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历史超越
2010-02-15王平
王平
(上海交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40)
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以理解自然、社会和人类思维的全新视野实现了哲学实践观的革命变革,同时也实现了整个哲学发展中的革命变革,由此决定了实践观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所具有的世界观的意义。
一
对实践问题的哲学探索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实践观主要是围绕知行关系问题展开的,并且表现为两种对立的倾向:一种强调知高于行,一种强调行高于知。孔子承认有“生而知之者”,老子宣扬“不行而知”,朱熹主张“知先行后”,王守仁提倡“知行合一”,并将行归结为知。这些无疑是唯心主义的知行观。与此相反,荀况强调行高于知;王夫之提出了“行先知后”、“行可兼知”和“知行并进而有功”的知行统一学说,把唯物主义的知行观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但无论是唯物主义知行观,还是唯心主义知行观,都没有科学地解决知与行的关系问题,因为二者都把“行”理解为个人的伦理行为,而不是处于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人所进行的现实的实践活动。
在马克思之前的西方哲学家中,也曾经有许多人对实践问题进行过不同程度的探讨,但对科学实践观的创立具有直接借鉴价值的,当推德国古典哲学的实践观,特别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实践观。
黑格尔是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其实践观包含着丰富而深刻的内容。首先,实践是人的合目的性的活动。在黑格尔看来,目的性是人类活动区别于动物活动的根本特征,实践活动就是人的目的得以实现的过程。人的实践活动之所以具有目的性,是因为作为绝对精神的外化,人的本质是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的内核便是理性。“人类自身具有目的,就是因为他自身中具有神圣的东西——那便是我们从开始就称为‘理性’的东西,又从它的活动和自决的力量,称作‘自由’。”①其次,实践是通过创造和使用手段以使目的现实化的中介活动。目的性的实现是以一定的手段为前提的,目的借助手段而实现了与客观性的结合,实践就是使主观目的客观化和现实化的过程,脱离手段则只能使目的完全停留于主观性的层面。“手段是一个比外在合目的性的有限目的更高的东西;——犁是比由犁所造成的、作为目的的、直接的享受更尊贵些。”②再次,人是自身劳动的结果,人的本质在劳动过程中又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证。人的本质在于劳动并在劳动过程中得以展现和发挥,这样,人的自我的产生便是寓于劳动过程之中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失去对象,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因而,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③第四,实践优于理论,因为它具有理论所没有的现实性的优点。黑格尔的实践观尽管包含着许多合理因素,但却是建立在唯心主义基础之上的:黑格尔谈论的实践并不是现实的感性物质活动,而是绝对精神自我运动过程中的一个逻辑环节。
费尔巴哈坚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并对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进行了激烈批判,主张实践并非抽象的逻辑理念活动,而是人的现实的感性活动。与将人的本质归结为自我意识的思辨唯心主义相反,费尔巴哈将人视为现实的感性存在物:“在我看来,感性不是别的,正是物质的东西和精神的东西的真实的、非臆造的、现实存在的统一;因此,在我看来,感性也就是现实。”④费尔巴哈把实践归结为感性的人的生活、行为和现实等,将其视为与理论、思维和书本等相对立的范畴,并强调前者对后者的优先地位:实践和生活本身远远胜过理论上的旁征博引。因此,对神学的真正否定应该是实践上和事实上的否定,而不是理论上和逻辑上的否定。费尔巴哈实践观的合理性在于它将实践归结为感性的人的现实活动,但由于费尔巴哈所理解的人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他所谓的实践就只能是作为自然存在物的个人的生活实践,所以他有时贬低实践的意义,把它视为一种卑污的利己主义活动。正如马克思指出的,费尔巴哈“仅仅把理论的活动看作是真正人的活动,而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活动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⑤
二
黑格尔和费尔巴哈虽然对实践进行了有益的探索,但都没有对实践的本质作出科学的规定。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实践观中的积极因素,摒弃了其中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糟粕,把实践归结为人有目的地改造世界的感性物质活动,真正地揭示了实践的本质,从而创立了科学的实践观,实现了实践观发展史上的革命变革。
首先,实践是人能动地改造世界的感性物质活动。马克思指出,包括费尔巴哈哲学在内的一切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就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⑥因此,费尔巴哈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活动的意义:他不是把客观世界首先理解为人的实践活动的对象,而仅仅理解为感性直观的对象。在马克思看来,实践是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统一,人所面对的世界并非是与人的活动无关的东西,而是人类活动的对象物,同时也是人类活动的结果。因为客体的生成是在社会活动中实现的,社会关系既是主体活动的对象,又是主体改造客体的条件,客体作为社会活动的对象物,必然呈现为一个动态的历史过程,其存在状态是随社会关系的历史变迁而变化的。费尔巴哈“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于前一代所达到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前一代的工业和交往,并随着需要的改变而改变它的社会制度。甚至连最简单的‘感性确定性’的对象也只是由于社会发展、由于工业和商业往来才提供给他的。大家知道,樱桃树和几乎所有的果树一样,只是在数世纪以前由于商业才移植到我们这个地区。由此可见,樱桃树只是由于一定的社会在一定时期的这种活动才为费尔巴哈的‘确定性感性’所感知。”⑦与旧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发展了实践的主观能动的方面,但这种发展却是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因为它把实践归结为纯粹精神的活动,而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而实践是人的现实的感性物质活动,是现实的人运用一定的物质媒介作用于客观对象的物质的动态过程。人在自己的实践活动中不仅使自然物发生形态的变化,他还能在自然物中实现自己的目的,实践活动就是人的目的对象化的过程。客体既是主体活动的对象,又是主体对象化活动的结果。主体在活动中把自己的目的、意志和力量对象化到客体之中,在客体上留下人的主体性印记,使之成为合目的的对象性存在。这个对象化了的现实世界,既是人的对象化的确证,又是对象的主体化的确证。
其次,实践是社会生活的本质。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⑧社会历史归根到底是人的有目的的实践活动的历史,实践是理解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钥匙。物质资料的生产实践是整个社会历史的前提和基础,只有通过生产实践,才能科学地揭示出社会生活的本质和规律。马克思主义以前的一切历史观在本质上都是唯心主义,因为它把社会历史视为抽象精神或人的理性和意志作用的结果,否定社会历史过程的客观必然性。黑格尔虽然承认社会历史的必然性,但却把它归结为逻辑和精神的必然。马克思将实践活动视为社会活动的基础,揭示了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其中最重要的是物质资料的生产实践:它是实现社会与自然分化的前提,是维系社会存在的根本手段,是全部社会生活的源泉和基础,是一切社会历史过程的基本条件。
再次,实践的主体是处于一定社会关系中的现实的人。费尔巴哈批判了黑格尔对人所作的抽象的唯心主义规定,从而把人规定为感性的存在,但这种感性的人仍然是一种抽象,因为他完全是自然的生物学意义上的人。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是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但人是现实的历史的人,是从事生产活动的人,人既是社会实践的主体,同时又是社会实践特别是生产实践的产物。作为实践主体的人,既不是黑格尔所说的抽象的观念形态的人,也不是费尔巴哈所说的脱离现实的纯粹生物学意义上的人,而是在一定社会关系中从事实际活动的现实的人,他的精神属性是社会生活所赋予的,他的自然属性也不再具有纯粹的生物学意义,同时也包含着社会历史的内涵。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⑨现实的人是社会关系和社会活动的产物,脱离社会的人只能是理论上的一种抽象,因为人的活动所需的材料以及人本身的存在就是社会的活动。不仅作为实践主体的人是社会的产物,主体的观念以及赋予实践的目的本身也是社会的产物,使实践主体和实践客体发生交互作用的实践的媒介以至实践的客体,也同样是社会的产物。
三
在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后,列宁、毛泽东和邓小平在他们各自的革命和建设实践中,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科学实践观的基本思想,同时又赋予它以新的内容,从而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科学实践观。
列宁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则出发,强调实践的观点是认识论的首要的基本的观点;理论仅仅具有普通性的品格,而实践不仅具有普遍性的品格,而且具有直接现实性的品格;实践是主客观统一基础,是检验认识真理性的标准,实践标准是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
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实践观。毛泽东把实践归结为人的能动的自觉的活动,它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东西,是主观与客观的具体的历史的统一;生产斗争、阶段斗争和科学实验是实践的基本形式,其中生产斗争是一切社会实践活动的基础;认识是在实践中产生的,认识依赖于实践;实践不仅是认识的基础,而且是认识的归宿和目的。
邓小平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同中国的当代实践相结合,创立了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形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从而把科学实践观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邓小平的实践观是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科学概括,因此具有极强的时代感和现实感。
首先,邓小平强调实践标准,重新树立了实践的权威。他以彻底的唯物主义精神,批判了“两个凡是”的错误方针,旗帜鲜明地支持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邓小平以实践为标准总结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教训,开创了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而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途径是在实践中不断探索的过程。邓小平指出:“我们改革开放的成功,不是靠本本,而是靠实践。”⑩因此,要在实践中发现真理,在实践中检验和发展真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要从中国的国情和实际出发,而不是从书本和想象出发,因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需要我们立足于当下的和不断变化的实际情况,从实践中探索出一条适合于中国国情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因此,不能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僵死的教条死搬硬套,“绝不能要求马克思为解决他去世之后上百年、几百年所产生的问题提供现成答案。列宁同样也不能承担为他去世以后五十年、一百年所产生的问题提供现成答案的任务。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必须根据现在的情况,认识、继承和发展马克思列宁主义。”因此,要解放思想,勇于探索,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中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之路。
其次,邓小平强调物质生产实践的根本意义,恢复了生产力标准的权威。邓小平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将物质生产实践视为最基本的实践活动,将生产力视为社会发展的最终动力和衡量社会进步根本标准的基本原则,批判了“以阶段斗争为纲”的错误,指出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就是发展生产力,提高人民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把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作为一项重大的战略任务,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改革开放。“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要体现在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改善上,因此,衡量我们一切工作的标准就是看它“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邓小平强调发展生产力的目的是满足人民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最终达到共同富裕,这就将社会主义发展生产力的根本使命同社会主义的价值目标紧密联系起来,“社会主义的特点不是穷,而是富,但这种富是人民共同富裕。”
再次,邓小平强调科学探索实践的重要性,提出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论断。现代科技革命极大地提高了人们从事物质生产、精神生产和调节社会生活的能力,科技进步和知识更新在经济发展中已经显示出愈来愈重要的作用,从而使人类步入知识经济时代。邓小平在谈到科学技术对生产力的推动作用时指出:“马克思说过,科学技术是生产力,事实证明这话讲得很对。依我看,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根据现代科技对物质生产实践的巨大影响,邓小平将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关键归结为科学技术现代化,强调要加速科技发展,就必须抓好教育,充分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知识分子是工人阶段的一部分,他们的科学研究工作也是劳动,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劳动。因此,崇尚科教、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是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必然要求。
注释:
①黑格尔:《历史哲学》,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73页。
②黑格尔:《逻辑学》下卷,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438页。
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1页。
④《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15页。
⑤⑥⑦⑧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8、76、56、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