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爱你
2010-02-25宿淇
宿淇
1999年12月
雪不停下,落满街头巷尾。高楼鳞次栉比,灯火渐次点亮。
我患上倒霉的病,血红蛋白降至四克,有时伴有高烧,体内没有足够的血液支撑,只有呆在病房里,望几眼窗外的风景。
床头贴着我的病名:非急淋。问过父亲和医生,说是一种骨质增生。我摸遍全身的骨节,好好的,并没有增大。打开《语文报》复习,我是学校的文科尖子,不能因生病而耽搁学业,想到学业,心急不安。
这时,你推着器械车进来,大瓶小瓶叮叮当当。给病友换完药,临出门时,走到我的床头,你是出于职业的本能,看我得的什么病。
怯怯地仰望,被你的美丽吸引,瓜子脸,柳叶眉,刘海齐额,睫毛长长。只是,你的眸子里含着怜惜,怜惜是我最不需要的,我埋下头,咬牙,不看你。
直到你推着车子走远,我又开始看报,但怎么也看不进去。我捏着指头盼星星盼月亮,什么时候能出院,回到细草吹沙的家乡,去安睡,去筑梦。
我才15岁,这个年龄不应躺在病床上,这个年龄的心,更不应是灰色的。
黄昏时,天放晴。酒红色的夕阳落到积雪上,美得像童话。你的器械车又一次拉回我的思绪,你递过温度计,叫我测体温。你微笑着,你的微笑使生闷的病房活跃起来。
你第一次问我的名字。
我满脸通红,说我叫小强,你听了半天,终于听懂,是小强而不是小桥,笑我的普通话土得掉渣。我斗胆问,骨质增生一般多长时间能治好,我快要闷死。
你愣了下,说,大概要到冬天结束才好,你的眸子亮亮的,黑白分明。你说,你今年19岁,我应喊你姐姐。我突然执拗起来,也不知从哪来的悲悯,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不要骗我,不要像他们,好吗?
你的眼睛变得迷蒙,你没有告诉我答案,推车转身就走,忘记取温度计。
2000年1月
输液时,你已很难在我的手背找到血管,红蛋白又降了一克,人瘦成干柴棍,病危通知书就在医生的桌上。非急性淋巴型白血病,这是我的病的全名。午夜爸爸睡熟后,我跑到医生办公室看得一清二楚。
生命的目的是到达希望,突兀地知道,死亡与自己只有一步之遥,我无法坦然面对。睁着眼熬到天明。我狠狠吼你,将你的温度计摔成两截,你们都是骗子。对死亡的恐惧和巨大的孤独,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想,你也恨透了我,再也不来这间病房。
可是,下午,你又进来了,你的推车里多了一份与医疗无关的东西。我嘲弄似地看着,那是一颗苹果,兰州富士,还没有熟透,通身浅绿,保鲜膜包裹着。你没多说话,输完液后,把苹果放在柜子上。可在你快出门的时候,苹果被扔在你的脚下,你停了停,我的嘴角扬起快意的笑。
次日,你还是带来了一颗苹果,和第一颗相同的颜色和大小。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四颗苹果,如同四颗鲜艳的小太阳,散发着清新香甜。突然,有春天的生息,在我孱弱的身体里萌动、生长。
你推我去化疗时,穿过那条长长的楼道。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100年前,一条船从英国的南安普顿出发,前往美国纽约,富家小姐露丝和母亲,以及未婚夫卡尔就在船上。船的另一边,不羁的少年画家杰克正在张望远方,他靠码头上的一场赌博赢得船票。
露丝早就看出卡尔是势力小人,至死也不肯嫁给他,就在打算投海的关键时刻,杰克冲过去一把抱住她,他们由此相识、相爱。露丝坐在船舷上,让杰克为她画像,以此见证两人的爱情。就在此时,巨轮撞上了冰山,顷刻间生死攸关,最后,杰克把生存机会让给了爱人,他在冰海中活活冻死……
进入化疗室时,你的故事正好讲完。回头,见你微笑着,却有泪光盈盈,那一刻,真想轻轻地抱抱你。即使头发纷纷落地,即使未来短暂如秒,我一直想着你讲的那个故事,世界如此安静。
2000年2月
我比谁都清楚,如果没有新鲜的血液,我将很难熬过这月。为治病,家里已欠下万元债务,一袋400毫升,价值800元的鲜血,对我,十分奢侈。何况我是AB型血,医院里并没有充足的血液。
我对爸爸说,我们回家吧,不要再花这个钱了。我活着已是个累赘,继续躺在这里,就是对父母未来的生活不负责任……这时,你推车而入,一袋深红色的鲜血,安静地躺在医用软袋里,你说,特殊情况特殊照顾,这是医院免费给我的。
爸爸感动地落泪,而我,细细看血袋上的标签:献血人张小甜,女,西安市,血型O型。
你的胸牌早已告诉我,张小甜。
我俏皮地问你,小甜,真巧呀,我的救命恩人跟你的名字一样。
你似乎并不吃惊,我们泱泱大国,13亿人口里,同名同姓的可多呢。
我认真地说,小甜如果是个女孩,我输了她的血能好的话,我一定要找到她,当面感谢他。等我长大后,我要像杰克一样保护她,死也不怕。
你拿管子的手顿了顿,笑笑,真是个好孩子。
针头扎进血管,血液汩汩地淌进我的身体,很舒服。
你悄然离去,背影里,带着疲惫。
第二天,医院来了日本的血液科专家,在他的主持下,对我的病情重新诊断,通过再次会诊,日本专家认为,从小一直缺乏营养,也会导致我的临床病症。因此,医院采取了全新的治疗方案。不过几日,我奇迹般地好转起来。
第三天,我的病名被更换:巨幼细胞贫血。
日本老专家亲自看我,他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小伙子,真是虚惊一场,恭喜你!”我裂开嘴巴,傻傻地笑了。
旁边的你,高兴的,像个孩子。
2008年7月
离开兰州后,一转眼我已长大,只是,不敢告诉你,我无法完成自己的梦。因家里实在太穷,我无法选择继续读书。九年时间过去,你的容颜清晰依旧,如天使一般,永恒在我的天堂。
我看了那部叫《泰坦尼克号》的电影,不少女孩在电影院里哭泣,我却刻骨铭心地思念,那条长长的走廊,布满青藤,阳光狡黠地穿过叶间,爬上你娇好无瑕的脸……时间让我明白,我对你的情感,就是满心的胆怯的欢喜。
或许,正因如此,我从没叫过你姐姐。
我24岁,有了稳定工作,几乎在任何杂志都能看到我的文章,还按揭着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我终于可以找你了,在最好的年华和状态里。
我去百盛给你买礼物:倩碧化妆品,迪奥香水,淑女屋长裙……在一些顶顶特色的小店里,淘来蓝宝石吊坠,紫水晶手链,檀木香薰灯罩……我将自己收拾得尽量成熟,不是吗,女孩都喜欢成熟的男生。
兰州陆军总院。护理部称没有此人。人事部的阿姨查了半天,说,你在三年前就去了西安。你是西安人,在那边好照应父母,并告诉你在西安的单位。
两个小时后,我飞到西安。
前台女孩告诉我,护理科主任张小甜, 415办公室。
一眼就认出,你一边吃盒饭,一边打电脑游戏,我轻手轻脚,走到你的身后,偷偷蒙住你的眼睛,小甜,猜猜,我是谁。
你着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再不放手,我可要报警。
我忍不住大笑,跳到你的眼前,小甜,是我,我是小强。
你愣住,摇摇头,小桥,我不认识你呀!
我急切地说,你给我讲过故事,露丝和杰克……
你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围住我看了一圈,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长得不错嘛,不是以前的小萝卜头了。
我将大包小包的礼物给你,你欢喜雀跃,不过又俏皮地说,我将它们带回家,说一位帅哥送的,你姐夫……会晕过去。
听到 “姐夫”二字,我火热的心瞬间结冰。不过很快就融化了,你知道我的心迹就足够了。你是天使,可以自由飞翔,不管飞到哪里,我惟有祝福你。
2009年6月
我总是有事没事地往西安跑,担心打扰你的生活,每次远远地看你几眼,就离开了。
直到有一天,从你同事那里得知,2008年7月,你根本没有我的姐夫。你一直一个人生活。
我在医院门口等到你下班,冲一脸吃惊的你说,小甜,晚上请你吃大餐。
你却执拗道,咱们去吃天下第一面。
你完全放下淑女形象,就着桌上的面和菜,狼吞虎咽,大蒜辣得你直掉眼泪。你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吧,就这吃相,就会吓跑你。
我安静地看着你,心里酸酸的。我说,小甜,不管你怎样,都是最好的。你是天使,天使完美无缺。
你说,你是姐姐,我是弟弟,再叫小甜就是不礼貌。
我说,小甜,能否告诉我,为什么非是姐弟呢?
我喜欢你,已有九年零六个月。
你说,小强,你的身体里流着姐姐的血,400毫升,足以经过身体的每个角落,也可以衍生出更多健康的血。因此,我和你,是血浓于水的姐和弟,是永恒、干净、纯粹的亲情。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泪水还是洒了一脸。
轻轻拥抱着你。
你的身体暖暖的,如那四颗浅绿色的苹果,又如那400毫升鲜活的血液……
我哽咽着对你说:
姐姐,我爱你。■(责编 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