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民歌研究五题
2010-04-11周玉波
周玉波
(中国电信江苏公司 江苏邮电报社, 江苏 南京 210037)
明代民歌研究五题
周玉波
(中国电信江苏公司 江苏邮电报社, 江苏 南京 210037)
明代民歌在中国文学演进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与晚明文学新思潮的关系,向来是文学史关注的重点之一。本文从具体文本入手,确认“民歌”乃本土词汇,非外来语;民歌与散曲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民歌乃文学史、文化史研究之珍贵资料;冯梦龙辑《挂枝儿》原作《打枣竿》等。
明代民歌;定名;民歌与散曲;内容与价值;南北方民歌;同调异名
有明一代,出诸闾巷的民歌日渐活跃,由成、弘而嘉、隆而万历,以其自然清新的魅力直接影响其时文学理论和创作实践,而明代民歌本身,亦成为继诗经、汉魏乐府民歌之后,民间韵文兴盛、发达的又一座高峰,成为堪与唐诗、宋词、元曲比肩之“一绝”(陈宏绪《寒夜录》引卓珂月语①),任半塘先生赞之为“明人独创之艺”(任半塘《散曲概论》卷二《派别》)。今就明代民歌定名、民歌与散曲区别、明代民歌之内容与成就、南方民歌与北方民歌、同调异名等问题略作陈述,望方家有以教我。
一、关于“明代民歌”定名
朱自清先生《中国歌谣》云“民歌”一词“似乎是英文folk-song或People's song的译名”,且据Frank Kidson在《英国民歌概论》中的说法,以为“民”(folk)系指“不大受着文雅教育的社会层而言”[1]。朱先生“译名”说不确。考诸典籍,凡民、歌联用者,“歌”多为动词,然生民(意近folk)所歌之内容,则又去今日所说之“民歌”不远。换言之,“民歌”实乃中国人自己的发明,非舶来品。谓予不信,兹列两例如次:
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有令名。至文侯曾孙襄王时,与群臣饮酒,王为群臣祝曰:“令吾臣皆如西门豹之为人臣也!”史起进曰:“魏氏之行田也以百亩,邺独二百亩,是田恶也。漳水在其旁,西门豹不知用,是不智也。知而不兴,是不仁也。仁智豹未之尽,何足法也!”于是以史起为邺令,遂引漳水溉邺,以富魏之河内。民歌之曰:“邺有贤令兮为史公,决漳水兮灌邺旁,终古舄卤兮生稻粱。”(《汉书》卷二十九《沟洫志》第九)
司马道子于东府造土山,名曰灵秀山。无几而孙恩作乱,再践会稽。会稽,道子所封。灵秀,恩之字也。庾楷镇历阳,民歌曰:“重罗犁,重罗犁,使君南上无还时。”后楷南奔桓玄,为玄所诛。殷仲堪在荆州,童谣曰:“芒笼目,绳缚腹。殷当败,桓当复。”无几而仲堪败,桓玄有荆州。(《宋书》卷三十一《志》第二十一)
或曰逮乎近代,“民歌”始得以定型成为名词性词组。此说亦不确。文献中有“民歌”成词且与今义相近者。除著名者《十二月尧民歌》外,另列两例句如次:
今云海峤作涂田,外拒潮来古无有。霖潦渗漉斥卤尽,秔秫已丰三载后。又有河淤水退馀,禾麦一收仓廪阜。昔闻汉世有民歌,泾水一石泥数斗。且溉且粪长禾黍,衣食京师亿万口。(元王祯《王祯农书·农器图谱之一》,又见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卷五《田制》)
粤西风淫佚,其地有民歌、傜歌、(亻良)歌、僮歌、蛋人歌,(亻良)人扇歌、布刀歌、僮人舞桃叶等歌,种种不一,大抵皆男女相谑之词。相传唐神龙中,有刘三妹者,居贵县之水南村,善歌,与邕州白鹤秀才登西山高台,为三日歌。秀才歌芝房之曲,三妹答以紫凤之歌。秀才复歌桐生南岳,三妹以蝶飞秋草和之。秀才忽作变调曰朗陵花,词甚哀切,三妹歌南山白石,益悲激,若不任其声者,观者皆歔欷,复和歌,竟七日夜,两人皆化为石,在七星岩上。下有七星塘,至今风月清夜,犹仿佛闻歌声焉。(清王士祯《池北偶谈》卷十六《粤风续九》)
据文意,“汉世有民歌”、“其地有民歌”尤其是后者之“民歌”,尽可转译作“folk-song”或“People's song”。又《空同集》卷六有《郭公谣》一首,谣曰:
赤云日东江水西,榛墟树孤禽来啼。语音哀切行且啄,惨怛若诉闻者凄。静察细忖不可辩,似呼郭公兼其妻。一呼郭公两呼婆,各家栽禾,栽到田塍,谁教捡取螺。公要螺炙,婆要摄客。摄得客来,新妇偷食。公欲骂妇,婆则嗔妇。头插金行带银,郭公唇干口燥救不得,哀鸣绕枝天色黑。
空同于此谣后有记云:
李子曰:世尝谓删后无诗,无者谓雅耳。风自谣口出,孰得而无之哉。今录其民谣一篇,使人知真诗果在民间。于乎,非子期,孰知洋洋峨峨哉!
《古谣谚》之《凡例》有云:谣与歌相对,则有徒歌合乐之分。而歌究系总名,凡单言之,则徒歌亦为歌,故谣可联歌以言之,亦可借歌以称之。按谣、歌既可相对而言,且“谣可联歌以言之,亦可借歌以称之”,则“民谣”、“民歌”可作等量观。简而言之,“民谣”、“民歌”,实即一也。
由是观之,在通常意义上,可以认为“明代民歌”之内涵与外延,实与“明代俗曲(俚曲)”、“明代时调(小曲)”一也,惟以与当代学术研究接轨故,此处取“民歌”而舍别称。犹有可说者。一,以常识论,民歌之创作、接受者为泛指的民众,发出的是群体的声音,表达的是群体的喜好,是以无特指的作者。二,民歌之“民”,确可理解为“不大受着文雅教育的社会层”,也即极具世俗与底层色彩,是以其内容之趋新趋艳趋奇,语言之浅近俚俗,形制之活泼自由,均有标签意义。一言以蔽之,刘大杰先生归纳为“没有旧曲那么文雅蕴藉,音律也没有那么谨严,但它们是通俗的、有生命的、新鲜的、大众喜爱的歌曲”[2]1098。又明代民歌参与者众,除李梦阳、袁宏道、冯梦龙等知名人物的鼓吹外,更多下层文人的推波助澜亦不可忽视。以例言之。成化年间《四季五更驻云飞》等选集辑录作品言辞雅洁,然诚如郑振铎先生所说,尽管“没有什么重要的价值,但在民间是很传诵着的,是痴男怨女的心声,是《子夜读曲》的嗣音”,对后期的民歌创作与接受,有着导夫先路的作用,是以尊重郑先生的意见,仍可将其作为“最早的明代俗曲”[3]看待。
二、关于民歌与散曲之区别
章培恒、骆玉明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七编第八章《明代散曲与民歌》云,明代散曲与民歌都是当时所唱的歌曲,不同的是前者为文人士大夫所作,多在家庭或友朋宴集时用来助兴(明代士大夫蓄养家伶的情况颇普遍),也兼有从文辞来欣赏的价值,有固定的宫调格式;民歌则出于无名作者之手,虽有一些基本的调式,但音乐的要求比较简单,没有太多的格律上的讲究,其中很多是歌楼妓院中演唱的,同时也流传于一般妇孺儿童之口。两者的内容相应于各自的生活,语言风格也有所不同。散曲虽较诗词为通俗,习用口语,但出于文人士大夫之手,则难免多少有矜持之态;民歌则大抵以口道心,无所忌惮。所以要说活泼动人,文人散曲是不如民间俗曲的。这是说的区别,但著者又云这种区别也不是绝对的——明代文人与市井生活原本有密切的关联,许多人也喜民间俗曲,他们的作品不免会受民歌的影响。而明代的民歌看起来泼辣拙朴,下层社会的气息较浓,与前代的民歌(如六朝乐府之类)有所区别,但元明以来,雅俗混融,文人从事这一类创作而流于民间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如冯梦龙所辑《山歌》中,有些就注明是他本人或朋友所作[4]。要而言之,区分民歌与散曲,理论上阐述容易,实际情形则不然。且细述之。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室所编《中国古代诗词曲词典》释“打枣竿”、“罗江怨”、“银绞丝”、“锁南枝”、“驻云飞”、“劈破玉”诸条目,均特别标出其“民间曲调名”身份,以与文人散曲相区别[5]583-584(是以刘大杰先生《中国文学发展史》将《摘锦奇音》、《徽池雅调》等文献中辑录《罗江怨》、《急催玉》、《劈破玉》等俗曲,均作民歌处理,以为“语言尖新,设意巧妙,而感情直率奔放,表现了民歌的特点”[2]1098)。实际操作中,仍须酌情而定。如《解三酲》、《一江风》、《一封书》②等小令专用曲牌,亦有被改用、借用作民间曲调者。判断具体作品是民歌还是散曲,除依前文所说外,还应考虑以下三点因素。第一,据《万历野获编》、《客座赘语》、《寒夜录》、《一笑散》等文献记载,此等俗曲均为当时“里衖童孺妇媪之所喜闻者”(《客座赘语》卷九《俚曲》)。即以前两者论,《万历野获编》记载此等俗曲有《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绞丝》、《打枣竿》、《挂枝儿》等,《客座赘语》记载此类俗曲有《傍妆台》、《驻云飞》、《耍孩儿》、《皂罗袍》、《醉太平》、《西江月》、《河西六娘子》、《闹五更》、《罗江怨》、《山坡羊》、《桐城歌》、《挂枝儿》、《乾荷叶》、《打枣竿》等。由是可知判断一首作品属民歌还是散曲,曲牌(曲调)已非主要标准,因民歌的势力太过强大,已经肆意“染指”一些原来为文人专用的曲牌(曲调)。第二,与此相联系,民歌的随意性还表现在对形式的轻视上。即同样的内容,既可以放在“罗江怨”名下,亦可以放在“楚江秋”名下,且均可汇入冯辑《挂枝儿》旗下。第三,由前两点带来一个显著的问题,即民歌虽有曲牌(曲调),但是通常情况下不受其约束,伸缩空间较大。如《挂枝儿》,虽通制为七句四十一字,然绳之于具体作品,出“律”者甚夥。而文人受此影响,作仿民歌作品(小曲)时衬字愈加愈多,以致任半塘先生以为“等于破坏格调”,因而“不足为训”(任讷《曲谐》卷一《词脔》)。
进而言之,“明代民歌”所指较为宽泛,至有将文人小曲视作民歌者(如郑振铎先生),然源流关系不可混淆。任半塘先生《散曲概论》卷二“派别”部分,对此申述甚详,云“小曲之音调兼源于南北曲,而文字则得于北曲者独多,其声所及,昆腔以后之各家小令,无一不受其影响者,即康冯辈之小令中,亦每存小曲面目也”;“就散曲言,梁沈之所谓南词,固绝不足以与元人北曲对峙,即冯施之业,亦承元人余绪,未足以云分庭抗礼也。若明人独创之艺,为前人所无者,只此小曲耳”;“可见小曲精神,虽因缘北地而来,而南人固亦优为之。甚至所以优为之者,不仅在小曲本身,且侵入南北小令之中矣。此前人所未言及者”。按各家小令“每存小曲面目”,是其中关键语。
三、关于明代民歌之内容与价值
冯梦龙《叙山歌》有云: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尚矣。自楚骚唐律,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言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按“私情谱”三字,可作明代民歌之总名③,而其所以能成一代之胜,理由有三,其一,明季骄奢淫逸之风日盛,而民歌于描摹“私情”不遗余力,阵势既大,成就亦高,正验证“文学反映生活”命题的非妄言;其二,由诗而词,由词而曲,由曲而民歌,韵文“缘情而绮靡”之本性得以充分施展,《挂枝儿》、《山歌》等则将“绮靡”特质演绎至无远弗届、无所不能之境界,其中部分篇什,与《绣榻野史》、《浪史》等艳情小说一起,共同构筑了晚明文学个性张扬的奇特景观;三,明代民歌与晚明文学革新思潮有互为因果之关系,在文学演进之宏观背景下审视明代民歌发生、发展历程,更可认识其独特价值。
“私情”者,不足为外人道之真情也。明代民歌正是以其情真意切,与世间假诗文区别开来,得到李梦阳、袁宏道与冯梦龙等的肯定与赞赏。“温柔敦厚”向为儒家论诗之旨,梁启超云“自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藉为原则”(《饮冰室文集》之三十七《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即是此意。然逮乎明代民歌出,这一切规则均被打破,尤其是描摹床笫欢悦之类的“俚词歪曲”(《玉闺红》第五回《穷风月赵三定计 活冤孽孤孀遭危》),露骨大胆,毫无顾忌,确如梁任公所说,像“碰着意外的刺激”,情感“忽然奔迸一泻无余”(《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因而气象万千,蔚为大观,赞之者以为这是“任性而发”,“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进而以为诗文“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劈破玉》、《打草竿》之类”(《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叙小修诗》)。卓珂月之“我明一绝”说,所指或即在此。要而言之,明代民歌之主要内容,是对泛滥无羁男女私情的充分描写,而其最大成就,是对既有道德伦理与创作观念的肆意破坏。即以私情论,曲中人物的狂欢与怨艾固然令人大开眼界,恋爱中男女的一颦一笑同样别具风姿。
谢国桢先生以为,“要广泛地研究当时的社会情况,就不能不注意野史笔记、私人诗文集和地方志乘以及各项档案资料”[6]。私情之外,明代民歌对其时诸般世象多有反映,如其对僧尼的不敬、山人的讥讽、男风的嘲弄,均是风俗史、社会史研究的珍贵资料。
四、关于南方民歌与北方民歌
今日所见之明代民歌,大体以南方主要是吴地民歌为多。王骥德《曲论·杂论》有云:北人尚馀天巧,今所流传《打枣竿》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学之,决不能入。盖北之《打枣竿》,与吴人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侠或闺阃之秀,以无意得之,犹诗郑、卫诸风,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按客或问曰:王氏既将“北之《打枣竿》”与“吴人之《山歌》”对举,且云“南人苦学之,决不能入”,然则“妙入神品”之《打枣竿》而今安在哉?
其实答案仍在《曲论·杂论》中。王骥德又云: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考诸实际情形,大抵以其时南方经济、文化发达甚于北方,“四方之观赴于吴者”(张瀚《松窗梦语》卷三《百工纪》)众多,南方民歌以强势文化身份,招安乃至同化北方民歌;加之南方刻书业兴盛,对民歌的传播功能更强,致使《打枣竿》渐渐湮没而《挂枝儿》、《山歌》等日趋兴旺。又冯梦龙好友俞琬纶作有《〈打枣竿〉小引》(俞琬纶《自娱集》卷八),学者以为当是为《挂枝儿》而作,换言之,冯之《童痴一弄·挂枝儿》,初名即《打枣竿》。此说有内证。如冯辑《挂枝儿·感部》七卷有《牛女》:闷来时,独自个在星月下过。猛抬头,看见了一条天河,牛郎星织女星俱在两边坐。南无阿弥陀佛,那星宿也犯着孤。星宿儿不得成双也,何况他与我。犹龙有评云:文有一字争奇,便足不朽者。如云:“牛郎星织女星在两边坐”,“壁虎儿得病在墙头上坐”,一“坐”字俱用得奇,堪与唐诗萤火、黄莺并称脍炙,而《打枣竿》中尤为难得。正如孺子之歌,偶然合拍,若有心嵌入,便成恶道。“而《打枣竿》中尤为难得”句,点明此曲原为《打枣竿》。冯辑《挂枝儿》中《打枣竿》(又作《打草竿》)者凡四见,除此例,另三处分别为《别部》四卷《送别》(冯喜生唱《打草竿》“送情人,直送到无锡路”)、《隙部》五卷《情淡》(“《打枣竿》精神多在结句”)、《杂部》十卷《夜客》(“唱一只《打枣竿儿》也”)。四例之中,以“《打枣竿》精神多在结句”与“《打枣竿》中尤为难得”最可证实冯辑《挂枝儿》初名确为《打枣竿》。细而言之,“妙入神品”之《打枣竿》与《挂枝儿》、《罗江怨》、《劈破玉》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民歌”(时人名之曰“小词”、“小曲”、“俚曲”等)之旗帜下,共同演绎了晚明文学新思潮的烂漫图景。
于《打枣竿》,仍有赘言。王骥德《曲律》云:“始犹南北画地相角,迩年以来,燕、赵之歌童、舞女,咸弃其捍拨,尽效南声,而北词几废。何元朗谓:‘更数世后,北曲必且失传。’宇宙气数,于此可觇。”私心以为《打枣竿》自北到南之后,渐渐失去自身面目,而汇入《挂枝儿》阵营中,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其仍然以口耳相传的形式存在着,而且向其他地方渗透。如清人徐炯《使滇日记·杂记》记其康熙二十六年六月至二十七年三月间使滇见闻云:“(十月)初五日……复与李姚诸君畅饮,武郡丞饷羊酒,州守送酒肴。李秉公令从者唱《打枣竿》,哀婉凄苦,不忍终听。”另清雍正十一年(1733)任云南督学的吴应枚诗《滇南杂咏》云:“呜咽芦笙和口琴,依稀声调杂南音。新腔草秆何须打,莽伏于今尽革心。”其注云:“打草秆,曲名,男女俱能唱。”又《霓裳续谱》卷七有《打枣竿》云:
兵马围了普救寺,要抢莺莺做夫妻。慧明和尚没有安邦计,老夫人唬的他就没了主意。高叫众僧你们听知,退兵者,情愿招他为门婿,情愿招他为门婿。
此处《打枣竿》,与冯辑《挂枝儿》中冯喜生所唱者,格式大不相同,说明小曲本无定式,大体因时、因地而异也,是以说及西调(曲),翟灏《通俗编》卷三十一《俳优》云:“今以山陕所唱小曲曰西曲,与古绝殊,然亦因其方俗言之。”“因其方俗言之”,可谓允当。
五、关于明代民歌之同调异名
由《打枣竿》、《挂枝儿》顺及明代民歌之同调异名事。
词曲之同调异名现象,较为常见,如以词而言,《望江南》又称《忆江南》、《梦江南》、《江南好》等。明代民歌中,此类同调异名有其特殊性。任半塘先生《曲谐》卷一“小曲《挂枝儿》”,由《曲律》“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说起,云南曲中吕有《打枣儿》,南吕有《挂真儿》,俱见《九宫大成谱》,但《挂真儿》为引子,一名《蓝桥仙》,句法过于整齐,绝非北人小曲之《打枣竿》。按拙作《明代民歌研究》第八章说《金瓶梅》中小曲,亦言及《挂真儿》与《挂枝儿》事,以为万历中后期流行之《挂枝儿》,其源头“却是嘉靖年间即已存在的《挂真儿》”[7],依据是《大明春》卷四辑录内容为《挂枝儿》却标作《挂真儿》,《乐府万象新》前集二《新增京省倒挂真儿歌》后面,列出的是地道的《挂枝儿》,其中开头一曲更明白地说“《挂枝儿》唱得真个妙”。此一表述欠妥。今结合任先生“《挂真儿》非《打枣竿》”说,修正此前判断——《金瓶梅》中申二姐所唱联套《挂真儿》,非万历年间流行之《挂枝儿》,《大明春》、《乐府万象新》诸选集中《挂真儿》,实际上是曲调名称的误用,或如其时《驻云飞》、《山坡羊》等散曲、民歌曲调并存一样,南吕《挂真儿》亦曾被借作民歌调,只是民歌调一派,后来另行变作《挂枝儿》。
任先生以为《万历野获编》云“《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此处明曰“二曲”,又明曰“约略相似”,指两者并非一调。任先生云:
后见明人刘效祖撰散曲之节本,名《词脔》者,其中有《挂枝儿》八首,句法腔调,明明与《打枣竿》、《打枣儿》皆相合,然后知景倩之言为不足信也。
任先生列三调(《打枣竿·送情人直送到丹阳路》、《打枣儿·盼情人直盼到清明后》、《挂枝儿·我教你叫我一声儿》)以佐证其言非虚,并云前后二首,衬字太多,似乎与中一首异,其实通首皆六句五韵,两平三仄,固显而易见也。据《大成谱》,《打枣儿》调首句“到”字衬,次句“里”字衬,三句“儿”字“了”字衬,末句“得”字及第二“他”字衬。然则《打枣竿》、《挂枝儿》、《打枣儿》实为一调异名,而其句法,固宜为同为八八(皆上三下五)、七(上四下三)、五五(皆上二下三)、九(上四下五),并不参差也。
《中国古代诗词曲词典》指“前万历年间刻本《大明春》所载《挂枝儿》实即《劈破玉》”[5]584;冯梦龙辑《挂枝儿》中,有相当多作品,如《耐心》、《虚名》、《错认》等,更与《徽池雅调》中《精选劈破玉》内容完全一样,是以或以为《挂枝儿》与《劈破玉》,亦是同调异名。傅芸子先生以为非,曰《挂枝儿》与《劈破玉》之相混,多为时人有意无意之“误认”,两者只是格调句法有“相似的地方”而已[8]。最明显的区别,是《劈破玉》倒数第二句须重复一次,而《挂枝儿》无此规定——若依此式,则《徽池雅调》中《精选劈破玉》,均为《挂枝儿》。
综而言之,从内容看,明代民歌中,《挂枝儿》与《打枣竿》、《罗江怨》、《劈破玉》、《急催玉》等,确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相混杂,然若论同调异名,标准尚须从严,严的结果,是私心以为可称同调异名者,有《打枣竿》与《挂枝儿》,其他暂且押后。
注 释:
① 卓珂月汇选之《古今词统》前面,有黄河清(宿海)《续草堂诗余序》,这篇《序》的上方,有如下一段话:“明诗虽不废,然不过‘山人’、‘纱帽’两种应酬之语,何足为振。夫诗让唐,词让宋,曲又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程有庆先生认为,这可能就是此结论的原始出处。但是程先生认为,《古今词统》评点情况较为复杂,根据现有资料,尚无法确定此结论是否为卓珂月所下。程先生的文章,标题为《“我明诗让唐”及〈古今词统〉评点问题》,刊于国家图书馆《文津流觞》第十期(2003年7月)。此处权从学术界通行说法,即仍然认为“我明一绝”的原创者是卓珂月。
② 《风月锦囊》卷一之《楚江秋》、《清江引》、《北一封书》诸曲,形式和内容均近民歌,“相思病渐×”等几成其时流行句式,且许多内容在《大明天下春》等选集中被重复收录,可见其受欢迎程度。是编酌情予以辑录,可借以觇知明代民歌之演进轨迹。
③ 郑振铎先生为《山歌》作跋,云“(《山歌》)也和一般的民间歌谣一样,究以‘私情’的咏歌为主题,而且也只有咏歌‘私情’的篇什写得最好”。见顾颉刚《吴歌·吴歌小史》第716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1]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七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316-317.
[2]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下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 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下册[M].影印本.上海:上海书店,1984:260.
[4] 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下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367-368.
[5]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室.中国古代诗词曲词典[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87.
[6] 谢国桢.明代社会经济史料·前言[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
[7] 周玉波.明代民歌研究[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121.
[8] 傅芸子.正仓院考古记·白川集[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224.
责任编辑:刘海宁
I27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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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0)06-0800-05
2010-08-20
2009年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历代民歌整理与研究”(09JDZ0012)。
周玉波(1965-),男,江苏沭阳人,编辑,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民歌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