禳灾母题聚焦模式与叙事效应探异
——以《西门豹治邺》与《乔势天师禳旱魃,秉承县令召甘霖》为例
2010-04-08刘卫英马彦芳
刘卫英, 马彦芳
(大连大学人文学部;大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
零聚焦或无聚焦、内聚焦、外聚等聚焦模式的三分法,是法国热奈特《叙事话语》提出的[1]。申丹认为根据叙事眼光的不同来区分这三种类型会更为科学明晰。她指出内聚焦可用“叙事眼光=(一个或几个)人物眼光的公式”表达;零聚焦可用“叙事眼光=全知叙述者的眼光的公式”表达;外聚焦可用“叙事眼光=外部观察者的眼光的公式”表达[2]199。国内学者将这种理论应用到对叙事文本分析时,一概归结为“零聚焦叙事模式”[3]66-70。本文认为,这种说法未免以偏概全,忽略了个案文本差异,尤其忽略了与叙述立场相关的叙事眼光介入叙述层的程度差异。此外,叙述声音,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影响文本整体叙事效果的因素。而在同一母题下的文本叙事模式的差异对文本结构安排和艺术效果的影响,可能更为明显。这里从“聚焦模式”、“叙述声音”入手,分析《史记》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传》中的《西门豹治邺》一节,和明代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乔势天师禳旱魃,秉承县令召甘霖》两种文本的叙事模式差异,及由此导致的叙事结构和艺术效果的不同。
一、聚焦模式影响人物形象的塑造
文本中叙事眼光的选择影响到叙述者掌握人物角色情况的多寡,同时也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一定程度的决定作用。通常文本的叙事眼光即叙述者的眼光,但也有运用人物眼光角度的情况[2]186。《西门豹治邺》和《乔势天师禳旱魃,秉承县令召甘霖》这两种文本,就囊括了这两种叙事眼光的叙述方式,但具体又有所不同。
首先,《西门豹治邺》[4]中就出现了聚焦类型变异的情况。文本从聚焦模式转变角度来分,为有意回避主人公内心活动的第三人称内聚焦“省叙”模式[5]35和第三人称外聚焦的叙述模式;从情节结构上可分为惩治巫师和兴修水利两部分。在惩治巫师部分,叙述者放弃全知的能力,而采用限知方式,利用西门豹的眼光将故事中他所闻所观所行的情况叙述出来。比如灾情,读者和西门豹知道得同样多:都是西门豹问知百姓,巫祝要为河伯娶妻,邺三老和廷掾赋敛所致。
西门豹所不知的,读者也一概不知,同时叙事眼光也没有透视西门豹内心想法,只是其“幸来告语之”的话作结。惩巫前,叙述者对事件进行简单的语言对话方式概述,使灾情大体明显;但叙述者对西门豹想法、打算方面的省叙,则给文本接下来的叙述营造了谜一般的效果。这种叙事模式其实也是对人物真实性格的一种掩饰,人物内心的不透明既给文中巫师之流赋予琢磨不透的神秘性权威,也给读者造成猜测西门豹胸有成竹应对的心理期待。在不动声色的惩巫行动中,叙述者仍刻意回避西门豹内心世界的刻画,叙述者呈现的仅是西门豹先发制人的行为和故作虔诚的守候姿态。不露半点心思本身就给对手无从下手的困惑,先发制人更不给对手反驳的机会。不容拒绝地让巫师赴死,无形中树立了地方官员自己不容置疑的政治权威。所以省叙的效果不仅证明了读者心理期待效应的获得,且使人物获得读者心悦诚服。即一方面是文本中西门豹政治权威的树立,另一方面是文本外读者对其西门豹形象是沉稳、自信、聪慧的肯定认知。
其实,这种拒绝涉及自身思想和情感的观察方式,已接近外聚焦叙述模式了[5]35,在叙事效果上达到了制造悬念又给读者释放心理压力的审美刺激效应。同时,这种叙事模式采用人物眼光的内聚焦方式,则为文本关键人物可靠性权威的树立赢得信任立场。也就是说,人物眼光等同于叙述者眼光,叙述者的立场维护关键人物,屏蔽了可能造成人物言行不可靠的一切可能性,有利于使人物趋向于叙述者对人物的理想评价面目。所以在文本的兴修水利情节和叙述者现身的肯定性评介介入方面,显得顺理成章。叙述者转换角度,然后以叙述者的眼光从外部讲述西门豹的言行和外部环境、以及西门豹修渠之法的影响。
叙述者作为史官在文本的化身,采取这种冷漠刻板的“叙述眼光”是有一定深意的[3] 66-70。一方面,叙述者避免过多主观性的感情倾向在文本中流露,时刻保持一种冷静、客观、公正的展示态度;另一方面叙述者采取聚焦模式转换的方法,有利于自然过渡到对人物行为的肯定性补充介绍和评介方面,使得读者在对人物期待性认知获得肯定后,得到锦上添花的进一步认知性效果。惩治巫师,叙述者屏蔽了任何可以让读者察觉到关键人物身上的缺漏机会,使得其他人物和读者一样只能按照西门豹未知的行动去猜测、认知情节;当然这种省叙方式,也有利于避免叙事情节发生另外的枝节,使得文本逻辑发展被掌控在叙述者想象之内。兴修水利加上主观性评介进入文本,都把读者的视野牢牢掌控在对人物肯定评价的圈子里,即西门豹的言行、叙述者对外部环境的介绍,都有助于读者倾向于叙述者司马迁本人的肯定立场。
然而,明代话本《乔势天师禳旱魃,秉承县令召甘霖》中[6],叙述者始终采用的是叙述者自身的眼光,以全知全能的视角去俯瞰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的情况。这种叙事模式又被称作是“零聚焦叙事模式”[5]25。在文本中,叙述者要褒赞的是清官狄维谦惩治巫师并求雨成功的事迹。叙述者采用全知的眼光叙述狄县令人前人后的行为和心理状态,在文本中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形象丰富饱满的角色,但恰是这种多维度观察的叙述模式,让角色有了超出叙述者传达本意的可能性内质。叙述者越是向受众讲述他所观察到的人物的多面,就越增加了可能暴露了人物内涵缺口的机会,从而造成读者视野中的人物形象超出叙述者本意,即恰是叙述者的可靠,呈现出人物在价值判断上“不可靠”[7]的可能。
首先,情节上该文本的正话部分可分为三:清官求巫、惩巫、清官求雨。情节结构本身相对于史传文本的《西门豹治邺》是大大增加了,其中除了文体差别上的规律性问题之外,不能说没有叙事模式的影响因素在其中,而叙述者在《乔势天师禳旱魃,秉承县令召甘霖》的全知叙述眼光发挥着重要作用。叙述者因具备全知能力,他能向读者透露狄县令在人后的行为和心理,从而招致了赈灾的枝节旁生。比如,按照叙述者在入话、头回两部分中标明的立场,即叙述者有意褒扬的狄县令应该和范春元戏耍夏巫、仆人沈晖戏弄庙巫一样拒斥巫师;然而在旱灾面前,狄县令施展个人能力却终无效果,不得已撇开侍从在城隍前祷告求神,祈求以巫术帮忙。这样无奈立场的呈现,就为读者埋下了对狄县令并不能像西门豹除巫一样畅快的心理猜疑。同时,也为请求巫师帮忙,遭受巫师戏弄提供了情节逻辑上的合理性,然却无意中偏离了叙述者想要描绘一个像西门豹一样在巫师面前威严,又能痛快除巫的清官的本意了。
其次,叙述者运用全知的叙事眼光展示了郭天师之辈的无赖嘴脸,而这些对清官来说却属未知。读者由此沿着叙述者的叙述眼光的铺展和有意限制,获得不是清官有效控制巫师的认知,相反却是巫师“施法”期间将县官玩弄于股掌的图景;清官自身暴露的懦弱、隐忍、无能为力一步步地呈现在文本全知的视野之中。
其三,在清官惩治巫师之前,叙述者全知眼光对清官与衙门中人的谈话情节的介入,又一次剖解了清官内在想法的不可信任性。即清官除巫,并非巫师本来就招摇撞骗的本质该杀,而不过因巫师恶语侮官而罪加一等。狄县令私心抱怨的展露,无形中打破了叙述者原本定位的清廉公正的规范。而后,县令被迫自曝其身求雨的行为展示,更把县令在天灾、巫术前无能为力的悲壮表现得淋漓尽致。话本小说因叙述者的全知全能,叙述者一开始就能对故事结局、人物发展命运一语道破,读者可以预知。同样,也正因叙述者全知的必要,他没有屏蔽那些可能破坏清官形象的情节,造成了叙述者主观倾向的关键人物——狄县令,和巫师同样处于被展示的位置。一方面,由于全知眼光本来的弱项,即它的预知能力耗费了读者原本对人物的心理期待;另一方面,叙述者对人物全方位的解剖,以及通过巫师的态度透视清官,两种因素都导致了读者对人物行为的清正可靠、权威的形象进行了消解性解读。
二、叙述声音参与叙事情节结构
如果说叙事眼光影响人物形象的塑造,那么叙述声音——另一个干预叙事效果的方式,却是在通过影响文本情节结构的发展而对整体叙事效果产生影响。文本中的叙述声音就是叙述者的声音[2]186。叙述声音之所以对文本叙事结构产生影响,主要有两大因素,一是叙述者声音在文本叙述过程中主动介入文本进行评价或阐释,从而延宕叙事进程;二是叙述者的转述声音与人物形象相结合,传达出人物自身的状况和感受,相应地引出文本叙事内在的原动力。二者皆可导致文本发生叙事效果变异。
史传《西门豹治邺》中的叙述者,一般被认作是史官自己在文本中的化身,叙述者声音因以“太史公曰”[3] 66-70之类的评价语出现,而被分析为零聚焦的表现[3]66-70。这样的说法显然是以偏概全的。在分析叙述眼光的叙述方式时,我们就清楚了解到像《西门豹治邺》的文本并不是零聚焦叙事模式。此外,从叙事学意义上讲,《史记》中的“太史公”事实上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太史公司马迁,他是真实作者在作品中的“隐含的替身”[8],是影响叙述者叙述的文本隐含指挥者。而文本中的叙述者又是一个类似于或曰本身就是的史官化叙述者。我们说文本采取某种叙述方式不是因为文体属于史传文本,叙述者就该以全知全能的零聚焦模式来叙述故事,更不能因类似于史官化的叙述者声音在文本中的插入而就此判断文本的叙事模式为“零聚焦叙事方式”。
与此同时,分析史传《西门豹治邺》叙述声音时,也不能否认叙述者自我身份的声音出现,不具备把故事层和评介、解释层隔开的影响功能。在这个文本叙述过程中,叙述者自己的声音作为一种评价性声音出现在文本末尾,从结构意义上讲是对文本叙事结构的收尾性总结,这也符合史传文本行文的模式习惯。但从整体上看,文本最后叙述自己的声音其实可被删掉。反过来说,它作为古典文学史传模式叙说的特点之一,一直被保留到后世作品中,直至被修改、删减。这只能说明是史书撰写者受正史书写尤其是诗教文化影响的习惯写作方式,删除了在叙事上并不影响文本结构的完整性。
第二个层次讲叙述者的转述声音,则是指叙述者在叙述时将自身眼光与文本人物结合,用叙述者声音传达人物言行和心理状态。《西门豹治邺》的问灾惩巫,叙述眼光是西门豹的,而叙述声音则是叙述者的。叙述者在转述西门豹和百姓的话语时,就有了相应的人物角色的转换,使之符合人物身份。同时,叙述者在转述不同人物话语过程中,也以叙述者声音特色的转换,来展示故事情节结构发展的内在动力。例如,文本中西门豹要惩治巫师,把巫师之流作为对立的政治力量来严惩,首先就需要明确巫师在民间的政治力量之所在。清官除巫的情节张力,也就在叙述者转述长老的话语上。我们看到叙述者把大量话语用在为河伯娶妻的仪式描述上。因为“仪式作为象征性的行为与活动……也可以是展现和建构权威的权力技术”[9]。此外,叙述西门豹投巫入河时,叙述者转述的人物言语是西门豹的话语而没有巫师们的声音。这样叙述声音的呈现,就以先入为主绝对权威的影响力震慑对手,令巫师们没有反驳余地。相应也促使了文本叙事结构形成紧张激烈、快速进展的态势,避免了叙事目的的延宕。可见,《西门豹治邺》中一方面叙述者声音在叙述过程中没有因过多介入而影响叙事速度,只在文本结尾作为补充性阐释,成为文本结构多余的尾巴;另一方面,叙述者在转述声音上有意转换和取舍,促使叙事情节张力明了、紧凑急促,保证了叙事结构的简单完整。
如果说,《西门豹治邺》中叙述者声音的作用不太明显,那么,《乔势天师禳旱魃,秉承县令召甘霖》中叙述者声音的作用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由于话本小说带有说书意味的特点,在叙述安排上,文本的叙述者就会刻意拟造书场的氛围,以及和受众对话的言语情调。再加上话本模式的确在叙事模式上选择零聚焦的叙事模式,叙述者全知全能的叙述声音覆盖文本的各个角落,所以,叙述者一方面将个人的主观性评介或解释语言主动的插入文本叙事过程,延缓文本叙事进程;另一方面叙述者转述文本中各个人物的言行和心理状态,融合不同人物身份的语言特色,在叙事上扩充文本内在的情节张力,在格调上影响文本的叙事风格。《乔势天师禳旱魃,秉承县令召甘霖》中,共有五处带有预言性或评介总结性的诗歌插入。诚然,这些时而五言、时而七言的插入性诗歌,是话本小说常见的叙述方式,它们作为叙述者想要帮助读者认知和分辨事情本质的一种解释性手段穿插在叙事进程中。同时,又是叙述者向受众标识自我存在的一种方法。这种标识显示了叙述者的全知能力,和高于故事层人物的认知、评介能力。比如入话、头回部分的劝喻诗,就以劝诫和讽刺的口吻教导人们不要相信巫师。在正话部分,巫师提出找“旱魃”的做法,以及巫师被处死后,叙述者分别以诗歌作总结,既评介了巫师行为的谬误,又体现了叙述声音的教化作用。这种主动现身的叙述者声音就像时不时出现在文本叙事中的引路人,指引读者遵循叙述者的叙述方向阅读。其实这种“拟书场”格局式[3]66-70的互动意味,极大地破坏了读者对文本发展的好奇心理。一方面叙述者屡屡现身说教干扰叙事进程,另一方面提前预言和不时说教影响了接受者自我思考和辨析的能力,从而导致接受者对文本审美的疲惫感。
然而,全知叙述者转述各个人物的言行和感受的叙述声音,却有利于文本叙事结构的扩展和戏剧性效果的生成。在入话和正话的两个小故事层里,读书人戏谑夏巫的对话,仆人沈晖捉弄庙巫的对话,充满了浓烈的喜剧性气氛。在正话部分,叙事情节本来可以简单的清官求雨的故事。叙述者“花开两朵,各表一枝”[10]叙述声音的呈现,一方面呈现县官无奈的赈灾言行,另一方面表露的是郭巫师之流招摇撞骗的无耻心理,两种截然不同的赈灾心理必然矛盾升级。这就为文本在原本“求雨”的叙事目的上,加上了清官求巫、除巫情节,不自觉地延伸了叙事发展的长度。与《西门豹治邺》相比,这种转述对立双方言行的叙述声音,呈现的是更复杂且具有互动性的斗争,在权威上双方此起彼伏的表现,使得文本更富有戏剧性的斗争效果。
由上可见,传统叙事作品的叙事模式是一个不断丰富发展的历史过程。此外,文学史事实也证明,“史传模式”的文本也有非零聚焦模式的叙述,而且在对人物形象塑造上的限知叙事更具有权威性效果;与此同时,话本小说文本的全知叙述声音对叙事过程的插入,使得文本更富于说教意味;全知叙述者转述不同人物的叙述声音,也是推动文本情节扩展的重要因素,影响着文本叙事结构的丰富和戏剧性艺术效果形成。
从禳灾母题如此叙事模式生成意义及成因看,源远流长的抒情文学中诗歌韵语的有机渗透,强化并体现了占据主流文化形态的士大夫文人心态和责任感[11],给予话本小说编定者文化底色以决定性影响。如前所述,叙述者向受众“自我标识”的前提,就是“为帝王师”之文人传统入世追求的同义变奏,潜在地暗示者叙述者的权威地位。而明代后期世俗心理对于正统文化的挑战,也给予话本小说叙事长度的延展,全知叙述声音的复杂性确立,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时代文化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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