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格敦荒原上的人与自然
2010-04-10张一鸣
张一鸣
(中南民族大学外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074)
埃格敦荒原上的人与自然
张一鸣
(中南民族大学外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074)
哈代小说《还乡》中的埃格敦荒原是故事的独特背景,人物活动的舞台,更是自然的象征。从尤苔莎的敌视、克林的回归以及红土贩子与荒原的浑然一体三个方面来分析埃格敦荒原上的人对埃格敦荒原的爱与恨,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并指出只有与自然和谐相处才是通向幸福之路。这也正是哈代在眷恋即将走向毁灭的威塞克斯农村宗法制社会时所表现出来的生态意识。
埃格敦荒原;自然;生态意识
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处于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鼎盛时期,经济繁荣,国力强盛。上至维多利亚女王及其大臣,下至普通英国民众,都沉浸在物质昌盛、社会平稳富足的自豪感之中。诗人吉卜林、丁尼生等对这种蓬勃发展的繁荣局面大加颂扬,纷纷表达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乐观与赞赏。然而,托马斯·哈代却以其一系列威塞克斯农村悲剧小说表达了对资本主义工业化发展道路的不满和担忧,成为欣欣向荣的维多利亚社会的一个“不和谐”音。
1840年,托马斯·哈代出生于英国西南部农村多塞特郡,是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晚期最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的小说艺术地再现了古老的威塞克斯农村的自然之美遭受资本主义现代文明渗透、吞噬和毁灭的过程。在《绿荫下》、《远离尘嚣》等早期作品中,哈代竭力描写和讴歌未受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污染的乡村田园风光以及乡村农民在自然状态下恬静愉快的生活。然而,19世纪以来,人类的工业生产与科学技术飞速发展,“工业和科技的发展并不都表现为正确认识自然、合理利用自然、在自然能够承载的范围内适度地增加人类的物质财富;在很多情况下,却表现为干扰自然进程、违背自然规律、破坏自然美和生态平衡、透支甚至耗尽自然资源。”[1]《还乡》是哈代小说创作的中期作品,从这部小说开始,我们可以看到牧歌式的自然田园遭到了外来的资本主义工业物质文明的前所未有的挑战。
埃格敦荒原与巴黎——文明与自然
小说中的埃格敦荒原(Egdon Heath)其实就是哈代故乡多塞特郡的一块荒原高地。哈代自己也再三表示:文学爱好者可以根据小说的提示,在现实中找到埃格敦荒原。在《还乡》里,哈代没有遵循维多利亚小说以人物开场的传统,而是以第一章专门描绘埃格敦荒原的蛮荒状态为小说的开篇,着意凸显埃格敦荒原亘古不变的原生态自然景象:“这是一片长满杜鹃﹑荆棘与石楠的野地…”“…傍晚时分,来到荒原中部山谷,倚身靠在山楂树的桩上,放眼望去,只有高低起伏﹑灌木丛生的荒野映入眼帘…”“荒原上哪怕是极细小的高低不平之处,都不是斧凿、犁耕、锹挖的结果,而是因了最近一次地质变迁的造化之功作成而一直保持到现在。”[2]
哈代笔下的埃格敦荒原并不是那种鲜花盛开﹑果树林立的娇媚明丽之美,而是一种苍凉壮观﹑激情壮阔的野性之美:“文明是它的敌人”,“暴雨是它的情人,狂风是它的朋友。”[2]6-7在哈代看来,秀丽明媚的景致可以给人短暂的欢愉,而人类心灵深处那种细腻罕见的本能情感只有从埃格敦荒原的野性壮美中才能获得安抚。在沧海桑田、世事兴衰中,古朴不变的埃格敦荒原为漂泊不定的人类心灵小船充当着压舱石,镇定着人类因无法制止的日新月异而受到困扰的心思。
原生态的自然环境——荒野(wilderness)在西方社会传统中,其否定含义占据主流意识。“《圣经》中有近300个关于‘荒野’的用例,译成中文基本都是‘荒野’。‘荒野’给人的印象是荒凉、可怕的所在,没有农耕,没有秩序,其中的野生动物则是恶魔的帮凶”。[3]荒野充满危险,意味着贫乏与严酷的劳动。为了摆脱蒙昧和野蛮,人类不断地改造自然,征服自然,创造出辉煌灿烂的工业文明。然而,工业化大生产带来了物质富庶,也带来了环境危机和资源贫乏。“人们在失去自己的家园的时候,也在失去自己的精神家园”。[4]
巴黎在小说中并没有实际的描绘,而只是作为文明的象征如海市蜃楼般的幻影诱惑着埃格敦荒原上那些不安分的灵魂。现代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所带来的流光溢彩的物质繁荣,以摧枯拉朽之强势逼向古朴苍茫的自然荒野,冲击和诱惑着世世代代以割荆棘、挖草皮、编扫帚为生的荒原人。巴黎的喧嚣繁华和珠光宝气打破了埃格敦荒原上人与自然的平衡,扰乱了他们牧歌式的宁静生活。埃格敦荒原上的人们陷入了空前的困扰之中。
尤苔莎——敌视与背叛
荒野“一方面是应该加以秩序化的含有否定意义的场所,另一方面又是避难和冥想的所在,是天堂,是乐园”[3]。人类对荒野的这一矛盾心理在主人公尤苔莎身上得到充分体现。尤苔莎在小说中的第一次出场就与荒原构成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浑然一体。她的倩影“为苍茫丘陵添上如此完美、精致、必要的最后一笔”,成为荒原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2]13。尤苔莎作为“黑夜女王”,喜欢在幽暗的埃格敦荒原上悠游漫步。荒原的混沌辽阔已渗入她的血液,进入她的无意识。然而,尤苔莎出生于繁华喧闹的海滨城市布达茅斯,深受物质文明的浸染,在乐队的鼓乐声中和风流少年的簇拥下长成青春少女,由于父母双亡而不得不跟随老外公住到荒凉偏僻的埃格敦荒原上。“尤苔莎不喜欢这一变化,感到像是被放逐一样”[2]74。海滨城市光彩眩目的生活作为浪漫回忆占据着尤苔莎的意识,使她对蛮荒古老的埃格敦荒原感到格格不入,充满敌视。尤苔莎与荒原之间的冲突,是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冲突,更是文明与自然的冲突。
受到繁华物质文明蛊惑的尤苔莎内心膨胀着对感官享乐的欲望,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深藏于无意识中的本能早已吸收了荒原黑暗的情调,意识不到正是埃格敦荒原的空旷壮阔造就了她女王般的尊贵气质,“假如尤苔莎是在布达茅斯过一种狭窄生活,她会变得粗俗不堪”[2]76。她敌视荒原,一心渴望逃离荒原。
从巴黎还乡的珠宝商克林被尤苔莎视为通往繁华物质生活的一线希望。她女扮男装主动出击,对巴黎缤纷喧闹生活的热烈憧憬使她无视克林欲放弃巴黎重返拥抱埃格敦荒原的决心,毅然嫁给克林,巴望着有一天“能够成为靠近巴黎林荫大道一幢漂亮小屋的主妇”。[2]270
尤苔莎和克林的婚姻注定是僵死和失败的。他们心各有志,而且都幻想征服对方,使对方为自己的意志服务。功利是他们婚姻的基础:尤苔莎敌视荒原,期望借助与克林的婚姻摆脱埃格敦荒原,去巴黎追求缤纷的物质享受;克林却已厌倦喧闹的巴黎,决心重返并改造埃格敦荒原,指望尤苔莎婚后和他一起实施他的教育计划。他们相背离相抵触的功利目标使他们婚后立即陷入僵局,彼此深感失望。
婚姻无法满足尤苔莎对于物质享乐的欲望。几经犹豫,尤苔莎决定出走叛逃。最后尤苔莎在暴风雨之夜溺死于荒原上的沙德河中。哈代在小说中并没有交代尤苔莎是投河自尽,还是不慎跌入河中。但笔者以为,当时风雨交加,尤苔莎神思恍惚,“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思索。内心的混乱与外部世界的混乱相一致的完美程度是前所未有的”[2]392。表面看来是去与留的举棋不定,实质上是文明与自然的较量。深藏于尤苔莎无意识里的荒原力量施压于其背叛者,尤苔莎不堪重负,葬身荒原。
克林——逃离与回归
尽管克林回归荒原的决心与尤苔莎投奔巴黎的愿望背道而驰,他们与埃格敦荒原的关系却具有本质上的一致性。他们都是荒原的背叛者。[5]对于埃格敦荒原,他们都爱恨交织。只是他们两人对埃格敦荒原的爱和恨,表现方式正好相反:尤苔莎的意识里对埃格敦荒原只有恨,她的爱潜藏于无意识之中;克林选择回归,是对埃格敦荒原的一种有意识的爱,而他此前的逃离以及回归之后的改造计划则是他对荒原的一种无意识的恨。
哈代在小说里只写克林的还乡与回归,并未提及他曾经的逃离。既然克林远离故土到巴黎做珠宝商,我们可以肯定他曾经也像尤苔莎那样受到繁华物质文明的吸引和诱惑,做了荒原的背叛者。回归埃格敦荒原之后,面对一心反叛荒原的尤苔莎,克林也承认:“我曾经感受过这种反叛的精神和力量,大得你听都没听说过”。[2]286
克林放弃巴黎,是因为他感受到了浮华物质文明的压抑和无聊。珠宝,这个物质文明最绚丽夺目的代表,克林却发现“是男人所能做的最无聊、最浅薄、最女人气的工作”[2]194。工业文明的发展创造了绚烂的物质财富,但“同时也造成了人与自然的疏离、与社会的疏离、与上帝的疏离等‘现代人的三重疏离’,随之而来的是形成个人的…实利化,在人们获得外在利益的同时,人的道德、人的尊严失落了”[4]。克林就是这种工业社会精神失落的典型代表。克林选择还乡,无疑是出自对故乡埃格敦荒原的爱。他爱荒原,却并不领略荒原的意蕴。因此,他放弃巴黎选择还乡,并非放弃文明拥抱自然,而是要用一种不同于浮华物质的方式改造自然,改造埃格敦荒原:“我要放弃那份工作,然后到我最了解的人们中间去从事某种理智的职业。”[2]194
克林回归荒原献身教育并没有得到包括母亲在内的荒原上人们的理解与认同。当母亲得知克林不回巴黎而要在荒原上办教育的想法时,显出“一副痛苦吃惊的样子”[2]198。她指责克林:“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你是自愿选择要在生活中往后退”[2]199。而乡亲们则说:“年轻人倒是好心肠,但是,…他还是别管闲事为好”。[2]194
乡亲们与荒原融为一体,他们割荆棘﹑挖草皮,怡然自得。他们不需要克林的教育计划来打扰他们自在的生活,不需要他多管闲事。而克林的母亲对于埃格敦荒原却也像尤苔莎那样心怀不满和怨恨。她把儿子送到巴黎闯荡前程,以此摆脱荒原的束缚,作为母亲她也从中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因此,克林的回归对于母亲无疑是当头一棒。
人类脱胎于自然,自然是人类的母亲,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前提,人类必须依赖于、适应于自然。如果人类对自然只是一味地征服改造,而不愿适应协调,结果必将遭受自然的报复[1]。克林、尤苔莎、克林之母他们三人都对荒原不满,他们都同属埃格敦荒原的背叛者。他们或决意改造荒原,或渴望借婚姻逃离荒原,或寄希望于儿子能走出荒原。作为一个家庭,他们之间不缺乏爱,但却由于他们对埃格敦荒原的“不爱”,他们要弃自然而拥抱文明,他们彼此之间注定无法沟通交流,无法理解认同。克林最后的结局是丧妻失母,自己则沦为荒原上的行尸走肉。
红土贩子——自然之子
《还乡》作为哈代的第一部悲剧小说其总体色调是灰暗的,它没有了《绿荫下》、《远离尘嚣》等哈代早期作品中那种明媚轻快的牧歌情调。小说中的主要事件都发生在昏暗漆黑的夜里。克林、尤苔莎克林的母亲,这些人不安于荒原,无法与自然质朴的荒原和谐相处,只能在埃格敦荒原上苦苦地煎熬,最终造成家毁人亡的悲剧。但小说在阴云密布的天空里也射出了一线暖人的阳光,那就是红土贩子与托玛沁的喜剧性结局。[6]
红土贩子,这位自然之子,经常出没于埃格敦荒原的荒山野地,甚至夜里也露宿荒野。如果有人问起红土贩子在什么地方,得到的回答总是:“在埃格敦荒原上”[2]168。他与荒原连成一体,是荒原的一个组成部分:“红土贩子躺在地上,拿了两块草皮块搁在身上,一块往上拉,盖住了他的头和双肩,另一块盖住了背和双腿。…草皮块盖在他身上,有石南的一面朝上,看上去就跟长在那儿一模一样”[2]92。他沉醉于埃格敦荒原的古朴蛮荒,“观察那些飞鸟,…与荒无人烟的地区进行直接交流”。[2]98
在哈代笔下,红土贩子以荒原为家,以野鸟为伴,拥抱荒原,拥抱自然。在荒原这个大自然的滋养下,红土贩子超然于荒原上的人事纷争,将自己对托玛沁的爱深藏于心,为促成托玛沁与韦狄的婚事奔走于荒原之上。他深得埃格敦荒原的意蕴,处事为人不违逆自然,是一位与自然和谐相处两情相悦的智者。最后,哈代安排红土贩子与心上人托玛沁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与弥漫整部小说的那种强烈的悲剧气氛虽不协调,却是托马斯·哈代对即将走向毁灭的威塞克斯乡村自然风光和人类在大自然里诗意生存的一种眷恋之情以及这种眷恋之情所包含的生态意识。
[1]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77.
[2]哈代.还乡[M].王守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7.
[3]裴广川.环境伦理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0.
[4]曾建平.自然之思:西方生态伦理思想探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73.
[5]聂珍钊.悲戚而刚毅的艺术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127.
[6]杨德才.自然辩证法导论——自然与人[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454.
责任编辑:谢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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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941(2010)02-0094-03
2010-01-06
张一鸣(1967-),男,湖南沅陵县人,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