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三十年来阿英文艺思想研究述评

2010-04-11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5期
关键词:阿英革命文学文学批评

许 徐

(合肥学院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22)

三十年来阿英文艺思想研究述评

许 徐

(合肥学院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22)

30年来的阿英研究,研究者主要围绕文学与政治、内容与形式这两条线,以阶级一元决定论视角得出阿英左倾激进的基本判断,形成功利论、范式论、成长论、特征论等几种观点。实际上,阿英文艺思想是一个“理念政治-先锋现实-力的美学”的三维结构,前者是其核心价值追求,先锋现实关乎内容,力的美学关乎形式,阿英希望通过两者完美结合,在文学与政治实践的同向行进中实现人的自由发展。

阿英;文艺思想;功利论;范式论;发展论;特征论;三维论

阿英是20世纪文学批评史上一位很有特点的理论家。阿英的特殊性首先在于他文艺实践活动的先锋性,在他身上,几乎浓缩了中国无产阶级文学理论出生期的思潮斗争史。阿英的特殊性更在于他1932年前后突然转向的矛盾性,由先锋斗士转身为史料学学者,退出批评舞台。这种截然相反的双面人现象,使得阿英研究成为一个充满疑问而具有价值的问题。

就目前所能看到的资料来说,新时期最早研究阿英的文章应该是斯洛伐克学者玛利安·高利克所著的《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发生史——第七章·钱杏邨:无产阶级现实主义与“力的文艺”》(该书虽1997年才出版中文本,但英文本早在1980年即刊行,且第七章内容1992年已翻译发表于烟台师范学院学报当年第3期)。[1]从这个时间,即从1980年代开始的阿英研究,已30年历史。不过,这种研究却不像其他左翼理论家如周扬、胡风、瞿秋白研究等充满论争的热情,研究成果也不像当年阿英自己的文章一样引人注目,基本上是一个波澜不惊的历史。研究者主要集中于阿英文艺思想和史料学研究两方面,虽然两种研究都并不充分,但史料学研究的成果还是甚于文艺思想研究。

实际上,对一个学者的研究,需要有那么点学术的争吵,所谓真理愈辩愈明。像这样死气沉沉,很难真正全面认识阿英。30年来的阿英研究,主要围绕的就是文学与政治(主要是意识形态)、内容与形式这两条线,对阿英的评价也是依据这两条标准来制订的。研究者基本上是以阶级一元决定论的视角来看待阿英,同样的思维模式造成虽然研究者使用资料不同、观测点不同,但结论相差不大,对阿英左倾激进的意见基本相同。概而言之,主要形成了功利论、范式论、成长论、特征论等几种观点。

一、功利论

持这种观点的主要有旷新年、李志、王烨等人,基本否定了阿英的理论价值。他们普遍认为革命意识形态扭曲了阿英的视角,带来了对文学审美特性的忽视,相应的,则是文学功利价值的有悖规律的夸张与强调。这种观点从1930年代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是一种代表性的主流观点。

旷新年2001年出版的《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第二部下册)》[2],有三处把阿英作为反面典型来批判。旷著认为阿英沿袭李初梨等人的激进观点,把文学当作阶级组织和阶级斗争的有力工具,这使得阿英在处理文学与政治、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中,文学/形式成为弱势的一方。

首先是内容与形式的问题。旷认为“目的意识论”影响下的阿英,从对纯艺术的否定走向另一个极端——“宣传艺术”和标语口号文学。[2]106其次是文学与政治的问题。旷把阿英与胡秋原和毛泽东分别对比。旷借胡秋原之口再次申张“文艺自由”的合法性,批评阿英的所谓马克思主义艺术论,只是一种政策论、政治论。[2]118第八章第二节,旷借批评阿英展开对《讲话》的肯定性论述。旷认为毛泽东“‘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说法本身隐含了艺术的某种独立评价的可能性,“它不同于二三十年代左翼文学运动的领导人和理论家比如钱杏邨等人以绝对否定艺术的独立性,把艺术价值简单地归结为所谓社会价值即政治价值。”[2]313换句话说,旷认为在阿英这里,压根就没有艺术的位置,因而根本就不是文学。

实际上,旷的看法只是重复了1932年“钱杏邨文艺理论之清算”时瞿秋白等人的观点:“钱杏邨的错误并不在于他提出文艺的政治化,而在于他实际上取消了文艺,放弃了文艺的特殊工具。”[3]129但如果不局限于文学政治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势,像这样笼统地认为阿英将文艺完全驱赶出去,是并不完全符合事实的。阿英就文学的实践意义曾与李初梨有过争论,阿英从来只提文学实践的社会使命,而没有把文学实践等同于组织社会的政治实践。[4]667阿英力图构建一个内容与形式二元统一的批评模式,只是他对形式的认识有一个自己的发展过程。并且,阿英是只承认在革命的一定阶段(发生期)标语口号文学的有效性,文学只是与政治理想具有同向性。[5]170一时期有一时期的文学,如果我们能以非本质主义的眼光去看待,就不会僵化地得出革命文学是“非文学”的结论。

李志1983年发表的《死去了的阿Q时代——论鲁迅与太阳社美学观异同》[6],虽是谈太阳社与鲁迅的论争,但主要引用的还是阿英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死去了的阿Q时代》,所以他对太阳社美学观的批评,实际上就是对阿英的批评。这也是国内较早的一篇研究阿英的文章。

李同样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展开论述。只是,李主要围绕“超越时代”的问题,从真善美三个方面否定了阿英等人的美学思想。第一,犯有左倾急躁病的太阳社作家,不仅试图一夜之间突变而成“普罗列塔利亚”作家,而且不分青红皂白宣判了过渡路途中所有文学作品的死刑。这个判决也等于是宣布了美学思想中最基本的因素—真实性的死刑。第二,片面强调文学服务革命斗争这一功利目的,忽视文学的“善”必须通过“美”的环节显示出来。第三,辩证唯物主义创作方法,恰恰投合了阿英等人畸形的审美要求,使他们的创作,完全离开真善美的基石,异化为“标语口号加政治概念加生活实例”的“趋时文学”。[6]58

应当说,李对文学真实性分析有其可取之处,实际涉及到了阿英文艺思想中的一个关键问题——现实观的问题。虽然李发现了阿英对现实的理想性理解,但却未能更进一步指出这种理想现实观的来源与精神价值,而只是匆忙认定为一种畸形的美学追求,是一种否定真的假现实主义。这还是当年阿英与鲁迅、茅盾等人光明派与黑暗派论争时,鲁迅等人批评阿英超越时代、空想主义的老调调。所谓趋时主义,是站不住脚的,这和解放后的写政策、赶任务有着根本不同的政治语境。如果说像,倒更像鲁迅自称的五四时期的“遵命文学”,所遵奉的,是自己所愿意遵奉的政治理想。

王烨的两篇文章《为革命招魂与跟过去的时代结账》[7]和《论〈苦闷的象征〉对钱杏邨30年代文学批评的影响》[8],从不同角度讨论了阿英功利主义文艺观。《为革命招魂》一文,王直指阿英由于犯下革命的意识形态错误,“带来的是对事物的扭曲和变形,是对人的认识的局限”[7]5,这倒并无什么新意。相反,他的《论苦闷的象征》一文,倒见闪光之处。王烨认为人们往往关注阿英跟日本理论家藏原惟人的关系,但往往不提其接受“新写实主义”前后的文学批评与日本、苏俄文学的关系,即使偶尔论及也语焉不详。而这直接影响到是否能够全面把握阿英与外国文学的关系,并理清阿英文艺思想的变化过程。受高利克启发,王烨选择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来研究其对阿英接受新写实主义之前的影响。

王十分肯定阿英受到了《苦闷的象征》的影响,认为厨川从“力的冲突”、时代的预言者、象征等方面影响了阿英早期绝大部分的文学批评,而作为拥有自我接受条件的阿英在接受影响时又做了某种程度的自我选择或误读。这种接受又与来自蒋光慈等方面的影响及其自身的文学资源相互渗透、混杂在一起,不仅形成了阿英早期文学批评观念的驳杂,而且导致他与《苦闷的象征》的冲突。随着阿英的革命文学或曰无产阶级观念越来越明晰,阿英的革命文学批评也由一种复杂的“历史存在”走向一种单纯的“理念存在”,即由多元的影响走向了“新写实主义”。[8]239

王烨的意义并不仅在于他运用比较研究的方法,发现阿英早期文艺思想的变化性,力图揭示这种转变的外在因素,并首次深入阐述厨川白村对阿英的影响。而是因为他发现了阿英从发生学角度对文学作出的判断——力的冲突(创造生活的欲求与反抗压抑之力)是文学的根柢。文学源于“力”的爆发,这种反抗压抑的强健生命力,正是阿英积极主张的健全的人性。王看到了阿英对人性的重视,这是十分敏锐的。但遗憾的是,随即他以阿英接受新写实主义为由,丢下了这个关系对阿英如何定性的极富价值的问题。而这也是为何高利克读阿英,会立即想到厨川氏的重要原因。

二、范式论

2006年河南大学赵新顺的博士论文《新文学的书写规范转向——太阳社与革命文学思潮》[9],提出了新文学的书写规范转向问题。这不仅是全面研究太阳社的一篇专论,也是研究阿英文艺思想的有创见的文章。赵从“审美意识形态”说出发,认为应当树立一种大文学观,审美文学和认识-实践文学都属文学范畴。和“审美文学”相比,“认识-实践文学”虽有审美因素,但它不以审美为目的,它的审美因素为认识-实践作用服务。赵认为阿英从意识形态需要出发,以思想内容和艺术方法两分法分析作家作品,创制了新的“认识-实践”的文学批评规范:在对文学创作的评价中,思想内容进步与否是第一标准;艺术方法是文学作品艺术性的体现,作家在重视思想内容的基础上,必须提高艺术水准;并建立系统的文学批评方法,即理智的文学批评、有理论指导的文学批评、区分文学作品当代价值与文学史价值的文学批评。[9]2

赵特别分析了审美因素在阿英批评思想三个发展阶段的表现形态,驳斥了阿英批评只是政治论文的观点。从“文学时代精神”到“文学阶级意识”再到“文学意识”阶段,阿英由非常推崇艺术价值到有意压抑对艺术价值的重视再到表现出对艺术价值的欣赏。这些剧烈的变动,使阿英在创制文学批评书写规范方面占有独特地位。同时,赵认为阿英对文学批评与文学史批评的区分是一个极其特殊的观点:文学史的批评可以与当下的文学批评不一致。这种观点,使阿英在批评鲁迅“落伍”的同时,还可以对鲁迅的历史价值进行褒扬,使其在心灵需要与现实需要之间找到平衡点。[9]134这种观点在冯尚的一篇文章中得到呼应,冯也认为阿英批评鲁迅仅仅是在作为文学家的当下层面。[10]

赵较为系统论述阿英认识-实践批评范式,提供了一种对文学本质和革命文学性质的新思考。但如果按照审美意识形态的定义,实际上也是不承认阿英对形式的审美要求,也是认为阿英仅仅从反映论出发,主张文学的意识形态性质,即功利、概念—推理和认识等性质。阿英要求文艺的宣传方向只能是政治的目的,应该剔除一切不利于现实政治运动的社会情绪的表现。他坚持的仍然是文学从属于政治、为政治服务的功利命题。[9]65

应当说,赵看到了阿英的变化,但却没有指出阿英始终不变的东西,时代也好、阶级也好,在阿英这里,指向的都是崇高化的理念政治。同时,机械地把阿英对于审美的重视程度按不同比例放入各个时期,实际是一种数学的计算而非文学的分析。阿英一直是主张内容与形式统一的,后来他对审美的强调是质的而非量的问题,即为改变革命文学的幼稚病,阿英把革命文学美学内涵扩充为两个层面:简单有力的壮美和沉密真挚的优美,这种扩充是一种质的深化,而非此时才更强调形式的问题。赵对文学的分类实际还是延续中国现代文学发生以来倡扬社会功能和认定文学独立的两种传统,并且,赵的立论是建立在“审美意识形态”这个基础之上,但如果这个概念不成立,实际上近年已经有很多学者提出了质疑,以审美意识形式[11]、艺象形态[12]等概念来重新界定文学的本质,那么赵所阐述的这种“认识-实践”文学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基,所谓阿英等太阳社同仁开创的书写范式,自然也就成了立论者的一厢情愿。更何况,如赵所述,如果不以审美为目的,那么这种“认识-实践”文学还是文学吗?

魏家骏《觉醒的阶级和死去的时代》则具体讨论了阿英评价阿Q形象时所形成和使用的社会学批评范式,认为这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13]魏分析阿英写作此文是因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开始关注农民革命、走农村包围城市道路的历史背景所致。阿英说“阿Q时代已经死去”,不能仅仅当做一个文学命题,恰恰相反,只能说它是一个为革命现实所需要、所决定的政治命题。魏指出阿英具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和直接丰富的创作经验,这让阿英在评判鲁迅时表现出了无法掩饰的政治观念和文学鉴赏的内在矛盾。不仅如此,阿英已经超越了“典型是阶级代表”这一狭隘的文学观念,把阿Q形象放在更大的范围去理解他的典型意义,承认他“也代表了那时都市里一部分民众的思想”。

魏的分析有其道理,但有拔高之嫌。阿英之所以乐观地估计农民革命形势,既是早期革命文学家罗曼蒂克的通病,也是改变中国现状的迫切心情所致,倒并不是如毛泽东真正深入农村调查研究而洞见农民革命的特殊地位。魏可能并没有看到阿英研究鲁迅的所有文章(鲁迅四论),其实综合几篇文章的基调是一致的,阿英始终拒绝承认鲁迅的现代性和革命性。阿英在批评鲁迅时,也并没有像魏所说充满矛盾,他对鲁迅的艺术成就也是在1932年前后,随着对文学作品形式认知的深化才真正认识到的。同时,按魏的说法,阿英的批评根本就是政治判断而非文艺实践,倘若如此,阿英如此的庸俗社会学理论又有什么意义值得我们沿袭呢?另外,所谓超越“典型是阶级代表”狭隘观点,实际上是因为此时的阿英错误地把典型创造当作个人主义的东西丢弃了,这个错误直到1930年左右才得以改正。在《怎样研究新兴文学》一文中,他充分肯定了苏俄作家革拉特珂夫的《水门汀》(现译《士敏土》),重视塑造具有个性特征的典型人物。[14]47

三、成长论

近年在阿英研究领域成果最为丰硕的当属吴家荣先生。吴的研究始于90年代中期,他的《阿英传论》是阿英研究的第一部专著。[15]吴认为阿英文艺思想根植于革命功利主义目的论,以左联为界呈现为渐趋成熟的前后两期。吴也是从文学与生活(革命)、政治与艺术的两个角度来论述的。

首先,从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看,吴认为阿英正确把握了两者关系。在对文学社会价值的认识上,阿英激烈主张文学必须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鼓号。阿英基于文学服从革命斗争需要的目的强调文学的真实性,又基于文学与社会生活关系的辩证认识强调革命文学的价值取向。吴也承认,阿英主要把文学局限于认识论层面,且受“拉普”影响,把作家转变立场看成是一蹴而就的事,导致了“唯我独左”、“关门主义”错误的滋长。但这只是因为尖锐激烈的阶级搏杀所致,并且后期的阿英还是逐渐克服了“左”的影响,深刻认识到鲁迅、茅盾等“五四”新文学主将的意义。

其次,从政治与艺术的关系看,阿英逐步按照艺术规律考察文学作品。左联成立前,革命功利主义文学观导致阿英较早认定了文学的阶级性,强调政治标准第一,相对忽视了文学作品的艺术性。吴坦承与鲁迅、茅盾等人相比,阿英艺术素养相对薄弱。阿英的偏激观点一定程度上导致了革命文学概念化作品的泛滥,但吴坚称在无产阶级文学刚刚萌芽,无产阶级革命急需文学为之呐喊的严峻时刻,这种见识仍然是有进步性的。到左联成立后,阿英不再只强调文艺的政治价值,在对许多文艺现象的看法上、对作家作品的评论上,阿英的文艺观、美学观与鲁迅取得了一致。

吴采用知人论世的方法,始终把阿英放在救亡图存的大背景下来考察,以外部的阶级斗争的紧迫性、无产阶级文学初生的局限性来为阿英理论内在的缺陷性辩护,认为这是时代使然,而非阿英本人之过。吴高度肯定阿英作为“太阳社”的重要成员,在文艺思想上着重倡导、阐释革命文学的性质、目的、纲领、任务,热忱扶植新生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成长。不过,由于吴力图全景式的展现阿英一生的学术成就,他很快转向了阿英的史料学研究、诗歌、小说、话剧、电影等创作实践和民间文学、红楼梦研究等。这就使得他对阿英的思想变化只提供了一个轮廓,很多重要的理论问题仍然是模糊不清的。

许道明的《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新编》用一节篇幅写阿英,认识到了阿英在左翼文学批评中的重要地位。许著从对新写实主义理论、作家作品论、十六家小品文序、地泉序等零散分析入手,同样肯定阿英是一个绝不拒绝前进的批评家。[16]

许著首先从阿英早期的一篇文章《批评的建设》入手,指出革命文学自身的理论建设是阿英批评实践的主要内容。在与茅盾主张客观描写和艺术真实性对比中,许抓住了阿英与茅盾等人论争的核心——“现实”问题,即革命文学表现对象。许认为阿英秉承新写实主义,实际还是用唯物辩证法创作论,要求作家展现社会现实的本质,这种“本质论”日后长期支配中国文学批评。同时,阿英对于艺术形式是相当轻蔑的。许著由此下了结论:对文学服务实际革命的要求和对现代中国历史的简单化体认,以及对文学批评性质、功能的非文学理解,是阿英在参加“左联”前批评实践的特征。[16]117

但许充分重视了阿英数量丰富、成绩不菲的作家作品论。不像一般论者,提到作家论这种批评文体,往往只提茅盾,不说阿英。并且,许积极标举阿英为华汉《地泉》作序,显示出其瞩目的反省。许认为认真检讨革命罗曼谛克倾向、某种历史感的主动寻觅,使阿英批评从意识到方式,有了相当的改观,推助阿英走上一个新台阶。特别是《现代十六家小品序》,不同于朱自清的《论现代的小品散文》,一是重点总结了现代小品文“质的发展”,二是流派视角为后来散文流派研究启发良多。许高度肯定阿英本就是1930年代自觉总结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先行者之一,1933年编成《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料》更是奠定了他文学史家的学术生涯,也推助了现代文学批评向综合方向的发展。[16]118-119

正是在承认阿英不断勇于修正自己的前提下,傅瑛也在一篇文章中对阿英《现代十六家小品序》进行了细读,指出阿英回归文学本体,其批评“既有对散文社会价值的注重,更有对作者文学地位与个性特点的认可”。[17]3

应当看到,吴许等先生为我们指出了一条阿英成长之路,这一道路以左联为界有两个分期:左联前的革命罗曼谛克者和参加左联后的左翼文化战士。从新写实主义阶段对文学政治功能的过分强调和幼稚的前卫激情,其中夹杂着对文学些许的留恋,到1930年参加左联后,首先对革命罗曼蒂克的深刻反思和对历史继承性的回应,到“十六家小品文”对文学审美特性的回归和流派研究的开拓,最终走入历史场域,从革命文学论者成为创造性的文学史家。这是一条逻辑严密的论证之路,然而,却未必符合阿英的人生之路。有这样几个问题,也许因篇幅所限,吴著、许著并未给我们确切的答案。许著发现了阿英早期即存在对形式的重视,但这只是现象,其原因、其表现形态如何呢?阿英是不是就以左联为界断然分为前后两期,其早期批评是否就毫无历史意识呢?阿英有没有一个明确的理论架构,新写实主义是不是能代表阿英所有的批评实践?既然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构成了阿英批评实践的基本脉络,那阿英对文学与政治关系的基本判断究竟如何,阿英的文学观与政治观到底是怎样的呢?在阿英的理论框架中,一个既关乎内容更关乎形式的重要概念——“力的文艺”为何丝毫没有提及呢?

四、特征论

对阿英文艺思想特征的忽视,这个遗憾,在高利克的《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发生史》[1]和黄曼君的《中国20世纪文学理论批评史》[18]中得到了弥补。两位学者分别用一章和6段篇幅来写力的文艺,指出了“力”在阿英文艺思想中的重要地位。

从早期无产阶级文学理论批评的建设来说,阿英虽有明显偏颇,但其贡献却不能抹杀,这是黄著的基本态度。“力的文艺”是黄著赋予阿英的最主要的特点。崇尚反抗的、战斗的、力的文艺,是阿英的主导价值取向。黄著特别提到阿英力的文艺观,表现为他倡导一种粗暴、狂躁,乃至于粗糙的美学作风。题材方面,主张作家从大时代的阶级搏斗中描写大勇者;艺术风格方面,极力标举与这种精神对称的狂暴的技巧,力的技巧。力的技巧是一种与优雅、精致、柔美、含蓄的美学风格相对立的别一种艺术形态——粗暴、狂躁、奔放,乃至于粗俗、鲁莽的艺术姿态。[18]290在阿英的理论思维中,力的技巧是与第四阶级的美学趣味同构的。将艺术技巧做出相应的阶级划分,在现代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黄认为阿英乃始作俑者,有明显的偏颇。[18]291当然,黄也注意到了阿英后来对普罗文学经验教训的深刻总结和严厉的自我批评。[18]310

黄著最大的贡献是指出了阿英把力之美作为革命文学的美学风格。也就是说,阿英并没有忽视形式,只是他所理解的形式就是这种简单粗暴美。不过,黄著是从力(力=阶级斗争)与优美二元对立的角度立论,他虽然指明了阿英文艺思想特征所在,但却延续了主流论点,并不承认这种粗暴简单的美学风格,换句话说,“力”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政治概念,实际上仍然认为阿英独尊内容,抛弃形式,左倾激进。但事实上虽然早期阿英批评鲁迅、冰心、徐志摩,但在1932年《小品文谈》中,充分肯定了这些作家的艺术特色。阿英虽然在理论上设计了阶级与技巧的关系,但在实际批评中并非如此。黄虽然对力的文艺从创作题材、艺术风格两方面作了简要概括,但对这一概念在阿英理论框架中的定位,这一概念本身的界定和运用仍然并不充分。力的深层美学内涵并未得到充分揭示。当然这也与作者收集材料所限(仅引用阿英5篇文章)和批评史著作难以对每一个案都条分缕析有很大关系。

高著则以无产阶级现实主义和力的文艺两点来入手。高著对照佐宁和藏原惟人关于无产阶级现实主义的定义,认为阿英放弃了无产阶级现实主义中最有文学意义的一个原则:心理分析原则。但实际上,从人物心理描写入手讨论作家主观世界是阿英作家论批评经常使用且比较熟练的批评方法。[1]167

另一方面,高著的独有之处,是比较深入探讨了阿英的“现实问题”和文学反映现实的方式问题。高以茅盾作比,与茅盾主张活生生的客观现实或者说暴露黑暗不同,阿英虽然无法否定这种现实的客观存在,但进一步要求必须是导向无产阶级胜利果实的向前的现实。高暗示这是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指导下的结论,而他对茅盾的看法更为欣赏。[1]168-170

高著最重要的贡献是,通过对“力的文艺”的揭示,首次提出了阿英对于人性的独特认识。高著认为阿英对“人性”与“正义”的理解,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独一无二。健康的“人性”只能在旧社会的下层找到,在这一社会集团之外,不存在“正义”。这种强盗中的人性一方面是中国需要的,一方面是人和文学的最高理想。因此,另外也部分受到党内左倾思潮影响,阿英1927年时提出了暴动=艺术。高认为阿英的价值在于暴动的不仅是革命,也包括艺术形式本身。并且这个等式,是从艺术角度出发,而不是从暴动角度出发,也就是说,是从文学而非政治的角度来谈暴动。[1]180-183不过,高并没有进一步展开论述,阿英这种对人性的独特认知,对阿英文艺思想有着怎样深刻的影响,“形式的暴动”暴动之后的形式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而这却是我们解读阿英至关重要的法门。

五、结束语

以上分析可能没有穷尽所有的研究著述,但基本能够体现阿英研究现状。总体来看,阿英文艺思想研究,存在一个从误解到理解,从全盘否定到局部肯定,从速写式轮廓研究到工笔法阶段研究和问题研究,从共性研究到个性研究,并最终回到真正意义上的整体研究的过程。研究者们重视史料挖掘,强调阿英文艺思想的生成背景、发展变化和个性特征,这些都是阿英研究中极有价值的工作。但是,研究者们对阿英在文学史上的历史地位和当下意义仍然没有清晰的认识。

总的来说,造成以上断片研究大致有三方面原因:

其一,资料占有不足。除吴家荣外,其他论者在引用阿英文章时,仅仅是有限的几篇。对于阿英,研究者们习惯性地把他作为革命文学的一个左倾代表进行批判,连一部完整的《阿英研究资料》都未出版。这种现象直到2003年《阿英全集》出版后才得以根本改变,这直接弱化了阿英研究的深度。

其二,观念的陈旧。仍然从本质主义的阶级一元论出发,缺乏对政治概念(理念、制度、政策)的细分,认定阿英功利盲动,这直接造成三种倾向:一是认为阿英文学理论基本没有价值,以审美主义标准判断革命文学只是政治的传声筒;一是认为阿英始终激进躁动,绝大部分文学史都忽略了阿英的变化;一是对阿英错误倾向的情绪化批评,正误杂陈,缺乏具体分析。

其三,研究方法的不足。文献学研究的缺乏,使得研究者往往把革命文学理论作为一个无差别的整体,淹没了阿英的理论特征。即便有的研究者注意到理论差异,往往也是一种简单概括。高利克专设一章讨论阿英,使其与左翼同仁的差异得到显示,但仍是浅尝辄止。发生学研究的缺乏,使得我们无法准确把握阿英文艺思想来源的复杂性和变化性,自然也就无法把握其真正内涵。目前对阿英的很多研究,仍然只集中于革命文学论争时期的几篇阿英文论,对于前革命时期和后革命时期的阿英都缺少关注,忽视了阿英早年私塾教育、教会学校教育,成年回到史料学研究、与世无争的复杂性、矛盾性。

实际上,在阿英研究中,有这样几个问题,必须予以重视:革命文学是不是文学,革命文学是何种性质的文学,如何看待革命文学?如何看待阿英对政治的突出强调?如何看待阿英在审美方面做出的努力,为何这种努力得不到承认?

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是阿英文论中的核心问题,因而以上问题仍要结合这个话题来回答。近年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有了一些新认识,“想象论”是其中一种有理论原创力的观点:文学与政治都是关于人的美好想象,政治分理念、制度、政策三个层面,文学与政治只在理想的状态结合。[19]如果认同这个观点,阿英文艺思想实际是一个“理念政治-先锋现实-力的美学”的三元结构,前者是其核心的价值追求,先锋现实关乎内容,力的美学关乎形式,阿英希望通过两者完美结合,在文学与政治实践的同向行进中实现其价值论文艺学的理论追求。

其一,纵观阿英一生,有一个正革命-负革命鲜明对立的“双面人现象”:年少时的先锋激进和成年后的清醒独立,33岁时逐渐转向史料学研究直至终老,远离政治中心。与同时代批评家如周扬比较,一直身处权力外围的阿英,从无文学=政治=党=领袖一类的表述。阿英始终关注的是民族解放、国家建制、人民自由。[20]220这正是一种可贵的“理念政治观”,这种政治并不是摧毁人性的工具,而是同文学一样,追求的是人的全面发展。破坏之后是重建,当发轫于自由的政治理想逐渐降落为压抑个体的政治现实,阿英的矛盾也就出现了,矛盾的外显就是“双面人”的怪像。阿英的“理念政治观”超越具体的政治制度与政策层面,是对现实的一种独特理解,包含了理想主义的成份。这种理想政治观进入文学,就是阿英富有激情的“先锋现实观”。阿英要求作家用艺术化的手法把力学的、向前的、光明的“现实”扬弃出来。[5]449这种现实观一方面是社会普遍存在的“出路”问题所决定;一方面,这种现实观的生活本质化,是阿英在对专制意识形态的反思之中,对理想政治的一种设计,是一种行动主义乌托邦。在阿英看来,提出一个可以替代旧秩序的完美社会新方案,对在场意识形态的打击,要远比仅仅批判它强得多,这种打击才是颠覆性和毁灭性的。

其二,“力”对于阿英来说,既是一个政治概念,又是一个美学概念。力与创造、生命、伟大紧紧联系在一起,民众的政治斗争实践所体现出的本质力量,就是革命文学崇高的力之美。阿英始终有一种历史意识,他以成长理论看待革命文学。为此,阿英设计了一个意识形态定性+感觉情绪鉴赏的“二元结构”批评模型,以实现作家作品的风格研究。[5]457这实际是普列汉诺夫“两种批评标准”——社会学方法与美学方法的具体表达。要看到,阿英始终不曾忽略作品的艺术特性。阿英的早期批评,由于缺乏高度发达的审美感觉,虽有明晰的逻辑思辨,但仍成为一个“思想>技巧”的不等式。但后期,随着阿英对形式认识的深化,对革命文学美学特征由单一的力之美向二元互补的崇高与优美拓展,阿英的风格类型学研究就更趋完善,其代表性成果之一就是《小品文谈》。当然,阿英并没能像胡风一样向前一步,大胆肯定作家主体的想象力、创造力,形成独特的“体验现实主义”理论体系;更没有像京派批评那样,将对艺术形式的认识提到一个重要的具有决定性的高度加以肯定。在具体的比较分析时,社会形势的要求促使阿英往往更注重社会学的政治价值判定,甚至照搬辛克莱宣传文艺的观点,忽略了创作主体与作品本身的独特性与艺术性。正是这种缺憾使得阿英对文学审美特性的判断,长期以来受人误读。

其三,革命文学是一种政治文学。政治文学是作家从现实生活出发,以政治生活和事件作为作品“核心轴”,艺术地反映人类的美好政治理念和情感,开拓深刻审美空间,启迪人们为追求自由而努力的一种文学形态。革命文学包括阿英的教训需要重视:无论政治有多么高尚、多么美丽,文学都必须保持清醒,不能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文学与政治可以交流,但一定不能随便的同居,丧失最起码的界线。政治进入文学仍要遵循文学自身的规律。否则,革命文学的粗陋可能会以另一种面孔幽灵似的出现。文学与政治在审美理想的高度实现精神之恋,呈现出表扬、批评、扶育三种类型:一种是文学直接肯定理念或现实层的理想政治;一种是文学积极批判现实以实现理想追求;一种是文学发现现实中理想政

治的萌芽,扶助其成长。文学拥抱政治,应保持独立性、主动性、审美性,政治进入文学,应抵达理想化、艺象化、个性化,即构成政治现实-审美理想、政治观念-审美艺象、政治主题-审美变奏、政治遮蔽-审美启蒙的复调结构。

[1] [斯洛伐克]玛利安·高利克著,陈圣生等译.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发生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

[2] 旷新年.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3] 易嘉(瞿秋白).文艺的自由和文学家的不自由[C]//吉明学,孙露茜编.三十年代“文艺自由论辩”资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126-141.

[4] 阿英.阿英全集(第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5] 阿英.阿英全集(第1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6] 李志.死去了的阿Q时代——论鲁迅与太阳社美学观异同[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3,(2):54-58.

[7] 王烨.为革命招魂与跟过去的时代结账——论钱杏邨30年代的革命文学批评[J].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2000,(4):1-6.

[8] 王烨.论《苦闷的象征》对钱杏邨30年代文学批评的影响[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4):230-239.

[9] 赵新顺.新文学的书写规范转向——太阳社与革命文学思潮[D].郑州:河南大学,2006.

[10] 冯尚.从“人的文学”到“死去了的阿Q时代”的思想之路——左翼文学理论中的“时间”溯源[J].文学评论.2005,(1):165-171.

[11] 董学文.文学本质界说考论——以“审美”与“意识形态”关系为中心[J].北京大学学报.2005,(5):79-86.

[12] 刘锋杰.从“意识形态”到“艺象形态”——文学与意识形态关系的三种解读策略之反思[J].学习与探索.2008,(5):178-184.

[13] 魏家骏.觉醒的阶级和死去的时代——钱杏邨《死去了的阿Q时代》的一种解读[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3,(2):119-128.

[14] 阿英.阿英全集(第5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15] 吴家荣.阿英传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16] 许道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新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

[17] 傅瑛.读阿英《现代十六家小品序》[J].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2001,(6):1-5.

[18] 黄曼君主编.中国20世纪文学理论批评史[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

[19] 刘锋杰.从“从属论”到“想象论”——文学与政治关系的新思考[J].文艺争鸣.2007,(5):14-17.

[20] 阿英.阿英全集(第8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Reviewing the Research of A Y ing’s L iteral Thought

XU Xu(School of Chinese L anguage and L iterature,Hefei University,Hefei 230022,China)

The research of A Ying’s literal thoughts in the past 30 years has surrounded mainly on literature and politics,content and form.The class-decisive perspective draw s the basic judgments that A Ying was leftist radical,shaping the opinion of his utilitarian theo ry,model theo ry,grow th theo ry,characteristics.Actually,A Ying’s Literary Thought is a“political philosophy-Pioneer reality-the aesthetic power.”The three-dimensional structure,the former is the pursuit of its core values.

A Ying;literary thought;U tilitarian Theory;Paradigm;development theory;feature theory;three-dimensional theory

I206.09

A

1674-2273(2010)05-0064-07

2010-05-23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项目(09YJC751020)

许徐(1979-),男,安徽六安人,合肥学院中文系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文艺理论与批评。

(责任编辑 何旺生)

猜你喜欢

阿英革命文学文学批评
倡导一种生命理想——论谢有顺的文学批评及其文学批评观
革命文学的完整历史建构
遭遇男神
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自成体系的文学批评
俄苏—日本—中国:“革命文学”的跨文化之旅
显年轻
回族文学批评的审视与反思——以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文学批评为例
文学批评史视野里的《摩罗诗力说》
让魔鬼变成天使
论革命文学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