试论康有为的学术传承
2010-04-12王明德
王明德
(潍坊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近代岭南,得风气之先,学术之风大盛,一批学问大家崛起岭表,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岭南学派。他们强调儒行,重视道德修养,气节凛然,主张通经,不分汉宋古今,无门户之见,重视学以致用。岭南学派远宗陈白沙、湛甘泉;近由劳潼、胡方、李绣子等人开其端,希古堂诸子继其后;陈澧、朱次琦、侯康、金锡龄、杨荣绪等盛其事;东塾之学和九江之学张其势,康有为、黄节等影响波及全国[1]。康有为是近代岭南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上承朱次琦的学养,下开一代学风,将岭南学术发展推向一个高峰。康有为、粱启超、黄节之后,岭南学派渐趋瓦解。以康有为为中心,包括其老师与弟子等所构成的学术传承关系,是近代岭南学术发展的一个缩影。
一、康有为对近代岭南学术的传承
康有为幼承家学,得岭南学术正传。康家十三代为士人,“世以理学传其家”。高祖康辉,字文耀,号炳堂,嘉庆甲午科举人,其事迹载于《南海县志·官师表》。他师从岭南二冯冯承修(字潜斋)、冯敏昌(字伯求)。康辉兼受二冯理学文学气节之正传,讲学数十年,身体力行,在岭南一带享有盛名,被尊称为“岭南大师”。开馆授徒期间,慕名而来的学者千余人。康辉师从二冯,故得岭南儒学正传,也是康氏家学的渊源。康有为称赞他的高祖说:“二冯岭学接薪传,儒宗纯孝见参骞。试披县志官师传,陈荀风流尊大贤。”[2](P266)曾祖式鹏,字云衢,号健生,平素好刘蕺山《人谱》、陈榕门《五种遗规》、吕新吾《呻吟语》之学,手口不离,躬行践履。康有为称赞曾祖说:“万石无言盛德师,柳袁世范刻门楣。蕺山人谱榕门训,日课躬行手不离。”[2](P266)康式鹏长期讲学于乡里,有“醇儒”美称。祖父康赞修,名以乾,号述之,以字行。康赞修少年时“好读《近思录》、《小学》、《人谱》、《五种遗规》”,青年时期师从岭南著名学者何朴园。何朴园为冯潜斋的再传弟子,其师劳潼,字莪野,为冯潜斋嫡传弟子,青年时代潜心理学,其学远宗程朱,近服陆清献。何朴园继承乃师衣钵,潜心儒学,对于先儒性理之书皆能融会贯通。冯潜斋——劳潼——何朴园——康赞修等,构成一个清代岭南理学发展的传承系统,而康赞修便兼祧祖传家学和岭南理学之正传,正所谓“蓝田世德劳何学,几代熏香集一身”。康赞修曾与岭南名儒朱次琦为友,两人常相切磋。在康有为的成长过程中,康赞修是第一任导师。康有为在为祖父的遗集作序时曾说:“有为自髻丱含识,即侍先祖连州府君,几席衽趾,杖履游观,无不从焉。垂及冠年,日闻其古贤哲之大义微言,日德古豪杰之壮节高行,浸之饫之,泳之游之,皆连州府君之庭训也。”[3](P1)康有为从8岁时起,就跟随祖父读书诵经,接受庭训,直至祖父去世,十余年间,待从左右,聆听教诲,授于庭训,嬉戏游乐,登临赋诗。祖父的言传身教,打下了康有为圣贤人格的底调;祖父的渊博学识启开了康有为欲为圣贤之学的大门;祖父的道德人生为康有为树立了一个“修己治人”的榜样,以致于在康有为以后的生活事业中都可找到他祖父的影子。
康有为19岁时,拜粤中学者朱次琦为师。朱次琦(1807—1882),字稚圭,号子襄,南海县九江堡人,道光进士,做过知县,辞官归乡后开馆授徒,人称九江先生或朱九江。康有为记述乃师说:“先生夐视高行,独不蔽于俗;历节行于后汉;探义理于宋人;既则舍康成,释紫阳,一一以孔子为归”[4](P292-293)康有为高度赞扬乃师的品行学术,将其称作清代第一学问大家,甚至超过清初学者黄黎洲、王船山、顾炎武等。
晚清岭南有两位著名学者,一位是朱次琦,另一位是陈澧。两人门下,又各分两支。朱次琦一门,弟子康有为、简朝亮各树一帜。康有为既是维新运动的精神领袖,又是晚清今文经学的集大成者,其思想和学术影响一个时代,但其学术渊源则不来自乃师。钱基博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说康有为之学“从次琦入,而不从次琦出。次琦制行谨笃;而有为权奇自喜。次琦学宗程朱;而有为旁骛西汉,称微言大义;自负可为帝王师,言天下大计!”[4](P293-294)简朝亮(1852—1933)是著名学者和教育家。他谨守师训,艰苦笃实,尝注《论语》、《尚书》,折中汉宋而取其粹,深得乃师真传,其学术理路与治学风格迥异于康有为,曾创办广东四大书院之一的“读书山堂”,从教30多年。康有为称其为:“今岭南大儒,一人而已。”著有《尚书集注述疏》、《论语集注补正述疏》、《孝经集注述疏》、《读书堂集》、《朱九江先生集》等。再传弟子黄节、邓实,曾主办《政艺通报》和《国粹学报》,传播西学,复兴古学,对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产生了重要影响。黄节(1873—1935)曾在上海与章太炎、马叙伦等创立国学保存会,刊印《风雨楼丛书》,创办《国粹学报》。民国时曾任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清华大学研究院导师,一度出任广东教育厅厅长,素以诗名世,与梁鼎芬、罗瘿公、曾习经合称岭南近代四家。邓实(1876—1951)以国粹派理论家而闻名于时。1902年在上海创办《政艺通报》,宣传民主科学思想,探讨救国途径;1905年与黄节等发起成立国学保存会,刊行《国粹学报》,宣传排满革命。
陈澧门下有两派,一派是陈庆笙、梁鼎芬等人,另一派是廖泽群、陶春海等人。另有洋务运动领军人物、地方大员张之洞也曾私淑陈澧。陈门弟子遍及粤中,其学风远被京师[5]。陈澧(1810—1882),晚清著名学者、文学家和音韵学家,字兰甫,号东塾,后学尊其为“东塾先生”,广东番禺(今广州)人,道光年间举人。曾主讲学海堂及菊坡精舍,为一代宗师,代表了岭南学派经学研究的最高水平,开东塾学派。治学以博学见称,最初专治经学,宗法汉儒,精研文字音韵,广涉天文、地理、乐律、音韵、算术之学,又能诗词、骈散文。著述达116种,主要有《东塾读书记》、《声律通考》、《切韵考》、《汉书水道图说》等。梁鼎芬(1859—1919),字星海,号节庵,广东番禺人。光绪六年进士,任编修。曾任直隶州知州、武昌知府、湖北安襄郧荆道、湖北按察使、布政使等职。后入张之洞幕府,为张的亲信幕僚。梁与康有为曾是密友,但因政治歧见,戊戌政变前后,又曾交恶。
康有为对朱次琦的学问道德佩服得五体投地,以至于“洗心绝欲,一意归依。”[6](P6)在康有为的心目中,朱次琦“硕德高行,博极群书,其品诣学术,在涑水、东莱之间,与国朝亭林、船山为近,而德器过之”。康在总结乃师的学问品德时说,乃师造诣深宏,志存高远,壁立万仞,最重气节。其学问平实敦大,不尚空谈,综合古今,折中汉宋,而归宗于孔子。其教学宗旨为“四行五学”。四行即敦行孝悌、崇尚名节、变化气质、检摄威仪;五学则为经学、文学、掌故之学、性理之学、词章之学……其讲学目标在于经世致用,强调修身与读书并重,认为“读书以明理,明理以处事,先以自治其身心,随而应天下国家之用”[7](卷首之二)。
尽管康有为的学术渊源不出自乃师,但朱次琦对他的影响却是深刻的。礼山草堂的三年苦读奠定了康有为一生的传统学问基础。康有为跟随乃师捧杖受教,“乃得闻中国数千年学术之源流,治教之正变,九流之得失,古人群书之指归,经说之折中”;得以跳出八股制艺的狭隘天地,粗窥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整体,以至于学问猛进,“瑰伟博达,粹然大成矣”。诚如康在自传中所说:“既从先生学,未明而起,夜分乃寝,日读宋儒书及经说、小学、史学、掌故词章,兼综而并婺,日读书以寸记。”“余家小有藏书,久好涉猎,读书甚多,但无门径,及一闻先生之说,与同学简君竹居(名朝亮)、胡君少恺(名景堂),日上下其议论,既涣然融释贯串,而畴昔杂博之学,皆为有用,于是倜然自负于众以不朽之业”[6](P6-7)。梁启超说:有为“理学政学之基础,皆得诸九江”,确为事实。
朱次琦的学术理路影响了康有为学术思想的形成与发展。朱是晚清汉宋调和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深痛清代学术的偏颇,指出当下学分汉宋,重考据而攻朱子,褒汉学而贬宋学,割裂儒学,实为天下之不幸。认为汉学宋学皆为孔子之学,无孰轻孰重。“孔子之学,无汉学无宋学也”。汉宋只不过是朝代符号而已。“汉之学,郑康成集之;宋之学,朱子集之;朱子又即汉学而稽之者也,会同六经,权衡四书,使孔子之道大著于天下。”[8](P9)汉学为考据之学,宋学为养心之学,汉学的实事求是精神与宋学的浩然正气密不可分,两者统一于孔子之学。孔子之学包括两个部分,即“修身”与“读书”。修身的内容有四,即敦行孝悌、崇尚名节、变化气质、检摄威仪;读书则需掌握五种学问,即经学、文学、掌故之学、性理之学、词章之学。所谓“尊之曰经,演之曰史,积其法曰掌故,掸其精曰义理,行之远曰文词。”五学皆归宗于孔子之学。朱氏的五学不仅包括汉学宋学,而且几乎囊括了中国的传统学问,可见朱氏学问之大,已非汉宋之学所能涵盖。朱次琦这种反省传统学术,走出流派纷争的作法,已经萌动了近代新学的生机,为康有为由传统旧学向近代新学的转变扫清了障碍。但朱氏的汉宋调和论毕竟是旧学内部的调整和以传统学术的眼光重新认识旧学,不能回答西学对传统的挑战,更无法适应即将步入近代的思想界的要求[9](P6-7)。传统学术的新陈代谢和时代的要求呼唤着新的学术思想的出现。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康有为沿着乃师的学术理路,推陈出新,实现了由传统学术向近代新学的转变。尤其是朱次琦对传统学术的批判性研究方法为康有为提供了改造传统旧学的锐利思想武器。康之所以日后著成《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直斥汉以后两千年的经典为伪经,从根本上动摇传统学术思想的根基,并根据时代需要改造孔子,重朔道统,在近代中国思想界学术界刮起一股飓风,不能不与他从乃师那里继承下来的批判性研究方法有关。
二、康有为的学术思想
康有为继承和发扬岭南学派的经学传统,在经学研究方面取得了丰硕成果,成为今文经学的集大成者。他早年酷好《周礼》,研治古文经学,尝著《教学通义》。后在广州遇见今文经学家廖平,受其影响,乃尽弃旧说,转向今文经学[10](P77)。廖氏是湘中名儒王闿运的弟子,王为今文经学大师,廖推广师说,著《四益馆经学丛书》十数种,颇守今文家法。今文经学讲微言大义,主通经致用,注重社会变革。康有为改奉今文经学,并汲取今文经学的“变易”哲学,糅合“三统”、“三世”之说,努力构建他的维新变法理论。康有为撰写了大量有关经学阐发和释义方面的著作。诸如《论语注》、《孟子微》、《中庸注》、《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春秋董氏学》。其中的“两考”虽不守今文家法,也并非专为考据而作,但还是代表了康有为治今文经学的最高成就。康有为在他的一系列著作中,将今文经学发挥到了极致。他根据公羊学微言大义中的唯意志论思想,考认孔子“托古改制”所具有的革新精神,以进化论、民权说等西方思想附会于孔子,将孔子塑造成“创制立法”的圣王,“托古改制”的素王,民主、平等精神的发明者,欲托孔子之名而行维新变法之实。康有为对孔子学说的阐释和发挥,集今文经学之大成,将今文经学推向一个高峰。在甲午战后的特殊历史环境里,康有为的孔子观发挥了特殊的作用,在挽救晚清社会危机方面起过一定的作用,对近代中国的历史变革和文化整合也产生了深远影响。但康的学说也引起晚清经学界的强烈震颤,不仅守旧者恶言相加,正统经学派一致排拒,笃守家法者怒斥攻讦,而且不少维新人士或同情者也多有烦言。康的学说反映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危机,《新学仿经考》、《孔子改制考》的问世既是今文经学史上的一座丰碑,又预示着今文经学乃至整个经学的历史终结。
康有为继承了岭南学派 “学以致用”的学术传统,将学术活动与维新目标结合起来,“以经术为政论”,运用西方进化论理论和资产阶级社会政治学说,重新解释传统儒家学说,在传统文化中的固有模式中注入西方文化的精神内涵,或将西方文化附会为中国古圣先贤的发明,努力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一个结合点,使西方文化精神与中国传统文化形式结合起来,进而构建起他的变法理论体系。在这一背景下,他的一系列著作如《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等相继问世。在这些著作中,康有为通过对正统儒家经籍的重新评估与超越,试图说明当时中国文化中所体现的不是中国的真精神,中国的真精神一直遭到曲解和压抑。如果真精神被重新找回并得以发扬,那么中国就能够与西方并驾齐驱了。因此康有为要以一种“进步的儒学”、“尊崇博爱的儒家”、“平等的儒教”来取代根植于朱熹理学的、注重个人修身的、专制保守的、皇家的儒学。他对传统儒学的改造主要集中在对荀子、刘歆和朱熹的抨击,认为孔子之道首先受损于荀子的武断哲学,继尔受惑于刘歆的伪造,最后败坏于朱熹的偏见。他以儒家的马丁路德自任,对儒家学说进行全面修正。他将孔子打扮成托古改制的素王、创制立法的教主,以便为他的维新变法找到一种理论依据。应当说,康有为对儒家经籍的诠解有时是武断的,不客观的,甚至不顾史实的考证与论述的前后一贯。但还应当看到,相对于他的思想成就和时代意义,其学术上的缺点和不足显然是次要的,至少是可以原谅的。
康有为在用西方社会政治理念设计他的维新变法思想体系时,不是简单地抛弃传统,而是以西方现代精神重新解释传统,使西方文化精神与中国传统文化形式结合起来,所谓“旧瓶装新酒”,“貌孔而心夷”,“不中不西,即中即西”,就是对两者结合的形象表达。他通过对公羊学通三统、张三世、“异内外”内外三科的重新阐述,完成了从传统向现代的革命性转变。公羊三世被比附为君主、君民共主、民主3种社会制度,人类社会按照这一顺序进化发展。“三世说”成为沟通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桥梁,其核心是社会进化论和人类历史发展的大同理想;“通三统”是指新王朝的建立应总结前两朝的历史经验,康有为赋予它“改制”的内涵,使“三统说”成为政治、经济制度改革的学说,它的发展方向是现代民主制度和社会化大生产[9](P76);所谓“内外观”,是指中华民族从近到远的自我中心世界观,康有为赋予它新的涵义,由中华民族文化中心主义转变为各民族文化平等。经重新解释的上述公羊学三科,注入了康有为对整个社会的新解释,代表了他的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等的新观念。传统今文经学的旧形式被赋予变法维新的新内容,中国传统与西学新知相互交融。由于康有为发现并利用了今文经学这一形式,使得他的思想体系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找到了契合点,故他的著作才会产生强烈的思想震撼作用[9](P76)。
康有为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成就辉煌,仅各种著作便达130余种,约1000万言,内容涉及哲学、政治、教育、伦理、经学考据、自然科学、书法美术、诗词创作等方面。康有为是重要诗人,又是政论文大家,开一代新文体之先声。他反对当时流行的八股文体和桐城派散文,主张对文体进行改革,认为“文贵适用,又宜阅世”。他曾撰写了大量政论文章,其文气势磅礴、高屋建瓴、大声疾呼、说理透彻、文笔犀利、格调清新,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说服力。他那直抒己见、畅所欲言、无视传统程式的文风,开“文界革命”之先河,弟子梁启超继其后,创造出一种“新文体”,由此将近代文体改革运动推向高潮。
康有为还是近代史上一位出色的书法艺术家,其书法艺术,堪称晚清一绝。他的《广艺舟双辑》是晚清书学史上一部内容充实、见解独到的书法专著。书中系统地阐述了他对书法艺术的看法和主张,包含了丰富的书法艺术经验总结和他的书法美学思想。
三、康门弟子对康有为学术思想的传承与超越
康有为以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为乐事,广收门徒,诲人不倦,从万木草堂起,前后从学者或拜门、私淑者,约在千人以上。
陈千秋是万木草堂弟子中的第一隽才。他与梁启超是同窗好友,少年自负的启超也甘拜千秋为师,尊其为“导师”,虚心请教问学,以至于受“辅益之者良厚”。当千秋听说康有为上书言事的事迹,耳闻康氏的渊博奇异之学时,毅然转投康有为门下,成为康氏的第一位弟子。在他的引荐下,梁启超也拜门于康氏。千秋早年治经学与训诂考据之学,谙熟历朝掌故,善为骈散体文,工于诗词。入万木草堂后,尽弃先前所治之学,而专事宋明义理之学及今文经学的学习与研究。他服膺康氏,最能领会乃师的学术精神,也最有可能传承乃师的思想。他“德业为门人之冠”,“德慧才博,穷理知命,任道自然”,“聪明绝人,而气魄刚毅,大道完成,为负荷第一人”[6](P24)。康有为写作《大同书》初稿时,曾与千秋多次探讨。陈千秋曾为乃师的著作《长兴学记》作《跋》说:“吾师康先生,思圣道之衰,悯王制之缺,慨然发愤,思易天下,既绌之于国,乃讲之于乡。千秋与服领英秀,捧手请业,爰述斯记,以为规言。其词虽约,而治道经术之大,隐隐乎拨檖而光晶之;孔子之道,庶几焕炳不蔽,同学诸子,请墨诸版,以告天下,庶缀学之士,知所趋向。”[11]可见陈对乃师“治道经术”的领悟之深。他曾著《仁说》一书,持论上与谭嗣同的《仁学》略有出入,又著《性论》、《教宗评议》等书。遗憾的是,这些书稿都没有完成便因病而死,时年仅26岁。由于其英年早逝,书稿又在其临终前以火焚之,故后人难窥其思想于一斑。
在康门弟子中,最能传承乃师学术,弘扬乃师思想者,当属梁启超。自梁氏师从康有为起,便不遗余力地宣传乃师的变法主张,阐发乃师的维新思想。“公车上书”后,梁启超以公羊三世说为理论基础,撰写了大量脍炙人口的救亡图变文章;主持时务学堂期间,以康有为的变法理论教育学生,旨在培养维新志士;经办大同译书局时,将出版康有为的著作作为头等要事。可以说,在戊戌政变前,梁启超是康有为变法思想的坚定追随者和热烈宣传者。正如他本人所说,“对于‘今文学派’为猛烈的宣传运动者,则新会梁启超也”,而今文学之运动中心,则为康有为。这一时期,“启超之学,实无一字不出于南海”。海外流亡期间,梁启超的思想发生了很大转变,与康的学术见解日益分歧,甚至偏离了乃师的思想轨道。梁在《清代学术概论》里说:“启超自三十以后,已绝口不谈伪经,亦不甚谈改制,而其师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议,国内附和不乏,启超不谓然,屡起而驳之。”[10](P86)由于师生二人在“革命与保皇”、“保国与保教”、“帝制与共和”等问题上观点相左,思想上渐行渐远,以至分途。究其原因,当与为师者的固步自封与学生的与时俱进有密切关系。康氏太有成见,持论极坚,自信其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而梁启超“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未成”,故能与时俱进,“数十年日在彷徨求索中”[10](P90)。戊戌变法后,梁氏广泛涉猎西方政治学、经济学、哲学、社会学、伦理学、历史学等,其学术研究范围之广泛,视野之开阔、方法之全面、目的之有用等,都超越了乃师[12]。他继承乃师的启蒙思想,又广泛吸收西方近代启蒙学说,创立“新民”学说,成为近代中国最为杰出的启蒙思想家;他吸收西方史学理论和研究方法对中国史学理论加以总结,首倡“史学革命”,发表《新史学》、《中国历史研究法》及其《补编》等著作,在批判中国旧史学的同时,提出一系列系统的史学新理论、新观点和新方法,从而成为我国新史学的奠基人[13]。他精通佛学,深入研究中国与印度的佛教史、佛教哲学、佛教心理学及佛教教义,对中国佛学及佛教社会功用的研究具有开创性意义。他博古通今,学贯中西,是中国几千年来旧学的总结者,中西结合新学术时代的开创者,沟通旧学与新学、中学与西学的大师,近代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堪称“知识界的泰斗”[13]。
谭嗣同是康有为的私淑弟子,后人著作中也多把谭氏看作是康门一派。虽为私淑,但谭景仰康氏,其学术思想深受康的影响。甲午战争后,愤中国积弱不振,桑梓风气不开,谭在家乡浏阳倡立算学馆,鼓吹新学。时康有为因领导公车上书而名满天下,继而又在北京上海成立强学会,谭借北游京师之机,往谒康有为,不遇,得识梁启超,梁“语以南海讲学之宗旨,经世之条理”,谭氏“感动大喜跃,自称私淑弟子”,康谭师生之谊由此立。私淑者,未得身受其教而崇仰其人之谓也。谭氏自称私淑弟子,后来他也确曾按弟子的名分侍奉乃师,而康有为对这位私淑弟子也称意之极。“吾道有谭生,大地放光明。”1896年,谭遵父命就职为候补知府,赴南京候缺。其间,发奋著《仁学》一书,大胆地批判封建纲常名教,呼吁冲决一切“网罗”。他积极倡导社会改良,处处开风气之先。1897年,与杨文会等人筹划成立“金陵测量学会”,又与梁启超、康广仁等人发起成立“上海戒缠足总会”。后回湘策动省中官员推行新政,亲自参与和筹划了几乎所有主要的湖南新政事业。举凡内河轮船、商办矿务、湘粤铁路等实业,时务学堂、武备学堂、南学会等文教事业,无不倡论擘画,倾注心血。湖南维新运动如火如荼,独树一帜,谭嗣同等人功不可没。
谭嗣同是晚清思想界的一颗彗星,其思想之激进,眼光之敏锐,性情之刚烈,任事之勇猛,同时代人罕与匹敌。政治上的激进是其思想的显著特点。他在其著作《仁学》中曾引用许多康有为的言论、主张作为理论根据,鼓吹维新,批判封建纲常名教,呼吁冲决一切“网罗”;主张平等博爱,反对民族压迫;宣扬资产阶级民主;主张破除国家之间、人际之间的一切隔阂,宣扬世界大同思想。他敢于冲决封建网罗,批判封建专制,揭露满清王朝的罪恶,同情法国大革命和太平天国斗争,甚至主张以激烈的暴力去反抗黑暗势力,这在当时思想界不啻为惊雷贯耳。其思想之激进已在康有为之上。其学术思想对康氏既有传承又有超越。在探索救国救民的道路时,谭嗣同的文化观由偏重中学到偏重西学,最后再到中西结合。10年漫游时期,他主张“立中学之道,用西方之技,尊己卑人”,为“中体西用论”者,代表作有《治言》、《石菊影楼笔识》。其后主张变法维新,讲究西学,由尊己卑人转为尊人卑己,由器变道不变转为道法皆变,思想为之丕变,政治思想渐趋激进,代表作有 《兴算学馆》、《短书》等。维新变法前主张中西结合,深受康有为影响,“以求仁为宗旨,以大同为条理,以救中国为下手,以杀身破家为究竞”,创立仁学。
康有为的许多弟子在思想文化和宣传教育领域里取得了显著成就,对乃师的学术思想多有传承和光大。梁朝杰传承乃师的佛学思想;陈焕章师承乃师的孔子学说,著《孔门理财学》等,在儒学方面有较深造诣;徐悲鸿对乃师的书学多有传承;曹著伟研究道家思想;卢湘父与陈子褒深研蒙学教育,还有不少弟子因终日奔走国事或英年早逝,没能留下传世著作,使我们不能了解其学术传承的全貌。
许多康门弟子在近现代史上有着广泛影响,成为各自领域中的开拓性或代表性人物。论其成就和影响,则梁启超、陈焕章、吴宪子、郑洪年、马君武、刘海粟、徐悲鸿等各领风骚,冠绝一时;论其干练和事功,则徐勤、麦孟华、潘之博、汤觉顿、王觉任等为变法事业奔走驱驰,成就灿然;论其睿智和淡泊,则韩文举、梁朝杰、罗惇曧、林奎、陈泽和、陈柱等清志高节,才学卓著;论其悲怆和壮烈,则陈千秋、曹泰、谭嗣同、林旭、唐才常、欧榘甲、何易一等慷慨激越,人生悲壮。其他如龙泽厚、陈荣衮、卢湘父、伦明、李微尘、刘桢麟、张伯桢、孔昭焱、肖娴等皆为一时才俊,史册有载。他们中既有矢志救国的热诚爱国者,舍身取义的维新志士,领导舆论的新闻奇才,创立新说的思想巨子;又有学富五车的知名学者,耕耘教坛的教育大家,激情澎湃的诗人文学家,蜚声中外的艺术大师;还有为民请命的政治精英,伸张正义的律师法官,不辱使命的外交官员等。当然,也有不少弟子限于种种条件而一生默默无闻。职业上,康门弟子多活跃在文化教育、新闻宣传、政府机关、商务实业、军事外交等部门;事业上,他们办报纸,建学校,开书局,创企业;组织上,他们创建强学会、保国会、保皇会、宪政会、共和党、中国民主宪政党等;行动上,他们发动公车上书、戊戌变法、庚子勤王、请愿国会、倒袁护国等。在康有为的周围汇聚了那么多有才学的弟子,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一个大师,一个学派,一个师门,其发生发展的历史,就是一部生动的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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