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志全书《楚宝》及其作者周圣楷

文 鸣

(湘潭市图书馆 湖南湘潭 411000)

春秋末年，楚大夫王孙圉到晋国访问，晋国首席大夫赵简子在宴会上问及楚国的名玉白珩，王孙圉否认白珩为楚国之宝，曰楚国无以为宝，唯贤唯善以为宝(《国语◦王孙圉论楚宝》)。此典喻人才胜于白珩，以为楚宝。明末史学家周圣楷遂取其意，为自己的楚志贤人著述命名为《楚宝》。

1 《楚宝》的编纂特点及学术价值

1.1 取材广博，规模宏大

《楚宝》作者穷十年之功，成书于明末崇祯辛巳年(1641)十月，全书共四十五卷，主要收录楚国人物和名胜，分二十五门：即大臣、名臣、大将、智谋 、谏诤、文苑、良史、命使、典故 、真儒、诸子、孝友、忠义、独行、真隐、列女、方伎、异人、宦绩、迁寓、山水、名祀、列仙、名释、祖灯。 “大致以人物为主，而稍以山水古迹附之。既非传记，又非舆图”(《四库全书总目》)，在地理方志著作中别具一格，故被《四库全书总目》收入史部传记类。

楚宝序一为梁溪高世泰作;序二为晋江蔡道宪作;总论之后所列《楚宝》校对阵容十分可观，达 44人，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校对者大多为楚地之名士耆宿，如湘潭周九烟(黄周星)、王岱、郭金台，长沙刘培泰、黄学谦，宁乡陶汝鼎，华容严首升，黄冈冯云路，公安毛寿登，邵阳车以遵等，由此可见此书在当时系楚地重要出版物，其整体水平和质量亦为上乘。

《楚宝》之素材大多取自正史，其中“左氏得十之五，求之司马氏得十之三，求之汉唐宋以下得十之五，求之我明得十之一”，除正史以外，如史志家乘、旧闻遗逸等，所引书目达百数十种之多。时值明朝末年，明史尚未出版，故明朝人物的资料只能从其他途径获取，对于那些无法获取的人物资料，乃存目待补。

1.2 体例严谨，考证详审

作为一部地方贤人总集，其《总论》四条已明确全书的基本体例：一曰定区域以尊王，二曰别人物以征传，三曰约论注以归雅，四曰考遗胜以阙疑。所谓楚国的区域，作者专门谈到：“楚幅员春秋战国时，兼有陈、徐、吴、越之地，延袤六千余里，盖举今之大江南北，以暨淮海尽入版图，故苏秦说楚威王曰：楚地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此亦总其大势而言矣。”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将楚国一分为三：“以淮北、沛、陈、汝南、南郡为西楚，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为东楚，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为南楚。”自明迄今，遂以湖北、湖南为全楚之界。

确定区域后，本书重点在楚地之人物。因“山川灵气所汇，伟人杰士接踵而生，盖若天所授焉。”作者尽收明季以前楚地贤人名士，然后按类编排，逐一介绍。周圣楷推崇左丘明的春秋笔法，不溢美，不讳恶，并对史料进行订正，是一部可靠的信史。其特色如下：

其一，在叙述人物过程中，凡涉及山川、湖泊、地名均予详细解释;如介绍黄盖时，文后附《赤壁考》;介绍大将梅鋗时，文内谈及都临湘和梅山地名，文后附《都临湘考》和《梅山考》，由此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地理知识。

其二，在每个人物传记之后，作者均有一段对此人的释疑或评价。如蒋琬传后，作者对其故居湘乡行政属地的历史变更情况进行了介绍，说明了湘乡与零陵间的关系，并明确蒋琬“生于湘乡，葬于涪(涪县，即今四川绵阳东)”，摒斥了蒋琬墓葬零陵、湘乡的可能。同时其评价历史人物比较公允，如在评价三国时期蜀国的廖立时，周圣楷对诸葛亮提出了批评。他认为廖立议论蜀国政事存在种种弊端，都颇具识见，切中要害，只是语言激烈尖刻了些，诸葛亮因此上表弹劾，没有容人的雅量，文过饰非。

其三，山水卷中偏重人文内容。因作者本人喜好吟咏，其在山水卷开篇中有一段很精彩的议论：“山水不生于天地，而生于文士之笔，山水之性情位置不生于文士之笔，而生于文士之心。今夫奇峦异瀑，或远在鳞介，或近在户窗，众人弗知好也，即好之，弗能名也;若使文士遇之，鸿辞镌彩，儁气摇岚，而山水乃另开一生面也!”如对岳阳楼的介绍，先扼要述其地理特征：“岳阳楼即岳州西门城楼”，继而全文引用范仲淹《岳阳楼记》，再谈范文公为记、苏子美书石、邵竦篆额，紫檀雕屏，即文章、书法、刻工、木料全属珍品，人称“四绝”。最后发一概叹：“范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语，或亦有为而发欤，可为永叹”!行文至此，可谓约论注以归雅矣。

高世泰说;“其书摘志之精，补志之缺，亦史、亦子、亦集、亦林，埤益菁秀，发人心目，而长人意知，其功良多”。给《楚宝》以很高的评价。

1.3 第一部对楚文化地位予以肯定的著作

自秦汉以来，记述楚地历史地理著作曾有晋代张方的《楚国先贤传》，宋代卢藏的《楚录》，以及明代张士元的《楚地略》，陶晋楧的《楚书》，廖道南的《楚纪》等等，其中大多未能流传下来。周圣楷“检阅先达楚记、楚史诸书，恒不如人意”，于是萌发自己编纂一部楚志的想法。是书“载楚地、楚人、楚事，皆有所论断，不苟与昔人同，又不肯为昔人作注脚”。

《楚宝》作为楚地的历史著作，“周圣楷在书中对春秋战国时代的楚文化作了估价，给予充分的肯定。他追溯祝融的功绩、熊绎的建国，认为先秦诸子书实际上开始于楚人所作的《留子》，老子、庄子的著作更是楚文化的瑰宝，因而孔子在删改《诗经》时保留了许多楚地的诗歌。周圣楷指出：文学上，楚辞是后代辞赋之祖;军事上，楚地人是舟师和射法的创造者;政治制度上，楚国设立的令尹这一职官实际上是后世宰相制的开始，它‘合将相而一之，为法最善'。所以，周圣楷的《楚宝》是对春秋战国时的楚文化，在我国古代文化中所占重要地位最早作出认识与评价的著作”(《周圣楷与〈楚宝〉》)。

《楚宝》是迄今最完备的一部楚志全书，“自皇古以迄前明，上下数千年，全楚人物可与白珩争美者，条举胪列，如叙一家谱。”(裕泰《序》)它对两湖地区历史的研究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清代康绍镛认为“言楚故者，殆无逾是书矣”。

《楚宝》作为一部重要的历史巨著，难免有些瑕疵，如其类别的设立不甚清晰和准确，人物和山水名祀应分为两个大类，典故作为人物类别不太合理，而人物部分中谏诤与名臣、良史的归类有重叠，不够准确;祖灯收录过滥，选入标准太低;与此相反，原书体例颇严，致使许多重要人物未能收入;山水一门则引述诗文过多，而所属郡县地理状况表述不足。

2 邓显鹤与《楚宝》

说到《楚宝》便不能不提清代著名学者、文献家邓显鹤。邓显鹤(1777-1851)，字子立，一字湘皋。湖南新化人。幼聪慧喜吟咏，19岁补县学弟子员，嘉庆九年(1804)应乡试举人，道光六年(1826)应会试大挑二等，选宁乡训导，在任 13年后引疾归乡。晚年先后主讲常德朗江书院、宝庆濂溪书院。工诗古文，一生编著文献 1000多巻。如《南村草堂诗抄》、《宝庆府志》、《武冈州志》等著述。“其于湖南文献，搜讨尤勤，如饥渴之于饮食”(曾国藩《邓湘皋先生墓表》)，辑《资江耆旧集》六十四卷，为《沅湘耆旧集》二百卷;因其整理重刊《楚宝》和《船山遗书》的重要贡献，梁启超誉之为“湘学复兴大师”。

邓显鹤重刊《楚宝》原因有二。其一，《楚宝》为现存楚志中最佳版本。“楚志之最古者：《襄阳耆旧传》、《长沙先贤传》、《桂阳先贤画赞》，及盛宏之《荆州记》、罗含《湘中记》、庾仲雍《湘州记》、卢藏《楚录》、路振《楚青》，今皆无存。近代言掌故者以廖鸣《吾楚纪》、周伯孔《楚宝》并称，而《楚宝》为优，俱列入国朝《四库全书存目》”(邓显鹤《校刊楚宝序》)。其二，毕生之愿望。邓显鹤自幼便喜欢听长者说古论今，尤其是一些“古今巨人硕德”和“乡邦文献”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此后他四处寻访《楚宝》，数十年而无所获。直至其任宁乡学官时，在大中丞康绍镛的鼎力帮助下，通过桐城李海帆自永州带来湘潭周系英侍郎家藏《楚宝》刻本，邓显鹤喜出望外，“不啻获重宝”!认为“楚中掌故近代以周氏楚宝为穷”，乃请为重刊。

为了完成好重刊《楚宝》之宿愿，邓显鹤“独任校刊之责”，利用闲暇之时，披阅原书，并参考相关旧书订正伪谬，同时“仿朱子校正韩文之例”，遍采古书地志以考异，删节缀拾为增辑，其考异增辑内容均附于各卷之末;凡缺传者悉加补正、间附按语，足见其治学严谨。重刊《楚宝》得到了康绍镛、裕泰及楚地诸官的经费支持，定稿后，于宁乡学署正式开雕，道光九年(1829)十一月竣工，从得书到刊印前后不足一年时间。

道光九年刻本由书法家南丰谭光祜以篆体题写书名;合河康绍镛作序;长白裕泰重刻楚宝序;会稽吴杰重刊楚宝序;新化邓显鹤作校刊楚宝序和校刊楚宝例言。书后附《周圣楷传》，及湘潭刘宾门元熙撰《周伯孔辨》。

裕泰在《重刊楚宝序》中赞邓显鹤“成就前人之美，使二百年垂绝之书，复行于世。”在增订上则采取尊重前人的慎重态度，“湘皋为之增益其漏，而不敢自谓无漏;考订其误，而不敢自谓无误。”故考异增辑只作附文，不对原文作删改，乃“不欲以己意乱前人成书”矣!此外，原书自元以前素材皆取自正史，当时因明史未修，则素材多采自谱牒及各家文集，所谓“里巷传闻，不详不实，与正史多有9牾”，于是邓显鹤则悉取明史本传详加比较，勘误考异;而原书有目录无传者，均为补传，其中尤以名臣所缺为多。如卷六名臣原书共 34页，邓作考异 12页，增辑 55页，合计 67页，其考异增辑内容皆倍于原书。康绍镛谓是书：“去取详慎，于地理废置沿革，尤多辨晰;所论断皆有依据，足补原书所未及。”近现代文学家、学者胡玉缙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中作注：“此书(《楚宝》)有道光九年裕泰所序重刻本，由邓显鹤校勘。最善”。

目前世上所存《楚宝》古本多为道光九年邓显鹤校勘重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明崇祯刻本，当为珍希善本。以下列举三种存世的主要版本：1.《楚宝》四十卷外篇五卷，30册，(明)周圣楷辑纂;(清)邓显鹤增辑，清道光九年(1829)刻本;10行 22字，白口，左右双边，单鱼尾。2.《楚宝》〔据清道光九年刻本影印〕，26册，(明)周圣楷辑纂;(清)邓显鹤增辑，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8年版。3.“湖湘文库丛书”之《楚宝》〔据湖南图书馆藏清道光九年刻本影印〕，2册，(明)周圣楷辑纂;(清)邓显鹤增辑，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版。

3 周氏家族及周圣楷

3.1 显赫的周氏家族

民国十九年(1930)由周熙大主修的《湘潭方上周氏七修族谱◦卷首》载：始祖濂溪七传至福公，元末自江西吉安府泰和县圳上挈家还楚，卜居湘乡县东台山。三派祖梦鼎公明洪武元年(1368)由湘乡县东台山迁湘潭县方上桥，梦昇公迁黄荆坪龙山，开龙山周氏。

20世纪 70年代后期，方上桥乡在拆毁周氏宗祠时，发现祠堂主樑上写有文字，称方上周氏本姓陈。而民国所编族谱未提此事。据祖辈相传，方上周氏始祖乃元末陈友谅之兄陈友才后裔。陈友谅系元末大汉政权的建立者。湖北沔阳(今湖北仙桃)人，一说是湖南湘乡金薮乡属南村人。至正二十三年(1363)八月鄱阳湖之战，陈友谅死于朱元璋军流矢。次年，其子陈理武昌投降，二王陈友才亦降朱，汉亡，朱元璋建立明朝。此前因湘乡抗元义士易华曾援助陈理粮食 10.8万石，陈友才之妻携子太沧及其孙 6人逃至湘乡避难，为隐匿身份，易陈姓为周，以江西吉安为祖籍，太沧公是为迁湘方上、龙山、砂塘、阳塘、永峰周氏之始祖。此后，周氏祠祭祖，子夜祭陈氏，天明祭周氏，此习俗延续至民国年间，且周氏祠堂附近禁演皮影戏“大战鄱阳湖”。

方上周氏系湘潭的名门望族，光绪《湘潭县志》有石潭六周列传：即周之屏、周之翰、周之基、周之龙、周之礼和周圣楷。其中之屏嘉靖进士，曾任吉安知府;之翰嘉庆举人，曾任芜湖知县、四川按察佥事;之基万历进士，曾任刑部主事、刑部郎中、瑞州知府;之龙万历进士，曾任刑部主事、工部虞衡司郎中等;之礼乃圣楷之父，曾任安徽寿州训导、陕西兴平知县，因耿直廉洁得罪上司，后辞官归隐山林。此外，“六周”后人尚有四川按察副史周御、兵部车驾司郎中周徐、明末名士黄周星(周九烟)、清乾嘉道三朝元老吏部左侍郎周系英、左宗棠夫人女诗人周诒端等。

3.2 周圣楷其人

周圣楷，明末史学家。约生于明万历十年(1583)，约死于崇祯十六年(1643)。其少负才名，文思泉涌，曾一夜成竹枝词百首遍传都中。为文不趋时尚，故屡试不第。40岁乃绝意科场，于湘潭城东筑湖岳堂，辟帆园，好谈古论今，结交名流，讲学著述。曾历游楚中名胜古迹，“放意山水间，别具眼孔胸臆，兴尽而归”，遂网罗楚地古今藏书、名人胜事，因成《楚宝》、《楚才奇绝》及《湘水元夷》等书。另有《中庸赞》、《生气录》等百馀卷刊行于世。其书大都毁佚，惟存《楚宝》。

周圣楷弱冠时游京师，曾交竟陵钟惺为友，其诗受竟陵体影响，风格清峭。《沅湘耆旧集》中收其诗 60首。如《丁卯下弟》：“霜气霜华江上楼，溪云溪雨共寒流。三年苦行当今日，九月伤心值暮秋。鹤为稻梁无远唳，豹思烟雾岂终留。故园若有躬耕地，草屦单衫何所求”。诗中雕字琢句，追求一种新奇脱俗的性灵。晚年刊印《湖岳堂集》，自言其诗不肯涉唐以下一语。明礼部侍郎常熟钱谦益称周圣楷诗作“才自清迥，时有佳句”(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如：“细雨一江梦，寒花千里魂”(《晓发龙江关》);“神情迥在无痕处，香韵非从不俗来”(《题梅》)均为人称道的清纯佳句。湘潭秦文超《涵村集》中有读伯孔诗集一首：“云咸久不作，谁与继希声。举世高其洁，古人同此情。烟霞应入梦，冰雪自移情。禾黍秋风里，知多幽恨生。”对周评价甚高。蔡道宪曰：“世间真名士先要不好名”，“伯孔唯无意好名，故能成其名”。

4 周圣楷之死

周圣楷一生坎坷，其死因更是各有说辞：或曰其死于明末兵乱;或曰其拒不接受张献忠农民军的官职被杀;或曰其曾接受了农民起义政权任命的常德知府，但随后又被杀;亦有传其在明亡后为遗民，到清初顺治年间才去世等等，不一而足。但周圣楷之死史上主要有两种说法：

其一，周系英笔记云：

闻诸先世长老言，献贼索名士作祷词，掠伯孔置幕下。明晨祭江，索文甚急，先生两手持空纸宣读，语多丑诋。贼觉，怒而杀之。

光绪《湖南通志》有周圣楷小传：

献贼犯长沙，(周圣楷)弃家避于南岳，贼必欲得之，移文将族其家。乃以病见。贼将祭江，索祭文甚迫。圣楷两手持空纸宣读，语多丑诋。贼觉，怒而杀之。

该小传之后附注云，此说是据乾嘉时湘潭人周系英之《周系英笔记》所转述。

其二，清初仕人王士祯撰《池北偶谈◦武陵起复》云：

予尝谓杨武陵夺情事，后人论之过刻。闻之山长教授(岱)云：其父客严首升、周圣楷辈，为武陵所抑，遂腾谤书。又当时与黄石斋先生矛盾，故论者多少之耳。……圣楷，字伯孔，湘潭人，有才名。后为献忠伪常德知府，发掘杨相祖墓最惨，卒为献贼所杀。

以上两种说法大相径庭。王士祯(1634-1711年)，原名士禛，字子真，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谥文简。山东新城人，官至刑部尚书。清初杰出诗人，康熙时继钱谦益而主盟诗坛。因其盛名之故，虽《池北偶谈◦武陵起复》中仅寥寥数语，却对后世周圣楷的名誉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1999年常德陈致远撰文《掘杨嗣昌祖墓非张献忠所为考》，翻新演绎王士祯之说，彻底颠覆正史，竟然得出周圣楷之死是因为他背着张献忠私掘杨墓而被杀的结论。陈文认为，从清初士人王士祯撰《池北偶谈◦武陵起复》中“这一冷僻的史料告诉我们，掘杨氏墓应是其时大西军常德知府周圣楷私自所为，张献忠本人并不知道。”“张献忠后来从长沙撤军时来到常德，得知此事，遂将周圣楷处斩”。

其实陈文并未提出任何新的证据，溯其源头，乃王士祯所著《池北偶谈◦武陵起复》。而王文概括起来主要为两点：其一，周圣楷与杨嗣昌有宿怨;其二，周圣楷曾任大西政权之常德知府。由此推理：其一，周有掘杨墓的动机;其二，周有掘杨墓的条件，但周是否实施了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既然王文是依据，那么不妨认真分析一下该文：

《武陵起复》全文 12行，约 500字，前 1行半说湘潭人王岱曾与作者提及严首升、周圣楷曾与武陵杨嗣昌有过节一事：“其父客严首升、周圣楷辈，为武陵所抑，遂腾谤书。”试解读为：王岱之父王命宣因敬待严首升、周圣楷等科考不顺却有才识之辈，遭到杨嗣昌阻止，严周不满，因此著书论斥武陵夺情之非。接下来的 9行半是作者本人就杨武陵夺情事引经据典，历陈史上之夺情人事，表示对杨遭到非议的同情。文章最后作者仅以一行文字对周圣楷作了简要介绍，字虽不多，却包涵了周有才名、降贼、掘杨墓、被张献忠杀等诸多信息。

此前许多人都以为文章中对周圣楷的介绍出自王岱之口，显然是误读。问题的关键是，历史是不能推理。周圣楷与杨嗣昌虽有宿怨却并不能说明他就必然去掘杨嗣昌墓并戮尸，况且他们的恩怨远未到这种程度;相反，对于张献忠来说，杨嗣昌在战场上曾是其不共戴天的仇敌，对于去挖掘一个曾力图剿灭自己的首领的祖墓，实在是一件既解恨又正常不过的事情。从当时张献忠军为此专门发布的榜文便可见一斑：

照得朱贼杨某(指杨嗣昌)，昔年曾调天下兵马敢抗天兵，某幸早死于吾刃矣。今过武陵，乃彼房屋、土田、坟墓在此。只不归顺足矣，焉何栓同乡绅士庶，到处立团?合将九族尽诛，坟墓尽掘，房屋尽行烧毁，霸占土田，查还小民。有捉杨姓一人者，赏银十两;捉其子孙兄弟者，赏千金……(杨山松《孤儿吁天录》)

倘若当年真是周圣楷主动掘杨嗣昌墓，史家和常德的民众肯定不会放过这一事件，杨氏后人亦不会放过周圣楷，根本用不着后人去瞎推测。所以我们不能无视正史的记载，而且这里也不存在史家要为周圣楷隐瞒什么。《明史◦张献忠传》云：“(献忠)陷常德，发故督师杨嗣昌祖墓，斩其尸见血。”《明史◦杨嗣昌传》云：“后献忠陷武陵，心恨嗣昌，发其七世祖墓，焚嗣昌夫妇柩，断其尸见血，其子孙获半体改葬焉。”明史的相关记载中只字未提周圣楷。

王士祯通过周圣楷因私怨曾攻击过杨嗣昌，而推论周私自发掘杨之祖墓，并没有证据支持，这种推论在逻辑上是极不严谨的，在态度上也是极不负责任的。对于这么一段严肃的历史和历史人物，我们是相信正史还是相信诗人的野史杂谈，就不言自明了。而所谓张献忠因不满周私自发掘杨之祖墓而杀周的说法便更是荒诞不经了。

为澄清此事，湘潭刘元熙曾撰《周伯孔降贼辨》进行考证。他认为康熙甲辰年(1664)所修《湘潭县志》距周圣楷之死不过二十馀年，若其确有投降张献忠并掘杨嗣昌祖墓事，时任知县史宗尧和县志主撰郭金台对此不可能不知道，而县志不仅为周圣楷立传，且褒扬其人品著述，并无丝毫涉及掘墓事;更为重要的是，王岱亦亲自参与了《湘潭县志》的编撰，这是很有说服力的。新化邓显鹤亦在《沅湘耆旧集》为周鸣不平，曰：“窃以伯孔自负清流，龂龂自异，断不致如所传至此”。同时说王山长(岱)与伯孔同乡至交，伯孔死后很久，山长在刻印《了庵集》时，仍保存了伯孔为其所作序，可见伯孔清者自清!

其实周圣楷是否当过张献忠旗下的常德知府并不重要，或许正是威逼他当差遭拒绝而杀;或许被迫当了一段时间，终因不愿臣服于贼而被杀。本人以为后者的可能性较大，但这并不影响周圣楷的人格和成就。

综上所述，关于周圣楷之死，笔者以为周系英之说是可信的，其说表明周圣楷曾被迫为张献忠做过事，但并无忠心，故为张所杀。而王士祯之说仅以周杨之间一段宿怨便认定周为掘墓主谋，不仅有悖正史，且无相关史料支持，只能归入文人的野史夜话之列。

1.(明)周圣楷辑纂，(清)邓显鹤增辑.《楚宝》四十卷外篇五卷.清道光九年(1829)刻本

2.(明)周圣楷辑纂，(清)邓显鹤增辑.湖湘文库丛书◦楚宝.〔据湖南图书馆藏清道光九年刻本影印〕，长沙：岳麓书社，2008

3.纪昀、陆锡熊、孙士毅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872-873

4.(清)张廷玉等撰.明史◦杨嗣昌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6521

5.(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张献忠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7975

6.(清)王士祯.池北偶谈(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203

7.郑焱.湖湘文化之都.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12

8.周磊.湘潭历史考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157

9.康咏秋.湘潭文化史话.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125-129

10.陈致远.掘杨嗣昌祖墓非张献忠所为考.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