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历史想象的主体:《天秤星座》
2010-04-08姜小卫
姜小卫
(四川外语学院中文系,重庆400031;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后现代历史想象的主体:《天秤星座》
姜小卫
(四川外语学院中文系,重庆400031;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肯尼迪遇刺这一历史事件及其文化记忆对于德里罗的小说创作以及美国后现代社会“认识型”转变有重大影响。德里罗在《天秤星座》中并没有简单地把奥斯瓦尔德描写成一个偏执狂,而是通过剖析奥斯瓦尔德精神成长和心理变化的轨迹,探究奥斯瓦尔德竭力建构自身主体性和身份认同的思想历程。德里罗以精湛的艺术成就对后现代历史“认识型”的范式转变以及后现代主体性、自我和社会身份认同等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探索和思考。
《天秤星座》;历史记忆;意识形态;主体性;身份认同
历史观念和历史意识的变化不仅影响着人们对于过去的认知——由此形成的历史记忆构成了文化记忆和社会记忆的基础,而且影响着人们对于当下生活状态和文化形式的理解。正是在当今与过去、个体与群体身份认同的互构关系中,人们形成自身以及大我群体的认同感、归属感。正如德国心理学家哈拉尔德·韦尔策所论:“对自己过去和对自己所属大我群体的过去的感知和诠释,乃是个人和集体赖以设计自我认同的出发点。”①韦尔策认为,文化记忆所涉及和保存的知识对于一个大我群体的集体认同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按照扬·阿斯曼所给出的关于“文化记忆”的经典定义,每个社会和每个时代都“呵护”着关于过去和当下的“文化记忆”,并且“巩固和传达着自己的自我形象。它是一种集体使用的,主要(但不仅仅)涉及过去的知识,一个群体的认同性和独特性的意识就依靠这种知识”②。
肯尼迪遇刺这一标志着美国历史“世纪转折”的历史事件,给美国社会带来了刻骨铭心般的创伤记忆。相关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不计其数,都可以视为承载、记录、“呵护”历史记忆的文化载体。《天秤星座》是一部带有鲜明后现代主义艺术特征的小说,不仅仅是对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狂想式重构,更应该是德里罗在美国后现代社会特定的历史境遇中,对于美国社会群体身份认同危机的深刻剖析。奥斯瓦尔德成为身处后现代影像—消费社会的美国人自我和大我群体身份认同发生危机的一个表征,成为自我与大我群体社会以及文化身份认同之间产生激烈冲突、形成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对立的一个缩影。
德里罗透过自己对于肯尼迪遇刺事件艺术化的想象和重构,回溯、分析了围绕这一历史性事件的社会、文化记忆对美国社会产生的巨大影响,并以精湛的艺术成就对后现代历史“认识型”的范式转变以及后现代主体性、自我和社会身份认同等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探索和思考。
一、“摧垮了美国世纪的七秒钟”
德里罗把肯尼迪遇刺事件描述为“摧垮了美国世纪的七秒钟”③,足以见出这一事件对于20世纪美国历史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这一事件本身无疑对德里罗的创作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影响。德里罗告诉德克蒂斯:“或许它(肯尼迪遇刺这一事件)创造了我……在写作《天秤星座》时,我才想到以前的创作中许多意向似乎都是围绕着肯尼迪遇刺事件的黑暗中心。可以说,如果这一事件没有发生,我可能会成为与现在全然不同的另一类型的作家。”④肯尼迪遇刺事件宛然构成了德里罗小说世界的“小宇宙”。正是对这一历史事件、历史记忆及其影响的长期思考成就了德里罗。德里罗在另一篇访谈中这样说到:“我所做的一切一直是朝向这里推进,朝着这一特殊人物;奥斯瓦尔德和谋杀事件本身是我创作的起点,虽然我当初并不明了这一点。”⑤
1983年创作《白噪音》期间,德里罗撰写了题为《美国血案:穿越达拉斯和JFK的迷宫》的著名文章。德里罗关注的是肯尼迪遇刺事件的历史记忆对于美国20世纪后半叶历史所产生的影响,而不是事件产生的缘由、真相以及围绕事件本身的种种“理论”。德里罗认为,这一历史事件在20年后依然扑朔迷离、真相莫辨,使美国人的历史意识和现实观念发生了巨变。现实变得难以理解,人们对现实不再拥有连贯一致的认识。自此,人们开始以一种新的思维方式来认知所谓的真实性。德里罗反复重申:“这个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是真实的:一样东西是真实的,另一样比真实还要真实。”⑥在指意系统产品竞相堆积的后现代社会语境中,所指不断地发生延异,“超真实”成为真实性的代名词,成为后现代表象随处可见的标记。当历史事件本身成为一种超真实的表象时,人们如何认知置身于事件和世界之中的“自我”,抑或“超真实”变成了人类自我最后的隐遁之地?
这种对现实难以把握、不可理解的困惑从迪利广场一直延伸到美国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整个历史中。在《美国血案》一文中,德里罗论述道:“自从达拉斯那个下午以来,令人感到神秘、困惑的当然不是阴谋,不是关于笼罩在人物和事件上的重重迷团,而是我们大多数人所持有的关于连续一致的现实的意识。从那一刻起,我们似乎进入到一个随意和含混的世界中……从高度浓缩的事件延伸出来的种种线索显示出精心炮制的曲解和错综复杂的千头万绪,迫使我们不得不质疑关于这个由光和影、固体物和普通声音构成的世界的基本假设,我们不由得进一步去质疑我们测量这些事物,确定其重量、质量和方向的能力,质疑我们认清事物本来面目,清楚地回忆事物的能力。”⑦当人们满足于“阴谋说”的时候,德里罗敏锐地认识到,肯尼迪遇刺事件本身所蕴含的矛盾、悖谬、含混、随意性和偶然性代表了后现代美国社会“认识型”的转变。这一事件本身并非是人们关于这一事件认识的总和,而是福柯所说有“一个离散空间……一个关系的开放领域”,是“不确定性的可规定性”⑧。“认识型”的转变,使人们重新思考自我以及自身所处的这个世界,使人们开始质疑连续、清楚无误的历史表征是否可能,质疑在如是的历史和文化记忆中一个合乎理性、稳定统一、自明自主的主体观念是否可能。
德里罗在对历史事件的想象和叙述中,把自己的历史和创伤记忆融入集体和文化记忆当中,在文化和历史记忆对于当下社会生活状态、文化形式的“互构”关系中,探寻造成美国社会个体身份和群体身份认同危机的根源,探寻后现代主体性认知和建构的难题:当世界陷入疯狂或者变得不可理解时,自我如何才能躲避其自身,躲避历史、意识形态、文化语言等话语形式或实践对他的“传唤”?自我如何“在历史、地理或他所追寻的任何一个地方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位置”⑨?正如克里斯多弗·莫特所论:“德里罗对《天秤星座》人物的处理似乎源于他早期对于人物和主体性的探寻,特别是这种主体性意味着传唤意识形态中的一个主体位置。”⑩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奥斯瓦尔德是作为一个“被传唤的主体”现身于1963年11月22日这一特殊的历史瞬间,从而成为他内心一直所渴望的“历史主体”的一员。
二、“反面的天秤星座性格”
《天秤星座》的结构可谓匠心独运,精巧而繁复。德里罗在小说结构上巧妙地设置了两条主要的叙述线索。一条是奥斯瓦尔德生活的线索,按照空间的置换,通过描述不同生活场景来叙述奥斯瓦尔德成长的足迹和精神探索历程。另一条线索是以中央情报局退休特工小沃尔特·埃弗雷特、劳伦·帕门特等人为主要策划者、以“猪湾事件”的参与者T.J.麦基、戴维·费里等人为主要干将的阴谋小集团,作者按照时间顺序来叙述。这些人因为“猪湾事件”失败后受到中央情报局不同程度的排挤,于是把满腔的怒火、怨愤都撒向了在入侵行动中没有按计划坚持支援的肯尼迪。为了达到推翻古巴卡斯特罗政权以及恢复个人在中央情报局地位的双重目的,他们密谋策划一次假暗杀计划。在行动中故意留下线索,嫁祸于古巴共产党并把罪责推向卡斯特罗,挑起两国的纷争,而自己可以重新获得重用,坐收渔人之利。
两条线索平行发展,间隔交叉展开叙述。奥斯瓦尔德的内心生活、摇摆不定的政治观念主导着叙述的线索,作者侧重于这个人物身上“易于倾斜”、“反面的天秤星座性格”(negative libran)。在酝酿阴谋的章节里,奥斯瓦尔德只是作为一个“对象”,一个不知名姓的“他者”被谈及、被设置,或者仅仅是作为暗杀计划的一个棋子,扮演着一个“名字”和替罪羊的角色。直到“新奥尔良”这一章中,奥斯瓦尔德遇到了戴维·费里,费里向奥斯瓦尔德说明了他们想要他做的事情。至此,两条线索合二为一,整部小说后续的章节“变成了一声刺耳的长鸣,呼啸着直冲向11月22日这一天”。
德里罗无意像小说中撰写肯尼迪遇刺“秘史”的尼古拉斯·布兰奇一样,去写一部关于事件“真相”的历史。他在这部关于“后现代历史”艺术化的想象和虚构中告诉读者,追求美国理想、生活尊严和个人价值的奥斯瓦尔德,在一段奇特、诡异的历史境遇中何以由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变成影响历史进程的“历史主体”,自诩以自由、平等、个人权利为最高准则的美国梦想又是怎样变成了一个噩梦开始的地方。这个噩梦一直萦绕、延续在“后肯尼迪时代”美国的整个历史中,不仅延续在《白噪音》的文本世界中,而且延续在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校园里,成为美国人现实生活和社会记忆挥之不去的梦魇。《天秤星座》是一部关于“梦想和历史”的后现代小说,又是“一幕专事自我探究的活剧”。
正如小说标题所示,奥斯瓦尔德属于“反面的天秤星座性格”。“新奥尔良”一章中,费里带奥斯瓦尔德去见克莱·肖,三人之间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点明了小说标题所蕴含的深意。“属天秤星座的人有正反两种。正者能够自我控制,做事不偏不倚,四平八稳,通情达理,受众人尊重;反者情绪不稳定,容易冲动,极易受到别人的影响,往往作出危险的跳跃。不管属于哪种人,平衡是关键。”当费里和肖得知奥斯瓦尔德的生日时,两人反复谈到天平星、平衡星,“这似乎已道出了他们要知道的一切”。信服占星术的人相信星座的神秘力量预示着一个人的命运,但在德里罗笔下,“天秤星座”不仅隐约揭示出肯尼迪遇刺事件本身令人难以洞悉的神秘因素(政治或历史以外的因素),而且包含了作者本人对于他所想象的奥斯瓦尔德的理解。“这部小说是关于一个想要融入群体的局外人的故事,又是关于一个易于倾斜的青年的故事。”
奥斯瓦尔德一直在寻找一种归属感,寻求以斗争的手段突破个人世界和众人世界的界限,梦想着融入社会群体当中,汇入到历史中,争得被人用全名称呼的名声。易于倾斜、摇摆不定的天性使他在自我所信奉的个人奋斗的美国理想和传唤意识形态、媒体影像、历史和经济所构成的社会壁垒、缝隙间徘徊、挣扎。内在天性和外部社会因素形成一股可怕的历史合力,使他无法发现、找到一个独立、自主、完整的自我。冷战时期尖锐对立、互相冲突的社会理想,处于离散边缘的生存处境,甜蜜、温馨的家庭,都不能给奥斯瓦尔德提供一个安置自我的所在,他不断地漂流、游荡,居无定所。梦想精神归属感的他却一直是一个被设置的对象,是一个“可怜的独行客”,像一件附属品一样漂浮在虚幻的梦想和冷酷现实的夹缝中,任由浪潮推行。个人的命运和整个国家的历史命运,最终定格在那个名叫扎普鲁德的制衣商用八毫米家用录像机所拍摄的混乱不堪、模糊不清的影像上。
一个“局外人”以一种怪异、疯狂的行为打破了历史、社会群体“内”与“外”的界限。奥斯瓦尔德终于得偿所愿,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的名字与伟人的名字永远地联系在一起,个人历史与国家历史不可分割地纽结在一起。然而是可怕的死神和人们至今未能探明的神秘力量把他们维系在一起。这难道不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讽刺吗?奥斯瓦尔德是后现代美国影像—消费文化的产物,是“后现代主体性的一个标本,在社会规训‘错误’层面下并不存在先验自我的主体性”。著名评论家弗兰克·伦屈夏把奥斯瓦尔德看成是“反面天秤星座性格”的代表人物。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德里罗暗示着“无论你是否出生于天秤宫时段,只要你是个美国人,你都会具有天秤星座性格”。由此可见,“天秤星座”是德里罗对当代美国人个体和大我群体社会身份认同危机犀利、辛辣的讽喻。
三、谁是李·哈维·奥斯瓦尔德?
奥斯瓦尔德的成长经历是一个不断寻求自我精神平衡的旅程。美国社会所标榜、推崇的个体自由和平等的最高理想,是他最大的梦想。面对自我选择的种种可能性,他企图通过不断斗争的手段谋取生活的幸福,获得一种为“众人世界”所接受的自我认同和社会身份认同。奥斯瓦尔德梦想出人头地、与众不同的理想是美国梦典型的个人奋斗模式。这种理想模式却遭遇到阴谋的冷酷设计、美国政治意识形态的包裹、影像媒介的无情诱惑和历史合力的重重挤压,他的梦想一次次破灭。德里罗曾经讲过,奥斯瓦尔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物。小说始终聚焦于个人奋斗的历史与美国当代社会历史、个人自主选择与社会话语实践之间的对立、矛盾和冲突,聚焦于自我个体与大我群体社会身份认同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奥斯瓦尔德可以说是冷战时期美国后现代社会文化矛盾的综合体。一方面是自诩为人人平等、自由的美好理想和社会规划;另一方面却是令人目瞪口呆的剥削和贫穷,是肆无忌惮的密谋和凶杀,是血腥的暴力和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剑拔弩张的对立、窥伺、侦察以及随时有可能爆发的毁灭性战争威胁。当个体置身于如是的社会话语体系时,倍感自我价值的缺失以及丧失自我存在之所的困惑、焦虑和不安。奥斯瓦尔德梦想着自主、自由、平等和独立,却最终发现“自己被浪潮冲得把握不住方向,只能随着浪潮前行,成了可怜的独行客,与众隔离了”。生活的重压、工作的不如人意以及家庭的重负使他易于倾斜的天性变本加厉,从而朝“危险的跳跃”一步步迈进。最终迈向了德克萨斯教科书仓库六层的窗户,完成了自我遭际最危险的一跃。
奥斯瓦尔德是个遗腹子,自幼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十岁时竟然就读过六所不同的小学。频繁的搬迁使他难以适应变化多端的外部环境。他虽然处处依赖于母亲,但是从不指望母亲能够理解他内心真正的想法。母亲关于往事的回忆和唠叨并不能“触及他的真正生活,并未触及到他躁动的内心”。所有这些无疑形成了奥斯瓦尔德孤僻、乖戾、郁郁寡欢、坚韧却近乎偏执的性格。其实奥斯瓦尔德一生都想融入到“众人世界”中,可由于语言阅读上的障碍,他在进入社会和现实世界的符号秩序时遇到了自我根本不可能意识到的阻隔,自我与他者之间那道厚厚的屏障始终把他隔离在世界之外。奥斯瓦尔德自始至终都是美国后现代社会的“局外人”。
奥斯瓦尔德开始了艰难的读书生活。在书籍中他才能逃避现实世界的束缚,发现“一些基本道理”;在书籍中他才可以远离同学,把自己“完全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奥斯瓦尔德发现那些具有历史视野的“问题和思想”“才能够触及他的生活,真正的生活,能够触及他内心的时光流转”。书籍在奥斯瓦尔德面前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完全不同于美国现实生活的奇异世界。在书籍中,奥斯瓦尔德“认识了工人和阶级斗争,认识了雇佣劳动的剥削性”。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像列宁、斯大林和托洛茨基一样通过在孤寂小屋里的勤勉苦读、潜心钻研冲上历史的舞台,融入到历史当中,成为辉煌历史或伟大事业的一员。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不仅让奥斯瓦尔德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以及资本主义体系中个人价值的虚妄,同时也使他形成了强烈的反叛性格。他觉得自己注定要“做一个不合时宜的受难英雄”,去发现自我的真理,发现“世界里另一个世界”的真相。
奥斯瓦尔德在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同时开始阅读哥哥的《海军陆战队员手册》。他沉迷在各种训练规则和生活守则之中,“被(手册)严厉、确切和那一连串令人敬畏的细节规定所打动”,感到《手册》“就像是专门为他写的一样”。奥斯瓦尔德后来在海军陆战队的牢房里亲身经历和体验到《手册》在形塑自我方面的巨大魔力。在囚室里,他一边忍受着非人的虐待,一边试图体验历史。“他明白,自他出生那天起他是怎样被引向这里的。军用牢房就是为了他才发明的,这是他度过一生的那些小房间的别名。”牢房就像所有的监狱一样是“一种宗教”,可以带来一种谁也抵抗不了的真理的宗教。奥斯瓦尔德明白了历史的含义:“历史就意味着融合。历史的目的就是超越自身。”他也终于明白了《手册》的真正含义:“它是说怎样成为这个体系的工具,一个可使用的部件。它是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手册。”
阿尔都塞在《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把意识形态界定为“个人与其实在生存条件的想象关系的‘表述’”,而且“意识形态具有一种物质的存在”。这样,意识形态必须置入维持和生产它的各种实践中来把握。主体的观念就是意识形态机器(特别是媒介和教育)所造就的产品。阿尔都塞认为:“主体范畴构成了整个意识形态的本质。”意识形态则具有把具体个体“建构”成主体的功能。正是这种“建构”、生产和形塑主体的功能对意识形态作出了界定。他在谈到主体概念时明确指出“没有不借助于主体而为了这些主体而存在的意识形态”。在德里罗笔下,《海军陆战队员手册》正是美国国家意识形态的代表和物质载体。正如FBI、CIA等国家意识形态机器一样,它们一起把奥斯瓦尔德“传唤”成一个独特的主体。我们可以引用阿尔都塞最为著名的一段话加以说明:“所有意识形态都通过主体这个范畴发挥功能,把具体的个人呼唤(hails)或传唤(interpellates)为具体的主体。”“传唤”的概念对于能动主体所具有的自愿的、深思熟虑的行动或者选择的自由和权力提出了质疑。如果所有个体都是意识形态所建构的主体、一个被传唤的主体,那么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自由地行动或者代表自我以表述自身?如果我们考虑到多重主体立场的变化不居、相互矛盾对立,那么就很难断定特殊境遇中的能动主体能否保持恒常不变。按照阿尔都塞的观点,主体选择的最终权力和自由必然受到主导性意识形态的影响和制约,因而个体的生活实践和体验必然依赖于主导性意识形态所决定和制约的社会实践和具体境遇。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进一步指出规训的权力在形塑主体过程中的作用:“个人无疑是一种社会的‘意识形态’表象中的虚构原子。但是他也是我称之为‘规训’的特殊权力技术所制作的一种实体……实际上,权力能够生产。它生产现实,生产对象的领域和真理的仪式。个人及从他身上获得的知识都属于这种生产。”美国式自由民主无疑承担着传唤、规训和压抑个体的意识形态功能。出于内心对这种丑恶、不平等社会的憎恶、厌弃,奥斯瓦尔德投身到前苏联社会主义阵营。
可是在前苏联这个自己梦想的神秘国度,奥斯瓦尔德并没有获得他梦寐以求的苏联公民身份,也没有变成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在别人眼中他永远是一个陌生的美国人。苏联之行并没有使他“在历史、地理或他所追寻的任何一个方面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位置”。重返美国后,奥斯瓦尔德一直受到秘密机构的监视,其内心则在相互冲突的意识形态之间不断挣扎。现实生活犹如语言本身一样失去了控制,利用非连贯性、流动性来捉弄他。“万物的本质便是它们极易流逝。许多事情总是从他的知觉中一闪而过,他无法把握这个失控的世界。”丹尼尔·贝尔把后工业社会“文化话语的断裂”称之为“感觉的革命”,并对自我意识进行了令人信服的分析。贝尔把现实界定为“‘重要的别人’做出的一种确认”,“当具有确认权威的‘别人’对于那些在社会上寻求立足之地的人眼里失去意义时,现实也就崩溃了”。自我身份的危机和变化同样可以看成是后现代主体性的一个标识,这正是德里罗小说一直在探索、追问的问题。一旦现实失去控制,变得不可理解、不可捉摸,那么我们对于现实的感觉和经验,或者可以称之为后现代性的体验,是如何发生的?如果说经验是自我认识和身份变化的源泉,“是自我意识——个人与其他人相形有别的——的巨大源泉”,那么当现实生活经验本身变得繁复多变、难以理解时,我们又该如何把握、体认我们自身,如何形成关于自我的认知意识,形成对自我社会身份的辨识和认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克里斯多弗·莫特认为《天秤星座》是“一部我们时代的编年史,是一项对认识型的研究,这种认识型产生于扎普鲁德录像中鲜血四溅的慢动作,成型于有关暗杀事件的证词、推论、诡计和证据,当然还有《沃伦报告》组成的图书馆”。这座图书馆犹如博尔赫斯笔下的“巴别图书馆”,没有人能够走出这个迷宫。不过,它并不是小说家的艺术想象而是美国后现代历史现实的迷宫。
四、艺术的救赎
德里罗在小说两条叙述主线中间还穿插了第三条叙述线索,中央情报局退休的高级分析员尼古拉斯·布兰奇受中央情报局委托撰写肯尼迪遇刺秘史。这是一位传统历史学家的形象或者是一位传统现实主义的作家形象。布兰奇对自己“把事物与内涵联系起来的综合推断力”坚信不疑,自认通过客观真实的再现足以让事件本身的真相重新呈现在自己和读者面前。他坐在堆满书籍资料、充斥着各种理论和梦幻的屋子里,皓首穷“经”,寻根究源,希望发现事件本身的原委和真相,“重新获得对于真实的掌握”。但是最终却被源源不断的资料所压倒,迷失在这间历史和梦幻的屋子,无法形成对于事件连贯一致的叙述,“他的笔记成了他的避难所。笔记本身成了目的。”一个卡夫卡式的悖论。布兰奇的经历证明了掌握历史事件本源的不可能:面对肯尼迪遇刺这样的后现代历史事件,像布兰奇那样企图沿用传统史学编撰方法撰写一部关于事件真相的历史,只会是徒劳一场。
德里罗曾谈到肯尼迪遇刺事件使自己和每个美国人丧失了“关于连续一致的现实的意识”。1988年《天秤星座》出版以后,他对德克蒂斯再次谈到这一点:“从那一刻起逝去的岁月里,我想我们都感到25年间所失去的正是对于可理解的现实的意识……从那时起,我们似乎更加认识到了随意性、含混性以及混乱无序这些因素。”即使面对“脱离了真实性中心地带”的后现代历史事件,德里罗又坚持小说就像“避难所”一样可以提供给人们另外一种理解现实的思维模式,从而使人们避免遭遇到布兰奇的命运,被卷帙浩繁的资料所吞没。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小说家的德里罗试图给绝望的布兰奇一种安慰,把他从绝望的处境中拯救出来:“至少从理论来讲,小说可以是一种安慰。”
按照德里罗的观点,小说具有一种神奇的救赎力量。“我认为小说能够把历史从混乱状态中解救出来。通过有些肤浅的填补空白的方式,小说可能会做到这一点。但是它在更深层的意义上也能够实现自己的功用:给予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在真实生活中无法体验到的平衡和节奏。因此置于历史之中的小说能够在历史之外发挥作用——纠正、解释,或许更为重要的是,发现我们在别处不会经历的平衡和节奏。”《天秤星座》“试图给陷入随意性困境的人们含蓄地传达一点秩序的信息”。德里罗暗示着当代美国人只有以一种新的认知范式才能走出充满随意性、流动性、含混不明的现实,才能构建自身与现实的关系,从而构建并体认真正的自我。
正如克里斯多弗·莫特所论:“德里罗对于我们了解自己的方法和方式的研究,揭示了美国近期历史所存在的问题和可能性。”德里罗不仅揭示出重构美国后现代社会历史的可能性,而且也揭示了后现代社会中小说的可能性。艺术想象的力量使人们能够以一种新的认知范式、以不同于传统史学观和现代主体观的“认识型”来认识混沌未明的现实,认识处于“随意性困境”中的自我。从这个意义上讲,《天秤星座》是德里罗给愈演愈烈的美国媒介暴力文化下的一剂良药。
注 释:
①② [德]哈拉尔德·韦尔策著,季斌译:《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页。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⑧ Michel Foucault:Politics and the Study of Discourse,in Ideology and Consciousness,1978(3),p.10-25.quoted in Victor E.Taylor and Charles E.Winquist eds.,Encyclopedia of Postmodernis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1,p.113。
【责任编辑:赵小华】
L106.4
A
1000-5455(2010)03-0082-06
2010-03-22
第45批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项目“重访历史:后现代主义历史小说研究”(20090450715)。
姜小卫(1968—),男,陕西渭南人,文学博士,四川外语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