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唐玄宗时期的音乐与政治关系刍论

2010-04-08赵小华

关键词:玄宗开元唐玄宗

赵小华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政治与行政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唐玄宗时期的音乐与政治关系刍论

赵小华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政治与行政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唐玄宗既是唐代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也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史料对于唐玄宗朝音乐活动的记载显示出玄宗之好乐与唐王朝的政治兴衰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音乐社会学的分析方法对于进一步深入了解唐玄宗时期音乐与政治的关系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唐玄宗;音乐;政治;音乐社会学

唐玄宗既是唐代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也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他执政的前期和中期,唐王朝政治稳定,经济繁荣,人民生活富裕安定。在思想文化艺术领域,各种社会思潮兼容并包,诗歌、音乐、舞蹈、绘画等艺术形式高度发达,呈现出“开元盛世”下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共同繁荣的景象。而到了玄宗执政的后期,政治局面发生了极大变化。高力士、杨国忠、李林甫专权于内,藩镇割据于外,最终爆发了“安史之乱”。社会经济发展陷入困顿之中,社会思想和文学艺术形式出现了转折性的巨变。在探析唐代社会由盛而衰的巨大变化时,一般认为玄宗从开元后期起沉溺于声色之娱(以对杨贵妃的专宠为突出表现),深居宫禁,耽于享乐,倦怠国政,从而为李林甫与杨国忠专权最后导致“安史之乱”开辟了道路。也有不少学者精辟地分析了唐玄宗本人的政策制定、喜好、心态和性格特征等方面的因素及其影响。①笔者注意到,唐玄宗一生好乐,史料中与他相关的音乐活动记载较多;而有关唐玄宗个人的特殊音乐才华以及对盛唐音乐发展所作的贡献,早已为史家所承认。唐玄宗本人从开元后期起施政与用人方针的变化,是出现乱因的关键;而促成这一变化的原因,确又与他在开元后期沉溺于音乐之中、开始倦怠政事有密切的关系。

纵观唐玄宗一生的好乐活动,可以看出其好乐与唐王朝的政治兴衰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传统史家论唐史,对二者的关系也时有揭示。如《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列举本朝政绩,即有“禁女乐而出宫嫔,明其教也”条;《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十一载”记“上晚年自恃承平,以为天下无复可忧,遂深居禁中,专以声色自娱,悉委政事于林甫。”赵翼《廿二史札记·唐女祸》条也说:“开元之治,几于家给人足,而一杨贵妃足以败之。虽安史之乱不尽由于女宠,然色荒志怠,惟耽乐之从,是以任用非人而不悟酿成大祸而不知,以至渔阳鼙鼓,陷没两京而河朔三镇从此遂失,唐室因以不竞,追原祸始,未始非色荒之贻害也。”虽论在“色荒”、“女祸”,但也可从“声色自娱”、“惟耽乐之从”的措辞中看到对音乐的指责。

笔者在研读相关史料时发现,史料对于玄宗朝音乐活动和政治变迁的记载方式值得注意。此外,音乐学界关于音乐与社会关系的研究成果,为我们更充分地论证玄宗好乐对其时社会政治的影响提供了一定的借鉴。

一、史料记载中的音乐与政治

对“开元之治”,孙甫有划分为三个阶段的说法:“明皇即位之初,励精政事,得姚崇、宋璟、张九龄之徒,继为辅相,尽力赞助,故德化被于人间,风俗既厚,狱讼几息。及在位渐久,怠于政治,虽奸邪乘间而进,尚有忠贤任事,未至大害于政。及罢免贤相,专任奸人,直臣言事,遂遭杀戮,三子无辜,俱以谗死,其他流贬者,不可胜道,此固君之大过……”②此种划分勾勒出开元初期君子当权、小人失势——中期奸邪、忠贤并用——末期直臣失权、奸佞猖獗的政治势力的浮沉变化。可以想见,随着奸邪势力由小到大、从不得势而受宠,社会政治局势必然日趋尖锐和复杂。这一局势的变化,与唐玄宗在开元后期沉溺于音乐、开始倦怠政事有直接而密切的关系。

对于玄宗执政前期的音乐活动,史料大多没有专门记载,往往因叙及他事而附带提及,显示出此时期玄宗的活动重心和注意力并不在音乐上。

玄宗力戒奢侈,多次下诏示节俭、出宫人、焚珠玉锦绣等,遏制武则天时期以来的奢靡之风;并把当时社会上风行已久的好乐时尚作为戒奢节欲、敦崇素朴的重要内容来看待。先天二年八月,他刚亲总政事,即颁敕规定:“自今已后,两京及天下酺宴所作山车、旱船、结彩、楼阁、宝车等无用之物,并宜禁断。”③山车、旱船等物属于散乐百戏,多在大酺宴上陈演,但因所费财物甚巨,有伤率俭,故玄宗特意下敕禁断之。《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开元元年”载晋陵尉杨相如上疏言时政,也力劝玄宗戒奢节欲:“隋氏纵欲而亡,太宗抑欲而昌,愿陛下详择之!”玄宗“览而善之”。

玄宗身居东宫之时,曾“频遣使访召女乐,命宫臣就率更署阅乐,多奏女妓”。太子舍人贾曾进谏,提出“下教令,发德音,屏倡优,敦雅颂,率更女乐,并令禁断,诸使采召,一切皆停。”玄宗深以为然:“寡人近日颇寻典籍,至于政化,偏所留心,女乐之徒,亦拟禁断。公之所言,雅符本意。”④开元二年八月,根据贾曾的启谏,唐玄宗正式下敕禁断女乐。⑤十月,他又下敕禁断散乐巡村,“如有犯者,并容止主人及村正,决三十,所由官附考奏,其散乐人仍递送本贯入重役。”⑥十二月,他又以“妨于政要,取紊礼经”之由,下敕禁断“乘肥衣轻,竞矜胡服”的泼寒胡戏⑦。开元十二年,他还将专供于九重内府的《云韶舞》出陈于民间,“冀与群公同乐,岂独娱于一身”,并立志要节俭,“庶公卿等观此,当体朕之不奢”。⑧这些敕令的颁布,充分说明玄宗即位后确实想励精图治,因而对于当时的好乐时尚以及他本人的好乐兴趣都有意识地进行了控制,力图不使好乐活动过多地分散其精力,妨碍其朝政。

《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一记开元二年,玄宗为满足其好乐兴趣,创置了左右教坊、梨园、宜春院等音乐机构。礼部侍郎张廷珪、酸枣尉袁楚客等人皆上疏极谏,以为:“上春秋鼎盛,宜崇经术,迩端士,尚朴素,深以悦郑声、好游猎为戒。”对此,玄宗虽不能完全接受,但仍“咸嘉赏之”。由此可见,唐玄宗亲总政事以后,虽也从事一些好乐活动以满足个人爱好,但在有识臣僚的时时劝戒之下,他并未过分地放纵其好乐兴趣,其主要精力一直是放在听政治国上的,因而这一时期大陈宴乐的记载并不多见。

玄宗对音乐舞蹈的喜好,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体现出来了。武后久视元年,玄宗方六岁,时为楚王,曾于明堂大宴中舞《长命女》;在他发动政变积极谋取政治利益时,也没有放弃对音乐的喜好;即位不久,他又设置教坊、梨园等音乐机构来满足自己的好乐欲望。但由于面临着复杂的政治斗争和现实经济发展的要求,执政前期的玄宗并没有纵情于声色中;唐玄宗执政后期,随着政局的稳定和社会经济的发展,他开始把更多的精力转投到了音乐、游宴和娱乐方面。

开元十七年八月,唐玄宗为庆祝生日,在花萼楼大宴百官,源乾耀、张说率百官上表,请以每年玄宗生日的八月五日为千秋节。玄宗欣然应允,颁布《千秋节宴群臣制》云:“自古风俗所传,岁时相乐,亦合因事,大小在人。朕生于仲秋,厥日惟五,遂为嘉节,庆感诚深。今属时和气清,年谷渐熟,中外无事,朝野安,不因此时,何云燕喜?卿等即宜坐饮,相与尽欢。”此事已可见其骄矜之心。两唐书和《全唐诗》中都有不少千秋节的记录,玄宗自己有《首夏花萼楼观群臣宴宁王山亭回楼下又申之以赏乐赋诗》、《千秋节宴》等诗,反映君臣共欢、宴游赋诗的情形。这些节日的场合里,自然少不了音乐的助兴。《教坊记》载:玄宗从开元十七年定八月五日为千秋节,制《千秋节》大曲,成为演唱一时的乐曲。王昌龄《殿前曲二首》之二云:“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新声一段高楼月,圣主千秋乐未休。”张祜也有《千秋乐》:“八月平时花萼楼,万方同乐奏千秋。倾城人看长竿出,一伎初成赵解愁。”《新唐书》卷二十二《礼乐十二》云:

千秋节者,玄宗以八月五日生,因以其日名节,而君臣共为荒乐,当时流俗多传其事以为盛。其后巨盗起,陷两京,自此天下用兵不息,而离宫苑囿遂以荒堙,独其余声遗曲传人间,闻者为之悲凉感动。盖其事适足为戒,而不足考法,故不复著其详。目之为“荒乐”、“不足考法”,列之而引以为戒,也足见史家态度。

更值得注意的是,玄宗后期不但自己迷醉于音乐歌舞,而且还以“今寰宇克宁,朝廷无事……当与群寮,畅兹娱乐”⑨为由,明文鼓励其臣下好乐纵欲。开元十八年,他“令百官于春月旬休,选胜行乐”⑩;又“宴于春明门外宁王宪之园池,上御花萼楼邀其回骑,便令坐饮,递起为舞”。开元十九年至二十年,玄宗连续下诏让百官在假日任逐游赏,他大宴百官,对醉者非但不责怪,反而“赐以床褥,肩舆而归,相属于路”。这与他在开元初年禁断女乐、敦崇素朴的宗旨无疑是背道而驰的。仅以《旧唐书》本纪而论,玄宗执政前期的宴乐记载只有开元二年、开元三年和开元十一年三次;而开元十七年之后、“安史之乱”之前,关于宴乐的记载则达十多次。这些大陈宴乐记载的增多,表明玄宗对音乐的喜好已在逐渐转化为对声色的沉迷和对享受的追求。

至开元末年,玄宗“在位岁久,渐肆奢欲,怠于政事”。“上晚年自恃承平,以为天下无复可忧,遂深居禁中,专以声色自娱,悉委政事于林甫。”此时期音乐与政治的相关性,在以下几件事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其一,开元二十三年在东都举行的大酺宴乐

史书记载这次大酺宴乐,玄宗率文武百官亲御五凤楼赏乐,登台表演者除太常乐工和梨园子弟之外,还特“命三百里内刺史、县令各帅所部音乐集于楼下,各较胜负”。这与之前那些局限于宫廷的宴乐已经大不相同,至少在规模上是空前盛大的。被征召的地方官吏为了在宴乐中争胜夺赏,多广费钱财,盛陈乐舞,如“时河内郡守令乐工数百人于车上,皆衣以锦绣,伏厢之牛,蒙以虎皮,及为犀象形状,观者骇目”。这次大酺宴乐涉及范围广泛、盛况空前,洛阳士女倾城出观,歌舞喧闹的热烈场面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直到中唐,诗人张祜还作《大酺乐》颂曰:“车驾东来值太平,大酺三日洛阳城。小儿一伎竿头绝,天下传呼万岁声。”这次大酺宴乐正是玄宗开始放纵其好乐兴趣的具体反映,是其后期音乐活动走向奢靡的一大转折。

其二,开元二十四年的罢相事件

本年十月,玄宗欲从洛阳回长安,宰相张九龄、裴耀卿因秋收未毕,建议改期,玄宗固执己见,不从其言;十二月,玄宗罢免了张九龄、裴耀卿,任命李林甫为相。从九龄获谴之日开始,“自后朝士惩九龄之纳忠见斥,咸持禄养恩,无敢庭议矣。”政事堂议政的声浪随之趋向消沉。而李林甫为相后,极力迎合上意,媚事左右,杜绝言路,妒贤嫉能,排除异己。唐宪宗时期宰相崔群曾对玄宗朝政治发表议论说:“世谓禄山反,为治乱分时。臣谓罢张九龄、相林甫,则治乱固已分矣。”欧阳修赞曰:“崔群以为相李林甫则治乱已分,其言信哉,是扁鹊所以诮桓侯也。”赞同玄宗罢张九龄而相李林甫一事是唐朝政治衰败的标志。此事与东都大酺宴乐相距甚近,说明唐玄宗对音乐的沉迷与他在政治上由治到乱的转化是紧密相联的。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因监察御史周子谅弹劾牛仙客,玄宗大怒,命人在朝堂上杖打周子谅,并将他流放至蓝田,举荐周子谅的张九龄也被贬为荆州长史。对此,范祖禹评价道:“古之杀谏臣者,必亡其国。明皇亲为之,其大乱之兆乎!开元之初谏者受赏,及其末也而杀之,非独于此而异也。始诛韦氏,抑外戚,焚珠玉锦绣,诋神仙,禁言祥瑞,岂不正哉!其终也惑女宠,极奢侈,求长生,悦禨祥。以一人之身而前后相反如此,由有所陷溺其心故也。”范祖禹指出玄宗前后的变化之巨,是“有所陷溺其心”的缘故,不可谓不深刻。结合玄宗一生的活动来看,其后期对声色之娱的沉迷,至少是“陷溺其心”的表现之一。

其三,史书对于玄宗声色之娱的记载,往往与杨贵妃联系在一起

关于杨贵妃,两唐书本传皆称她善歌舞、通音律。据后人记载,杨贵妃最擅于弹奏琵琶和击磬。“贵妃每抱是琵琶奏于梨园,音韵凄清,飘如云外,而诸王贵主洎虢国以下,竞为贵妃琵琶弟子。每奏曲毕,广有进献。”《杨太真外传》记她“善击磬,拊搏之音泠泠然多新声,虽太常梨园之妓,莫能及之。”玄宗专门为她采集了蓝田的绿玉,命玉工琢为玉磬,制作的精工神妙,为天下之最。她还擅长舞蹈,编排并亲自领舞了著名的《霓裳羽衣舞》,《胡旋舞》也是她的拿手好戏。可见杨贵妃是一位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的音乐艺术家,其音乐才能几乎可与玄宗相媲美,两人在音乐歌舞方面可谓知音。正因此,玄宗正式册立杨氏为贵妃时,才喜不自禁地宣称“朕得杨贵妃,如得至宝也”,并特“制曲子曰《得宝子》”以资庆贺。杨贵妃的入宫和得宠,当然离不开其美貌,但她“对音乐舞蹈的高度天赋以及与玄宗一致的审美情趣,满足了玄宗的个人潜在性格与长期压抑的兴趣爱好的能量释放,使她很快与玄宗心心相印,正好填补他感情与艺术才能缺乏知音的巨大空白”,无疑对唐玄宗后期的好乐纵欲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史载“玄宗在位多年,善音乐,若宴设酺会,即御勤政楼”,常举行规模巨大、内容丰富的音乐歌舞盛会,声震城阙;“每初年望夜,又御勤政楼,观灯作乐,贵臣戚里,借看楼观望”;而每到“千秋节”和杨贵妃的生日,他也必然举行音乐歌舞盛会以相庆贺;平日闲居宫中之时,他则多偕同杨贵妃去梨园或教坊训导乐人,排演歌舞节目,并常常亲自操器演奏;甚至在坐朝听政之际,他仍念念不忘制乐度曲。可见,此时在唐玄宗身上已很难看到像前期那样叱咤风云、励精图治的政治家风采。他更多表现出对音乐的狂热和沉迷。天宝十载他下敕曰:“五品已上正员清官、诸道节度使及太守等,并听当家畜丝竹,以展欢娱,行乐盛时,覃及中外。”实际上是对当时音乐舞蹈成为时代风尚社会现实的认可。后来更明确规定:“自今以后,非惟旬及节假,百官等曹务无事之后,任追游宴乐。”这些接连发布的让百官任意遨游宴乐的诏令,正是他本人逐渐放纵个人享乐欲望的表现。

由于玄宗后期毫无节制地好乐纵欲,朝中已无人敢于像前期的贾曾、张廷珪等人那样就其好乐而直言进谏,反而纷纷投其所好,竞相仰慕,以致“皆喜言音律”,从而使这一时期的政治风气大坏。而一批善于投机钻营的政治野心家也借此邀宠得势,肆逞奸谋。如李林甫“善音律”;安禄山“自范阳入觐,亦献白玉箫管数百事,安皆陈于梨园,自是音响殆不类人间”。他本人尽管腹圆体胖,仍竭力在玄宗面前大跳《胡旋舞》,“其疾如风”,皆是投玄宗之所好。正因为如此,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顾炎武便明确指出:“成帝宠黄门名倡丙强、景武之属,而汉业以衰;玄宗造《霓裳羽衣》之曲,而唐室遂乱。”

二、玄宗朝音乐与政治关系的音乐社会学分析

对于音乐的社会来源、音乐对社会风俗的反映、音乐的社会作用和社会功能、音乐在社会中的运动规律等方面的研究,是音乐社会学面临的主要课题。法国学者贾克·阿达利的专著《噪音:音乐的政治经济学》,是一本研究音乐深层社会意义的杰作。该书强调音乐与社会的密切而错综复杂的互动关系,认为音乐在本质上属于政治,与政治权力系统紧密相扣。“音乐是政治阶层的一个反射。两者的关系如此紧密,以至许多音乐学家将音乐的历史化约成王公贵族的音乐史。……在中国,音乐符号包含五音:宫、商、角、徵、羽。权力的语言;颠覆的语言。更有甚者,在中国古时,贵族名下的乐队有一定的规格,依其阶级有不同的数目与编制:帝王有一方,而公侯只能由三列。帝王钦定音乐形式,以维系社会和谐的秩序,而禁止那些扰乱民心的靡乱之音。”与之相应,“音乐的产生,在最初之时,具有秩序的创造、合法化和维持之功能。它的主要功能不能从美学中追寻——美学是现代的发明;而是在于它参与规范社会的效果。”阿达利将音乐政治社会化的独特思路,虽然着重于西方音乐史,但仍然揭示了音乐艺术的某些具有普遍性的特质,这使得他的有关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用以观照本文所论之玄宗好乐与政治的关系。

阿达利认为:“让大众遗忘,让大众相信,让大众沉寂。在这三种情形中,音乐都是权力的工具:当用来使大众忘却暴力的恐惧时,它是仪式权力的工具;当用来使大众相信秩序与和谐时,它是再现权力的工具;当用来消灭反对的声音时,它是官僚权力的工具。……当权力要使人们遗忘的时候,音乐是仪式的牺牲,是替罪羔羊;当它要大众相信时,音乐是法规,是再现;当它要使大众消音时,音乐是再生产的、规格化的重复。”下面试以此分析玄宗朝音乐与政治的关系。

唐玄宗以政治家身份登上历史舞台,是从他发动诛灭韦皇后的宫廷政变开始的。而在准备此次政变的过程中,玄宗有意识地利用当时贵族士大夫普遍好乐的社会时尚以及他自己在音乐方面的特长,通过各种形式的好乐活动,广泛结交有识之士,努力提高其政治影响。如在任潞州别驾期间,就曾通过宴饮赏乐的方式结识了当地富豪张暐;又因张暐而娶纳了“善歌舞”的山东乐人赵元礼之女,并在张暐的宅第中生下次子嗣谦。自此以后,张暐就对玄宗“倾身事之,日奉游处”,终于成为他的心腹。史称“玄宗为平王,有散乐一部,定韦后之难,颇有预谋者”,明确指出了玄宗身边的乐人直接参与政变密谋的事实。

第一,音乐使大众遗忘暴力的恐惧,相信秩序与和谐

唐玄宗即位以前,唐王朝皇族贵戚内部曾经历过反复的夺权斗争。多次的权力之争充满了血腥和暴力,也给国家带来诸多不安定的因素。玄宗也数次被卷入宫廷政变。因此,即位之后的他清楚地认识到采取措施稳定社会政治秩序对于杜绝新一轮的权力之争、稳定和保障帝位的重要性。

其中,舆论的制造历来被证明是非常重要的。“昔高祖未受命时,天下歌《桃李子》;太宗未受命时,天下歌《秦王破阵乐》;高宗未受命时,天下歌《侧堂堂》;天后未受命时,天下歌《武媚娘》。伏惟应天皇帝未受命时,天下歌《英王石州》;顺天皇后未受命时,天下歌《桑条韦也》。”音乐作为时代变故的先行者,被用来预言和证明政权更迭、权力交替的合法性。在政变后不久,民间便出现了以唐玄宗“自潞州还京师,举兵,夜半诛韦皇后”的经历为题材的《夜半乐》和《还京乐》二首曲子,歌颂他拯救李唐政权的历史功绩。段安节《乐府杂录》亦云:“明皇自滁州入平内难,正夜半,斩长乐门关,领兵入宫剪逆人,后撰此曲。”《全唐诗》卷二七一窦常《还京乐歌词》云:“百战初休十万师,国人西望翠华时。家家尽唱升平曲,帝幸梨园亲制词。”说明唐玄宗十分看重音乐的社会作用,曾亲自为这一乐曲制词。这为他后来在政治上的进一步发展创造了良好的舆论条件。

《旧唐书》本纪称玄宗“所居宅外有水池,浸溢顷余,望气者以为龙气。”玄宗即位后,更充分渲染和发挥了此地的祥瑞,并以此为题材制作了音乐。《旧唐书》卷二十九《音乐二》记:“《龙池乐》,玄宗所作也。玄宗龙潜之时,宅在隆庆坊,宅南坊人所居,变为池,望气者亦异焉。故中宗季年,泛舟池中。玄宗正位,以坊为宫,池水逾大,弥漫数里,为此乐以歌其祥也。舞十有二人,人冠饰以芙蓉。……惟《龙池》备用雅乐,而无钟磬,舞人蹑履。”《新唐书》卷二十二《礼乐十二》也云:“初,帝赐第隆庆坊,坊南之地变为池,中宗常泛舟以厌其祥。帝即位,作《龙池乐》,舞者十有二人,冠芙蓉冠,蹑履,备用雅乐,唯无磬。”开元二年,宫中祭祠龙池,又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诗歌酬唱。《唐会要》卷二十二《龙池坛》载:“开元二年闰二月,诏令祠龙池。六月四日,右拾遗蔡孚献《龙池篇》,集王公卿士以下一百三十篇。太常寺考其词合音律者为《龙池篇乐章》,共录十首。”今见《全唐诗》卷十二“郊庙歌辞·享龙池乐章”,作者分别为姚崇、蔡孚、沈佺期、卢怀慎、崔日用、苏颋等人。虽然各类史书中没有关于当时行礼奏乐情形的具体记载,但从短短几个月即有一百三十篇相关诗作进献即可知,龙池祭祀无疑为宫中大典。两唐书皆言《龙池乐》为雅乐,可想见其用于宗庙祭祀等场合,尤注重发挥教化功能;与之相应,十首合音律的《龙池篇乐章》也不时演奏,通过对同一题材的反复书写和讴歌加深人们的感受。

《旧唐书》卷二十八《音乐志》记开元二十九年六月,太常奏:

准十二年东封太山日所定雅乐,其乐曰《元和》六变,以降天神。《顺和》八变,以降地祇。皇帝行,用《太和》之乐。其封太山也,登歌、奠玉币,用《肃和》之乐;迎俎,用《雍和》之乐;酌献、饮福,用《寿和》之乐;送文、迎武,用《舒和》之乐;亚献、终献,用《凯安》之乐;送神,用夹钟宫《元和》之乐。神社首也,送神用林钟宫《顺和》之乐。享太庙也,迎神用《永和》之乐;献祖宣皇帝酌献用《光大》之舞,懿祖光皇帝酌献用《长发》之舞,太祖景皇帝酌献用《大政》之舞,世祖元皇帝酌献用《大成》之舞,高祖神尧皇帝酌献用《大明》之舞,太宗文皇帝酌献用《崇德》之舞,高宗天皇大帝酌献用《钧天》之舞,中宗孝和皇帝酌献用《太和》之舞,睿宗大圣贞皇帝酌献用《景云》之舞;彻豆,用《雍和》之舞;送神,用黄钟宫《永和》之乐。臣以乐章残缺,积有岁时。自有事东巡,亲谒九庙,圣情慎礼,精祈感通,皆祠前累日考定音律,请编入史册,万代施行。

可见,泰山封禅既是一场盛大的典礼,又相应制作了许多音乐与之相偕。《唐会要》卷三二记:“开元十三年,诏燕国公张说改定乐章,上自定声度,说为之词令,太常乐工就集贤院教习,数月方毕。因定封禅郊庙词曲及舞,至今行焉。”玄宗以“王者作乐,古之大猷。盖以殷荐上帝,严配祖考。况顺天地之理,开山川之风,发挥雅音,导达和气,揖让而理,不其盛欤”,明确指出他对雅音作用的重视。加上他自身有一定的音乐修养,因此“是用躬亲,有以裁校。定六律而为本,避五行之相克。哀慢淫过,去其弊也;清浊刚柔,适其中也。亦既协应,颇为成文”。这些音乐即享誉一时、以盛世之音著称的《大唐乐》,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

唐玄宗十分注重音乐的礼教功能。对于《大面》、《拨头》、《踏摇娘》等歌舞戏,“玄宗以其非正声,置教坊于禁中以处之”。除了闲雅的《龙池乐》外,他“又作《圣寿乐》,以女子衣五色绣襟而舞之。又作《小破阵乐》,舞者被甲胄。又作《光圣乐》,舞者乌冠、画衣,以歌王迹所兴”。

通过民间的舆论以及与新政权相统一的正式的制礼作乐等音乐活动,玄宗运用音乐帮助人们遗忘了暴力的恐惧和政权的争夺,在宣扬正统性和合法性的音乐中成功地树立起自己的光辉形象,维护和稳定了本朝的社会政治秩序。

第二,运用音乐使大众沉寂,消灭反对的声音

身兼政治家和音乐家双重社会角色的唐玄宗对音乐的社会功能有深刻的认识。他即位以后,曾有意识地利用音乐来消灭反对声音,以达到缓和他与宗室诸王矛盾的目的。玄宗并不是以嫡长子的身份即位的,其上有宋王成器、申王成义两位皇兄,下有岐王范、薛王业两位皇弟。虽然有诛除韦后之功,但身份的不合法性使他对于曾经做过皇太子的宋王成器以及其他宗室诸王始终心存猜忌,时刻担心他们与自己争夺皇位。

即位以后,他采取了多种方法以巩固其皇位。如“禁约诸王,不使与群臣交结”;开元二年至八年间外放诸王到地方去任州刺史,且规定他们只领大纲,州务由长史、司马主持,并“敕宋王以下每季二人入朝,周而复始”,以此来杜绝诸王与朝臣之间的联系,限制诸王势力的发展。但同时,鉴于自武则天时期以来皇室内争不断、政变迭起而导致政局动荡不安的历史教训,玄宗又不愿采取极端的手段来对付宗室诸王。开元八年,随着政局日趋稳定,玄宗将诸王召回京城。歧王李范回到长安后与万年尉刘庭琦、太祝张谔等人友善,经常在一起饮酒赋诗,但这个群体很快就遭到了玄宗的压制。《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八年”云:“光禄少卿驸马都尉裴虚己与岐王范游宴仍私挟谶纬;戊子,流虚己于新州,离其公主。万年尉刘庭琦、太祝张谔数与范饮酒赋诗,贬庭琦雅州司户,谔山上草下仕丞。然待范如故,谓左右曰:‘吾兄弟自无间,但趋竟之徒强相托附耳。吾终不以此责兄弟也。’”对自身身份的敏感性使得玄宗对诸王百般顾忌,但同时又不能采取过激行为。因此,除了严加防范和限制外,唐玄宗又竭力鼓吹与诸王间的兄弟友爱。其《鹡鸰颂》序云:“朕之兄弟,唯有五人,比为方伯,岁一朝见。虽载崇藩屏,而有睽谈笑,是以辍牧人而各守京职。每听政之后,延入宫掖,申友于之志,咏《棠棣》之诗,邕邕如,怡怡如,展天伦之爱也。”

为更有效地防范诸王,玄宗利用他们亦多好乐的特点,通过各种形式的音乐活动来协调与诸王的关系。玄宗好羯鼓,宁王善吹横笛、好声乐;所以玄宗刚即位,便“命宁王主藩邸乐,以允太常,分两朋以角优劣”。太常主管的皇家乐队与梨园,技艺为其时之冠,而宁王统领藩邸乐队能与之抗衡,可见水平之高。此后,“诸王每旦朝于侧门,退则相从宴饮,斗鸡,击球,或猎于近郊,游赏别墅,中使存问相望于道。上听朝罢,多从诸王游。在禁中,拜跪如家人礼,饮食起居,相与同之。于殿中设五幄,与诸王更处其中。或讲论赋诗,间以饮酒、博弈、游猎;或自执丝竹,成器善笛,范善琵琶,与上更奏之”。当时,玄宗常居兴庆宫,而诸王“邸第相望,环于宫侧”,“玄宗时登楼,闻诸王音乐之声,咸召登楼同榻宴谑,或便幸其第,赐金分帛,厚其欢赏”。此外,每当地方有新曲进献,玄宗也往往召诸王同观赏论。玄宗常与诸王一起论乐同欢,其用意当然不仅仅是个人好乐兴趣的满足和兄弟友爱,而是更有“专以声色畜养娱乐之”的深刻的政治意图。通过各种音乐活动,既可以消除诸王反对他的声音,同时又借机得以暗中伺察诸王的动态。对于玄宗的这种政治意图,以宁王宪为首的宗室诸王也都心中明白,故他们在为人处事上皆“恭谨畏慎,未曾干议时政及与人交结”,并多自觉地顺从玄宗的旨意,甘以声色自娱,力图消除皇帝对他们的猜忌。如有一次宁王宪正在盛夏季节“挥汗鞔鼓,所读书乃龟兹乐谱也”,玄宗前来探望,见其如此迷醉于音乐,疑忌之心顿减,并赞叹说:“天子兄弟,当极醉乐耳!”由此可见,通过音乐活动,确实缓和了玄宗与宗室诸王的矛盾,君臣关系趋于融洽,因而诸王皆得以善始善终,最高统治阶层内部亦得以保持长期稳定。而就唐玄宗来说,他借此既巩固了其皇位,又博得了“素友爱,近世帝王莫能及”的美誉,可谓名利双收。对此,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评论说:“玄宗日游诸王于斗鸡吹笛之间,而以雷霆之威亟施于挑激之小人,诸王保其令祚,王室无所震惊,不亦休乎!”这就明确肯定唐玄宗在开元初期的好乐活动,对于巩固皇权、维护皇室内部的稳定有着重要的积极作用。

以上对于玄宗朝音乐与政治关系的论述说明,唐玄宗之好乐,既有对传统制礼作乐行为模式的遵循,也有出于自身对音乐艺术的喜爱和享乐,更有由抑制自己的好乐兴趣而注重国政到逐渐转变为放纵自己的情感和沉溺于个人兴趣的巨大转变。其执政前期,对音乐的提倡有更多的政治上的考虑;执政后期,则更注重音乐艺术本身的特点,并沉溺其中。史料对于此时期音乐活动的记载方式值得重视。同时,音乐社会学的分析方法为我们理解玄宗朝音乐与政治的关系提供了新的视角。

注 释:

① 如明秀丽:《试析玄宗心态对社会历史进程的影响——以“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为例》,《贵州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吴华山:《论唐玄宗与唐代乐舞》,《求索》2003年第4期;谢元鲁:《再论唐玄宗杨贵妃与安史之乱的关系》,《社会科学研究》2005年第2期。

② 孙甫:《唐史论断》卷中“刑罚几措推功李林甫、牛仙客”,四库全书本。

③ 《唐大诏令集》卷一百八《禁断大酺广费敕》。

④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文苑中·贾曾传》。

⑤ 《唐大诏令集》卷八十一《禁断女乐敕》。

⑥ 《唐会要》卷三十四《杂录》。

⑦ 《唐大诏令集》卷一百九《禁断腊月乞寒敕》。

⑧ 《唐大诏令集》卷八十一《内出云韶舞敕》。

⑨ 唐玄宗:《许百官旬节休假不入朝诏》,《全唐文》卷三十二。

⑩ 《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三“开元十八年”。

【责任编辑:于尚艳】

K242.2

A

1000-5455(2010)03-0097-07

2009-12-15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一般项目“初盛唐礼乐文化与文学”(07J04)

赵小华(1976—),女,四川宜宾人,文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政治与行政学院副研究员。

猜你喜欢

玄宗开元唐玄宗
段开元:拥抱健康产业 增进百姓财富
狡黠
《唐玄宗端午宴群臣赐诗探得『神』字》
《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教学课件
来华景教徒与怛逻斯冲突之形成
讨价还价
唐玄宗缘何对安禄山深信不疑
“既菩其始,当慎其终”——唐玄宗晚年思想的蜕变和“安史之乱”
李白《清平调词三首》析论
唐玄宗年间宫女游艺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