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学、传教士和王韬的春秋历学研究
2010-02-15毛志辉
毛志辉
(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 200001)
鸦片战争以后,西方各国纷纷将诸多的编译出版机构迁入中国境内。中国的传统士人开始不同程度地接触西学,并在其影响下抨击国政、呼吁改革。作为早期维新思潮的代表人物之一,王韬无疑是一位经历特殊、见解卓越的人物,他不仅在哲学、教育、社会、新闻、经济、文学、史学等各领域都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且在中西文化交流——译介西方科学著作和传播西学,以及协助理雅各翻译《中国经典》(The Chinese Classics)——中也成就卓著。
王韬的科学工作主要是早年参预了对西方科学著作的译介。受聘于墨海书馆 (The LondonMissionary Society Press)后,王韬“适馆授书 ”([1],17页),在 1853—1858年间,与传教士伟烈亚力 (AlexanderWylie,1815—1887年)、艾约瑟 (Joseph Edkins,1823—1905年)等合作翻译了多部西方科学著作,并参与了《六合丛谈》的编撰①《六合丛谈》中连载的《西国天学源流》未题作者,实际是伟烈亚力口译、王韬笔录而成。《六合丛谈》中还刊登过由他们两人合译的《重学浅说》,牛津大学图书馆藏有《重学浅说》印本。,在介绍、吸收西方科学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2,3]。他与伟烈亚力合译的科学著作有《重学浅说》和《西国天学源流》;与艾约瑟合译的科学著作有《格致新学提纲》[2](又名《西学原始考》,最初载于两人合译的《中西通书》②1852年书名为《华洋和合通书》(Chinese and Foreign Almanac),上海活字印刷,艾约瑟编。1853年后改名《中西通书》,墨海书馆颁行。1852—1858年及 1861年,艾约瑟编,上海活字印刷 (1855年为雕版印刷),1859—1860年,因艾约瑟回欧洲,由伟烈亚力编,上海活字印刷。1863年继续由艾约瑟编辑,但在天津出版,1866年则在北京出版。参见参考文献[2]。)和《光学图说》。另外,他还在香港与黄胜 (1826—?年)合作译有《火器略说》。虽然王韬对西学并没有很深厚的造诣,所作不过是一般性的介绍,但是仍有值得称道之处。如《火器略说》一书,于同治三年 (1864年)寄给苏松太道丁日昌,丁向以善造火器见称,阅读后击节称赞,勖为不易之才。[4]至其晚年,在主持格致书院期间,他将每年考课中的优秀论文编成《格致书院课艺》发行,宣传西学,鼓吹变法;他还与新学日新会社合作翻译了《西法代数勾股明镜录五卷》(1897年),又名《西算明镜录》[5]。王韬的西学译介,都是在传教士影响下进行的,诚如梁启超所说,“教会之在中国者,亦颇有译书。光绪间所为‘新学家’者,欲求知识于域外,则以此为枕中鸿秘,盖‘学问饥饿’,至是而极矣”[6]。
另外,王韬还在旅英期间深入研究了春秋历学,并著有《春秋朔闰日至考》、《春秋日食辨正》、《春秋朔至表》等三部历学著作 (本文把它们统称为“春秋历学”),表明他对古代历学有很深厚的造诣。理雅各认为,王韬的《春秋朔闰日至考》“在所有研究春秋年代学的中文著作中,没有一部是可以和它相比的”[7]。按王韬记载,苏格兰牧师湛约翰“通中土语言文字之学,精于畴人家言”,看到他的前两部著作,“叹为传作,谓此可以定古历之指归,决千古之疑案”[8]。由此可见,王韬的历学著作是极有价值的古代年代学的研究专著。
历来学者大都以王韬的变法思想及其与太平天国的接触为研究范围,对于他的春秋历学著作则较少涉及。已有的研究中,曾次亮在他所整理的《春秋历学三种》(1959年)之“改编说明”一节,对王韬的历学著作作过简要的介绍;席泽宗在“第二届国际中国科学史会议”(1983年)上发表的《王韬与自然科学》一文,对王韬的历学著作亦有所研究[9];陈美东在《中国科学技术史·天文学卷》(2003年)中对王韬的天文学工作进行了总结①另外,柯文的《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改革》(1967年)、忻平的《王韬评传》(1990年)、张海林的《王韬评传》(1993年)等著作也都对王韬的春秋历学研究有所提及。。以上学者的研究主要针对的是王韬的历学著作之内容,对于他如何从事历学之工作及在西学影响下思想之变化,则颇少涉及。本文即试图从他在墨海书馆对西学的最初接触、在香港和英国的译书经历等方面来阐述其研究春秋历学的原因;并通过考察他对中国传统历学的继承与发展、对西方历学方法的吸收与运用,透视出晚清西学东渐对中国传统学术所产生的影响;同时,在介绍他的春秋历学著作的基础上,对他的历学研究给予客观评价。
1 对西学的最初接触
1849年,王韬应传教士麦都思 (Walter HenryMedhurst,1796—1857年)之请到“墨海书馆”任中文编辑([10],75页)。此举完全是出于生活所迫,属无可奈何的选择。因为此时他仍旧对传统功名很看重,而投靠西人,是对传统的叛逆,不仅见笑于士林,更有可能断绝自己实现理想的途径。所以他常感到“垂翔之鹏不能奋飞,伏枥之马已无远志”([10],6页),心理和情绪上多有不安和追悔。他在给朋友的信中,曾这样表白道:“白发高堂,红颜弱妇,皆今生未了之缘也,况复米珠薪桂,家食殊艰,不得已重来沪上,作旧生活”([10],15页);“衣食愁贫岁,艰辛厄盛年;天涯倘相忆,见此应凄然”[11]。可见,王韬在墨海书馆的十多年 (1849—1862年),基本上是在苦闷压抑、郁郁不得志的状态下度过的。
虽然在墨海书馆的日子并不惬意,这里却是在华宗教人士的会聚之地。在工作的过程中,王韬结识了一批西方传教士,包括艾约瑟、伟烈亚力、合信 (Benjamin Hobson,1808—1871年 )、雒魏林 (W illiam Lockhart,1811—1896年 )、美魏茶 (W illiam Charles Milne,1815—1863年 )、慕维廉 (W illiam Muirhead,1822—1900年 )、韦廉臣 (Alexander W illiamson,1829—1890年)等[12]。和这些具有一定科学知识素养的传教士一起“周旋揖让”,大大开阔了他的眼界,丰富了他的知识结构,他日后的一系列著作及大量有关西学的文章,追根溯源,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这一段经历。更重要的是,墨海书馆的生活引发了他对中华和西夷、中学和西学关系的深入思考,并对他的科学观念产生了重大影响。
王韬在墨海书馆工作的前期,仍对传统学问备加推崇,虽然意识到中学在某些方面不如西学,却仍没有放弃传统文人“尊己卑人”的心态,认为西学是不会长久的。如在给周腾虎 (1816—1862年)的信中,他这样说:
至于天算推步之学,中法固远不逮西法,今法固大胜古法,以疏密之不同也。顾韬以为古法有用而今法无用。今法易时必变,而古法可以历久无弊。何则?愈新奇故也。新益求新,奇益求奇,必有以别法驾乎其上者,故今法不踰二百年必悉废矣。……何以通于此而不通于彼也,是其格致之学有时而穷矣。([10],29页)
然而,随着和洋人交往的深入以及对西方科学技术了解的增加,王韬对于西学的态度逐渐有所转变。但是,即使是接受了“西学”比“中学”优异的现实,他也仍然无法放弃超越西方的理想,并始终认为“天下无常强久盛之国”、“我盖用其所长,夺其所恃,我诚与彼同,彼自不敢与我比权量力矣”([10],41页)。
后来,王韬由于上书太平军而导致了清政府对他的追捕。在墨海书馆同仁慕维廉和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佗 (SirWalterHenryMedhurst,1823—1885年,麦都思之子)等人的帮助下,王韬得以逃离上海。从 1862年到 1884年,他在香港和欧洲度过了 23年①晚年回忆这段生涯的时候,王韬还常常以“圣朝之弃物,盛世之废民”自嘲。的漂泊生涯 ([1],19页)。具有历史意义的是,当命运之神把他推上流亡之途的时候,同时也将他推向了世界,并造就了一位学贯中西的传奇人物。
2 历学著作的内容
在考察王韬的春秋历学研究之前,先对其历学著作的内容作一番分析,以便于更好地理解和认识它们在中国传统学术史上的地位和意义。
王韬的春秋历学著作共有《春秋朔闰日至考》三卷、《春秋日食辨正》一卷、《春秋朔闰表》一卷等三部,都是在旅英期间所作。晚年回到上海后,他将这三种著作整理出版,收入《弢园经学辑存六种》②《弢园经学辑存六种》还包括《春秋左氏传集释》(60卷)、《皇清经解校勘记》(24卷)、《国朝经籍志》(8卷)等三部。。
《春秋朔闰日至考》分上、中、下三卷,上卷是作者在研究春秋长历的过程中所写的一些杂文,对前人所撰春秋历谱进行评述,并说明了他编排新的春秋历谱的方法和意义 (虽然并不系统与完整);中、下两卷为春秋长历考正,是全书的主要部分,给出了自鲁隐公元年 (公元前 722年)至鲁哀公十七年 (公元前 478年)间每年的朔闰安排、冬至、建正以及《春秋》和《左传》中相关历日的记载,并作出与王韬自己所编历谱是否相合的简要说明。在王韬之前,汉代刘歆 (公元前 50—公元 20年)最先以《三统历谱》巧说春秋,考推春秋历日;晋代杜预 (222—284年)始作长历,“以古今十历验春秋交食”;后有唐代僧一行 (683—727年)、宋代卫朴、元代郭守敬(1231—1316年)等继之,他们互相推求考正,却仍然不能达到精湛的程度,都有各自的缺憾[13];到了清代,有陈厚耀 (1660—1722年)①关于陈厚耀的生年,一般均作 1648年,据考证,当为 1660年,参见参考文献[17]。、顾栋高 (1679—1759年)、姚文田(1758—1827年)等人潜心研究春秋长历,亦各有得失。王韬悉心研究各家长历,综合各家之优点,改正各家之不足,并与湛约翰就春秋历学问题进行商榷讨论,将中、西方历学方法相结合,“准冬至以定朔日,依经传以置闰月,由日食以求岁正”,编定自隐公至哀公的春秋长历,“而后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日月了然如指诸掌上矣”[14]。
《春秋日食辨正》考正了春秋时期日食的次数及各次日食发生的时间。春秋时期,历学不明,“正朔不颁行于列国,列国亦各有史官,各自为历”([15],11页),因此朔闰、日食多有舛误。刘歆最先推求春秋日食;之后,杜预、姜岌、僧一行、沈括 (1031—1095年)和卫朴等都曾经根据历法对日食进行推求,各有差谬;郭守敬以授时历推求春秋日食,“详其交分食限,正其差误”,“最为精密”;到了清代则有梅文鼎 (1633—1721年)、阎若璩(1638—1704年 )、徐发、陈厚耀、江永 (1681—1762年 )、姚文田、施彦士 (1775—1835年)、范景福 (1803—?年)等诸家对春秋日食进行过推求,“而江说最为明允”[14]。虽然历史上推求日食者众多,但是“自汉以来诸大儒,推算春秋日食者”,“皆以传文生义”([15],25页),不足为后来者所资用。因此,在《春秋日食辨正》中王韬以杜预和刘歆的推求结果为底本,对《春秋》所记 36次日食进行重新推算,并对历代各家的研究成果多所取资,“推求日食而汇聚诸家之说,以俟明者择焉”([15],3页)。
《春秋朔闰表》对春秋时期的朔闰时间进行推算并列表。王韬自谓该表“以冬至为经,朔闰为纬”,“于一岁周天之数,不爽分毫”。显然,该表对于帮助明了《春秋》所记日食是有很大助益的,对照该表,则《春秋》中所记载的日月时间都变得一目了然了。该表的编定也参考了先人的研究成果,但是内容的详细和可靠程度却又在各家之上。因此,王韬自己这样评价《春秋朔闰表》:“虽不能为长历之功臣,亦庶乎不蹈杜元凯、顾震沧之覆辙矣。”[14]
王韬从朔日、至日、置闰、日食等四个方面来考订春秋历算。他依据朔闰可以变更而日至和日食不能变更的原理,通过置闰与干支、时限相符合来推求朔闰。在推求的过程中,他“先以中西日月对勘,而据至日以定朔闰”([15],11页),“用平朔不用定朔,用恒气不用定气,用食限不用均数”[16],以历明经而非以经证历②研究春秋历学的学者大抵分成两派,其中,以经传考证历法的有:刘歆、姜岌、僧一行、卫朴、郭守敬等;以历法考证经传的有:杜预、陈厚耀、江永、顾栋高、姚文田、施彦士等。在前人的诸多研究中,尤以陈厚耀之《春秋长历》为最精,参见冯澄:《春秋日食集证》;及陈厚耀:《春秋长历》。陈氏长历系为补杜预长历所作,分历证、古历、历编、历存四部分,引用了各种历法关于春秋的记载,讨论春秋日月食是否存在,也引用了沈括《梦溪笔谈》关于卫朴的记载。,对杜预以来的春秋历法研究中存在的一些明显错误进行了勘订 。如襄公时,史官记载一年中相邻的两个月出现了两次日食 (比食),按朔闰与食限的关系推算,这在中国是不可能发生的,而前人考订这个“错误”时都不知道应该如何给出有说服力的解释。王韬列举了元代郭守敬的推算,并通过对比日本保井算哲 (1639—1715年),清代万希槐、江永等人的观点①保井算哲即是后来的渋川春海,生于日本贞享时代,他所制定的“贞享历”是在中国古代历法的基础上重新推算所得。自江户时代贞享二年(1685年)改用“贞享历”始,日本才有自己本国的历法。,勘定其为春秋史官的失误,将日食记录错了 ([15],22页)。就这一问题,王韬还曾与伟烈亚力讨论。按照西国新法,是可以出现两月“比食”的。但是,伟烈亚力认为,即使出现“比食”,在中国也一定是一次可见、一次不可见。因此,针对襄公时期记载的“比食”问题,王韬和伟烈亚力都“谓为史误”,“当无间然”([15],9页)。
另外,王韬在纠正前人的一些错误的同时,也对前人的工作给出了客观公正的评价。如罗士琳 (1774—1853年)讥笑姚文田在隐公元年的年份上出错,称“开卷便错,他可知矣”,对姚文田的历学研究进行了全盘否定[18]。王韬则为姚文田的研究进行辩护,认为《春秋》虽是圣经,但是史官当时记载的日名必不可能不失真,后世的人只能根据历法逐年向上推求,也必然会出现差误,这是不可避免的。由此,他还认为自己的研究也是不可能不失真的,故“仍当质诸世之精通历法者,不敢以之自信也”[16]。
王韬的春秋历学,以近代的计算方法考订《春秋》日食记录,基本上改正了杜预以来各家春秋长历的重大错误,排定了近于当时历法真相的长历,从而基本可靠地奠定了复原春秋鲁国历法的基石;同时,他以近代的计算方法,基本正确地推求了各年的冬至时刻,对春秋历法中的闰月也给出了大体可信的设置。他的研究,不但有一定的学术水平,在中国古历研究上也可以说是划时代的著作。在王韬的时代,这些著作赢得了相当的国际声誉。[19,20]
3 历学研究的过程
作为一个传统文人,王韬在西学方面没有受过任何启蒙教育,但是他的春秋历学著作,却是将传统学术与西方新学相结合进行研究的产物。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以下,将从他的人生经历和交游网络来考察其春秋历学研究。
《春秋》是传统士人的必读之书,虽然“春秋一书,日月甲子非大义之所在,圣人于此本不留意,阙者疑之”,但聪敏而“善读春秋”如王韬者,必会在研读《春秋》的过程中对日月甲子“为之推步,以衷一是”的[16]。
另外,在任职于墨海书馆与伟烈亚力等人合作的过程中,王韬也接触到了西方的天文历法,并对其有了基本的了解,因此得以在春秋历学研究中融汇中西。关于他对西方历学方法的接触与认识,见于他的各种作品中:
弱冠游沪上,得识西士伟烈亚力,雠校余闲,辄以西事相咨询,始得窥天学之绪余。[21]
天算之学,中国开其端,西国竟其绪。西国考第一次日食在周平王五十一年,较中国畴人家测算幽王时日食相距无几时,可知其学必先由东而西。逮后历法愈精,遂
不能与西国争衡。读之可以讨源泝流,而知其学之由来古矣。又,他在日记中所记:
犹太人常登山巅望月,见月初生即为月之首日,乃吹角或举烽告众。每月或二十九、或三十日,三年置一闰,与中法同。可知古时中外历法亦有不异者。予近作《中西通书序》,即畅衍其说,置之卷首,序云:
泰西文史之邦,夙称犹太。自开辟至今,五千余年,历历可稽。其最古老之书曰《旧约全书》,所用历与今历大异。古时犹太人定年月以太阴为准,于历法疏而于月验密。常居山候月,以初见月为月第一日。余谓古犹太历与中国夏、商之初不甚相远,特彼有《旧约》书可证,而中国载籍自毁于秦火后,几无完书。古史之可信者,莫如《尚书》所纪之月或日哉。以再生魄为月之一日、或曰以旁死魄为月之十六日,或曰既望,或曰蚀,亦多从月验而罕用朔日者,如《大禹谟》之“正月朔日,允征之季秋月朔”皆系伪书,乃东晋梅赜所撰。班固《汉书》所引《伊训》十二月朔,乙丑或系固所私增,亦未可为据。其有书日食者,则系以朔,如周幽王时,乙丑冬十月朔,日食。《诗经》云“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是也。且犹太古时,分日为朝、午、暮三时,又分为十二时。分夜为三更,略与中国古法相同。三代以上,分昼夜各为十时。昼多辨晷以测时,夜多望星以验候。如《书》所云“日中晷 ”,《春秋传 》所云“日旰 ”,《诗 》之“三星在隅 ”,《传 》之“降娄中而旦 ”是也。后世历法渐密,于是在朔言朔,在晦言晦。汉、魏以来,渐以十二支纪时,始见于《南齐书·天文志》“夜则自甲至戊为五”。《颜氏家训》谓“斗柄所指,凡历五辰,故曰五更”是也。犹太三年一置闰,所置闰月有一定之时,皆在亚华月后,与《春秋传》所云“归余于终”,汉以前多置闰月于岁终者,其法相同。由是观之,中外算术,古时皆未造其精。而至于今,中法每不如西法之密,何哉?盖用心不专,率皆墨守成法,未能推陈出新。今西士航海东来,与海内畴人家讲以新法,纟由绎各书,明古今历算之源流,代有沿革,嘉惠后学不浅。艾迪谨所著中西历已阅七年,今岁暂返英国,继其事,伟烈亚力先生也,见予所说有足与犹太古历相发明者,将刊己未历,即命以是说为序。
中西历法,俱以太阳所行之椭圆道为准,朔望弦晦,西法推算亦密,但不似中法之必以初一、十六等日同。中法以太阴之朔望定月,而以地球绕太阳一周之日分为二十四气,每年气朔相较,约多十一日强。故每十九年有闰七月,此历来历家不废之法也。古法以平定立三差,推日月经度迟速,以定朔望。自崇祯时,另立新法,以椭圆动时动面积,以定日月迟速。本朝历官亦准此以推,以古法多疏,而新法密也。若泰西近日历法,亦与犹太古历异。([22],18—19页)
时予主修《中西历书》(即《中西通书》——笔者注),已蒇事。惟中寅卯、申酉两月
比食,依癸卯之术推之,仅正月望、二月朔及七月朔望入限,此推盖准西国新法也。考《春秋》襄公二十一及二十四年皆比食,古今言算家并以为旧史官之误,惟董江都(即董仲舒——笔者注)谓比食。又,既有人言有推比食法,然其法不传,未为可据。如西术所推,竟有比食之理,其法亦不难解也。([22],71—72页)可见,早在咸丰八年 (1858年)之前,他就已经对中国古代历法有过较为深入的研究,对西方历法与中国历法的异同点进行了对比。通过对中西古代日食、置闰等方面的考察,将西方的《旧约全书》与中国的《尚书》、《诗经》等古书相比较,认为“古时中外历法亦有不异者”,且“汉以前多置闰月于岁终者,其法相同”。而到了近代,中法之所以在诸多方面都不如西法精确,则是因为中法墨守成规,没有对历法进行推陈出新。我们还可以看到,王韬不仅考察了中外历学发展史,在伟烈亚力等人的帮助下对照西方历法主修了《中西通书》,而且还努力考订了前人的一些谬误,对《春秋》中所载的“比食”等问题给出了自己的见解。可以说,正是对《西国天学源流》的翻译和对《中西通书》的编修,为他打开了通往西方天文历学研究的窗户,从而认识到了西方历法的精确,并掌握了研究历法的基本科学方法。
然而,王韬真正开始专注于研究春秋历学,却是缘于协助英国伦敦会传教士理雅各对《中国经典》的翻译。
1858年,理雅各在英国商人的资助下[7],计划将中国儒家经典“四书”、“五经”翻译成英文,取名为《中国经典》。
1862年,王韬避居香港。经麦华佗介绍,与时任英华书院院长的理雅各相识,随后被理雅各聘为译书助理。
理雅各于 1843年到香港,在传教过程中,逐渐被中国传统学术,尤其是儒家经典所吸引,遂致力于翻译中国经书。他认为,只有透彻地掌握中国人的经书,亲自考察中国圣贤所建立的道德、社会和政治生活基础的整个思想领域,才能被认为与自己所处的地位和责任相称。王韬到来之前,在湛约翰、合信和黄胜等人的帮助下,理雅各已经将“四书”翻译完成,是为《中国经典》第一、二卷。此后,规模更为庞大的“五经”便主要由王韬助译[23]。在《中国经典》第三卷《书经 (并竹书纪年)》(The Shoo King,w ith The B am boo Books)的“绪论”中,理雅各这样说:
译者于此特向湛约翰牧师致其谢忱。彼于所作专有名词与问题之索引,及《中国古代天文学》,现收于本书前言之一节,赐余启示与助力至大。抑译者亦不能不感激而承认苏州学者王韬之贡献。余所遇之中国学者,殆以彼为最博通中国典籍矣。彼于一八六三年岁末抵港,于吾精心所集之巨量藏书,特加赞赏,不时取用,并以满怀热忱进行工作,随处为余解释或论辩。彼不特助余工作,且于工作辛劳之际,并为余带来乐趣也。①参见参考文献[7]。此处之译文参见罗香林《王韬在港与中西文化交流之关系》(《清华学报 (台湾)》,1961年第 2卷第 2期,第 33—55页)。
可见,王韬的到来,为理雅各的译书工作带来了根本性的变化,不仅使译书工作进展更加顺利,而且两人还在日常的工作中建立了非常密切、友好的关系。[24]
王韬之所以投身助译的工作,除了经济上没有来源之外,另外一个原因,是随着与洋人交往的增加,使他产生了将中国儒家之“道”传播于西方的目的。在他后来在给陈兰彬(1816—1894年)的信中说:“今岁西儒理雅各招韬重作泰西之游,续译义经曲台记,俾成全书。韬思是役也,能使圣教远被欧洲,或亦可不虚此行。”([10],131页)这可以说是他“圣教西被”思想的真实流露。
1867年 12月,已回英国省亲的理雅各来信邀请王韬赴英继续佐译《中国经典》。王韬遂只身前往,由苏伊士运河,道经开罗、巴黎、伦敦,抵达理雅各故乡——苏格兰亨达利镇的杜拉村。[25]在英国客居的两年中,他助理雅各续译了《诗经》(Shi King)、《春秋左氏传 》(The Ch'un Ts'ew,w ith The Tso Chuen)、《易经 》(Yi King)和《礼记 》(L i Chi)。
在王韬助译的五部中国经典著作中,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第三部——《春秋左氏传》。
《春秋》是中国最早的编年史,相传为孔子晚年所作,所记载日食系根据鲁国天文学家的观测与鲁国史家的记录编定而成。古代中国人非常重视研究天象与历法,认为天象的变化与历史上发生的重大事件密切相关,《周易》所谓的“天垂象,见吉凶”[26]即言及于此。又因《春秋》历法凌乱,置闰错乖,经传日月,各不相同,史上之各家长历,亦互有出入,因此,历代都有诸多的学者大家以研究春秋历法和注释《春秋》为业。到了清代,研究春秋历法之学者更是“盛况空前”:
至清代治春秋之学者益多,考订愈繁,而纠纷愈甚。于是经误传误术误之争,夏正商正周正之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汪曰桢《历代长术辑要》,隐公以后与春秋不合;顾栋高《春秋朔闰表》,排比经传日月,与推算不符;罗士琳据《开元占经》用术,以订杜历之误,而撰《春秋朔闰异同》……皆为一时名著,仍未能精确无误。……[26]
虽然大批的学者为治春秋历学而前赴后继,却仍未能将其做得“精确无误”。可见,对于中国传统学者而言,准确推求春秋时期之朔闰、日食是一项何其浩大艰难的工程!
尽管研究春秋长历的难度很大,历代学者却往往以之为荣。当然,王韬也未能“免俗”。早在墨海书馆时期,王韬就曾经希望自己能“出则与燕许争文章,抗踪一代;处则与皮陆同志趣,并轨千秋”①燕许,指张说和苏颋;皮陆,指皮日休和陆龟蒙。他们四人都是唐代人,燕许是名臣,皮陆则是名士。。至其晚年,更是犯了中世纪儒者的通病,一心露才扬己,希望人们承认他确是如孔子那样的当世圣人。[27]由此可以想象,在研究《春秋》的过程中,王韬肯定也有以之为荣、借以扬名的心理。
在助译《春秋左氏传》的过程中,王韬对该书内容条分缕析,写作了规模宏大的《春秋左氏传集释》,计 60卷。《春秋左氏传集释》是对前人学说的综合,“从各个方面对《春秋》和《左传》进行解释”[7],对诸家学说“搜罗殆尽”,其注释“并不专主杜氏,于杜说所不能通者,则据诸家之说为折衷,而于各解亦所不废”[14],因此取书名为“集释”,也算名副其实了。
研究春秋,首当明晰春秋长历。在苏格兰的两年多时间里,王韬“往往烧烛检书”,“所致力者尤在春秋左氏传一书,旁及他经并国朝经学著述诸家,悉心考核,颇得端倪”[25]。王韬撰写《春秋左氏传集释》的目的,是为翻译《春秋左氏传》作参考;而为了准确翻译《春秋左氏传》中关于历算方面的内容,王韬又深入研究了春秋历学,撰写了历学论文五篇。这些论文中的三篇,即是本文前面所列的三种历学著作;另外两篇——《春秋日食图说》和《春秋问答》,则作为理雅各翻译《春秋左氏传》的参考用书被收入《中国经典》第五卷的“序言”中。②据笔者推测,理雅各在《中国经典》第五卷的“绪论”内所列“参考用书”一篇,应该就是王韬原作的转译。文中列举了 57种中文相关著作,并作了提要。其中,第 52种为《春秋左氏传集释》,第 53种为《春秋朔闰考辨》(即《春秋朔闰日至考》),第 54种为《春秋日食图说》,第 55种为《春秋问答》,均为王韬所作。参见参考文献[7]。
虽然研究春秋历学并不是日常工作的主要方面,却花费了他许多的精力。由于是在苏格兰研究春秋历学,王韬依靠的都是理雅各所收集的资料,因此,所拥有的相关文献并不齐全,如陈厚耀的《春秋长历》就是他所未能得见的。[25]但是他悉心研究了所掌握的全部资料,分析了前人研究的不足,认为他们都没有能够对春秋历学进行足够深入的研究。如僧一行的《开元大衍历》虽然遵循的是古人的方法,但是对经、传的记载却多有违背;杜预的《春秋长历》和顾栋高的《春秋朔闰表》只是对《春秋》、《左传》的上下日月推排了干支,遇到疑难的地方,则一概置闰,没有对历算进行较好地研究[25];郭守敬用授时历将《春秋》中所记载的三十七次日食一一推校,“合者详其亏食时刻,不合者则为之推求上下月日而移置之,于二频食则据法以除之”,后来的学者都认为郭守敬的推求最为准确,但是可惜“犹未以西法深求之”;汤若望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1666年)的《古今交食考》一书虽然以西法所推写成,但是在汤若望时所用的西法“犹逊于今”,因此,其研究成果也不能称为“精核”;英国湛约翰用新西法推算周以来日食,并“以西字列为一表”,可惜“其表多用西国日月”,没有结合中国古代方法进行推求[15]。
除了查阅大量资料、了解前人的研究以外,王韬还与湛约翰建立了密切的关系。湛约翰是英国新教传教士,1852年到香港,继理雅各主持伦敦会事务,后在广州、香港等地主持传教事宜,与王韬早已熟识。湛约翰对中国春秋时期的历法素有研究,有《春秋历日表》、《幽王以来日食表》[25]、《中国古代天文学》①湛约翰的Astronomy of theAncient Chinese(《中国古代天文学》)和 Eclipses Recorded by theAncient Chinese(《幽王以来日食表》)被全文收入《中国经典》第三卷的“绪论”中。参见参考文献[7]。等著作行世。王韬曾专程到苏格兰阿巴颠 (阿贝丁,Aberdeen)拜访湛约翰,并时常有书信来往,讨论一些春秋历学问题。
与王韬将“中西日月对勘”进行研究不同的是,湛约翰的研究只是以西方历学的资料和方法来研究春秋历日,未用中国传统历学加以印证,有其片面性。虽然王韬所推的春秋朔至日月与湛约翰所推结果“殊多吻合”,但他们各自所推求的春秋日食三十六事,却是“知多未合”[25]。故而,当王韬携带他的《春秋朔闰日至考》和《春秋日食辨正》前往湛约翰住所“与之商榷”时,就向湛约翰说明了自己研究春秋历学的“大旨”,即:
春秋时历虽与今历不同,然不由推步则无从知其失闰,必先以今准古,而后古术之疏乃见,失闰之故可明,此固异于杜元凯、顾震沧之徒以经、传干支排比者矣。余推日食,有图有说,而又以中西日月对勘另为一编,乃欲镕西人之巧算入大统之型模,而以实测得春秋之日月者也。[8]
结果,在读了王韬的著作以后,湛约翰对他的研究相当折服,认为他已经“于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日月了如指掌”,并谓“此书出,当驾陈泗源而上之”[8]。
王韬在研究春秋历学的过程中,曾参考了湛约翰的一些推算结果。湛约翰以西法推算周以来的日食,并“以西字列为一表”(即《幽王以来日食表》),王韬就是根据这个表对照了自己推算的日食结果,写作了《春秋日食考》一文,“于是春秋之日食始朗若眉列矣”[15]。同时,他也对湛约翰的春秋历学研究提出了许多反面意见,如:在《与西儒湛约翰先生书》中,他列出了 15条意见,就春秋“朔闰疏密”和日食问题与湛约翰探讨;在《校勘春秋朔至日月与湛约翰先生书》中,他又列出了 28条与湛约翰不同的见解,讨论春秋的“朔闰疏密”;在《与湛约翰先生书论姚氏长历之谬》中,他就姚文田长历中的 20处置闰错误向湛约翰请教,并发表了部分不同看法[25]。虽然王韬的许多意见是对以前学者的研究的综合和再论定,并不是他个人的创见,但是却也说明他对春秋历学的研究已经到了相当精湛的地步。
为了使所研究的春秋历学更符合历史真实,他还进一步学习了西方历学方法,并将之运用到春秋历学的研究中:
……以上春秋日食三十六事,以西法推之,合者仅十有六事,余皆差谬。大抵闰余失次,日月遂致乖违。古时历法之疏,概可知矣。所推冬至,稿凡三易。一次宗元郭守敬授时历,以隐公三年辛酉岁为庚午冬至,至次年壬戌岁为乙亥冬至;第二次用新法 (即西法——笔者注)增损,以隐公三年为辛未冬至,推至僖公五年为辛亥冬至,虽与左氏所载正月朔旦辛亥日南至相合,而与中西日食月日一皆不符。因定隐公三年为癸酉冬至,盖春秋左氏传所记两冬至,皆先天二三日,本难与今法强合也。[25]
从中可知,王韬在运用西法推求春秋日食之前,就已经用授时历对之进行过推算;此后又用西法推验,所得到的结果与《左传》之记载殊多不合;最后,不得不将中西两种方法相结合,才得以推定隐公元年之冬至。由此,西法之优点也就显而易见了。
难能可贵的是,随着对西方历法以及西学了解的增加,王韬对西学的兴趣也与日俱增。1870年,在给法国汉学家儒莲 (Stanislas Julien,1799—1873年)的一封信中,王韬提到:
韬今偕理君译订春秋左氏传……春秋中有难以意解者,一为朔闰,一为日食;必朔闰不忒,而后所推日食始可合古。顾群儒聚讼莫息其喙;,不独论置闰者不同,即言日食者亦各异。非得西国之精于天算者,参较中西日月,而一一厘正之以折其中,不能解此纠纷也,不佞实于阁下厚期之矣,幸垂启示,用豁愚蒙。……[10]
此时的王韬完全放弃了“尊己卑人”的思想,已经承认西学在某些方面比中学要先进,并开始向倡导“西学”、“西法”转变。
4 历学成果的优点与不足
王韬以西方历学方法推合春秋时所记日食,其失闰前后大致与元代所记载的相同。元代记载的春秋历是根据郭守敬的授时历推算的,因此,他认为郭氏的授时历在中国各种历算方法中是最精密的。为此,他还专门撰写了《春秋日食中西对勘表》和《春秋朔闰冬至细表》各一卷,用以比较中、西两种方法所勘定的春秋日食结果的异同[25]。
1928年,在王韬的春秋历学著作写成约半个世纪后,日本汉学家、京都帝国大学总长新城新藏 (1873—1936年)教授的《春秋长历》(后收入《东洋天文学史研究》第五章)一文发表,对王韬的历学研究成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认为与自己的研究成果基本相同。[28]虽然与王韬的研究相比,新城新藏所用方法和所得结果都“大略相同”,但是在一个很重要的观点上,两者却有很大的不同。[9]新城新藏认为,中国古代历法中的“三正说”①古代有所谓“三正”,即: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盖三王之政若循环,穷则反本。天下有道,则不失纪序;无道,则正朔不行于诸侯。纯属“诬妄”,不承认当时各国间历法的不一致;王韬则在他的《周不颁朔列国之历各异说》和《晋用夏正考》两文中,充分论述了当时各国所用历法的不同。
在其《春秋长历》第二部分,新城新藏首先论证了中国古代“三正说”的不可靠:
夫“三正交替”论者,系自古所信之说,即谓周以含冬至之月为正月,殷以此后一个月之月为正月,夏以此后二个月之月为正月,并以此等为历史上之事实,犹以此等月名曰子、丑、寅之月。则如夏、殷、周三代交迭之革命之时,其子、丑、寅之“三正”,顺次交替者,乃以为当然之理者焉。……如后本论文之结论所示,余由研究春秋长历之结果,信“三正交替”者决非历史上之事实,乃于春秋中叶,因天文观测法上有重大之改正,其结果遂自然致采用含冬至之月为正月,欲与以正当之理由,遂倡道所谓“三正交替”论者耳。[28]
在否定了“三正说”之后,新城新藏又提出,在春秋之前、春秋上半叶及春秋下半叶,存在着不同的历法:
就历史上之事实考察,自夏、殷、周三代迄春秋以前之间,恐采用近于所谓夏正之历,而入春秋时代,其前半叶所用之历,系近于所谓殷正之历,自春秋中叶以后迄战国时代中叶之间,采用近于所谓周正之历。故所谓‘三正交替’者,系非历史上之事实,且同时所谓“夏正”、“周正”之名称,亦实非适当之言辞也。[28]
与之相反,王韬则认为由于周朝王室的衰弱,春秋时期没有统一的历法颁布,列国所采用的历法也就各有不同:
周既东迁,王室微弱;天子未必颁历,列国自为推步,故《经》、《传》日月常有参差。……《经》书“十二月癸酉朔日食”,而《传》此年末有闰,明年正月为壬寅朔;则《经》之“十二月癸酉朔日食”即在《传》之闰月;是周历、鲁历置闰有不同矣。哀十五年“卫世子蒯瞶自戚入于卫”,《传》在此年末之闰月,而《经》书十六年“正月己卯”,是卫历、鲁历不同矣。……倘皆自王朝颁历,何至有参差哉?[25]
在《晋用夏正考》一文中,王韬还引证了阎若璩、姚文田等人的观点,并结合自己对《春秋》中所书“晋事”的考察,最终得出各国所用历法不同的结论:
推核全《经》甲子而证之以《传》,所纪之时月互异,其用夏正也显矣。他如宋用商历,卫用殷历,皆与周、鲁之历不同,亦不可不知也。[25]
笔者认为,“三正”未必是如新城新藏所说的夏、商、周三代历法的不同,而可能只是春秋时期三个不同部族地区历法的区别,即:晋为夏墟,故建寅;宋为殷墟,故建丑;鲁为周后,故建子。现代学者对《春秋》所载鲁国历法的研究也表明[29],春秋时期的不同诸侯国间,的确是有意识地选定不同的建正以为历法,从而也就导致所行历法各异。钱宝琮先生认为,“三正说”实际上是春秋战国时期不同地域采取不同的历日制度的反映,不应看做是三个王朝改变正朔的故事。[30]
又据《史记》记载:
幽、厉之后,周室微,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或在诸夏,或在夷狄,是以其禨祥废而不统。周襄王二十六年闰三月,而《春秋》非之。先王之正时也,履端于始,举正于中,归邪于终。……[31]
可见,王韬的见解与《史记》等资料的记载相符,而新城新藏之说则是不顾事实的标新立异。这也说明,在对春秋时期各国所用历法问题的认识上,王韬比新城新藏要高明。
当然,王韬的春秋历学研究也并非尽善尽美。由于他的历学著作属于未定稿,故一些文章在内容上相互重复,有的甚至拉杂而没有结论。如在《鲁隐公元年正月朔日考》一文中,他首先列举了杜预、陈厚耀、顾栋高等人对“隐公元年正月朔日”说所持的观点,之后又对春秋时期诸侯所行历法进行说明,最后却说“顾各家所说当各有理在,未敢臆决,谨以折衷于君子”。全文内容杂乱,讨论也不得要领,而且没有给出自己的见解。
由于自身认识上的局限,也导致他的研究中出现了一些错误的观点。如在《僖公五年丙寅岁正月辛亥朔日南至》一文中,王韬开篇即言:
呜呼,余观于春秋时朔闰冬至日食数事,而知其为大乱之世也。当时史失厥官,历算疏舛,而于虞廷所言以闰月定四时之法,违之远矣。鲁历官推步多于法不合,闰余乖次,日月参差,日食或不在朔。所以考求日至者,无论不如后世之精密,其先后往往违失,甚有参差至二三日者,以为常事……[25]
事实上,春秋时期尚无固定历法,春秋中叶以前还只是历法的准备时期,历法的确定时期应当在战国中叶。[32]王韬以后世定法密率的标准来批判春秋历,给当时置闰不甚整齐的现象以不够确当的批评,并误认为春秋以前已经有了整齐精密的定型历法,这显然是有违历史事实的。[19]
而且,王韬在某些地方还流露出了违反科学常识的话,如在《春秋中西日食考》一文中,他对僖公十五年丙子日食引证了“入食限”与“不入食限”两说后,认为经传所记载的“五月日有食”并没有错误,而是天象本身确实会存在小的误差,有历法所不能解释的天象存在。[15]这表明,王韬在天文方面的造诣,还是存在明显缺憾的。
王韬在研究春秋历学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与他继承清代学者徐发、江永、姚文田、施彦士等人的工作分不开的。但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工作比这些人都要系统和深入。[9]虽然他的春秋历学研究存在着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不容否认的是,他的成果较之前人还是前进了一大步,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5 结 语
王韬可以认为是近代中国第一个饱学儒经、又在西方度过了一段有意义时光的学者。虽然他生平最高的理想,是经由科举或上书自荐的途径步上功名之路,但事与愿违,他最终投入到了教会的工作中,致力于研读和写作的生涯。而他对西方学术的认识,大都来自传教士的传授与浸润,甚至于他在学术文化上的贡献,也都与理雅各、湛约翰等传教士密切相关。他在苏格兰译书和研究春秋历学的这段时间里,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西方学术,对西洋历史及学术思想的主流,均有了相当程度的掌握。另外,亲眼目睹西方资本主义的繁荣富强,对于他阅历的增加、思想的巨变和胸怀的扩展都有着极大的助益。在 1849年至1873年与西方传教士接触共事的 24年中,独特的经历促使他成为近代中国史上最负影响的改良政论家之一。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王韬在苏格兰的主要任务是帮助理雅各翻译《中国经典》,但是,就学术成就而言,他更为重要的贡献则是关于春秋时期的历法和日食的研究。在中国传统学术史上,春秋时期的编年一直是一个让诸多学者头疼的悬而未决的问题。王韬在湛约翰、理雅各等传教士的影响下,结合西方天文知识,重新勘订了较为完整、准确的春秋编年,“成为可能是第一个求助于西方天文数学知识探究这一问题的中国人”[33]。即使在今天,王韬的春秋历学著作也仍然具有独特的学术价值。
致 谢本文是在恩师韩琦先生的悉心指导下完成的,论文选题、资料收集、撰写等均倾注了韩师的心血,谨在此向他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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