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徽州居民档案意识探析
2010-04-06□戴旸
□ 戴 旸
徽州素有“文献之邦”“、文物之海”的美誉,其历史档案存世数量之巨,种类之多,保存之完善,令人惊叹。笔者曾走访调研过徽州很多城镇乡村,并对其间历史档案保存完备的原因展开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徽州自然环境封闭、高山峻岭、交通梗塞、易守难攻、所受兵祸侵扰较少,因此历史档案不易遭受破坏,但最为关键的因素,是古徽州居民对档案的珍视和保藏。徽州居民,无论是缙绅富豪,还是地主名仕,甚而是寒门贫苦的农民佃户,对于家族档案的收集和保管,无不给予高度的关注,谨慎收藏,世代承袭,从未间断。正如元代赵汸在其《东山存稿》中所说:“徽州自井邑、田野以至远山深谷居民之处,莫不有学、有师、有书史之藏。”正是古徽州居民这种强烈的档案意识,才使众多的珍贵历史档案得以保全并流传至今。
一、古徽州居民档案意识表现
1、地方政府对档案收集保管的重视和倡导
大量徽州历史档案的保存,首先得益于历代徽州地方政府及官员的高度重视和全力支持,这也是徽州区域文化的独特现象。早在唐宋时期,徽州府县就设有专职人员执掌簿册、管理文档。明初洪武年间,设架阁库以保存户籍黄册、鱼鳞图册以及日常形成的公文案牍,并制定了一整套严格的档案管理和借阅的规章制度,“凡欲借观者,乞即面查,誓不借出”。
徽州的地方官员,不但注重对档案的收集和保管,更重视对档案的编研和利用。明崇祯七年至十二年担任歙县知县的傅岩先生,完整地收录了其知歙期间所形成的各类公文、判牍、诗赋、各级官员对其政绩的品评以及当地百姓对其廉洁的称颂,编纂而成《歙记》一书,书中真实记录了傅岩整顿、改革明末歙县的措施及效果,也详细描述了明末歙县地区的社会生活和法治状况,可补崇祯朝正史史料的不足。
明清时期,徽州地方政府曾前后组织重修徽州府志12次,令各县修县志,每次修志,均广泛征集民间私藏各类案牍文献以为参考,正是这一次次对徽州地区档案文献的搜集、整理和编纂,才使得众多徽州历史档案得以系统完好地保存至今。
此外,明清至民国时期,因政权更迭,旧政权向新政权移交所保存的档案文献,也成为徽州文献特别是官府文献的重要来源之一。
2、徽州宗族对宗族档案的重视和保护
古代徽州地区,宗族势力极为强大,徽州人将宗族视为神圣和庄严的化身。无论强宗大族,还是人丁稀少的小门小姓,将编纂、保管、及时更新宗族档案都作为金科玉律列入族规家法之中。光绪绩溪《华阳邵氏宗谱》卷首《修谱条议》云:“古人云:三世不修谱为不孝。”道光《新安歙西沙溪汪氏族谱·重修族谱凡例》指出:“如果族人迁移频繁,则不妨三十年一修,古徽州业贾者十之七八,三十年一修的宗族为数甚多。”为了维持记忆的清晰与正确,徽州宗族形成三十年一小修,五十年一大修的谱牒之俗。
徽州各个宗族均制定了严格的档案管理制度。明万历年间的祁门善和程氏宗族的《窦山公家议》就曾明确规定:“递年管理开注手册在匣凡若干本,及后开新旧文契一应什物,中元交递之时,管理同接管告家长家众,照依上年交递手册,眼同检点明白。如有失落手册一本并失一契一物者,接管务要告家长家众,即时追出,仍加重罚,方许交递。”民国歙县《府前方氏宗谱》也在《祠规》中要求:“公匣,特设大柜一所,以贮红谱及本祠一切契据,慎重封锁,由族长妥为保管,无故不许私开。”而一册《余庆堂清明会老簿》更在封面上书有:“此本老簿紧要,不可遗失,以便查阅。”同是徽州人的胡适先生在其自传中也曾这样描述他的父亲:胡传,字铁花,号纯夫,年青时受太平军侵扰,第一位妻子为保护名节而自尽。胡传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挑着胡氏宗谱,一头挑着自己的孩子,弃家出逃。这样的一位落魄徽商,肩负着家族的命脉与香火,舍却家园,心中却始终坚守着一股重建家园、东山再起的信念,终于在15年后,他主持重建了如今的上庄胡氏宗祠。可见,在徽州人的心中,一个家族即使没落到家徒四壁、居无定所,宗族作为家族的命脉,始终不能舍弃。
古徽州居民尊祖敬宗,对于祖宗先辈遗存的书稿、手迹、肖像都束之高阁、顶礼膜拜,对于家族的祖坟和荫木,派遣专人看护,四时祭扫,从不间断。徽州人对于家族产业和房屋建筑,也是拼尽全力加以保全。如棠樾的鲍氏牌坊群、呈坎的宝纶阁,在兵祸和文革动乱时期,族中百姓趁夜悄悄以黄泥覆盖其上,皇帝为家族所题写的匾额也藏匿在猪圈或柴房之中,这些珍贵的建筑珍宝于是得以逃脱劫难,时至今日,仍熠熠生辉,成为研究明清徽派建筑和徽州历史的重要资料。
3、徽州商帮对档案收集保管的支持和贡献
作为明清时期执商界之牛耳的一支地域性商帮,徽州商帮最大的特点就是“贾而好儒”、“亦贾亦儒”。在长期的商业贸易往来中,他们充分认识到商业文书对于维护保障其自身合法权益的重要性,因此“妥善保存,引以为凭”。经商致富之后,徽商们乐于购买和收集珍贵稀奇的历史档案。他们痴迷于书画古玩,不惜断佩折巾,甚至于倾尽家产。黄宾虹先生曾说:“徽州书籍碑版,金石书画之藏,致明弘治、嘉靖年搜罗宏富,家弦户诵,虽吴越之盛,无以逾之。”徽商礼贤下士,倾心交游于文人雅士,常举办诗文之会,或挽留文人客居徽州,观书赋诗。明清时期多位书法家均到过徽州,并留下墨宝。今歙县新安碑园中许多碑文,均是文人雅士聚会时的唱和之作。棠樾鲍氏家族的璁布亭,亭上的匾额就是清代书法家邓石如寄居鲍家时所题。歙县城中的许国石坊,渔梁古埠上的巴氏宗祠,其题字均出于明代书法家董其昌之手。
4、徽州文人对档案的搜集和收藏
徽州历史档案得以搜集、保存和流传,一大批文人画家、镌刻大师、医学家的贡献不可忽视,最突出的如汪道昆、巴慰祖、黄宾虹、吴谦等人。他们非常注重对档案的搜集和保管,不断学习吸收前人的成果和精髓以发扬光大本流派的技艺。黄宾虹治画刻苦,倾尽家资多方求购古画,遇董其昌、查士标等名家画迹,求购不得,遂借而摹之,保存其摹本。汪道昆收录了大量的墓志铭、墓表、传、先人行状等珍贵资料,写成《太函集》一书。正是他们对乡邦文化的热爱和关注,才使得许多珍贵文献没有流失散佚,进而促成了新安画派、新安医学、新安篆刻等多种艺术流派的发展与繁荣。
此外,徽州民间也一直有敬惜字纸的传统,明清时期,徽州地区出现了很多民间社团,劝说教化民众爱惜文字,如敬惜字纸会等。古代徽州,轻易销毁文书被斥为是一种不恭的行为,这种优良的传统一直沿袭至今,浓郁社会氛围的形成以及大部分民众档案意识的提高,最终带来徽州文化的繁荣和兴盛。
二、古徽州居民良好档案意识溯源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古徽州的居民们都能具有良好的档案意识,原因在于以下几个方面:
1、重文兴教,浓厚社会文化氛围的熏陶
徽州是一个高移民地区,魏晋南北朝至唐宋时期,北方的士家大族为躲避战乱,纷纷南迁至此,他们不但为徽州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生产工具,还带来了治儒学的家风,“十家之村,不废诵读”,“人文之盛,无以出其右者”。南宋末年,理学盛行,徽州作为程朱理学的故乡,读朱子之书,行朱子之礼,“先贤名儒比肩接踵”,“虽僻村陋室,肩圣贤而躬圣贤者,指盖不胜指也”。长期以来,徽州人均以业儒入仕、光耀门楣作为终极目标,因此教育发达、书院林立、讲会盛行,塾学、义学遍布城乡各地,藏书丰富,刻书兴盛,技艺高超,世世代代的徽州人无不把书籍视为连城玉璧,精心收藏,世代相传。同时,良好的文化素养也使得他们十分重视收集文化遗产和保存珍贵的社会技艺,“凡事皆以文字记录,据以为凭”。
2、尊祖敬宗,保存宗族记忆的强烈愿望
徽州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宗族制度较为强大和顽固的地区之一,明嘉靖《徽州府志·风俗》就记载:“家乡故旧,自唐宋来数百年世系比比皆是。重宗义、讲世好,上下六亲之施,无不秩然有序。”清休宁进士赵吉士在《寄园寄所寄》中也说到:“新安有数十种风俗胜于他邑:千年之冢,不动一抔;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谱系,丝毫不紊。主仆之严,虽数十世为改,而宵小不敢肆焉。”
徽州宗族尊祖敬宗,强调族谱族产神圣不可侵犯,对古人先贤的遗物顶礼膜拜,将宗族档案视为强化宗族记忆,增强宗族凝聚力的工具,并以族规家法这种民间习惯法的形式对这些宗族档案的保管保护作出明文规定,一方面对合族之人进行宣扬教化、规范约束,另一方面纠合族中精英积极参与并不断推进,使得徽州各个宗族的文书档案,实物档案都被详细全面地保存沿袭下来,历数十世不改,正是这些珍贵档案资料的保存,才得以在今天可对整个徽州宗族社会展开全方位、多角度地研究。
3、徽商雄起,雄厚经济实力的保障和强化
南宋至明清很长一段时间,徽州商帮雄厚的经济实力,并由此带来的城乡经济繁荣,也为档案的收集保管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徽商文化素质较高,他们致富之后,并未同其他商帮一样,将资金完全投入到买卖土地、扩大再生产等方面,而是将数目可观的资金用于对家乡教育文化事业的扶持和建设上。一方面,他们详细周全地保存着自己所有的商业文凭,以此保障和维护自身的权益;另一方面,他们将资金源源不断地输入徽州,修书院、资助家族子弟读书入仕、发展民间刻书,出于对高雅文化的向往和热爱,他们搜集各种珍贵的书画古玩,建藏书楼以贮之,并采用科学的方法加以保护。徽商对地方经济的扶助,直接或间接地推进了官府、宗族的档案工作。
4、亲亲之恩,统治者、地方政府的鼓励和支持
徽州的地方政府,一方面注重收集自身的档案资料,另一方面也很注重强化整个徽州社会的档案意识。地方政府提倡“亲亲之恩”,鼓励民间大修宗谱,广建祠堂,要求百姓将粮契“亲身投柜珍藏,以备核查”。编史修志时,进行大规模的档案资料征集工作,吸收当地的文人士绅参与方志的编写,定期对徽州民间契册进行核查,增强民间的档案意识。
同时,最高统治者对徽州地方档案收集保管的褒奖,在文化压制大背景下也实属难能可贵,更成为徽州档案工作发展的强大动力。清乾隆朝时,出于笼络文人的目的,乾隆决定编修《古今图书集成》,并向天下征书,其中以徽州人献书最多,马曰琯献书776种,居全国私人献书之冠,鲍廷博献书600余种,且均为宋元旧版,汪启淑献书600余种,乾隆对此大为赞赏,《古今图书集成》编写完毕后,发还原书,另各赐《古今图书集成》一部,题字并御赐三人在徽州修建藏书楼,三人皆感恩不尽。在徽州建造豪华精美的藏书楼,正是统治者和地方政府对档案工作的支持和鼓励,才使得收集和保管档案成为整个徽州社会的共识,更多的徽州档案得以保存下来。
5、善讼健讼,徽州人对档案现实价值的体会和认识
徽州居民注重对档案的收集和保管,还缘于档案自身的凭证价值和现实价值。徽州文书档案是徽州居民在生产生活中形成的,与徽州居民的切身利益有着密切联系。为避免可能引起的纠纷和官司,徽州居民重视文字证据的保存,每遇一事,尽可能保留文字依据,即使是家族内部借贷、分家也不例外,因此,徽州有数量众多的借贷契约和分家阄书传世。徽州居民一直有着“善讼”、“健讼”的习俗,为使整个家族牢记胜讼的艰辛,徽州居民会详细记录下诉讼的过程,甚至刊刻成书面文字,正是这种重视文字记录的观念,使得徽州地区的法律文书较之于其他地区,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是独一无二的。
在生产资料私有者的背景下,田契、房契成为古代徽州居民拥有田地、房屋的唯一合法凭证,“契斯有业,失契即失产”,因此须妥善保存,每逢政权更迭,前代的田宅买卖文书总是被新政权要求进行重新验证确认,以获得新政权的法律认可。可见,徽州文书虽历经数代,但依然具有现实法律效力,出于对自身权益和财产的捍卫与保护,古徽州人也必须妥善地保管和收藏档案文书。
三、启示
古代徽州居民对档案的重视和保管,尚未形成系统成熟的理论,更多是作为一种约定俗成付诸于行动。他们把发现和保存珍贵的档案作为生活中必须要有的良好习惯,将捍卫档案的原始与完整作为一种生活信念世代坚守,正是他们的努力和坚持,才使众多珍贵档案得以保存,为我们了解和研究徽州文化提供了重要依据。我们要学习勤劳智慧的古徽州人,树立起强烈的档案意识,这在当前时代背景下意义将更加重大。作为新时代的档案工作者,我们更有能力、也更有责任去保存前人珍贵的文化遗产,不断提高自身认识,进而推进全社会的档案工作。
①唐力行:《“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动乱与徽州宗族记忆系统的重建》,《史林》2007年第2期。
②周绍泉:《<窦山公家议>及其研究价值》,《江淮论坛》1991年第6期。
③李琳琦:《略论徽商对家乡士子科举的扶持与资助》,《历史档案》2001年第2期。
④刘尚恒:《徽州文献、文书繁富原因探析》,《大学图书情报学刊》2002年第5期。
⑤刘伯山:《徽州文书遗存原因》,《安徽史学》2007年第2期。
⑥尹美京:《档案意识与档案工作的关系之我见》,《档案学通讯》2008年第3期。
⑦严桂夫:《徽州历史档案总目提要》,黄山书社199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