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元时期的“看看”
2010-04-11崔应贤
崔应贤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唐宋元时期的“看看”
崔应贤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有关动词重叠的来源,过去广有影响的认定是动补结构的V一V式,其后补语成分虚化而形成;由其中的数词再省略而成VV式。本文选择具有典型性的“看看”,描写以它为中心的单音节动词重叠在唐宋元时期的产生发展情状。认为该形式是通过词义的引申,辅助以句法手段,从而实现了由重点表时量向重点表尝试、由侧重表时长量大向侧重表时短量小的转移。它和V一V在元曲里边殊途同归,并在《西游记》里边初步奠定了现代汉语动词重叠的基本形态。
看看;动词重叠;引申;时量;尝试
一、缘起
现代汉语动词重叠的典型形式是VV式。它在整个动词重叠类型里边占取着最大的比例数量,也最能充分反映该语法形式的意义特征。
先说第一个方面。《西游记》中的动词重叠,第一次初步建立起了现代汉语动词重叠的基本面貌。它大体上反映了这种语法现象不同变体间的分布情况①这里的统计依据北大语料库中的版本。:
VV:433例。
V一V:222例。
VN一V:83例。
V了一V:39例。
V了N一V:2例。
V上一V:1例。
V1V2V1V2:103例。
V1V2一V1V2:2例。
V1V2N一V1V2:4例。
再说第二个方面。正因为VV式占取着绝对的比例数量,人们大都将动词重叠看作词法手段。除了已有的分辨外,很明显地,即便是V一V式,也开始稍稍偏离于词法,并有了歧义,后边的一V在语音轻重上就有两种读法。所以,整个动词重叠范畴也呈现为典型成员与非典型成员间的一个渐变连续统。
这还是从形式上说。如果真正考究动词重叠的语法意义,尽管迄今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但最有影响的不外乎表“时短量小”或表“尝试”不同核心义的认定。意义是语言认识的终极目的,然而意义又是最不容易把握的东西。在共时分辨不能够求得一致的时候,借助于历时的演化,从语言本体的先后发展进程上,或许能够窥视到这方面的信息。有关动词重叠的动态变化,语法学界已经做了比较多的探求。太田辰夫的认定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他是这样解释VV式的来源的:“AA型在现代作为短时态,变成表示动作施行的时间短暂。这恐怕是从重复的动词中间加‘一’这种形式变来的,随着‘一’的省略,就不表示次数了。重复的动词中间插‘一’从宋代就能见到。”“这种‘一’被省略恐怕是在元代。在确实可靠的宋代的语言材料中,似乎见不到AA型的短时态。”[1]对该观点,唯有殷晓明稍稍表示了一点儿疑难。她指出:“值得注意的是,《元曲选》中有些‘VV’式没有与之对应的‘V一V’式。一种可能是这些‘VV’式已完全取代了与之对应的‘V一V’式,但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元曲选》中的‘VV’式显然还没有发展到如此成熟的程度;一种可能是‘VV’式,至少那些没有‘V一V’式与之相对应的‘VV’式,并不是由‘V一V’式脱落‘一’字而来,而是另有来源。但《元曲选》中语料有限,需要对更多的语料进行考察。”[2]
殷晓明的质疑是合乎逻辑的。由宋元时期的实际语言材料看,不但后来的VV式没有前边相应动词的V一V式,甚至有的动词重叠是先有VV式再有V一V式。“看看”就属于这种情况。例如:
(1)拈起拄杖云:“大众看看。”(《天圣广灯录》卷第十三)
(2)还知落处也无?若也不知落处,看看菩提入僧堂里去也。(《五灯会元》卷十五)
在这之前,没见到过“看一看”的重叠形式。到元曲里边,该情况则开始出现。如:
(3)等不的散了,只索再到西宫看一看去。(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
(4)既然这等呵,我去看一看便知分晓也。(无名氏《赵匡义智娶符金锭》)
由此,我们就不好说汉语动词重叠VV式脱胎于V一V式了。
“看看”,自元曲中现代汉语意义上的动词重叠基本建立后,迄今该形式的使用率一向都是最高的。据殷晓明对《元曲选》第一册的统计,不同动词形成的VV式共13种,唯有“看看”用了7例,其他均为1例。据我们对《西游记》考察,“看看”共用145次,其中135例都体现典型的动词重叠意义。对《骆驼祥子》考察,整个VV式175例,而“看看”占54例,且均为表未然时制行为中的尝试义。
因此,为了更为准确地反映出现代汉语动词重叠VV式的来源及发展,下面以“看看”为主要对象进行研讨。
二、“看看”的产生及意义演化
该动词重叠式出现的时间比较晚。
汉语中的词语重叠在《诗经》里边便大量涌现。305篇作品,其重叠的数目即达353条之多①这里采用了郭锡良的统计数字。参见郭锡良《先秦汉语构词法的发展》,《汉语史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31-135页)。。这样大的比例数量,然而有关有没有动词重叠的问题,长期以来多有争论。这里不就此进行分辨。但是由这一事实本身却可以反证这样的一种客观存在:《诗经》里边的词语重叠大都为形容词性的。
汉魏乐府里边有了动词重叠,这是人们普遍承认的。该体裁中动词重叠有两个方面的特点非常鲜明:一是能够进行重叠的部分动词数量不多但出现的频率比较高。这些动词主要集中在“行行”、“去去”、“望望”、“飞飞”、“愁愁”、“飘飘”等有限的几个上面;还有一些则使用率低,如“摇摇”、“翻翻”、“恨恨”、“窥窥”、“笑笑”、“诺诺”等。再一个是都表现时长量大的语法意义。根据语言环境即可明显地看出,如:“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曹操《苦寒行》)“望云去去远,望鸟飞飞灭。”(张率《长相思》)“望望忽超远,何由见所思。”(谢朓《怀故人》)
唐诗里边动词重叠的范围相对扩大。除了继承过去的重叠用法外,又增加了相当数量的其他词语。如:“送送”、“叫叫”、“扬扬”、“漂漂”、“绕绕”、“拍拍”、“唠唠”、“顾顾”、“熬熬”、“劳劳”、“蹲蹲”、“逐逐”、“载载”、“浸浸”、“滴滴”、“举举”、“盼盼”、“掀掀”、“玩玩”、“临临”、“感感”等。最明显的是,此时还增加了其后使用最多的“看看”。从总的情况看,唐诗里边的动词重叠仍大都是表增量作用。这和乐府中的用法是一脉相承的。如:“少年去去莫停鞭,人生万事由上天。”(崔颢《邯郸宫人怨》)“玩玩夜遂久,亭亭曙将披。”(韩愈《玩月喜张十八员外以王六秘书至》)“宛转复宛转,忆忆更未央。”(张籍《宛转行》)这些词语往往有征途位移、时间久远、次数繁多等参照,比较明显地体现出时长量大的意义。有些非自主动词在其中也能够重叠,这主要体现在“醒醒”一词的使用上。例如:“只爱糟床滴滴声,长愁声绝又醒醒。”(段成式《醉中吟》)“枕上稍醒醒,忽闻蝉一声。”(齐己《新秋病中枕上闻蝉》)“绳床欹坐任崩颓,双眼醒醒闭复开。”(齐己《静坐》)其他的再如:“人道长生没得来,自古至今有有有。”(吕岩《赠乔二郎》)“金玉日消费,好句长存存。”(姚合《答窦知言》)还有一种情况尽管少一些,但也很有典型性,即动词重叠前边带有表示现在进行态的“正(在)”。例如:“柳花还漠漠,江燕正飞飞。”(韩愈《送李六协律归荆南》)“君意如鸿高的的,我心悬旆正摇摇。”(杜牧《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时牧欲赴官》)“边郡饶籍籍,晚庭正回回。”(苏颋《蜀城哭台州乐安少府》)这似乎更能透现其动作行为的绵延无尽。如果说《诗经》里边有些词属于动词重叠还是形容词重叠还难以判定的话,那么同样的形式到了唐诗里边就比较明朗化了。如“采采”,在唐诗里边两词性各有所用,各依其语境而得以彰显。用如动词的:“朝朝空此地,采采欲因谁。”(张九龄《饯济阴梁明府各探一物得荷叶》)“采采欲为赠,何人是同心。”(贺兰进明《古意二首》)再比如“泛泛”:“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杜甫《秋兴之三》)此诗中的“泛泛”在句法上处于谓语的位置,和“飞飞”相对,并受时间副词“还”的修饰,语义上表示不停地划,隐含反复和久长,可以说此时已是比较典型的动词重叠。这一切都说明,强化其动作性和表现力,是唐诗词语重叠的一个重要现象。
这种背景下的动词重叠,服从于丰富复杂的表达需要,一些词语的意义也在悄然间发生着变化。拿“行行”在唐诗中的使用为例:
(5)去去无程客,行行不系舟。(白居易《想东游五十韵》)
(6)行行未一里,节境转寂寞。(皮日休《太湖诗并序,晓次神景宫》)
(7)病随支遁偶行行,正见榴花独满庭。(李咸用《同玄昶上人观山榴》)
例(5),当然是行程遥遥无期。例(6)就不一定是时间长了,言语主体的主观感觉于诗句中所展示的,并不远。例(7)中的“偶行行”,当然就是“偶然走走”的意思,其时短量小的意味就反映得相当突出。
也有个别的重叠用法简直就与现代汉语没有什么差别,尽管这种用法比较少。例如:
(8)趁行移手巡收尽,数数看谁得最多。(张籍《美人宫棋》)
在这之前,没见过“看看”在各种典籍文献中的用例,唐诗里边出现了动词重叠“看看”。对比前边两个不同历史阶段两种体裁,可以看到的是,到后来,特别是唐诗里边大量动词重叠的使用,说明汉语述谓性的表现力在进一步增强。“看看”在《全唐诗》里边共用到38次。作为最易于表现言语主体认知行为的词语再辅助以重叠的形式,无疑也透现了汉语愈来愈趋向精细的特征。该重叠形式虽然是新产生的,毕竟也是置于整个词语重叠的大背景之中,所以,在它上面也多反映了此时多数词语表时长量大的状貌。如:
(9)故国看看远,前程计在谁。(杜荀鹤《钱塘别罗隐作》)
由这种意义很容易推演出“渐渐”义:
(10)看看水没来时路,渐渐云藏望处山。(杜荀鹤《春日登楼遇雨》)
正像张相对该重叠式做出的基本认定是“估量时间之辞”[3],随着人们视角侧重的不同变换,其中所体现的时制以及时量也就各不相同。张相还指出:“古人语简,一语辞包涵数义,当时口耳流行,闻者意会,在今日则不得不设为多义,以求吻合。”比如罗邺《冬夕江上言事五首》中的诗句“叶落才悲草又生,看看少壮是衰形。”里边的“看看”以“转眼”解最为恰切。但这“转眼”既可以指过去到现在,又可以指未然时间。如孙光宪《浣溪沙》:“落絮飞花满帝城,看看春尽又伤情。”显然,两例中的“看看”一个指过去一个指未来。如果说后者所表达的时间上的“很快”,还仅仅是侧重言语主体个人的一种主观感觉的话,那么,许棠《秦中遇友人》的诗句“旦暮唯闻语征战,看看已欲废吟诗”,其中的“看看”似乎就更快,就是“眼看着”或“眼见得”的意思了。由这后一种,“看看”似乎又可以表达“当下”、“眼前看到”等。这时候,如果确实是视线所及的话,此时的“看看”,就体现的是时短量小义了。例如:
(11)看看架上鹰,拟食无罪肉。(元稹《雉媒》)
(12)看看潘鬓二毛生,昨日林梢又转莺。(徐铉《寄钟谟》)
如果拘泥于此时动词重叠整体所表达的意义的话,就极容易将具体环境中的行为特征给出生硬的理解。如孟浩然《耶溪泛舟》:“白首垂钓翁,新妆浣沙女,看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其中的“看看”什么意思?有人就认为是“彼此长久注视”。恐怕这就有些胶柱鼓瑟了。因为该诗作者向往归隐的生活,田园景致和纯朴风物,时时都让他梦牵魂绕。一旦他到了耶溪这个地方,置身于其中,山水人物就都让他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偶然的目光相对,然而对方何知他的情怀?所以,此情此景,这里的“看看”实在不宜作时长量大看。
晚唐五代的敦煌变文,其中的“看看”也呈现同样的情况,也有“渐渐”、“转眼”、“眼下”等义。如:“渐辞方丈,已远毗耶,看看欲到于庵园,尽礼于花台圣主。”(维摩诘经讲经文〈一〉)“看看即是落黄泉,何处令人能久住。”(维摩诘经讲经文〈二〉)“玉漏相传,二更四点,临入三更,看看则是斫营时节。”(汉将王陵变)不能不说,其中有的也体现时短量小义。如:“看看面皱尚觅强良,由不悟(¤常抛暗号)。”(常经讲经文)“看看此事到头来,由不悟¤(常抛暗号)。”(同上)第一个句子意思很清楚,翻译成现代汉语来说,即为:“看看面皮都皱了仍争强好胜,尚不醒悟。”显然,敦煌变文中的“看看”与唐诗是一致的。
宋词里边的“看看”基本上仍承续着唐诗中“看看”多种意义的用法。表示时短量小的例证也相对更为多见。下边仅举数例:
(13)花发看看满也,留不住、当日朱颜。(舒亶《满庭芳·后一日再置酒次冯通直韵》)
(14)看看满地,堆却香絮。(赵师俠《东坡引·癸巳豫章》)
(15)看看皓首,瞒不过镜台儿。(葛长庚《菊花新》)
必须看到的是,由于诗词往往都是言语主体在展示自己的眼中景、心里事,通常很少有对话和行为过程的再现,故文本内容所体现的时空观念多具有模糊性。因此,它和动词重叠的另一种形式V一V式本原核心意义不同。V一V式是以尝试义为主导的发展线索。经历了最早阶段的单纯用词汇手段,即用“试”或“尝”来直接表示;接下来是句法组合,即“试V”式或“V看”式;尔后再融进表虚数的“一V”,形成综合式“试一V看”和“试V一V看”。如《五灯会元》中的用例:“师欣然出众曰:“和尚试辊一辊看。”(卷十九)由这种总体的发展演化而形成V一V式。其一致的条件是:多是要求特定的对象于未然的时制里边通过尝试性的活动行为以获得某种体验。尝试义是其根本基础,正因为如此,其活动行为必然是时短量小。这是辅助性的伴随义。这里讨论的VV式动词重叠,诗词表述的时制条件多不具备;相反,时短量小则是它的主要语法意义,并不体现明显的尝试义。然而它毕竟与尝试性行为有比较多的共同处,一旦给予它合适的条件,便很容易体现出相近相同的意义和色彩。例如:
(16)父夸利市。笑道看看生舍弟。(锦溪《木兰花·和人女试蓂》)
该句的表述就是着眼于未然,要求人做什么,其中尝试义便体现了出来。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它向尝试义转移的明显趋向。
显然,VV一旦给它提供了未然的时制条件,其主导的语法意义便会变化。这种情况在宋代禅宗灯录里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展示。佛教传入中土,一个鲜明的特色就是八宗之中,唯有“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禅宗独领风骚,它所采取的方式往往是别异的言行、棒喝顿悟等,其中,多用警示性的祈使语句,即成为传教用语中突出的句法手段。除了前边举的2例外,再如:
(17)居士云:“背后底。”师回首云:“看看。”(《景德传灯录》卷八)
(18)见一蛇以杖挑起召众曰:“看看以刀芟为两段。”(《景德传灯录》卷十八)
类似的用例还有很多,都是着眼于未然时间,就特定的事务活动,要求言语对象进行尝试性的观察和认识。综观整个宋代禅宗灯录,整个该动词重叠形式的用例已由过去比较多地侧重表时量转而侧重表尝试,相应地,由表时长量大转而表时短量小。
以“看看”为代表的相当一些VV式重叠,在该时段里边也都显示了这种特征。如:
(19)宗和尚念:“如是我闻……”师便云:“住住。”(《祖堂集》卷十八)
(20)师云:“长老且宽宽。”(《祖堂集》卷二十)
(21)师曰:“缓缓!”(《天圣广灯录》卷第三)
那么,在最能反映当时口语状貌的南戏《张协状元》里边,“看看”的使用就与今天的用法没有什么分别了。如:
(22)请娘子看看,请娘子笑一面。(第三十二出)
那么元曲中的“看看”也就实现了动词重叠的典型语法意义,表尝试;在此基础上表现出时量上的多侧重短或少的意义特征。如:
(23)待我收拾了铺面,也到员外家看看去。(郑延玉《看钱奴买冤家债主》)
(24)在那里?我看看。(郑延玉《宋上皇御断金凤钗》)
三、结论
综上所述,可知现代汉语典型的动词重叠形式VV式并非由V一V式省略其中的“一”而形成,而是自身词义引申加之特定语体句法对其强化的结果。它和V一V式的形成分别走的是不同的道路。V一V上面体现着比较充分的语法化的特征,经历了这样的一个发展过程:词汇——句法——词法;而VV则是通过词义的派生,祈使句的催化,实现了由主要表示时长量大向表示尝试义的转移。两者在元曲里边殊途同归,再到《西游记》里边,VV取代了V一V的位置而成为主要形式,从而奠定了现代汉语动词重叠的整体形态。
[1]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76.
[2]殷晓明.试论《元曲选》中的动词重叠[J].古汉语研究,2005(4).
[3]张相.诗词曲语汇释[M].中华书局,1980:785.
[责任编辑 海 林]
H042
A
1000-2359(2010)05-202262-04
崔应贤(1955-),男,河南辉县人,河南师范大学文学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语语法修辞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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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