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正解

赵 骞,彭忠德

(1.咸宁学院人文学院,湖北咸宁437100;2.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正解

赵 骞1,彭忠德2

(1.咸宁学院人文学院,湖北咸宁437100;2.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崔与之“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语常为时彦所误解,认为这句话反映出他对理学垄断学术、摧残人才、祸害后世的愤然之情。笔者认为,崔与之所说并未抨击理学,其真实含义是:鉴于王安石以其学术危害国家社会,崔与之时时告诫自己,所治学术一定要“正”,不能因为自己的学术不正而危害社会及后世之人。

崔与之;座右铭;学术;正;后世

崔与之(1158～1239),字正子,自号菊坡,广东增城(今广州市辖增城市)人。南宋光宗绍熙四年(1193)进士,曾任浔州司法参军、淮西提刑司检法官及广东经略安抚使兼知广州等地方官职,亦曾任金部员外郎、秘书监兼太子侍讲、权工部侍郎等京师官职,晚年先后除参知政事、右相兼枢密使,皆力辞不受。理宗嘉熙三年(1239),崔与之以观文殿大学士致仕,寻卒,享年八十有二。累封至南海郡公,谥清献。他为官既清且能,文治武略皆有建树,深受民众敬仰。“在蜀时,蜀人绘公像于仙游阁,与张忠定咏、赵清献抃并祠,号为三贤。淳佑甲辰,广帅方大琮祠公与张文献九龄于郡庠,号曰二献。”[1]29崔与之所官各地亦多有他的纪念建筑,元修《宋史》有崔与之传。崔与之堪称广东籍之南宋名臣。

一

“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一语出自崔与之极为喜爱的座右铭,兹录原文如下:

无以嗜欲杀身,无以政事杀民,无以货财杀子孙,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1]170

此铭文由四句组成,文字虽皆平实无华,含义却情深意切。前三句较易理解,末句尤其值得人们深玩,却因时代、学术背景而使后人略难理解而致误读,虽非众所纷纭,但亦使人难辩其真。

笔者注意到,古代学者曾指出,崔与之所说“学术”,是指王安石的学术,而非理学,陈猷即在其所录座右铭按语中论及此点:

座右铭按语:安节陈氏猷曰:此铭乃先生事业之根本也,先生生于绍兴,去熙丰不远,深见王氏之学,坏人心术,流为靖康之祸,痛惩切戒惟恐不及。故著铭示志如此,卒之行业纯正,尽酬厥言,盖学力之至也。然于免役之法海,则毅然欲行于海外。何欤?先生之学,通而不滞,未尝以人废善。[1]21

早在上世纪末,崔与之此语便引起学者注意。何忠礼指出:

与之晚年,有一句座右铭,其云:“无以嗜欲杀身,无以货财杀子孙,无以政事杀民,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此语前三句甚易理解,唯“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一句,却非常值得玩味。众所周知,程朱理学自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韩侂胄被杀后,经过权相史弥远、郑清之竭力倡导,地位日隆。朱熹本人,于嘉定二年(1209)追谥文,理宗宝庆三年(1227),追赠太师,追封信国公,淳佑元年(1241)从祀孔庙,成为仅次于孔、孟的最大儒家学者。理学在南宋中期,尤其从理宗朝起,已完全排斥了宋学各派,取得了独尊的地位,被奉为官方哲学。从此,朝廷内外,理学家或其门人大多把持要津,科举取士从出题到标准答案,亦一切以程朱的是非为是非。由此可知,当时能“以学术杀天下后世”者,实指理学无疑。与之这句话,充分反映出他对理学垄断学术,摧残人才,祸害后世的愤愤不平的心情。[1]355

笔者以为,何氏“‘以学术杀天下后世’者,实指理学无疑。与之这句话,充分反映出他对理学垄断学术,摧残人才,祸害后世”这一论断,似乎误解了崔氏座右铭。

二

今存崔氏座右铭之文及其评析文字,明人曾守约所述较早,兹不避繁冗,移录曾氏之文于下,以便从其语境进行辨析:

宋右丞相清献崔公,……尝爱处士刘皋语,删之为座右铭云:“无以嗜欲杀身,无以政事杀民,无以货财杀子孙,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斯言也,实公心得之学,终身行业之本也。是故:声伎不蓄,居第不饰,左右图书,嗜欲寡矣。海外澄清,便民十事,录为吏师,政事醇矣。祠禄悉辞,奁田不入,宦鸡自随,货财贱矣。临终遗疏,恒以检身闲邪为规;门生擢第,首以厚养大受为赞;陈平钱狱之对、亚夫细柳之屯,皆据经辩折,卓有定见,斯不谓学术之正矣乎?①

曾氏之评论,实为四层意思,与座右铭四句一一对应:“声伎不蓄,居第不饰,左右图书,嗜欲寡矣”句,实释“无以嗜欲杀身”;“海外澄清,便民十事,录为吏师,政事醇矣”句,实释“无以政事杀民”;“祠禄悉辞,奁田不入,宦鸡自随,货财贱矣”句,实释“无以货财杀子孙”;则下文“临终遗疏,恒以检身闲邪为规;门生擢第,首以厚养大受为赞;陈平钱狱之对、亚夫细柳之屯,皆据经辩折,卓有定见,斯不谓学术之正矣乎”句,为释“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无疑。

由评论之第四句可见,崔与之学术之“正”的内涵是:

一是“恒以检身闲邪为规”,所谓“檢身”,指检点自身。如汉王充《论衡·程材》:“案世间能建蹇蹇之节,成三谏之义,令将检身自敕,不敢邪曲者,率多儒生。”所谓“閑邪”,指防止邪恶。如《易·乾》:“闲邪存其诚。”则此句意谓临终遗疏中,崔与之多用检点自身、防止邪恶作为规劝用语。

二是“门生擢第,首以厚养大受为赞”,所谓“厚养”,指加强品德修养。如清黄宗炎《周易象辞》卷八“少年初学,未习风波,视圣贤大道帝王功业,无不可一蹙而至,轻于自用。及乎一蹶而身名俱丧,虽欲草衣木食、顦顇畦塍,其可得乎……厚养之至方可大用尔。”所谓“大受”,指承担重任。如《论语·卫灵公》:“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所谓“赞”,指告知。如《史记·魏公子列传》:“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徧贊賓客,賓客皆驚。”则此句意谓门生科举考试及第之后,崔与之首先用加强品德修养,准备承担重任来勉励他们。

三是“据经辨折,卓有定见”,所举“陈平钱狱之对、亚夫细柳之屯”见于《就田录》:

(崔与之)为讲官时,说汉书二节,是前人无此发明。一云:汉文帝君臣不学。即位初元,首以狱刑钱榖问周勃,勃谢不知。问平,平举大体以对。惜乎文帝不学,不能举周事以诘平。周以冡宰通三年而制国用,以八法而平邦国,非留意狱刑钱榖乎?以此诘平,知其无以借口矣。二云:周亚夫鞅鞅非少主臣,此是亚夫强项气习。细柳之屯,去中都不远,闭营门以拒天子,谓之警不虞则可,而尊君之礼则未至也。景帝忌刻,宜其不能容。孔子论为臣则曰:“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亚夫不学,毋怪乎恭敬之事未之有闻。[1]14

则此句意谓崔与之每逢疑难问题,总是以儒家经典和君臣大义作为是非标准进行评论。凡此三端,似皆不能说崔与之所云“杀天下后世”的“学术”是指理学。所以笔者认为另有其意。

三

通过上述分析,似乎可以这样认为,崔与之将刘皋之语删作座右铭,主要是用来自勉而非针对他人的,前三句告诫自己之意十分明确,从逻辑上看,第四句自当同上文一以贯之,亦为自勉之意。曾守约明谓此座右铭“实公心得之学,修身行业之本”,即指自勉而言。

又,崔与之以此四句为座右铭,不仅没有指斥理学之心,而且当有人将理学大师张载文字与其座右铭相提并论时,还表示赞赏之意:

公尝删改处士刘皋语,命其客吴中隶书为座右铭:“无以嗜欲杀身,无以货财杀子孙,无以政事杀民,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时临江萧大山客门下,八分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极,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以为对,公喜之。[1]20

在南宋面临北方强敌压境的形势下,崔与之确实以事功为重,但他亦从无轻忽理学的言行,相反,在他举荐的许多人士中,不乏以理学名家的人物:

公身藩翰,而心王室,务荐贤以报国。在蜀擢拔尤多,若游佀、洪咨夔、魏了翁、李庭芝、家大酉、陈韡、刘克庄、李鼎、程公许、黎伯登、李性传、王辰应、王潩、魏文翁、高稼、丁焴、家抑、张裨、度正、王子申、程德隆、郭正孙苏植、黄申、高泰叔、李鐊,各以道德、文学、功名,表表于世。[1]17

上既知公必不可强,乃下御札乞言。公疏数千言以对,大畧曰:国家圣圣相承,惟用人听言为立国之本。……以真德秀、洪咨夔、魏了翁荐。[1]20

其中真德秀、洪咨夔、魏了翁等三人更是当时著名理学家。唯其如此,其裔孙崔棪才有底气建议将其祖崔与之从祀庙廷:

盖公(崔与之)于四子六经之书,存之于心,行之于身,以至敬存诚为体;以践履笃实为用,不骛名,不钓誉。故人但见其经济谋猷,而不知其实从道问学来也。[1]198

综上所述,崔与之认为“杀天下后世”的是王安石学术之类“不正”的学术!崔与之所说“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的真正含义是:鉴于王安石以其学术危害国家社会,所以崔与之时时告诫自己,所治学术一定要“正”,不能因为自己的学术不正而危害社会、后世之人。

需要说明的是,关于王安石学术不正之讨论,主要是围绕王安石变法的具体内容与具体实施效果来进行,甚至有些是关于学术与变法之政见不同而互相纠葛。尤其是王安石在变法过程当中,有关涉及学术的问题(如《三经新义》的处理问题),也加深了与吕惠卿等人的嫌隙,导致二人在改革上分道扬镳,变法最终走向历史的终结。[2]

注释:

①参见《宋丞相崔清献公全录》第170页。此段文字,笔者重新施加标点:“是故”之后以三个分号析为四句,以与座右铭四句对应,如此始能揭示曾氏之解析。又,“恒以检身闲邪为规,……首以厚养大受为赞”皆宜作一句,以明所“规”者为“检身闲邪”、所“赞”者为“厚养大受”。详见正文所析。

[1]宋丞相崔清献公全录[M].张其凡,孙志章,整理.广东: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

[2]孟天运.王安石变法中的失误原因探析[J].吉林大学学报,2001,(1):117-122.

A True Interpretation of“Do Not Harm Future Generations with Scholarship”

ZHAO Qian&PENG Zhong-de
(School of Humanities,Xian-ning College,Xian-ning 437100;School of Histo ry and Culture,Hubei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

Cun Yuzhi’s saying“Do not harm future generationsw ith scholarship”hasoften been misinterp reted as an exp ression of his anger over the Confucian Rationalistic School’smonopoly of scholarship,persecution of talent and harming of the later generations.The p resent autho r believes that Cui was not accusing the Confucian Rationalistic School.His was,in view of Wang Anshi’s scholarship harming the state and society,reminding him self that his scholarship must be up right so as not to harm society and future generations.

Cun Yuzhi;motto;scholarship;scholarship;up right;future generations

K245

A

1009-1513(2010)01-0015-03

[责任编辑文 俊]

2009-09-08

本文系湖北省教育厅项目(项目编号:2009q153)阶段性成果。

赵 骞(1979-),男,湖北黄冈人,硕士,讲师,主要从事思想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