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什读者反应批评若干重要理论概念评析
2010-04-08方汉泉
方汉泉
(华南师范大学外文学院,广东广州 替换为 510631)
费什读者反应批评若干重要理论概念评析
方汉泉
(华南师范大学外文学院,广东广州 替换为 510631)
费什的读者反应批评理论涉及四个重要的概念:文本与读者的关系、阐释团体、构成阐释团体的读者、文本的分析方法。在文本与读者关系的问题上,费什的观点大有别于其他读者反应批评理论家。费什强调,不同阐释团体由于采用不同的阐释策略,对同一文本阐释的结果大相径庭;但每一个阐释结果,只有对阐释团体各自的读者才是确信无疑的。他对不同阐释结果持以宽容的态度,值得赞赏。费什所称的“有知识读者”指的是各种阐释团体具有文学能力的理想化读者或批评家;实用批评家对其读者观颇有微词。费什的文本分析方法见解独特,但既有长处,也有不足。
反应批评;文本与读者关系;阐释团体;有知识读者;文本分析方法
当代美国文论家斯坦利·费什 (Stanley Fish),作为读者反应批评的一个重要人物,他的读者反应批评理论,早已引起国内学界的密切关注。但对其理论的研究,笔者认为还谈不上特别深入;对费什提出的若干重要理论概念及其文本的分析方法,还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鉴于此,本文拟就以下几个问题作进一步论析。
一、关于读者与文本的关系
在读者与文本关系的问题上,费什的观点可谓独特。他认为不存在着文本的自足体,不是通过作者将文本传递给读者,而是读者生成文本。所有“形式”,包括作者及其意图和有关文本的“细节”,都是由读者构建产生的。读者在阅读与阐释文本的过程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起着绝对主导的作用。
读者与“阐释团体”(interpretive communities,又译“阐释共同体”)的关系密不可分。所有读者都附属于各自的阐释团体,而且不可避免地受其阐释团体种种常规和习俗的制约。阐释团体控制文本生成的意义及其观点,因此,阐释的结果既是读者个人的,又是其阐释团体的。批评家要做的并不是去“确定正确的阅读方法,而是从若干视角中去选定一个,确定阅读如何进行”,同时确立“一套阐释的预设,以便证据 (和种种事实、意图及其他的一切)随后可以从中选择最佳的预设去加以具体阐释”[1]16。因此,再也没有必要去区分作为客体的文本与作为主体的读者了,因为作为客体的文本是由读者个人的“阐释策略”(interpretive strategies)产生的,而作为主体的读者则是社会和文化思想模式的产物。
个体读者不能在阐释团体之外,文本也不可能是客观的。从表面看,文本一行字、一页书的确存在,可触可摸,也可拍照,往往给读者一种客观性的感觉,但这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且是一种“危险的幻觉”[2]158。实际上,文本并无固有的真实,也非客观的存在物,而是读者阐释活动的产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生成文本,并将生成的文本供其分析和鉴赏。文本也非意义的载体,意义同样是读者阐释的产物,其观点既是读者个人的,但又体现其阐释团体共有的特征。
以上概述,就是费什关于读者与文本关系的基本观点。费什的读者—文本观,实际上就是他的读者反应批评的核心,大有别于其他读者接受 /反应批评家的观点,具有如下三个特点。
(一)把作者和作者的意图排斥于文本的阅读和阐释之外
读者接受批评家虽然强调以读者为中心,但一般都关注作者、读者与文本之间的三角关系;费什则是把读者的主导地位强调到了极致,而否认作者和文本客观真实的存在。论及“作者及其意图”这个问题时,笔者曾经指出:巴尔特 (Roland Barthes)公开宣告“作者的死亡”;福柯 (Michel Foucault)呼唤“该是到了批评和哲学承认作者不复存在的时候了”;德里达 (Jacques Derrida)则坚称“写作对作者而言就是自身的灭亡”[3]76。费什虽然没有像以上论家那样,公开宣告“作者的死亡”,但他强调所有“形式”,包括作者及其意图和有关文本的“细节”,都是由读者构建产生的。这个观点显然比宣告“作者的死亡”还要激进。因为他不仅否认文本 (或作品)的作者及其意图,而且还把两者的产生大权完全交给了读者。
所以,费什同以上论家一样,都是毫不留情地把作者及其意图统统排斥于文本阅读和阐释之外。事实上,他就是以读者取代“已死的”作者作为研究的基点,进而创立其独特的读者反应批评理论的。
(二)把接受理论关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形成期待视野的主导作用强调到了极致
总的来说,所有的接受理论家都强调读者、文本阅读的过程和阅读的产物,强调把文本作为阅读过程的组成部分或是文本阐释的自足体。费什的观点,显然大有别于其他读者接受批评家的观点。与接受美学理论家伊瑟尔 (Wolfgang Iser)的读者—文本观的对立,堪称典型的一例。费什认为文本 (或文学作品)不是通过作者传递给读者的,而是读者生成文本,供其鉴赏和阐释;与此相反,伊瑟尔认为文本是通过作者传递给读者的,文本是阅读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读者在阅读和阐释的过程中虽然起着重要的作用,但必须受到文本性质的限制,即必须按照文本的指令。所谓“文本的指令”,瑟伊尔指的是他所称的文本“召唤结构”(包括“内容存储”和“策略”)以及深深植根于文本之中的“隐含读者”(一种有别于实际读者的理想化和超验的读者)等[4]65-66。这就意味着读者对文本的阅读和阐释,必须循着“隐含读者”的指引,不能完全脱离文本的“内容存储”,不能完全偏离作者隐含的意图。在读者与文本关系的问题上,两位读者反应批评家有过一场论争。伊瑟尔将其文本观比作人们对天上星星的观感:“两个人仰望夜空,看的可能是同一个星座,但一个人看见的是犁的形状,另一个则看成是一个铲斗。文学文本中的‘星星’是固定的,联结它们的线是变化不定的。”[5]282多年后,费什针对伊瑟尔这个观点提出了异议,强调是读者提供了“一切,文学文本中的‘星星’是不固定的,与联结它们的线一样,都是变化不定的”[6]7。这个生动的比喻,形象概括了他们在读者与文本关系这个问题上两种观点的对立。
费什的读者—文本观大有别于其他接受理论家的观点,主要体现于把接受理论关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形成期待视野所起的主导作用强调到了极致。他强调文本并无固有的真实,并非客观的存在物;读者生成文本,供其分析和鉴赏;文本并非意义的载体,意义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作出的一种反应经验;读者生成文本,也生成了文本的意义。这种宣扬读者制造一切的观点,可以说是“代表接受理论关于读者形成期待视野的主导作用的一种极端的说法 ”[7]141。
笔者认为,费什强调读者主导作用的“极端说法”,既是大胆创新之论,但也有失偏颇。把读者在文学批评和阐释中的重要作用强调到了极致,甚至把生成文本和意义的决定权完全交给了读者,无疑是一种极为大胆的论说,在接受理论界乃至整个西方文学批评界,都是别树一帜的。费什的论说,为文学批评开辟了一条可供探索的新路径。特别应当指出的是,费什把读者视为社会和文化思想模式的产物,这就意味着文学话语可以在读者“阐释策略”的作用下产生与社会和文化思想模式相关的种种不同现实。从这点看,费什的理论,可说是挑战了形式主义关于“现实与文学创作和文学分析无关”的理念,颠覆了解构主义关于“文本之外别无一物”的论说,使文学批评和文学阐释又与现实密切联系起来,尽管这种联系难免带有阐释团体各自的“偏见”。
费什的论说有失偏颇,当然是指他从根本上取消了文本作为阐释的客体和自足体的主张,在文本阅读和阐释活动中过分依赖读者。读者凭借自己先在的理解和阐释策略生成文本并供其阐释,以至生成文本的意义。这种阐释的进路,完全无视可能深深扎根于原文本中的“隐含读者”和可能潜在的“意向”。这样一来,不管阐释多么缜密,任意武断依然在所难免。
(三)把语言学和形式文体学排斥在外
费什认为文本不是客观的存在物,而是读者阐释的产物;认为离开读者就不存在文本,因而再也没有必要去区分作为客体的文本和作为主体的读者。这个观点,显然是以一元观取代了传统诸如读者/文本和主体 /客体的二元观,也意味着从根本上把语言学和形式文体学排斥在外。这就是为什么他不仅把矛头直接指向以维姆萨特 (W.K.W imsatt)和伯尔兹利 (M.C.Beardsley)等为代表的新批评学派,而且对语言学和文体学都抱有很大的偏见,甚至还给文体学下了“任意武断”的结论。针对费什偏激的观点,申丹已作了有理、有据、有力的反驳,并指出其结论错误的根源。[8]145-52篇幅所限,不再重复。
二、关于“阐释团体”
“阐释团体”被公认为费什读者反应批评的一个重要理论概念。这一概念之所以引起文学批评界的广泛关注,主要在于其见解的独特。一些文评家虽有类似的看法,但只有费什能够从文学批评的实际出发,经过精心构思,最终形成并提出如此完整系统的论说。因此,把“阐释团体”这一论说视为独特的理论创新一点也不为过。
“阐释团体”这一概念的提出,表明费什的读者反应批评的根本转向,即从个体读者的反应批评转向社会化团体读者的反应批评。对这一理论概念,文楚安在其“译者前言”[2]5、任虎军在其文章[9]44-45都已经做了很有概括力的论述。下面略加介绍。
按笔者的理解,费什所称的“阐释团体”,并非一种专门组织的文学批评团体或文本阐释机构,而是一种自然形成的享有共同价值观和阐释策略的共同体。例如,分别以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作为文评指导思想的读者或批评家群体,就应属于两个不同的阐释团体。所以,应当从广义的角度去理解“阐释团体”这一概念。
按费什的说法,“阐释团体”是由具有“共享阐释策略”的读者形成的。这是一种理解结构,一种在集体意义上的自我 (阅读)所依存的情势。归根结底,是一个具有社会化的公众理解体系;是制约读者的种种约定俗成的习规。这些约定俗成的习规牢固扎根于我们的脑子之中,“实际上先于我们的思维行为”。因此,“只有置身于它们之中,我们才可觅到一条路径,以便获得由它们所确立起来的公众普遍认可的而且符合习惯的意义”。作为阅读主体的我们,通过阐释策略制造了客体 (文本)。“但归根结底,阐释策略的根源并不在我们本身而是存在于一个适用于公众的理解体系中。”在这一系统范围内,我们对文本的理解会“受到它的制约,但是它也在适应我们,向我们提供理解范畴,我们因而反过来使我们的理解范畴同我们欲面对的客体相适应 ”[2]57。
费什这个论点强调的是:作为阅读主体的读者,应当把自己引入被制作的客体 (文本)之中,把自己看成“也是社会和文化思想模式的产物”。他有一段经常被人引用的通俗说法,就是对他这个论点浅显的说明:“当我们打开一本书看的时候,实际上我们看到的是由我构成的观点写出的东西,也就是我二十五年来在文学团体中所形成的结构。这是一种活动和一种团体。另一种是所谓理论的或哲学的团体。……当你看书时,把一本书打开,把面前书页上的文字加以组织,这时一种历史的、特定的阐释就会加入你的理解,这不是说你要把自己看成是历史地进入这个团体,而是你已经和这个团体融为一体,你没有反应就这样做了。”[2]6
费什对“阐释团体”这一概念深晦的阐述和直白的解释,强调的是:阅读的主观性与客观性的对立已经不复存在,阅读的主体成为个体与公众的复合体。因此,作为阅读主体的读者所制造的文本意义,必然体现其阐释团体“共有的特征”。
费什关于“阐释团体”的论说与文学批评密切相关,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两点启示。
(一)应当以宽容的态度看待不同阐释团体对同一文本的阐释结果
由于不同阐释团体的读者或批评家采用不同的阐释策略,赋予同一文本的意义必然大不相同。为说明这一点,费什举了一个典型有趣的例子:批评家对英国前期浪漫主义诗人布莱克 (W illiam Blake)的名诗《老虎》(见“附录”)的阐释。以下是他列举的一些典型的观点。
雷恩 (K.Raine)在《谁造了这只老虎》一文中引证了含义奥秘的文献,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那只老虎就是“邪恶”,并对最后那个问题 (是什么超凡的手和眼睛,/敢塑造你这可惧的匀称?)作了断然“否定”的回答。相反,赫希 (E.D.Hirsch)在《天真与经验》中把老虎视为“神圣”,因为“森林’暗指一种又高又耸的形态,是一个虽然恐惧但有着像老虎身上条纹那样整齐有序又像布莱克诗歌那样完美均衡的世界。接着诸如此类的说法,其他批评家则把老虎看成既好又坏;或是认为无所谓好坏。霍布希鲍姆 (P.Hobsbeaum)在《一个已经回答了的诘问:布莱克的老虎与其批评家》一文中把老虎看成一个神秘;多西(W.S.Doxey)以布莱克的传略为证,指出布莱克曾经是一位雕刻家的学徒,为天文学家作过画,据此认为老虎应是一个星座。史蒂文森 (W.Stevenson)以新批评为基调,在其《作为手工艺品的老虎》一文中断定老虎就是诗的本身,并且回答了诗最后的那个问题:“是什么超凡的手和眼睛,/敢塑造你这可怖的匀称?”其答案就是诗人,即布莱克本人。
费什认为,以上的每一个阐释结果,只是对阐释团体各自的读者,才是确信无疑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把这看成是各个阐释团体不同的解释。这些阐释团体,有着一个共同的看法:只要有证据给予支持,就有可以得出一种解释。[10]214-15但在他看来,以上种种解释,都不是无可争议的定论。他之所以毫不留情地嘲讽这些阐释团体自诩他们的解释为定论,比别人的要准确高明,原因就在这里。
尽管费什并不一定认同他们的解释,但总的说来,他还是持一种宽容态度,决不会轻易作出对与错、优与劣的评判。由此可见这位读者反应批评理论家是多么看重读者在阐释活动中所起的主导作用。在他看来,阐释团体得出的解释,只要有根有据,都可以力争得到阐释团体之外读者的认同。因为文学批评毕竟是一种“说服性”的活动,批评家的目的就是要说服别人去理解和相信自己的信仰或观点。
费什以上观点,当然不可能得到运用语言学于文本分析的阐释家和基于实证研究的各派文评家的认同。因为他们认为,语言学的文本分析和实证的文学研究才是严谨科学的。实际情况是否完全如此,我们姑且勿论。但笔者认为,费什以宽容的态度对待不同阐释团体不同的阐释结果,这一点很值得赞赏。联系文学批评的实际,它给我们的启示是:任何文本或作品 (包括古典文学作品)都不可能只有一个阐释的结果,也不可能只有一家之言;即使是代表主流的阐释团体,其阐释结果也只能代表一种观点,并非不容置疑的定论。以《红楼梦》的研究来说,诚如所知,历来聚讼纷纭,见解不一。对一部伟大的经典作品,持有不同看法,这是很自然的事。但依《红楼梦》研究家刘心武的看法,情况并非如此。代表主流的官方研究机构,并没拥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他们主张红学的研究要“统一思想”,“要求以他们的观点为圭臬”,而且还“批判他们认为错误的观点”(见《羊城晚报》2010年 8月 1日人文刊 b3)。如果情况属实,那就令人感到不可理喻了。红学的研究者,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都应当享有平等的权利,允许自由探索,各抒己见。像《红楼梦》这样一部伟大精深的经典名著,其深层的含意是无法穷尽的,官方的研究机构应当以宽广的胸怀,欢迎并鼓励读者和批评家对其精神及文学性进行多元化的探索,并以宽容的态度看待不同的观点和阐释的结果。比如说,《红楼梦》出现不同的研究成果,我们应当将其视为红学研究取得的一类成果,具有不同程度的创新意义。因为这是不同的阐释团体对原著精神进行多元化探索的产物,代表各个阐释团体独特的见解。尽管有的成果仍然存在一些不足。
(二)应当以客观的态度看待阐释团体文评社会化的问题
总体而言,费什关于“阐释团体”这一概念的背后是把读者社会化的思想。他在论及阐释团体时强调:作为阅读主体的读者 (阐释者或批评者)应当把自己看成是“社会和文化思想模式的产物”。这个观点就意味着读者并非以个人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社会化团体 (如马克思主义或女权主义团体)的成员去阐释文本的。这一点,对于中国读者或批评家来说,并不难以接受。因为我们向来都是注重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去指导文学批评的。但对绝大多数西方读者或批评家,尤其是对实用批评家来说,就很难认同了。因为他们通常都是主张基于个人 (个体读者)对一个文本 (如一首诗)的反应而作出解释的,也即威多森 (H.G.W iddowson)所说的“把文本作为自足体与批评者的论证相结合,两者互为保证”[11]xi。因此,费什强调文本的阐释与读者所属的社会团体及其文化思想模式密切相关的观点,必然要受到众多批评家的诟病。他们尖锐指出:费什这个观点意味着“阐释者被免去了为文本的效劳,只不过成了意识形态团体谦卑的仆人”[12]150。他的“主张再次导致了文学的社会化,生成的意义只是为了符合一种特定的意识形态的解释而已 ”[11]189。
笔者认为,论者的批评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把文学批评与意识形态挂起钩来几乎是 20世纪所有新兴的批评学派讨嫌以至极力反对的。但是,一概否定文学批评与社会现实相结合,一味强调文学批评不能涉及意识形态,无疑也是一种偏激的观点。20世纪以社会学批评为代表的文评社会化这一热潮,随着二战后各种新的文评理论相继涌现,到了世纪中期已经不复存在。费什在 80年代提出关于“阐释团体”的论说,重新强调读者和文评社会化必然性的观点,的确有悖当时社会学批评影响力已经不再的大背景。但从另一方面看,仍然坚持走社会学批评道路的文评家还是不乏其人。一些不属于社会学批评家之列的论家,如上文论及的读者接受美学家伊瑟尔,同样承认“文学文本是对文本之外的社会、历史、文化和文学种种制度反映的表现,这些成分都体现于文本之中”[13]64。由此可见,费什提出“阐释团体”的论说,并非没有其社会思想基础。
从文学批评的现实看,费什关于“阐释团体”的论说所体现的文学社会化思想也是符合实际的。读者或批评家,受其所在社会特定历史时期的意识形态或文化思想模式的影响确实难以避免。只要回头看看上个世纪极左思潮占上峰的那个时期中国文学批评的情景,我们就会觉得费什言之有理。即使进入改革开放时期,意识形态对我们文学批评的影响力依然未减。别的姑且勿提,光以王佐良先生对布莱克《老虎》一诗的阐释就可见一斑。
王佐良是把《老虎》与布莱克写这首诗时英法两国的政治社会大背景直接联系起来加以阐释的。他认为:“群星投下了它们的投枪”是指统治势力的失败,老虎的身躯和脑筋都是天神在熔炉中炼又在铁砧上打的……这砧声是对夜伦敦街上禁令的回答,正如“威武堂堂”的老虎是对一切独裁者的惩罚。这首诗总的来说是一个身处风声鹤唳的伦敦的手工匠人对英吉利海峡对岸的法国革命者所拥有的革命暴力的歌颂。[14]227这个阐释的结果,与上文列举的例子可谓天壤之别。尽管阐释者未能提供论据,但也足以体现中国批评家独特的见解,与他本人强调写外国文学史“要有中国观点;要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14]1的理念完全一致。所以,与其说王佐良是站在个人的立场上,不如说是代表一个他所理解的“历史辩证唯物论”的阐释团体去阐释这首诗的。因此,广义而言,应当把这看成是坚持“历史辩证唯物论”的一个中国阐释团体的一种解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得出在西方读者看来如此激进的阐释结果。
总而言之,我们若以费什关于阐释团体及其性质的观点去考察我们上个世纪数十年间的文学评论,相信就能以更客观的历史视角去看待当时激进的文学现象。激进时期产出的文学批评,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不管其阐释的结果如何,都不能简单以“正确”或“错误”的标尺去衡量,更不能全盘加以否定。可以肯定地说,那个时代的多数文学评论,即使时至今日,还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展现在当今读者的面前。因为我们至少可以从中了解到当时的批评家受其阐释团体的制约有多大,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有多深,文学批评的社会化乃至政治化达到了何等的程度。
三、关于构成“阐释团体”的读者
费什强调读者在文本阐释中绝对主导的作用,上文已经作了较为具体的阐述。他所指的读者,当然不是一般的读者,而是“有知识的读者”(infor med reader),如沃德霍 (Arnold Wardhaugh)所称的“成熟的读者”或弥尔顿 (John Milton)所谓的“有资格的读者”(fit reader);或类似能够阅读培根、弥尔顿作品那类合格的读者以及卡勒 (Jonathon Culler)所要求的“有文学能力的读者”。简言之,是理想化的一类高级读者。费什认为,这类读者应当符合的三个要求,其中最重要的是“文学能力”(literary competence)。
费什所界定的读者很独特,几乎没有任何论者的说法与他完全一致。例如,现代文体学奠基人里费特尔 (M.Riffaterre)所称的“超级的读者”(super-reader)、新批评的奠基人瑞恰兹 (I.A.Richards)所说的“合格的读者”(the right kind of reader),虽然类似费什所界定的“有知识的读者”,但含意上仍有很大的不同;只有美国当代著名文论家卡勒的“有文学能力的读者”的概念与之较为接近。卡勒在其《结构主义诗学》中主张批评的注意力不应当着眼于具体的文本,也不应该仅仅停留在文学传统体系,而必须着眼于“文学能力”,读者的“阅读行为”(即阐释的过程)以及读者用以理解和阐释文本的一整套约定俗成的程式。他反复强调,“文学作品之所以有其结构和意义,是因为读者以一定的方式阅读它”。读者在阅读一部文学作品之前,头脑并非一片空白,毫无预想,他总是要把某种应该如何阐释文学性话语的思想准备带入阅读过程,它将告诉读者应该从作品中寻找什么。这种隐而不宣的思想准备就是“文学能力”[15]175-76。把卡勒这个观点与费什的观点比较,其基本含意显然比较接近。两位论家所强调的都是文学能力很强的读者,都是在阅读、阐释之前头脑中就存在着如费什所言的“社会化的公共理解体系”,“一套每一个人都使之内在化了的规则体系”;或如卡勒所称的“内化了的文学现象的‘语法’”。尽管卡勒没有特别强调“社会化”,但他所称的读者用以理解和阐释文本的“一套约定俗成的程式”,与费什所言的制约着读者阐释活动的那套“牢固生成的规范和习俗”一样,都是社会化的一种体现。总而言之,费什强调的读者,都是属于各种阐释团体的理想化读者或批评家,绝不是普通的读者。
应当指出的是,从事实用批评的专家对费什的读者观是颇有看法的,因为他所界定的“有知识的读者”是一般读者望尘莫及的。具备生成文本和制造文本意义这种能力的读者,绝不是一般的读者,而应当是文学阐释的专家。费什显然把文学批评的门槛抬得太高了。难怪有论者指出:费什“实际上恢复了权威阐释的观念,因而也助长了这样的观点:解读诗歌 (以及总体概念上的文学)的意义是阐释专家的事”[11]189。很明显,论者是从实用批评和文学教学的角度对费什的读者观提出异议的。言下之意是:对一般学生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教会他们掌握实用批评的方法,没有必要把他们培养成像费什所要求的那一类批评家和阐释家。这个观点当然有一定道理。笔者从事研究生英语文学教学多年,坚持的就是教会学生掌握实用批评的基本原理,而且取得了较好的成效。这个方向,无疑是正确的。
但从另一方面看,费什强调从事文学批评的应是各种阐释团体的精英读者或批评家,这个观点也没有错。笔者始终认为,严肃的、高级别的文学评论和阐释,还是应当让少数专家学者去做才合适。而高水平的文学批评家,理所当然地要由高等学校和专门的文学研究机构去培养。我们专攻文学的博士生,就应该是文学批评的精英。但依笔者的观察,我们培养出来的英语文学博士生,名副其实的文学精英 (即真正具有文学能力的高级人才)毕竟为数不多。中国的英语文学评论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之所以极为有限,与我们培养的文学精英为数甚少、质量不高不无关系。
四、关于文本的阐释
(一 )理念与方法
费什把语言学和形式文体学排斥于文评之外,把爱泼斯坦 (E.L.Epstain)运用语言学—文体学的分析方法阐释《老虎》视为“任意武断”就是一例。他还反对里费特尔的文体学理论把“语言事实”和“文体事实”区别开来的二元论;也指出观点与其较为接近的瑞恰兹、燕卜荪 (W.Empson)等的分析方法存在的弱点与缺陷。费什的文本阐释理念和方法虽然独特,事实上与前人的理论并非没有关系。其主要论点散见其论文《读者的文学:感受文体学》之中[2]130-90,分述如下。
第一,强调对文本进行描述,摈弃评论。这种做法,大有别于传统的批评,因为采用描述的做法从根本上摈弃了对文学作品艺术水平的高低和作品的好坏的评判。
第二,强调意义不能光从字面上去获取。一个句子(段落、一部小说、一首诗)传达的信息只是构成其意义的一部分,但绝不等同于其意义的本身。理解一个句子并不是以一线性 (一次性)的方式进行,简单地把第一个词与第二个词的意义相加,再与第三个词相加,如此进行下去而达到目的。换言之,光从句子的表层结构不可能获得其全部意义;同样,意义也不能光从深层结构去获取,尽管后者对于意义的具体化至关重要。
第三,强调阅读经验的重要性。费什反复强调读者阅读的经验至关重要。读者面对书页的一个句子 (或一句话),并不是一个客体,一个独立存在的事物,而是成为读者参与其中的事件。费什把人们习惯提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代之以“这句话做了什么?”就意味着这个句子成为读者参与其中的事件。一个句子没有传达任何确切的信息,读者也不是从中得到任何信息;只有读者参与其中,获得了经验,才能获得其意义。因此,意义不是直接从写(印)在纸上的句子去获得的;只有把它看成为一个正在发生的事件,才能真正理解这个句子所表达的意思。所以,可以理解为意义就是事件。
第四,强调逐字逐句阅读,不断作出反应,并对反应加以分析。费什提出了独特的阅读和分析的方法:强调读者原始反应的重要性。具体地说,读者首先要提出这个词、句子、段落、章节,这部小说、剧本、这首诗做了什么?然后逐字逐句进行阅读,在阅读的过程中不间断反应,并对其反应进行分析。一般来说,读者对一个句子或一首诗的原生单词所作的反应,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个词反应的结果。反应的范围包括一系的词 (通常每一个词都有特殊的强调意义)所激起的全部活动:对句法的或词汇所表现出的诸种可能性的预测;紧接着的可能性或非可能性;对于相关事物或者观点的看法;这些看法的变化或所引起的疑问及其他等等。读者不是对整句话作一次性的反应和分析,而是要按照“时间流”(即词语从左到右联接成的一条具有时间意义的词语线)作不间断的反应式的分析。这就是说,不管一个句子有多长,读者总会在某一时刻读到第一个词,然后第二个,第三个,如此进行下去。对于阅读中时间的重视,费什认为至关重要,因为它确保发生的事件在读者分析时受到注意。这就像用一架具有一种自动停止功能的摄影机记录下我们的语言经验后又在我们面前显现一样。正是这种词与词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读者头脑中发生的非肉眼所能看见的事件,促使读者提出一个“探寻性”的问题:“这个句子做了什么?”从而获得 (至少是感知到)这句话的意义。
(二 )长处与不足
费什的阅读和分析的理念与方法相当复杂,较难理解,运用于文本的分析更是难上加难。是不是他的理论不科学呢?在费什看来,绝非如此。他坚信他所确立的是一种科学的分析方法,大有别于印象式的批评。费什也同样坚信其阅读理论和分析方法具有运用于文学教学的价值,而且学生也不难掌握这种分析技巧。[2]132
费什对其阅读理念和分析方法如此自信,并非没有道理。但事实上,他的分析方法并非完美无缺,总的评价是:既有长处,也有不足。
1.长处
论其长处,论者已作了相当有见地的评说。在论及费什的“感受文体学”时,申丹指出:“这种分析方法有一定的长处,它使批评家注意到通常被忽视的瞬间反应活动。这些活动在很多情况下确实是有意义的,它们有助于揭示文本的内涵,有助于揭示作者在写作上的技巧和特色。费什的分析方法就促使了不少批评家注重词语、小句的顺序或诗的断行等手法所产生的微妙效果。”[8]150
此外,笔者认为,这种分析方法有助于读者对一个句子的深入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有些读者往往只从句子的表层去获取意义的惯常做法。把一个句子 (一句话)变成一个事件,对句子中的词作出不间断的反应并通过词与词的相互作用,在头脑中形成图像,有助于读者从立体的视角去体验这个事件,从而深刻领悟其含意。事实上,费什已经注意到把图式理论引入文本的阐释,只是没有阐明而已。“这个句子做了什么”的分析方法偶尔运用于文学语篇的教学,无疑有助于加深学生对语篇深层意义的理解,不妨一试。
再者,不管费什怎样描绘他的分析方法,他采用的还是接近新批评“细读”的基本原则。把“细读”的分析方法运用于文学阐释,在生成文本和分析、鉴赏文本的整个过程中,读者全神倾注,不断作出反应,反复进行思辩,其乐也在其中。至于费什的分析方法是否完全科学,那就另当别论了。
2.不足
论其不足,申丹也已举出几个。其一,费什对原始反应不加辨别一律予以重视的做法失之偏颇,因为在很多情况下,原始反应毫无意义,不值得一顾。其二,费什认为一句话的意思跟它的信息无关,仅与阅读过程中的原始反应活动相连。这未免过于偏激,让人难以接受,因为传递信息毕竟是语言交流的首要目的。其三,费什在实践中背离自己的分析模式 (比如在对柏拉图的《菲得若篇》进行通篇分析时,根本没有记录任何原始反应),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揭示该模式的偏畸。在指出这些不足之后,她还提出文体分析的三种互为关联的方法,弥补了费什分析模式的不足和缺陷。[8]150-51
笔者在此还要作点补充:费什的分析模式缺乏可操作性,实际运用缺乏依据。可以预料,普通读者,即使是高级读者,掌握他的分析方法绝不会像他所估计的那么乐观。但无论如何,笔者认为还是可以专文一试。
附录
老 虎
老虎!老虎!火一样辉煌, 什么样的铁锤?什么样的铁链?
燃烧在那深夜的丛莽。 什么熔炉把你的脑子烧炼?
是什么超凡的手和眼睛 什么样的握力?什么样的铁砧?
敢塑造出你这可怖的匀称? 敢把这无人敢碰的材料紧握?
从何处取得你眼中的火焰? 当群星向下界发射金箭,
取自深海,还是取自高天? 把泪珠洒遍那天宇之国,
凭什么翅膀他有此胆量? 他可曾对自己的作品微笑?
凭什么手掌敢攫取这火花? 莫不是他,羔羊的作者把你造?
什么样的膂力,什么样的神工 老虎!老虎!火一样辉煌,
把你心脏的筋拧制成功? 燃烧在那深夜的丛莽。
当你的心脏第一次搏跳, 是什么超凡的手和眼睛
那是什么样可怕的手脚? 敢塑造出你这可怖的匀称?
(飞白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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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费什,斯坦利.读者反应批评:理论与实践.文楚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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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小华】
I05
A
1000-5455(2010)06-0054-08
2010-05-15
方汉泉 (1940—),男,广东普宁人,华南师范大学外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