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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者乐水——孔子与水

2010-04-09靳怀堾

河南水利与南水北调 2010年9期
关键词:曾皙君子孔子

□靳怀堾

读《论语》《孔子家语》等典籍,你会发现有“圣人”“万世师表”之誉的孔夫子喜欢与大自然中的山水为伍——他乐山,“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他乐水,“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孟子·离娄》),而且“见大水必观焉”。对于水,孔子还留下了两句十分著名的话,一句是“知者乐水”,一句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让后人浮想联翩。

这是个春光融融、和风熏人的傍晚,上完了课,弟子们纷纷离去,杏坛上,只有子路、冉有、公西华、曾皙等几个得意弟子还围坐在孔子身边大摆“龙门阵”。孔子兴致颇高,他忽然把这样一个问题抛向身边的几个弟子:你们说说各自将来的打算吧!子路、冉有、公西华纷纷慷慨陈词,表达了自己:“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和追求。对于他们的志向,孔子未置可否,却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离他稍远、正在鼓瑟的曾皙(名点,字皙)。在孔子的众弟子中,曾皙的年龄与孔子相仿(只比孔子小6岁),性格比较狂放。曾皙听到老师叫到他的名字,不慌不忙地停下了弹奏,不紧不慢地说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暮春季节,春天的衣服穿好了,邀五六个成年人,六七小孩子,结伴到沂水里洗洗澡,然后在凉爽宜人的舞雩台上吹吹风,大家潇潇洒洒地玩个痛快,之后高高兴兴地唱着歌回家——这就是我曾某人的理想啊!

年轻时,当我读到曾皙这段表白时,心中暗道:这位曾先生真是个胸无大志之徒。本以为他的这番“没出息”的言论会受到孔子的严厉批评,可是眼光稍稍往下一移,便看到了“吾与点也!”(我赞同曾皙的想法呀!)这句话。孔子的这个表态,着实让我吃惊令我疑惑,那么要强上进的夫子,那么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孔子,怎么会赞同曾点的观点呢?我真是搞不懂!

接近不惑之年后,当我不断地重温这段语录,终于明白了其中的蕴意:往大了说,曾皙所描绘的从容潇洒的生活境界,正是孔子无限憧憬和孜孜追求之“大同”世界应有的景象,也只有天下太平,社会安定,国家富强,人民丰衣足食,才会有“浴乎沂,风乎舞雩”的闲情逸致。往小了说,亲近山水自然,与其水乳交融,合为一体,正是儒者“天人合一”理想的体现。在孔子看来,在家乡的沂河中沐身浴心,优哉游哉,分明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事。而他所生活的空间,是个礼崩乐坏、污秽纵横的社会,尘世俗务免不了要污染他的心灵,而肉体本身也会经常蒙垢。于是,他便津津乐道于投入水的情的怀抱,洗去身心的污尘,让身体洁净清爽,让心灵一尘不染。因而对曾皙表达的人生理想,孔子自然会“叹息而深许之”了。

孔子乐水,不但喜欢在水中沐浴,还喜欢在水上垂钓。孔子钓鱼,“钓而不纲”(《论语·述而》),只用鱼竿钓鱼,不用大网捞鱼。可见孔子的乐趣在于“钓”,而不在于“鱼”,他是要在“钓”中寻找快乐,体味快乐。

孔子既是个圣人,又是个食人间烟火的凡人,他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以及种种失意和烦恼。于是,孔子的“乐水”,偶尔也把失意之情寄托于水波之上——“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意思是说,我的儒家之道不能推行于天下,我干脆驾着一个小木筏子到海上隐居算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处十有八九。怀抱大济社稷苍生理想的孔夫子,学识渊博,道德高尚,而他所开创的儒家学说,在当时的时代就有广泛的影响,享有很高的声誉(与墨家并称“显学”)。但是,孔子的学说特别是他的政治主张并不受当时统治者的待见。为了推行自己的“道”,他曾率领众门徒风尘仆仆地周游列国,但所到之处常常会遭到冷遇和奚落相伴——“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困于陈蔡,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戚戚然以至于死”(《列子·杨朱》)。如此狼狈的人生遭遇,怎能不令孔子黯然神伤、满腔悲愤,终于不平则鸣,喊出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巨大牢骚。

事实上,孔子骨子里绝不想真的隐逸在苍茫的大海之上,过道家所谓的“逍遥游”的生活。这牢骚不过是他“干七十余君无所遇”(《汉书·儒林传》)的激愤之言,饱含对现实的强烈不满和愤懑,饱含难以名状的辛酸与无奈。尽管挫折多多,坎坷重重,孔子仍然没有停下追求人生理想的脚步,而“不知老之将至”。

不过,孔子的这句牢骚话却为后世宦海沉浮者指示了一个基本的行为方向,即当仕途失意时,就想“乘桴浮于海”,归隐泉林,担风袖月,梅妻鹤子。然而,又有几人真能做到绝弃尘缘呢?比如,唐武则天时,大臣张说被罢官流配至钦州(今广西境内),面对波涛茫茫的大海,发出的是“乘桴入南海,海旷不可临”(《入海二首》)的悲叹。再如,北宋时,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谪居黄州(今湖北黄岗),一度想摆脱尘世的纷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夜归临皋》),但同样不过说说而已。看来,如果不是真心想做隐士,仕途失意的悲情靠水波是抹不平的。

看完了上面关于孔子乐水的故事,读者可不要产生错觉,以为孔子的“乐水”就是为了赏心悦目洁身。其实,孔子乐水绝不仅仅是陶醉、流连于水的自然之美和实用功能上,更主要的是通过对水的观察和体验,从中感悟出人生的真谛。

由孔子开创的儒家学派,以“仁”为学说的核心,以中庸为思想方法,重血亲人伦,重现世事功,重实践理性,重道德修养。孔子注重人事,不但“敬鬼神而远之”(“敬”是虚的,“远”才是真的),而且对“天”也不感兴趣,当学生向他问起“天”的事情时,他常常显得颇不耐烦:“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老天有什么好说的,春夏秋冬更替,昼夜旦暮转移,万物生生不息,不都是很自然的事吗,有什么好说的!孔子无心问“天”,是因为他一生都以救现世济苍生为己任(具体地说就是推行仁义,重整社会的道德伦理秩序,变天下无道为天下有道),他关注的是现实的社会问题。故而他观水,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构建儒家伦理道德思想的大厦为切入点的——这当然属于精神世界的东西。

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又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论语·子罕》)。这里,夫子将“智者”与“仁者”的习性作了比较,认为智者如水,流动奔腾,永不停息,喜欢奇思妙想,乐于开拓进取;仁者如山,仁慈宽厚,稳重不迁,喜欢平和安静,乐于稳坐钓台。显然,孔子的这一命题包含着这样的含义:一定的自然对象之所以引起人们的喜爱,是因为它有某种和人的精神相契合之处。

我以为,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在《四书集注》中对“知者乐水”的解读,最接近孔夫子的本意,他说:“智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的确,水具有川流不息的“动”的特点,而“知者不惑”,通达事理,反应敏捷而又思想活跃,同样具有“动”的色彩,而且水的形态和功用,常常给智者认识社会、人生乃至整个物质世界以启迪。

端木子贡是孔子最得意的高徒之一。《孔子家语·三恕》中有一段关于子贡问“水”的记载,引起了我的注意:

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曰:“君子所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对曰:“其不息,且遍与诸生而不为也,夫水似乎德;其流也,则卑下倨拘,必循其理,此似义;浩浩乎无淈(屈)尽之期,此似道;流行赴百仞之嵠而不惧,此似勇;至量必平之,此似法;盛而不求概,此似正;绰约微达,此似察;发源必东,此似志;以出以入,万物就以化洁,此似善化也。水之德有若此,是故君子见,必观焉。”

孔子设教,不像官学和一般私塾那样,整天守着一堆简策,讲呀,念呀,背呀,没完没了,令人厌烦,而是常常以社会为课堂,把学生带到大自然和实际生活中去,启发他们的心智,陶冶他们的情操。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孔子带着众弟子们来到曲阜城外的泗水之畔春游踏青,赏水观澜。习习的春风似情人温润的嘴唇,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芳香热情地吻着大家的面颊。泗水岸边,桃红柳绿,草色碧青,到处弥漫着盎然生气。河中,桃花水涨,唱着歌打着滚奔向远方。连日来,弟子们专心苦读,个个心神俱疲,为了不辜负眼前这大好的春光,大家都尽情地沉浸在姹紫嫣红的怀抱中,尤其是那些年较轻的弟子,更是像小马驹一样,撒着欢在河堤上下跑着跳着唱着。孔子开始也和大家一样,陶醉在游春的快乐中。当他的一双慧眼投到泗水之中,望见奔腾的流水时,便停步驻足,凝眉沉思起来。跟在他身边的子贡知道,“见大水必观”是老师的一个习惯,但老师由观水悟出了什么人生哲理是他最想知道的。今天正是好机会。于是他向老师发问:夫子见大水必观,其中必有讲究,愿夫子明教。孔子说:赐啊,你把大家叫来,我给你们讲讲。子贡遵命,赶忙招呼师兄弟们众星捧月般围拢在孔子身旁,孔子见弟子们眼里充满着期待,便清清嗓子,将平时对水的思索一一讲了出来:

这水不停地滋润,普遍地给予世间的各种生物却完全不为自己,就像君子的德操;它向低处流去,或直或弯,但总是遵循一定的规律,就像君子遵循着义;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就像君子的“道”;流经百仞深谷而不畏惧,就像君子的勇敢;达到低洼的地方,必求其水面平坦,就像君子的法度;保持平坦而不用(外力)概(“概”,古代用斗斛量谷物时用来刮平斗面的工具),就像君子的公正;它柔和而无处不在,就像君子的明察;它自发源处百折不挠地滚滚东流,就像君子的志向;万物受其洗涤而变得新鲜光洁,就像君子的善于教化。水有如此多高尚的德行,因此君子见到它,必定要观看!

弟子们听完老师的这一番宏论,无不惊诧,在司空见惯的流水中,老师竟能看出如此深奥的道理!老师哪里是在讲水,分明是讲如何立世做人——而水与君子的品德何其相似,难怪他见到大水就凝神伫立!

从孔子的这番言论中可以看出,孔子是借以水为比德的载体,描绘了他理想中具备崇高人格的君子形象,涉及德、义、道、勇、法、正、察、志、善化等九德。

由此观之,孔子观水,着眼点不是水的自然之美,而是试图通过水这个介质来架起水之美与人之善之间内在联系的桥梁,以放大水的社会意义和价值,并由此推衍出儒家立身处世的道理和准则。

著名历史学家钱穆先生说:“中国古代文化中,天人合一观实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孔子这种对水的社会化、道德化的认识,正是“天人合一”思想的体现。孔子重视道德教化,他所创立的儒家学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种道德学说。而水的许多“内在特质”——“似德”“似义”“似勇”“似法”等,确与儒家的伦理道德有着十分相近之处,因而为孔子和其他智者、君子们所“乐”。于是,孔子便顺理成章地把水的形态和性能与人的性格、意志、知识、道德培养等对接起来。这时,自然之水也就成了体现孔子伦理道德体系的感性形式和观念象征,成了儒家文化的“道德之水”“人格之水”。

孔子的这种水之“比德”论对后世影响很大,许多思想家都以这种观念来看待水之内在的美与善(中国古代,美与善同义),津津乐道于以“君子比德于水”,计有德、道、仁、义、勇、智、察、贞(包蒙)、善化、正(法)、度、意(志)、力、持平、礼、知命、圣等十七德,无非是取譬于水的静态、动态、流向、功用等等,来比拟君子的各种德操。尽管这种“比德”观念从本质上讲还不是以纯粹的审美心态来观照自然山水,其实质仍是一种功用论——道德功用论,但在中国美学史上,它“第一次揭示了人与自然在广泛的样态上有着某种内在的同形同构从而可以互相感应交流的关系。这种关系正是审美的一种心理特点”(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如在开辟山水审美新境界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喜欢将水(山)等自然之物与人的品德乃至人的感情性格、音容笑貌相比况,盛行“人物品藻”的风尚。据《世说新语》载,卫瓘评价乐广为“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以清水和明镜为比喻称赞乐广之见识高明。郭泰赞美黄叔度说“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矣”,以水之深广形容黄叔度的器量宏大。宋朝文学家范仲淹也曾以富春江之美比于严子陵:“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人品和山水之美交相辉映,成为千古绝唱。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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