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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历史文化散文

2010-03-21王充闾

文化学刊 2010年2期
关键词:人性散文历史

王充闾

(作者系辽宁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作家)

说到历史文化散文,几年前我在黄裳先生散文研讨会上陈述过这样一种意见:作为一种文体正式提出来,确是为时不久;但其创辟并非始于今日,起码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先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题未定草》等,都是文化散文的典范作品。这方面的代表作,还有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写于1960年的《内蒙访古》。而黄裳的分别结集于1940年、1980年的《锦帆集》、《锦帆集外》、《花步集》、《金陵杂记》、《晚春的行旅》等,也都是上乘的历史文化散文。这一看法得到了与会诸君的赞同。

应该说,这一文体在中国文坛的盛行是有渊源的。且不说我国有特别发达的史学传统,很早以前,就传下来“文史不分家”和“六经皆史”这样两句话;单就创作规律来考究,读者之所以欢迎,作者之所以热心,起码有下述诸多因由:

一是由于历史人物具有一种“原型属性”,本身就蕴涵着诸多魅力,作为客体对象(比如秦始皇、康熙帝、曾国藩),他们具有一般虚构人物所没有的知名度,而且经过时间的反复淘洗、经久检验,头上往往罩着神秘、神奇的光圈;二是从审美的角度看,历史题材具有一种“间离作用”与“陌生化”效果。同现实题材比较起来,历史题材把读者与观众带往陌生的时空,可以更好地进行审美观照。作家与题材在时间上拉开一定的距离,有利于审美欣赏。布莱希特说过:“戏剧必须使观众吃惊,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依靠对熟悉事物加以陌生化的技巧。”朱光潜先生也说:“年代久远常常使最寻常的物体也具有一种美”,“‘从前’这两个字可以立即把我们带到诗和传奇的童话世界。”是呀,我们小时候,不也常常被老祖母的“从前有一个什么什么”迷得如痴如醉吗?三是历史题材比现实题材更具有多义性、不确定性和更多的“空白”,因而具备一种文体的张力;四是从作者角度说,诗人、艺术家“特别喜爱从过去时代取材”,因为这可以“跳开现时的直接性”,“达到艺术所必有的对材料的概括化”。(黑格尔语)莱辛在《汉堡剧评》中也说:“诗人需要历史,并不是因为它是曾经发生的事,而是因为它是以某种方式发生过的事。和这样发生的事相比较,使人很难虚构出更适合自己当前目的的事情。偶尔在一件真实的史实中找到适合自己心意的东西,那他对这个史实当然很欢迎。”

至于1990年以来历史文化散文异军突起,顿呈勃兴之势,这可能和社会、时代有着密切关联。面对全球化的语境,加上西方现代主义人文科学的影响,人们的主体意识、探索意识、批判意识大大增强,审美趣味发生变化,不再满足于一般性的消遣、娱乐,而是期待着通过文学阅读增长生命智慧,深入解悟人生;另一方面,处于社会转型期,现实生活中越来越多的人产生现代性的焦虑与深沉的失落感,他们也希望从历史的神秘中寻求可以称为永恒的东西。而文化散文较之轻灵、精致的抒情、写景的美文,有着更多的文化自省意味,写得好可以提供较深的精神蕴涵。

当然也无庸讳言,随着散文创作恢弘阵势的拉开、写作队伍的泛化,这类作品也有许多不能尽如人意之处。饱遭訾议的是,凑泊故实,堆砌史料,把本应作为背景的东西当作文章的主体来处置,见不到精神与情感的展示,缺乏主体性;往往是借助史料的铺陈来救治作者心灵的缺席,抹杀了散文表达个性、袒露自我的特长。

我从1995年开始历史文化散文的集中写作,15年来,结集为10本书:《面对历史的苍茫》、《沧桑无语》、《寂寞濠梁》、《文明的征服》、《龙墩上的悖论》、《历史上的三种人》、《千秋叩问》、《文在兹》、《张学良:人格图谱》、《秋灯史影》。开始写作时,同样存在着上述缺陷——满足于史海徜徉而忘记了文学的本性,出现所谓“历史挤压艺术”的偏向。后来逐渐地加以改进,努力做到有真性情,有现实感,有自己的见解。我很认同被称为“新历史主义之父”的哈佛大学教授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的话:“不参与的、不作判断的,不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写作,是无任何价值的。”实际上,他所讲的也就是历史文学的现实关怀,一种现代性的判断与选择。关于这个课题,2009年初春,我在北大中文系作过专门阐述。

文学是历史叙述的现实反映,在人们对于文化的指认中,真正发生作用的是对事物的现实认识。历史是一个传承积累的过程,一个民族的现在与未来都是对历史的延伸;尤其是在具有一定超越性的人性问题上,更是古今相通的。为此,我在创作中,努力把历史人物人性方面的弱点和种种命运抉择、生存困惑表现出来,用以鉴戒当下,探索精神出路。

在这里,现实针对性应是要旨。前人说:“古人做一事,作一文,皆有原委。”这种“原委”,有的体现在个人的行藏、际遇、身世上,有的抒怀寄慨,或直或曲、或显或隐地宣泄出一己的感喟与见解。太史公作《史记》,应该说是十分客观的,但里面同样也有“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的成分。《古文观止》的编者即指出,观《报任安书》中“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敢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三句,“则知史迁作《货殖》、《游侠》二传,非无为也”。此前,金圣叹也曾说过:“人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史记》作为信史,以客观叙事为依归,尚且如此;而个性更为鲜明的文学作品,自然更应该充分体现作家的主体意识与思想倾向。

历史是精神的活动,精神活动永远是当下的,决不是死掉了的过去。读史,原是一种今人与古人的灵魂撞击、心灵对接。俗话说:“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种“替古人担忧”,其实正是读者的一种积极参与和介入。它既是今人对于古人的叩访、审视,反过来也是逝者对于现今还活着的人的灵魂拷问。每个读者只要深入到人性的深处,灵魂的底层,加以省察、审视、对照,恐怕就不会感到那么超脱与轻松了。

我在写作中时刻记怀着歌德对曼佐尼的批评:“如果诗人只是复述历史家的记载,那还要诗人干什么呢?诗人必须比历史家走得更远些,写得更好些。”针对近年来影视剧中和讲坛上充斥着美化皇帝、狂热歌颂封建独裁者的倾向,我用反讽、揶揄等解构手法,写了一部《龙墩上的悖论》,以渗透着鲜明主体意识的偶然性、非理性的吊诡、悖论,对那些所谓圣帝贤王进行艺术的消解。其中一个共同的核心,就是对于人性纠葛、人生困境的关注。由于人性纠葛、人生困境是古今相通的,因而能够跨越时空的限隔,给当代人以警示和启迪。而这种对人性、人生问题的思索,固然是植根于作者审美的趣味与偏好,实际上也是一种精神类型、人生道路、个性气质的现代性的判断与选择。

现实工作、生活中,我发现有的知名作家当了相当一级的领导,劳形苦心,精疲力竭,最后陷入矛盾重重的水深火热之中,创作根本无法进行,最后竟至一蹶不振。履新伊始,原也是雄心勃勃、踌躇满志的,很有一番“修齐治平”的宏伟抱负,周围也是一片“先生不出,如苍生何”的过高的期许,实则大谬而不然。看来,搞好角色定位是至关重要的。这使我想到了一位古人,他就是李白。他是伟大的诗人,却不是合格的政治家。他自视甚高,认为只要身居枢要,大柄在手,则治国平天下易如反掌。在他看来,这和制作诗文没有本质的差异,同样能够“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他是地道的诗人气质,情绪冲动,耽于幻想,习惯于按照理想来构建现实;对于政治斗争的波诡云谲也缺乏透彻的认识。这一切,都决定了他在仕途上的失败命运和悲剧角色。

我有一篇题为《用破一生心》的散文,是写曾国藩的,同样也有现实的针对性。我在市里工作时,身旁有一位领导干部,我们关系很好。可惜的是,50岁刚过就去世了。原来,他已经发现胃部长了肿瘤,可是,由于人大只有一年就换届了,为了能够进市级领导班子,他就把病情隐瞒下来。最后,人大副主任是当上了,但因延误了治疗,致使肿瘤扩散,搭上了一条命。这给了我极大的震撼,觉得“欲望杀人”真个不假。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我换了个说法:“人之有苦,为其有欲,如其无欲,苦从何来?”曾国藩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生命个体,是一部内容丰富的“大书”。我脱开惯常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道德层面上的评判,不让自己的文字成为流行观念的逻辑演绎,而是把他还原成一个现实中的人,将视点聚焦在人性弱点、人生困境上,具体说来就是一个“苦”字。我以一种悲悯而略带同情的情怀,慨叹他由于欲望太高、太大、太强烈了,因而活得太苦、太累、太可怜了。

研究历史的朋友都知道,褒贬前人、作出评判要比设身处地地理解前人容易得多。而后者却是一切治史者所必不可少的。法国年鉴学派的著名史学家马克·布洛赫说过,理解,才是历史研究的指路明灯,而脱离特定的历史环境,就难以理解任何历史现象。其实,我们对于自己、对于身边的事,对于当今世界的林林总总,也未必十分有把握,难道就那么有把握为前人判断是非善恶吗?

我写的各个系列里的文章,并非“平摆浮搁”式的机械组合,而是一种思想意蕴的层层递进、逐步深化。比如,我写古代士人的人生际遇、命运颠折,没有停止在对本人个性、气质的探求上,而是通过不同的篇章,从更深的层面上挖掘社会、体制方面的种因。我想到,中国封建士子的悲剧,不能只归咎于自身的人性弱点,还有更深远的社会根源。我说,作为国家、民族的感官与神经,知识分子往往左右着社会的发展、人心的向背;但是,由于封建社会并没有先天地为他们提供应有的地位和实际政治权力,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他们必须解褐入仕,并取得君王的信任。而这种获得,却是以丧失一己的独立性、消除心灵的自由度为其代价的。这是一个“二律背反”式的悖论。

总之,我在探究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内在蕴涵过程中,力求充分表达一己的主观倾向。《秋灯史影》一书,也不例外。由于我把观念交给了客体对象的个性与命运,这样,读者尽管与这些历史人物“萧条异代不同时”,却有可能通过具有历史逻辑性的文本获得共时性的感受,同样也会“怅望千秋一洒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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