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浪漫
2010-03-21李国文
●文 李国文
凡文人,无不具有一点浪漫气质。
浪漫,成就文人,越浪漫,越有可能造就真正的文人。所以,不浪漫,当不成文人,至少当不成真文人,大概是可以肯定的。
一点也不浪漫的文人,最好去当锱铢必较,涓滴归公的会计员;或者,去当颗粒归仓,一尘不染的管库员。中国文学史上常常发生的误会,就是将会计员和管库员,弄来当作家和诗人;而把作家和诗人,送去做会计员和管库员。凡各得其所的朝代,文人相对活跃,文学遂有可能繁荣;反之,各不得其所的朝代,文人活得很没趣,文学也就发达不起来,于是,只有凋敝。
如果当初,给一个无论如何也浪漫不起来的人,一把刨坑的铁镐,一副担水的铁桶,去植树造林。有六十年工夫,至少可以绿化好几座荒山秃岭。但是,非要塞给这个不会浪漫,不懂浪漫,也不敢浪漫的人,一支蘸水的钢笔,一沓厚厚的稿纸,去进行创作。写了一辈子书,可谓绞尽脑汁,码了一辈子字,堪称搜索枯肠。结果,在纪念他从事创作六十周年之际,除了他自己外,鬼也说不上来他的成名作是什么?他的代表作是什么?可是,六十年来,造纸厂却不得不砍伐森林,制造纸张,用来印刷他所写出来的,由于不浪漫因而也就不文学的小说和诗歌。
按时下流行说法,其实这是一种很不低碳的浪费行为。
所以,文学史证明了这一点,浪漫,乃文人的天性。惟其浪漫,才有文学。浪漫和文学,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这一面有多大面值,那一面也会有多大面值。这就是说,浪漫有多少,文学也该有多少。什么叫浪漫?浪漫就是感情的全部释放,就是个性的充分张扬,就是天资的完全展现,就是内分泌饱和到临界程度,就是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处于活跃兴奋的状态之中。那些循规蹈矩,只知道等因奉此的,那些按部就班,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那些点头哈腰,惟信奉本本主义的,那些头脑冬烘,连放屁也没味道的……基本上进入木乃伊境界的文人,既别指望他们浪漫,也就更别指望他们文学。
所以,中国的大文人,必先有大浪漫,才有大文学,如唐之顶尖文人之一李白,如宋之顶尖文人之一苏轼,这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典范。
中国的小文人,并不因为其小,便收缩规模,只能小浪小漫。事实并非如此,成就有高低,名声有大小,但在浪漫面前,人人有份,一律平等。大文人可以大大落落、大张声势的浪漫,小文人照样也可以大锣大鼓、大显身手的浪漫。
南宋诗人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人,就是这样一位在文学史上说不上是顶尖的,但在同时代的侪辈中,却是铮铮佼佼的一流文人。他不但有非凡的文学成就,而且更有绮丽的浪漫故事。
你无论如何想不到,就这位极文学,极浪漫的张孝祥,元曲大家关汉卿《萱草堂玉簪记》,写的就是他;明代戏曲家高濂《玉簪记》,写的也是他;而明代无名氏杂剧《张于湖误宿女贞观》,和明人《燕居笔记》中的《张于湖宿女贞观》,都曾以他的浪漫形象为作品题材。如此多的作品,聚焦在他身上,仅此一点,便可想知,在张孝祥那个时代,此人不但是一个风华出众的文章高手,更是一个风流蕴藉的多情才子。否则,他怎么可能成为元、明、清三代戏曲、杂剧、话本的舞台上,一个屡被演绎的浪漫人物呢?
甚至到了21世纪,白先勇先生还将这出《玉簪记》,改编成现代版昆曲,将要继青春版《牡丹亭》之后,在北京南新仓的皇家粮仓小剧场里献演呢!
从宋人周密《癸辛杂识》中一则记闻,可以充分领教这位文人的浪漫,中外古今,大概还找不到别的文人,能够浪漫得出这样一次以他为中心的嘉年华式欢宴聚会。当时,张孝祥受主持北伐的将领张浚邀请,到他司令部所在地,为建康留守。随后,又知京口,即今之镇江,可能距离淮蚌前线更近些,这样,张浚就派王宣子接他,要他从南京移镇于此。这就是“张于湖知京口,王宣子代之”的来历。斯时,“多景楼落成,于湖为大书楼扁”。张于湖书法出色,自是他当仁不让之事。他的字,现在还能看到,如《泾川帖》,当得上潇洒飘逸,神韵悠然的美誉。据说,宋高宗,宋孝宗对其字都赞叹不已。连最刻薄,爱挑剔的朱熹,也认为“安国天资敏妙,文章政事皆过人远甚。其作字多得古人用笔意,使其老寿更加学力,当益奇伟”。所以,楼匾题字,非张于湖手书莫属。“公库送银二百两为润笔,于湖却之,但需红罗百匹。于是大宴合乐,酒酣,于湖赋词,命妓合唱甚欢,遂以红罗百匹犒之。”看来,他之谢绝银两,而讨红罗百匹,是要馈赠给那些佳丽的。估计那天盛会,至少有上百位丽服盛妆,奢华曳冶,花枝招展,灿若桃李的红粉佳人凑趣,才能营造出来云鬟玉臂,满室生香,袅袅婷婷,莺歌燕舞的浪漫气氛。
也许只有风流到顶点的张孝祥,才有此等大手笔。当代文坛上那些既无浪漫,也无文学的俗不可耐之辈,或者,即使那些稍有一点浪漫,稍有一点文学的半瓶醋之流,可敢这样非分地浪漫一下,怕是连放肆地想一想?也是不敢的。当代那些下流作家,最大的本领,就是来不及地让笔下的男女人物脱掉衣裤,然后,一边流着哈拉子,一边描写他们交合的性行为,这才是他们毕生所追求的“浪漫”。
在脱脱主撰的《宋史》中,称张孝祥:“读书一过目不忘,下笔顷刻数千言。年十六,领乡书,再举冠里选,绍兴二十四年,廷试第一。高宗谕宰相曰:‘张孝祥词翰俱美。’”他不光文章过人,而且,非常非常之爱国,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总要为他大书特书的一笔。“伏枥壮心犹未已,须君为我请长缨”,报国之心,出自肺腑,从戎之念,时在胸臆。主张收复失土,反对苟且偷安,为南宋初期著名主战派代表人物,与李纲、岳飞、赵鼎、胡铨、张元 等人齐名。他的一首《六洲歌头》,是他在建康留守任上写的,最为脍炙人口。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
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
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
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
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据说,读罢这首新作之后,在主座上倾听的张浚,为之动容,激动万分,心潮澎湃,实在无法再平静下来,只好罢席而去。
对文人而言,哀莫大焉生错了时代,哀莫大焉在这个时代里被彻底阉割,你不但不能浪漫,而且也不能文学,若你托生到这个时代,你不想完蛋也不行,那些既不浪漫,也不文学的同行,会第一个伸出手来掐死你,中外古今,无不如此。张孝祥的全部不幸,就是生在中国历史上最没起子的王朝。
第一,这个王朝的全部皇帝(包括北宋和南宋),基本上都是无大作为,无大起色,更无大器度,无大胆略,从来也站不直的窝囊废。
第二,由于这些令人泄气的统治者,北宋一百六十七年间,宁可以岁币,以绢匹,花大笔的钱,向辽、向西夏、党项购买太平;南宋一百五十三年间,宁可称臣称侄装孙子,向金、向元求得偏安一隅。
于是:
中国历史上最大卖国贼,得以售其奸,
中国历史上最多投降派,得以张其势,
中国历史上最嚣张的隐性汉奸,得以肆行妄为。
这三者,上下交征恶,大宋王朝便像残焰枯烬的一盏油灯,风雨飘摇,奄奄一息,直到最后一滴油耗尽,赵氏王朝便在珠江口的崖山上,跳海终结。这其间,推波助澜的隐性汉奸,在中国败亡史上,从来扮演着一个可耻的角色。
在中国知识分子当中,隐性汉奸,是一股极其可恶的离心力量。当中国处于绝对强大的时期,他们只是说些冷话,泼些凉水,起着腐蚀的作用;当中国处于相对弱势的时期,他们就会兴风作浪,煽风点火,起到破坏的作用;当中国处于强敌的包围之中,他们就是一支第五纵队,他们就会进行颜色革命,起到推翻政权的作用。
隐性汉奸,尽管打着各式各样的旗号,尽管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一,中国的一切一切都错。即使对的,也错。二,外国的一切一切都对。即使错的,也对。他们这种永恒不变的看法,也是所有中国人用来判断过去的隐性汉奸,和现在的隐性汉奸,一把百试不爽的尺子。
在这个由最大卖国贼,最多投降派,和最嚣张的隐性汉奸猖獗的组合体里,虽然,公元1154年(绍兴二十四年),张孝祥举进士第一。据说,如果不是高宗赵构在殿试时,第一眼,看到张的考卷,书法竟是如此优美,再看一眼。张的策论文章,行文竟然如此漂亮,立刻,擢为第一。主考官提醒道,名次排列已定,第一名已内定为秦桧的孙子秦埙,高宗调卷一看,改埙为第三。发榜以后,秦桧无奈,可随后就设名目,将张罗致入狱。幸秦桧不久死,得平反,孝宗朝屡迁中书舍人,直学士院,领建康留守。张浚渡江与金人作战不利,上至已为太上皇的赵构,下至满朝满野的隐性汉奸,一齐发难,张浚罢,张孝祥受牵连,这位爱国诗人到底被乌龟王八蛋们联手排挤出局,寻以荆南湖北路安抚使请祠,进显谟阁直学士致仕。
有什么办法呢?卖国贼手中有权力,投降派人多有声势,而隐性汉奸可以造舆论,可以搅浑水,可以颠倒黑白,可以混淆是非,这也正是'当下那班笔杆子唱衰中国,帮腔美国的老手段。于是,张孝祥活不过四十岁,便悒悒而亡,这大概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一个最浪漫,也最文学的天才,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卑鄙。而那一张张看不胜看的,隐性汉奸的无耻嘴脸,如跌入蛆虫泛滥的粪缸里,不死何待?
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特别强调其“举进士第一”,对张孝祥的文学成就,评价极高:“皆称其词寓诗人句法,观其所作,气概亦几几近之。《朝野遗记》称其‘在建康留守席上赋《六洲歌头》一词,感奋淋漓,主人为之罢席。’则其忠愤慷慨,有足动人者。”又曰:“其门人谢尧仁序称,孝祥每作诗文,辄问门人,视东坡何如?今观集中诸作,大抵规摹苏诗,颇具一体。纵横兀傲,亦自不凡。故《 史》载王阮之语,称其平日气吞虹霓,陈振孙亦称其天才超逸云。”
现在,让我们回到南新仓的皇家粮库的小剧场里,等待新版《玉簪记》的上演吧!早些年,我曾经在四川成都郊区一家小戏院里,看过一个来自外县的剧团,所演出的高腔折子戏《秋江》。初冬的成都,那一份飕飕的冷意,不多的观众,那一副瑟缩的神色,我对主人说,早知如此,不若找个地方喝茶。固执的主人,一定要我“等哈,等哈”,即等一下的意思。终于在好几次“等哈”以后,陈妙嫦出场。我敢说,那简直是奇迹,本来叽叽喳喳,乱哄哄的剧场,一下子鸦雀无声,连兜售瓜子花生的小贩,也呆住了。显然,这位看上去极其美艳,细打量极其娟秀,称得上光彩照人的女演员,将大家吸引住了。虽然,她那身行头很破旧,她那副头面也很寒酸,但是,眼波流情,顾盼生春,表现出一位急切想得到爱情,所谓思春女尼的大胆和追求。从来也不曾见过如此唱、念、做俱佳的演员,一台戏,全被她一个人驾驭住了。
尤其她唱得那么甜美,那么温柔,由不得你不凝神聆听。
你看那鸳鸯鸟儿成双成对,
好一似那和美的夫妻。
白日里并翅而飞,
到晚来交颈而眠。
奴与潘郎虽则是相亲相爱,
怎比得鸳鸯鸟儿,
一双双,一对对,
飞入在波浪里……永不离。
最后的这三个字,是由后台的帮腔唱出来的,其音高亢,其声绵长,令人回味无穷。
秋江之上,道姑陈妙嫦追赶书生潘必正这段船上的戏,是改编自明代传奇《玉簪记》中《追别》一折。看起来,不但文学史留住了张孝祥,连戏曲舞台也留住了这位于湖居士,而当时那些蛆虫似的隐性汉奸,烟飞灰灭,早扫入历史的垃圾堆,这大概就是天道好还,正义不衰的公理了。
最为浪漫的一个插曲,莫过于张孝祥授临江令,到该地的女贞观去探望他的姑母的时候,曾经向这位在庵修行的陈妙嫦示爱过。
这就是浪漫透顶的张孝祥的行止了,他没想到在尼观里,竟有这等堪称绝色的美人,遂留宿寺观。《玉簪记》的故事,高濂依据的是前辈关汉卿的《萱草堂玉簪记》,绝非凭空虚构。而从清人雷琳的笔记《渔矶漫钞》所述,宋女贞观陈妙嫦尼,年二十余,姿色出群,诗文俊正,工音律。也可证实确有其事,确有其人。本来,这位才子,拜见了姑妈以后,就打算告辞的。但他却执意要留下不走,这就是张孝祥毫无顾忌的浪漫了。
他还写了一首《杨柳枝》,挑逗这位美丽的女尼。
碧玉簪冠金缕衣,雪如肌;
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
杏脸桃腮不傅粉,貌相宜;
好对眉儿共眼儿,觑人迟。
陈妙嫦显然不为所动,也写了一首《杨柳枝》,拒绝了他。
清净堂前不卷帘,景悠然;
闲花野草漫连天,莫胡言。
独坐洞房谁是伴,一炉烟;
间来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据清人冯金伯的《古今女史》,更有惊人的戏剧性结局。
“宋女贞观陈妙嫦尼,年二十余,姿色出群,诗文俊雅,工音律。张于湖授临江令,宿女真观,见妙嫦,以词调之,妙嫦亦以词拒于湖。后与于湖故人潘法成私通情洽,潘密告于湖,以计断为夫妇,即俗传《玉簪记》是也。”
我又回想起高腔折子戏《秋江》中的那位惊鸿一瞥的女演员,如此出神入化地演出了陈妙嫦之急切,之担忧,之惶惧,之憧憬。那双会说话的眸子,告诉观众,她所以情不自禁地去追赶潘必正,显然是不得已而为之。让我们一起为她担心的,更不知道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在等待着她。现在看起来,张孝祥抛开自己,法外施仁,玉成这场婚姻。你会不由得赞叹,在这个世界上,成人之美,也许是一种最高尚的品行了。
张孝祥有一首《西江月·题溧阳三塔寺》。
问讯湖边春色,
重来又是三年,
春风吹我过湖船,
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
此心到处悠然。
寒光亭下水如天,
飞起沙鸥一片。
我查不出溧阳三塔寺,与临江的女贞观,距离有多么远,更找不到诗中的“三年”,从何年到何年。但是,这首《西江月》,却使我们看到诗人的博大胸怀。也许,文人的浪漫,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也算是臻于极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