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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造型”的人类文化行为
——格林布拉特“文化诗学”核心理论分析

2010-04-08傅洁琳

关键词:布拉特莫尔格林

傅洁琳

(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山东济南 250100)

“自我造型”的人类文化行为
——格林布拉特“文化诗学”核心理论分析

傅洁琳

(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山东济南 250100)

格林布拉特的文化诗学理论阐释了“自我造型”的人类文化行为,将人类文化中的“自我造型”模式用文本阐释的方式揭示出来。这是格林布拉特文化诗学理论的核心组成部分,也是格林布拉特理论阐发的重要出发点。在格林布拉特看来,“自我造型”潜在力量既来自于种种外在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抑制与颠覆,又来自于内在的心理与知识结构的呼应与感化,是一种多重复杂的、充满种种社会力量的富有张力的过程。文本阐释更是一次“自我造型”的复杂理论旅程。既然文化是一个互文结构的整体,“自我造型”在互文性的人类文化结构中就是一种文本观念的流动。

格林布拉特;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自我造型;人类文化行为

格林布拉特(Stephen Jay Greenblatt,1943-)是新历史主义与文化诗学的领军人物,哈佛大学著名教授。他首倡的新历史主义与文化诗学理论,是当代欧美文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成为当代欧美一个渊源广泛、影响颇深的理论批评流派。这一诗学理论主要以跨学科的文本阐释为特点,因而格林布拉特被哈佛大学命名为“跨学科人文教授”和“新历史主义之父”。他的主要代表作品是《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Will in the World:How Shakespeare Become Shakespeare)、《学会诅咒》(Learning to Curse)、《炼狱中的哈姆雷特》(Ham let in Purgatory)、《莎士比亚的商讨》(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The Circulation of Social Energy in Renaissance England)等。格林布拉特用文本阐释的理论研究方式,阐释了在人类文化生存活动中“自我造型”的想象性结构与诗性特点。这种对“自我造型”的研究和阐释既是文化诗学理论的核心构成部分,也是格林布拉特文化诗学理论阐发的重要出发点之一。本文旨在通过对格林布拉特“自我造型”问题的研究,洞悉格林布拉特“文化诗学”理论的实践意义和人本特点,进而把握“文化诗学”理论的深刻魅力。

一、格林布拉特理论研究的历史文化渊源

20世纪80年代,格林布拉特和他的同事大多着重分析文艺复兴时期的文本。这一现象的出现是有其历史渊源的。中世纪基督教教义由于没有阐述人类的世俗生命本质,更多地强调人的神性需要,对现实世俗生活没有详细而现实透彻地开示和引导,尤其是当时很多教会神职人员精神腐败、对教义垄断曲解,造成了人类对神性的误解和抗拒。于是,文艺复兴时期成为人类世俗历史上第一次个体精神确立和觉醒的时代,也是人类在世界上的第一次主动的自我精神构塑,是一种强调人类感性生命精神特质的时代。文艺复兴时期,人们不再将人类视为从上帝那里得到本质而形成的完整统一体,而开始从思想精神上确认作为个体人的现实观念。这是人类世俗精神自我成长和确立的开端。拉伯雷在《巨人传》中就描写了德廉美修道院“各行其是,随心所欲”人间乐园般的生活以及人们对知识的无限渴求。

但是,人类是否真的从此人性完善、灵魂高尚,从此可以脱离上帝的俯视和怜悯、救赎呢?我们知道,潜伏在人类生命中的贪欲和恶是普遍存在的,它们深植于人类的内心。在《哈姆雷特》中王子哈姆雷特感慨地叹息:世界是一座荒芜的花园,丹麦是最坏的一间。在文艺复兴的后期,人的本质问题极为复杂和多样化。因为过分强调张扬人性,主张享受现实生活,所以恶欲极度膨胀,贪欲诱使人们极力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莎士比亚《李尔王》、《麦克白》等戏剧就宣告了亲情的断裂和衰老的悲哀,用掠夺和血腥残杀获取非份的权位和财产成为不断重演的人间现实;《雅典的泰门》宣告了金钱的魔力,人性在人类世俗运化中显露出了罪恶的本质,因为人类始终是自我和社会多重塑造的复合体。

文艺复兴这种特殊的历史时期与当代的思想文化流动有相似之处。通过对文艺复兴时期文本的阅读和阐释,进而认识人类复杂的自我,这样就开始重新认识自我和“自我造型”的人类文化行为复杂过程。同时,文艺复兴时期是一个跨越中世纪与启蒙运动的过渡性时期,当今社会也是一个处于飞跃、思想不断重构和裂变的时代,因此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现象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借鉴意义。

实际上,格林布拉特的“自我造型”概念与诸多文本有着复杂的渊源。也就是说,文学性文本与非文学性文本、虚构性文本与非虚构性文本的文本间性与跨学科性等特点并非新历史主义的学术专利。20世纪中后期的“文化转向”就意味着理论视野的泛化。①按照格林布拉特的表达,在各种社会能量的碰撞和交流中,“自我造型”得以不断展开。因为人与人之间必然是有影响的,而“人是文本”,那么一切都具有互文性,文化就是一个互文结构的整体。因此,“自我造型”在这种互文性的人类文化结构中就是一种文本的流动。作者、世界、作品、读者(包括批评家)的关系也是互文性的关系。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的著名语言“文本之外一无所有”曾引起广泛争论,有的评论家认为应该翻译成“一切都包含于文本之中”,其实这两种翻译并没有什么根本区别。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一切存在都在文本之中。格林布拉特的思想和理论也是在种种文本的相互“商讨”和“流通”之下形成的。

二、“自我造型”是一个社会化构建的过程

在格林布拉特看来,人类的自我是一个社会化构建的过程。人的本质不是固定的、整体的,而是不确定的、不连贯的,它有时因一些偶然性的事件而改变,是在社会意识形态隐蔽的规约下形成的。格林布拉特认为文艺复兴时期文学研究的出发点非常简单,即16世纪的英国不但产生了自我,也存有那种自我是能够成型的意识。

格林布拉特的自我概念主要是指:长期存在的对个人秩序的感受;个人借以向世界言说的方式;私人欲望被加以约束的一种结构;某种对个性(identity)形成与表达一直发挥审慎造型作用的因素。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概念中主要体现的是自我表现力、自我约束力和他人的制约三种因素。文艺复兴时代产生了社会流动性,个人意志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张扬,但是也存在着对个人意志的强烈塑型。宗教教义中圣子耶稣的至善至美、国家权力、社会精英的举止风范、父母和老师的榜样等等,这一切主宰社会所有活动的力量都成为“自我造型”的内在约束力。这样,人类个性的规约塑造似乎成为经过某种巧妙处理的艺术过程。

格林布拉特“自我造型”理论的形成始于他的博士论文《沃尔特·罗利爵士:文艺复兴时期的男子和角色》(Walter Ralegh:The Renaissance Man and His Roles)。最初确定选题是在剑桥大学,当时他受到了老师雷蒙德·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的深刻影响。可以说,威廉姆斯的讲座几乎全部将格林布拉特以往所受到的形式主义文学批评训练革除了。威廉姆斯论及印刷出版,认为出版业拥有土地和工厂,通过出版发行纸质文本,使一些被压抑的声音在文本中再现出来。人们在文本中所构建的美学价值,常常服务于社会策略,而社会策略又不断地回到文本的阐释行为之上。②同时,文本的印刷出版制造了新的权力形式,这意味着以社会舆论为核心的意识形态权力的运作。格林布拉特曾经谈到,他决定将威廉姆斯对他的影响与自己对罗利爵士的兴趣结合起来。格林布拉特的博士论文,从广阔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视域,通过罗利爵士与伊丽莎白女王及王室宫廷的复杂关系,阐释了社会权力结构与个人“自我戏剧化”展现的深层关联。

罗利爵士(Sir Walte Ralegh,1554-1618)是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著名航海家、史学家、诗人,是英国在美洲新大陆上第一块殖民地的建立者。1584年,罗利爵士企图在洛亚诺克岛(Roanoke Island)殖民。为了纪念英王伊利莎白一世(Virgin Queen Elizabeth),乃以其绰号贞女将此地命名为“维吉尼亚”(Virginia);但此殖民地仅维系了一段短暂的时期即告结束。据说在一次镇压爱尔兰叛乱期间,罗利爵士与伊丽莎白女王发生了恋情,此后获得垄断经营羊毛织物出口、锡矿开采权以及北美探险等特许。1603年女王去世后,罗利爵士以叛国罪被新的掌权者詹姆斯一世判处死刑,在伦敦塔中被关了13年后,1618年执行死刑。在宫廷权力、与女王的情感纠葛、探险、致富等诸种社会操作之间,罗利总是通过诗、书信、游记等文本书写,将现实力量的冲突和张力在文本中得到疏解。根据格林布拉特的分析,诗歌创作既是罗利排解内心的恐惧、孤独、爱情等情感的领地,也是罗利重塑自我、将自我加以戏剧性肯定和张扬的方式,同时也是向女王暗示、献媚和争宠的手段。隐蔽的政治行为、种种挫折和人生思考、甚至狱中的落寞几乎都被升华为诗作,从而成为对女王效劳的另外一种方式。政治权力始终是织就罗利爵士人生起伏跌宕的主导因素,也是罗利“自我戏剧化”的内在文化动因。罗利在他的著名诗作《生活》这样写道:“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一场情感剧。我们随着音乐的音节欢笑。母亲的子宫是疲惫的小屋,也是我们为短暂的喜剧装扮自己的地方。天堂是明智的目光犀利的观众,坐在此处是行为不妥的标志。我们的坟墓躲藏着夕阳,像一幕演完了的剧谢了幕。三月里我们玩着最新的安息。只有死亡是真的,决不是开玩笑。”在这首诗里,罗利传达出“自我戏剧化”的人生感慨。

从对罗利爵士的文化解读开始,格林布拉特逐渐将这种“自我戏剧化”的模式加以演绎和阐发,成为一种广泛运用于文艺复兴时期主要作家作品的阐释策略。这样,“自我戏剧化”的文本阐释逐渐发展成为“自我造型”(self-fashioning),文化诗学理论也逐渐得以形成。可以说,格林布拉特的“自我造型”理论是他的文化诗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自我造型”过程一方面通过虚构的文本事件、人物,寻绎自我与他人的复杂关系,让不可控制的外在社会力量穿越自身,如此以来,不仅作者自我得以塑造,阅读文本的他人也得到塑型,而文本阐释更是一次“自我造型”的复杂的理论旅程。

格林布拉特在著作《文艺复兴的自我造型》中比较全面地体现了“自我造型”理论。这本书的第一章《餐桌上的伟大:莫尔的自我塑造和自我删除》(At the Table of the Great:More's Self-fashioning and Self-Cancellation),一开头就阐述了莫尔的“自我造型”和“自我删除”同时发生的动态过程,这一过程是文化力量在莫尔生命中不断重塑的过程。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1478-1535)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人文主义者,空想社会主义理论的创始人,主要代表作是《乌托邦》。1533年,英王迫使国会通过了一项法令《至尊法案》,宣布自己为英国教会的领袖,所有英国的杰出人物都必须宣誓效忠,但莫尔拒不宣誓,为此辞掉了大法官职位,但又得罪了国王亨利八世,被定为叛国罪关进了伦敦塔,罪名是“意欲剥夺国王的尊严、称号或其他王室的身份名位”。1935年,莫尔的头被砍下来悬挂在伦敦桥上。格林布拉特写道:有时候,羞涩的调侃和严肃的工作是紧密相联的。故事可以追溯到1534年黑暗的日子,莫尔政治生涯的崩溃,也是莫尔整个世界的崩溃的前夕。莫尔在《愉悦与困苦的对话》(A Dialogue of Comfort Against Tribulation)中讲述到在伦敦塔中自己回忆起威尔斯(Wolsey)红衣主教的晚宴,极度虚荣的主教要求宾客们发表演讲,这看来似乎是件美好的事情。年轻的莫尔回想起自己刚刚开始的律师职业,聪明、年轻、充满野心、渴望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非常自信能表现出色;但是,他后面的一位狡猾的牧师急切地越过了他。这位牧师几乎用尽赞美奉承的词语,而且自己陶醉其中:他从心底发出长长的“oh”的感叹,高举拳头,高昂着头,将目光投向苍穹。这一场景深深隽刻在莫尔的脑海里。③在这种愚蠢的虚荣和珍贵的精神交流相伴而生的时刻,莫尔对社会喜剧的敏锐观察与他终生所参与的政治游戏联系起来。富有和权力可能使人们更透彻地参与和认识到事情荒诞的实质:到处弥漫着无用的浮夸、奉承和赞美,政治生涯就类似于这种虚幻的场景。莫尔好象在观看一个虚构事件的制作过程,他被整个表演的非现实性震惊了,更重要的是这种虚拟的政治现实以一种巨大的力量对世界发生着作用。格林布拉特认为,这一事件本身并不多么离奇,它的意义在于整个世界就如同人们的渴望、焦虑和目的相聚合的巨大形体,闪耀着虚幻的、引人注目的、固执的、完全非真实的光芒。

格林布拉特通过莫尔生活的这一细节描写,隐喻地展示和显露了莫尔整个政治生涯的虚构性和非现实性。莫尔从大法官到狱中囚犯,直至被砍头,在这样的生活与写作的过程中,完成了“自我造型”和“自我删除”的整个过程。写作是莫尔建构自我、寻找与确立自我的过程,但是在现实的政治生活中,莫尔又不断消解着人生的真实性,其自我陷落于被政治权力预构的虚假陷阱里。莫尔最终是以被砍头的形式完成了“自我删除”的过程的。在格林布拉特看来,莫尔徘徊在职业的公共作用与对这种精心制作的自我身份的逃离之间。这种逃离是莫尔内心深处的渴望,也是莫尔写作的潜在动机。

格林布拉特在作品里自问:为什么人们会屈从于这种既没有什么益处、又没有什么可忍受的离奇想象?莫尔的答案是权力。权力是人们能够将自己的虚构强加于世界的典型象征。这种虚构越是暴虐,就越是强烈地证明了权力的存在。虚妄的红衣主教威尔斯肯定被疯狂的权力欲掌控了,但是他又驱使着其他人进入疯狂之中,并且予以强化。前国王理查三世也是这样,在给予、拒绝、新的给予和不情愿接受的精美过程掩盖下,理查三世被王位和权力无情地攫取住了。问题是没有人会被这种权力的毫不掩饰的虚华所欺骗,但是所有的人都心甘情愿地参与其中,并且静默地观看着这个过程。④

吉恩·霍华德评论说,在格林布拉特笔下,人是通常对个人控制怀有敌意的非人化的各种历史力量的产物。⑤所谓“非人化的各种历史力量”就是使文本得以产生的各种社会力量,也是人不得不置身其中的政治与意识形态关系。这种“非人化”的物质力量对人自我的本质、命运的形成,产生了根本的决定作用。格林布拉特通过对文艺复兴时期诸多作家作品的分析发现,这些作家的“自我造型”意味着向专制权力和权威的强烈反抗与顺从承认之间的内在张力。这些外在于自我的塑型力量不仅有代表神性的上帝、圣经、教会,也有代表世俗的法庭、殖民、军事当局以及其他各种权力机构。

三、文本阐释中“自我”的演化

格林布拉特把对“自我造型”的研究放在文艺复兴时期宏大的历史文化背景下,透视特定文化历史背景下的人物事件和社会现实,从而建立了文学与历史、文化的多向反映机制。格林布拉特倡导的新历史主义的研究方法,把历史与文化现实融通起来,体现了文学研究的现实倾向与政治维度。格林布拉特谈道:“我们依赖这些作者生涯与较大社会场景的透视点,便可阐释它们之间象征结构的交互作用,并把它们看成是构成了一个完整而又复杂的自我造型过程。通过这种阐释,我们才会抵达有关文学与社会特征在文化中形成的那种理解。这就是说,我们是能够获得关于人类表达结果的具体理解的。因为对于某个特定的‘我’来说——这个我是种特殊的权力形式,它的权力既集中在某些专门机构之中——例如法庭、教会、殖民当局与宗教家庭——同时也分散于意识形态结构、特有的表达方式与反复循环的叙事模式中间。”⑥在此,格林布拉特说“这个我是种特殊的权力形式”,因为每个人的行动都构成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个人不仅要接受社会习俗、各种制度的制约,而且我的存在对他人与社会都产生了某种影响。不仅像托马斯·莫尔那样的大法官会因为对法律的监管而作用于社会,并在某些特定时刻成为社会法律的虚幻的化身,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普通人也因为生命在某种层面的社会意义而成为权力的现实存在形式。

格林布拉特在《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Will in the World:How Shakespeare Became Shakespeare)⑦中,将莎士比亚放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视域进行解读,揭示莎士比亚“自我造型”的复杂运作过程。格林布拉特并不拒绝对私人档案、警察案件、政治禁忌、民间猜测的关注。这并不意味着他无视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政治活动。他正是通过对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作品,特别是莎士比亚作品的多层面多向度研究,强调析出“自我造型”在历史性的文化建构中的重要价值和时代意义。格林布拉特认为“自我”是自我意识的实质性概括,它主要表现在人通过外在现实活动来体现和构塑人自身内在的本质特点,体现了人的伦理道德以及政治思想等诸方面的倾向性。“自我”问题,实质上是人的自我形象在现实中的历史性建构问题。

在《俗世威尔——莎士比亚传》的第七章《震撼剧团》中,格林布拉特借助莎士比亚与大学才子派克里斯托弗·马洛、罗伯特·格林、托马斯·沃森、托马斯·纳什等人的交往,用具体的文本阐释实践阐释了“自我造型”理论的重要含义。大学才子派作家马洛、纳什等都受到良好的大学教育,有丰富的才华和可贵的创作才能,他们大都无视社会习俗和规则,不做社会、金钱、权力的奴隶,因此,放荡不羁、寻欢作乐,不从事社会的正当职业,某些时候坑蒙拐骗、混吃混喝。这些人大多30岁前后就穷困潦倒地死于暴饮暴食或饮酒闹事。如此一来,他们更成为社会权力的奴隶,过着被自我权力毁败了的生活。他们是有才华受了教育的人,但是却躲避陈规、逃避责任而陷入自我虚构的陷阱里。

正如福柯所说,知识就是一种权力。知识有时候是用异乎寻常的方式塑造了自我和人生。如果说格林布拉特的“自我造型”理论总是寻找与自我对立的非人格化力量来促成自我的塑型,那么,使大学才子派们的“自我塑造”得以完成的对立性力量就是人性恶的本身。这种力量对人类的自我造成了彻底的颠覆,以至于最终彻底消解了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同时,不愿受约束的知性才华,也是这种颠覆性力量之一。这种对知识的把握和运用知识的才华,使他们产生了虚幻的感觉和侥幸的心理,自认为不需要勤恳地努力、不需要循规蹈矩地工作,一样可以有自由而悠闲的生活。这样,不惮于恶习,不惮于贫穷,从而在生命的深处解构了生存的意义。这种对知识的非正常依赖和可以操纵知识的才华,只是一种人性懒惰所造成的幻觉。

格林布拉特谈到文艺复兴时期“自我造型”时说:“‘自我造型’主要是经由某些被视为异端、陌生或可怕的异己形象的反叛获得的。那种带有威胁性的他者,那些异教徒、野蛮人、巫婆、淫妇、叛徒、反基督等等必须予以发现或者假造,以便对他们进行攻击并摧毁。”⑧在格林布拉特看来,“自我造型”是在与主流意识形态以及他异因素的颠覆、抑制的矛盾冲突中逐步实现的。这种“自我造型”体现了自我在塑型过程中被压抑、被化解的动态过程,凸显出自我与权力结构、意识形态无处不在的内在关联。在格林布拉特看来,“自我”的塑型力量既来自于种种外在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抑制与颠覆,又来自于内在的心理与知识结构的呼应与感化,是一种多重复杂的、充满种种潜在社会力量的富有张力的过程。

格林布拉特认为,在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作中,格林等大学才子派们的所作所为被没有大学教育经历的莎士比亚塑造成著名的“福斯塔夫”等人的形象,而莎士比亚则把自己暗中塑造成了那位睿智聪明的哈尔亲王。罗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约1558-1592)很有个性,放荡不羁,在英国文学史上以攻击莎士比亚而闻名。他的作品有剧本、散文、传奇故事等三十多种,代表剧作有《詹姆斯四世》等。格林生前性格傲慢、穷困潦倒,对莎士比亚极力挖苦攻击,据说莎士比亚曾拒绝借钱给他。这样,莎士比亚的“自我造型”是在与大学才子们竞争性对立面的抗争中完成的。

格林布拉特分析认为,格林式人物的先期造型是《终成眷属》里的帕洛。帕洛当众受了羞辱和揭发,名誉扫地,如果要保全名誉,看来只有自杀了。但是,帕洛偏偏根本就没有什么荣誉感,他不但不自杀,而且还快乐地自我解嘲说:我还是照旧吃吃喝喝,照样睡得烂熟,像我这样的人,到处为家,什么地方都可以混混过去。格林布拉特认为,这就是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在福斯塔夫身上得到了充分发挥。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祛除了以名誉为核心的很多东西,例如名字、声誉、尊严、天职、信用和诚实,这样也就反叛了人类良知和优秀品质。于是,福斯塔夫走入了马洛式的悖论之中。如果名誉是虚幻不实、没有用处的,难道奸猾无耻、乖戾欺骗、肆意放荡的行为就能够照亮人生、就是管用的吗?福斯塔夫站在为国而战死的沃特爵士尸体旁,他说:“我不喜欢沃特爵士这种咧着嘴的荣誉。给我生命吧。”⑨福斯塔夫贪生怕死、讲求实际、嬉皮放纵,莎士比亚在《亨利四世》中描绘了福斯塔夫喜剧性的死亡,就如同才子格林最终竟死于荒谬的暴食暴饮一样。

格林布拉特阐述说,几个世纪以来,福斯塔夫仍然激发着仰慕者们发掘其神秘的内在实质,那种伟大的机智、激发他人智慧的能力、引人注目的豁达、强烈的颠覆性才智以及节日狂欢般的精彩。这些品质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是还有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好像这个无赖内在具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能够抵制阐释、控制自身。⑩这种内在复杂的力量,就是人物“自我造型”这种人类文化行为的特质。格林布拉特所阐释的“自我造型”,是那种文本中人物自身、作品内部、作家与社会、作家与作家、人与人相对立的复杂力量之间极力冲突的内在张力,在新的广阔的文化场域里的重构或“再现”。格林布拉特曾经谈道:“说到‘再现’,我们便回到文学上来。或者说,通过再现问题,我们即能理解,自我造型正是从这样一个事实中获得裨益,即它在进行功能运作时并不严格区分文学和社会生活。它开始跨越界限,混淆文学人物的创造,个人自我性格的塑造,那种被外力加以无可奈何的改造的经验,以及企图塑造他人性格的动机。”(11)

恩格斯1895年5月18日在给拉萨尔的信中提出了“福斯塔夫式背景”。恩格斯认为,福斯塔夫是莎土比亚在其历史剧《亨利四世》和喜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等剧作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是莎士比亚现实主义艺术的重要成就。恩格斯指出:在封建社会解体时期的贵族与贵族斗争的后面,存在着农民和市民的活动以及由这个活动构成的平民社会五光十色的背景。恩格斯称之为“福斯塔夫式的背景”。恩格斯把莎士比亚对社会环境的多层面描写看成是“莎士比亚化”的重要内容之一。福斯塔夫的“自我造型”是与当时复杂的社会问题结合在一起的。福斯塔夫本人成为贵族与平民相对立的社会力量冲突、演化的关键性人物,在他身上体现了历史合力的多种文化构塑力量,其中起重要作用的是福斯塔夫对于荣誉、价值的理解。在《亨利四世》下部,福斯塔夫想在刚被加冕为国王亨利五世的哈尔亲王那里沾点光,但新王说:“我不认识你,老头儿。”福斯塔夫受命不得在新国王面前出现,这彻底毁灭了他的希望。昔日朋友哈尔亲王当上了国王就不再相认,福斯塔夫多年的情感投资化为泡影。这无异于一次象征性谋杀,从而真正成为福斯塔夫死亡的秘因,“国王把他的心伤透了”。福斯塔夫表面的满不在乎、插科打诨、纵情享乐、标新立异似乎掩饰了内心对权力的无限幻想和贪婪,福斯塔夫和他的原型格林一样,似乎都被自我不慕虚荣的假象欺骗了。对于格林或福斯塔夫们来说,虚荣是暗藏在心底无可回避的真实,荒唐放纵无耻仅仅是贪婪地、自私地游戏人生的外在借口。当然,无论是与国王关系的猝然断绝,还是隐藏在心底的攀附权贵、情感投资的企图,在格林布拉特看来,都是一种关于权力的隐喻性结构,正是这些力量的冲突和演变、运化,形成了“自我造型”。如果说权力虚构和纵容了人的幻觉,使人失掉自我,那么福斯塔夫式的纵情恣乐,则是以一种蔑视权力和荣誉的假象,昭示了另一种形式的对权力的肯定与诠释。

四、历史合力中的“自我造型”

在格林布拉特的文化诗学理论视域里,文本阐释中的自我是在历史的合力中形成的,对自我进行塑造的各种力量之间进行冲突、角逐、争斗,从而使文本中潜存着的种种威胁的他者、隐蔽的成见、随处弥漫的意识形态规置、看不见的权力结构,在文本的阐释中显露出来,彰显出主流意识形态历史话语的虚构性和文本裂隙。格林布拉特认为,莎士比亚在历史剧创作中把睿智的哈尔亲王看成了或者内在地饰扮成他自己。莎士比亚在作品人物身上既投射了试探性的参与,又有谨慎的、不易察觉的自我保护性技巧。哈尔亲王的冷漠只是莎士比亚与格林关系的一个层面,但不是最重要的方面。莎士比亚对于格林的慷慨是美学上的,而不是金钱上的。他赠给格林的无价之礼,就是把他变成了福斯塔夫。(12)

“自我造型”意味着各种社会力量或者对立力量双方潜在的较量。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造型”来说,“一个人的权威,正是另一个人的异己确立的,每当一个权威或异己被摧毁之后,另一个新的将会取而代之。在特定的时期,总会存在一个以上的权威或一个以上的异己,假如权威或异己都存在于自我之外,它们就会同时被当作内在的需要加以体验。因此,顺从和破坏这两种因素又已经内在化”(13)。这段话用莎士比亚的戏剧《麦克白》进行阐释就很容易理解。麦克白听信了精灵的预言,在平乱有功班师回朝之后杀死了国王,自己做了僭王。君主的权威力量被当做异己摧毁,但是原来国王的死亡、登上王位的荣耀,同时以一种异己和权威双重力量共存于麦克白的个人内心的政治体验之中。进一步说,异在的老王的鲜血、作了新国王的荣耀同时形成了分裂、冲突、矛盾的力量,最终成为导致麦克白夫妇疯狂的内在原因。在格林布拉特看来,自我是在与异己力量的对立冲突中被塑型的。“自我造型”往往发生在某种权威和某个异己遭遇的关头,而遭遇过程中产生的力量对于权威和异己双方都意味着攻击。因此,任何个性的获得,在它的内部都包含着对自身的颠覆与剥夺的踪迹。(14)

从深层文化结构讲,格林布拉特对“自我造型”的思考表现于个性,实际上来源于对人类行为的整体思考,也来自于格林布拉特对于文化人类学的把握和理解。格林布拉特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造型〉前言》中谈道:“对我们的研究更有意义的是,造型工作可以指示某种不显而易见的形状的获得:比如有特色的个性,对世界的个人表达方式,以及一种理解与行为的始终一贯性款式风格。如人尽知,这种内在造型术的反复重现的样板正是耶稣。”(15)耶稣是“道成了肉身”而得以形成的,它的出现体现了人类向至善至美永恒的回归。耶稣的形象,是人类内在不断规范自身、走向完美的“样板”。

从宏观的意义上来分析,格林布拉特的“自我造型”主要是指一种整体化综合性的人类文化行为,它包含了作者的创作、文本的呈现与实现以及阅读与阐释。这种种文化行为都是相互联系、多次反复,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是一种特定文化中多重意义复杂互动的过程。格林布拉特谈道:“社会行为往往无形中植根于公众意义系统,也通常直接为该系统的制造者们在阐释过程中所掌握。而我们在此书中讨论的那些构成文学作品的字词,恰恰以它们的本质清楚地肯定了一种同根性。”(16)任何人类行为都绝对不是真空中的行为,而是出于别人的影响与对别人的影响之下,所以,任何的界限都只是一种形而上的愿望和表达,是一种理论规范和认识实现的需要。所以,20世纪中后期,几乎所有的学科都在尝试着跨越边界,跨越人类智识的藩篱。从整体的意义上讲,这种社会行为也是一种人类自身的“自我造型”。

注 释:

① 盛宁:《人文的困惑与反思》,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38页。

② Stephen Greenblatt,Learning to Curse:Essays in Early Modern Culture,Loutledge,2007,p.3。

③④⑧(11)(14)(15) Stephen Greenblatt,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From More to Shakespeare,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80,p.11-12,11-12,9,9,9,8。

⑤ 吉恩·霍华德:《文艺复兴研究中的新历史主义》,载《文艺学与新历史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115页。

⑥(13)(16) 格林布拉特:《〈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造型〉导论》,载《文艺学与新历史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81,86,80页。

⑦⑨⑩(12) Stephen Greenblatt,Will in the World:How Shakespeare Became Shakespeare,W.W.Norton&Company,2004.p.199,221-222,222,224-225。

【责任编辑:赵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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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0)06-0062-07

2010-03-11

傅洁琳(1965—),女,山东文登人,文学博士,济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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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特:我是一名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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