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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家体系的转变中突显暴力的内在张力
——对吉登斯理念的一个增补

2010-02-11任剑涛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0年2期
关键词:显性隐性张力

黄 璇 任剑涛

在国家体系的转变中突显暴力的内在张力
——对吉登斯理念的一个增补

黄 璇 任剑涛

吉登斯在《民族—国家与暴力》中,分析了在从传统国家到绝对主义国家再到民族—国家的三种国家体系转变的过程中,暴力以两种形式存在并显现出不同的发展态势。这两种暴力形式分别是:体现为国家对武装力量运用的显性暴力、国家通过行政力量实行监控的隐性暴力。两种暴力之间构成了暴力的内在张力关系,但吉登斯忽略了对这种张力关系的系统分析。在国家体系转变中突显暴力的内在张力,是对吉登斯理念的一个有益增补。

暴力;民族—国家;传统国家;绝对主义国家

一些介绍现代社会理论的著作在提到吉登斯时,都会把他的结构化理论视为对社会学理论的特殊贡献。[1](P119)结构化理论的核心内容是结构的二重性,它揭示了社会结构与人之间的能动性互动。但这其实只是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在社会理论语境中的另一种表述方式。吉登斯不过把辩证法在阐述能动性时所指向的能动主体——人,替换为由结构与人共同组成的主体。因此,结构化理论并不能算是吉登斯的创新之作。但不可否认,吉登斯的研究有一个亮点,这在他的著作《民族—国家与暴力》中有明显的体现:他把结构化框架中核心的、与资源调控紧密联系的“权力”概念作了精细化的分析处理,并在这个基础上把暴力——权力的一种特殊形式——作为影响阶级冲突和国家体系转变的关键因素来对待。吉登斯认为,马克思未能系统地使现代国家的特性同暴力工具的控制结合起来。[2](P25)吉登斯对暴力的精细化处理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马克思的不足并有所超越。因此,在《民族—国家与暴力》中,“暴力”是一个有助于理解和分析文本的切入点。

一、文本梳理:三种国家体系中的两种暴力

与其说《民族—国家与暴力》是针对民族—国家的专门研究,倒不如把它界定为一部以社会理论的视角来描述的世界发展史。用吉登斯的话说,《民族—国家与暴力》是以系统的方式来勾勒世界史的。[3](P4)“系统的方式”是指这样一条线索:即从传统国家到绝对主义国家再到现代民族—国家这三种国家体系之间的转变过程。之所以使用“转变”一词来描述国家体系的变换,是因为吉登斯强调历史的发展不是一个渐进演变的过程,而是具有断裂性的非连贯过程。[4](P34-35)因此,无论是从传统国家体系发展到绝对主义国家体系,还是现代民族—国家体系的形成和兴起,都是由某些特殊因素催化产生的偶然的历史结果。而从吉登斯的角度来理解,暴力就是这种特殊的催化因素之一。

吉登斯并没有直接为暴力作出清晰的定义。在《民族—国家与暴力》中,暴力一般与军事力量、暴力工具、武装力量等词汇混在一起交替使用。这容易让人误以为暴力只是产生强制性胁迫和制裁的武力,仅仅简单地指代对外的军事力量与对内的警备力量。[5](P17)其实,从广义上看,无论是否以武力造成了某种冲突结果,只要是对人们产生威胁或造成某种损害的支配性权力,都可以称为暴力。[6](P846)而吉登斯所描述的国家以行政力量对人们日常生活实行监控的状态①监控主要是以间接的形式体现的,如在工作组织中设定的迫使工作者遵守的规章制度、进行个人身份登记以及统一的个人档案管理,等等。而像法律的制裁手段如收监、判刑等,都是依赖于武装力量的掌握和使用,因此在严格的意义上不算是监控,而是武力支配的国家行为。,间接地威胁或损害了人们的自由,所以,无论国家监控是不是必要的手段,它也是一种暴力。据此,《民族—国家与暴力》中所讨论的暴力可以归纳为两种类型:一种是显性的暴力,体现为国家对武装力量的运用;另一种是隐性的暴力,体现为国家通过行政力量实行的监控。

在传统国家、绝对主义国家与民族国家三种国家体系中,国家对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的运用有着不同状态。

首先,吉登斯把传统国家体系称为“阶级分化的社会”,并认为阶级分化的社会在本质上是裂变性(segmentary)的。[7](P4)裂变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1)阶级之间的裂变。由于财富与特权造成的巨大差异,统治阶级与一般民众之间有着清晰的界限。两者之间所保持的距离使得它们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共存,因此在这种格局下阶级冲突是缺乏的。(2)中央和地方关系的裂变。中央权力与地方权力总是存在着持续紧张的拉锯关系,而不是坚定的互赖关系。这是由于传统国家有边陲而无国界,以致中央核心权力不能在确定的范围内对国家进行有效整合所造成的格局。裂变性的社会本质使得显性暴力在传统国家体系中呈现出几个特点:第一,武装力量并不主要用于对阶级冲突的镇压和调解,而主要用于满足强制性征税的需要。第二,中央集权控制的暴力工具与地方各种军事力量具有变幻莫测的紧张关系。第三,受制于组织军队方式的落后,以及相对滞后的运输通讯手段,使得国家不能在无边界的广阔范围内实现垄断暴力工具的要求。[8](P67-70)吉登斯认为,由裂变性所决定的隐性暴力有两种特点:其一,统治阶级的监控仅限于对中央核心权力内部及其连带关系的监控,而很难深入到一般民众的日常生活当中;其二,在信息编整手段落后及中央和地方关系裂变的国家环境中,严密监控所体现的两种形式——即控制着人类活动的时间安排和空间安排很难有效地结合起来。[9](P57)总而言之,在阶级分化的传统国家体系中,统治的合法性主要依靠显性暴力来维持。但无论是显性暴力还是隐性暴力,它们发挥作用的空间都是极其有限的。

其次,吉登斯认为,绝对主义国家体系本质上属于阶级分化的社会,但它也混杂着许多现代性的要素。[10](P116)这种混杂现象是由绝对主义国家的一个明显特点——君主与国家合而为一、君主拥有绝对至上的权力所引致的。与封建国家中央与地方权力的紧张关系不同,君主绝对无上的权力具有更强大的整合性,从而进一步销蚀了地方权力的抗衡作用。由此产生了两种结果:从对外的结果来看,绝对权力产生了代表国家的绝对主权,从而促进了以主权国家为单位的国家间交往;从对内的结果来看,绝对权力使得行政力量进一步集中和扩张,从而使君主能够直接面对各种次级行政力量的组织载体,形成了以君主为核心的权力关系网。面对这两种结果,显性暴力在绝对主义国家体系中呈现出的态势是:(1)主权国家间日益密切的交往,引起了发展航海技术的需要,从而使得海军力量演变为一种全球性的军事力量。(2)武装力量中产生了高度集中的行政力量,主要体现在实际战斗中的军事号令与军事训练中的军事戒律。与此相应,隐性暴力也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主权国家观的盛行和普及,使得行政监控从对内监控扩展至对外的国家间监控,并且在“自然边陲”学说②该学说强调“‘自然边陲’是根据国家的臣民在语言或文化上的同质性来划分的”。在18世纪晚期以后,国家作为行政实体的大规模发展,为了强化国家的整体特性以及在边界对抗中能够有效实施防卫,主张国家应该尽可能地拥有自然边陲的观点开始发展起来。参见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11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的影响下,为对内监控的范围划下了以自然屏障为标志的界线,从而为实现国家监控的整体整合能力夯筑了基础。行政力量在国家内部的集中与扩张,也使得监控经由权力关系网直接渗透到社会的各个层级。由此可见,在绝对主义国家体系中,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在力量和形式上得以确定范围、增强与扩展,这被吉登斯视为能够进行反思性监控的民族—国家体系的形成基础。[11](P110-113)

最后,吉登斯对民族—国家的定义是:“民族—国家存在于由他民族—国家所组成的联合体之中,它是统治的一系列制度模式,它对业已划定边界(国界)的领土实施行政垄断,它的统治靠法律以及对内外部暴力工具的直接控制而得以维护。”[12](P147)事实上,这些构成民族—国家的一系列制度—权力要素在绝对主义国家体系中已经初步组合成型。对此,吉登斯指出,使得暴力在断裂的历史中促成民族—国家体系最终形成的关键原因,在于现代资本主义与工业主义的蓬勃发展。[13](P154-182)吉登斯借用马克思的话语指出,伴随资本主义产生的劳动商品化现象促使法律的强制作用转化为对劳动契约的保护作用。[14](P188)同时,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得商品货币尤其是信用货币的发展成为跨国界、跨时空商品交换的基础,并推动了以这种经济关系为基础而进行的信息存储和调配。工业主义不仅在机械化技术上刺激了军事工业化的大幅度发展,还形成了一种组织变迁,即与家庭分离的、职业组织化劳动场所的工业工作地点的改变。现代资本主义与工业主义促成了显性暴力在现代民族国家体系中的两个发展特点:(1)集中起来的武装力量的对内强制惩戒和威慑作用,不再成为获得统治合法性的主要手段;(2)军事工业化的发展为进行大规模的常规军备储存奠定了基础。

现代资本主义与工业主义为隐性暴力的发展所带来的结果是:第一,跨时空的经济关系和信息编整,使国家能够进行完整意义上的反思性监控,即国家能够对潜在发生的问题及其发展趋势进行跨时空的预测,并有所针对地采取防备性的监控。[15](P113)第二,工作场所的组织化变迁所形成的“域化”①在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中,域化(Regionalization)指的是各种例行化的社会实践发生关系的时空的分区。参见吉登斯:《社会的构成》,20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域化现象有多种形式,包括民族—国家自身的域化分布、工业在国内和跨国劳动分工中的分布、人口形成的区域集中等,见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235页。现象之一,就是把分散的人们以日常工作为轴心、以职业分类为范畴聚集在一起,由工作组织进行更具有正当性的严密监控。这是现代民族—国家进行“内部绥靖”②内部绥靖(Internal Pacification)是指占有或控制着大量资产的统治阶级不需要直接依靠暴力工具来维护统治,而必须依靠与重大阶级集团之间建立起密切而持续的联系来维持秩序。参见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198页。的主要体现。[16](P222-235)总之,在现代—民族国家体系中,隐性暴力已经代替了显性暴力成为规诫人们日常生活并获得统治合法性资源的一种合理的、隐秘的手段。而军事力量更多地以军事储备和军备竞赛的形式,成为国家间相互威慑的主要方式之一。

二、吉登斯的纰漏:对暴力内在张力的忽略

在从传统国家体系到绝对主义国家体系再到现代民族—国家体系的转变过程中,吉登斯明确分辨了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呈断裂性发展的不同态势。在此基础上,吉登斯注意到这些具有差异的暴力态势对国家体系在历史中的断裂性发展产生了不同的影响。

在传统国家体系中,就隐性暴力而言,依赖于书写的监控行为仍未能真正使互为牵连的人类活动与传统的地方共同体生活分离。就显性暴力而言,统治者掌控的武装力量是维护内部统治的基本手段,但武装力量发挥作用的范围只限于管理统治阶级内部的以及主要城市中心内部的冲突。

在绝对主义国家体系中,隐性暴力在主权国家观发展的推动下,初步产生了新型的反思性监控体系,并使国家内部的发展与国家体系的外部巩固过程得以紧密结合。对于显性暴力而言,军队不再是维护内部秩序的主要基石。在绝对主义国家中,隐性暴力代替显性暴力成为巩固统治的主要手段。

在现代民族—国家体系中,就隐性暴力而言,行政监控进一步体现为内部绥靖的过程,以隐讳的规诫作用取代了直接压迫,从而缓和了国家内部的“阶级冲突”。就显性暴力而言,军事工业化现象的普及、军事职业化的趋势增加了民族—国家卷入世界体系范围内的“总体战争”的可能性。

在上述对国家体系产生的差异性影响中,吉登斯发现了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在某种程度上此消彼长的关系,即武装力量与行政监控交替成为巩固国家内部统治秩序的核心手段。在阐释这种现象的时候,吉登斯仅仅从历史社会学的角度把两种暴力互为因果要素来对待。①如吉登斯把内部绥靖的原因之一归结为与法制相联系的惩罚性暴力的消失,却没能说明为什么惩罚性暴力的消失会引起内部绥靖,也没能说明为什么惩罚性暴力会消失。参见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228页。这样,就不能在超越两种暴力的基础上,为此消彼长的关系从根源上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吉登斯的纰漏在于,没能把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此消彼长的关系换算为两种暴力之间所产生的张力,并对其加以分析研究。张力是一个中性词,指的是一种建立于力量互动基础之上的紧张关系。对两种暴力之间的张力分析之所以具有追本溯源的意义,是因为:首先,张力的产生符合吉登斯关于历史的断裂性发展的断定。张力的存在是发生历史变异的动力基础。分析两种暴力之间的张力,有助于了解在历史的断裂性发展中“暴力”的处境与定位。其次,张力描述的是两种力量在互动基础上的潜在作用力,而不是割裂两者、直观观察就可以发现的一种简单事实。因此,对张力的分析就不是随意地对历史经验根据因果关系来进行组合拼凑,而是需要超越直观的历史结果才能展开的理性思索。最后,张力关系与嵌套关系②这里借用了计算机语言中的嵌套函数(Nested)关系的术语,原指在一种已有的表格、图像、函数中多加入一个表格、图像或函数。在文中特指在显性暴力的运用中包含隐性暴力的运用,或者是在隐性暴力的运用中结合了显性暴力的运用的现象。一起构成了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的两种基本关系。吉登斯注意到了两种暴力的嵌套关系,他把它描述为这样一个发展过程:在传统国家体系中,统治阶级以手中的行政权力实现对武装力量的弱势操纵[17](P58);接着是在绝对主义国家体系中,军事组织内部程序化的训诫式训练与行政监控的运作模式相互拷贝、相互渗透[18](P139);到了民族—国家体系,军权政权统一、党军政府、军人独裁现象的出现,是显性暴力及隐性暴力相互嵌套所达到的顶峰状态。[19](P296-297)然而,吉登斯却忽略了两种暴力的另一种基本关系——张力关系。在历史的断裂性发展中,恰恰是这种张力为两种暴力相互嵌套的关系,提供了呈现出不同状态的基本动力。

暴力之所以会产生内在张力,有三个必要的条件,分别是:存在着内在的分歧、分歧的两种力量势均力敌、势均力敌的两种力量相互抗衡并相互排斥。

首先,显性暴力和隐性暴力体现出的一般性分歧有两种:(1)功能上的分歧。以武装力量为胁迫和威慑手段的显性暴力,它的主要功能是进行武力打击以及防御性武力贮备。显性暴力主要是以应对、预防重大突发事件或者某些非常态行为为目标来发挥其功能的。以行政监控为强制性规诫手段的隐性暴力,它的主要功能是组织与教化。它注重针对人们的日常行为来发挥作用,目的是要掌控个人信息、塑造某种特定的行为特质以加强日常生活体系的稳定性。由于常态与非常态行为之间存在着边界,因此在功能上对两种暴力作用进行主次安排就十分必要。(2)操作方式上的分歧。显性暴力是以显在的、直接的方式来运用武装力量的,如进行军事部署、军事训练、武力执法等。隐性暴力则是通过发挥潜在的、间接的影响来规诫人们的行为,如制定规章制度以规范人们行为、统管个人档案以掌握私人信息。两者在操作方式上的相互碰撞必须得到恰当处理。因此,尽管有时两种暴力作用边界会被模糊③举例来说,当两种暴力共同作用于国内民众时,两者的作用边界有时会因为民众行为的不确定性而模糊。比如,当假定人们要发生某些偶然性冲突时,不能确定是需要以武力介入还是保持行政监控。,但也不至于产生暴力单一化的现象,以致无法从暴力作用对象的身上获得足够的合法性资源。

其次,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在规模上与资源控制上是势均力敌的两种力量。从结构规模上看,直接运用显性暴力的组织系统包括军队与警察,并同时依附于司法体系来发挥执法制裁的作用。隐性暴力的运用则贯穿在庞大的科层制行政机构当中。而负责制定法律的立法机关也是产生隐性暴力的根源。由此可见,与显性暴力及隐性暴力有明显关联的组织系统在组织规模和功能规模上都不相上下。而且,这些系统机构在权力职能上有着明确的分工,这有效防止了两种暴力随意地僭越权限范围。从资源控制上看,显性暴力主要控制了产生直接强制作用的武器资源,制造武器的军事技术资源以及依靠定期招募建立起的庞大常规兵力资源。隐性暴力以控制行政权力资源为核心,并通过理性化官僚制系统积蓄了充足的按规章制度办事的行政人力资源,并享用着高比例的办公成本。因此,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在资源控制上也有着相匹敌的力量。

最后,势均力敌的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之所以会相互抗衡、相互排斥,必须联系两种暴力的运作目标来加以分析。其实,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的运作目标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就是要维护秩序,只不过他们维护秩序的操作方式不同。恰恰是因为朝向同一个目标,再加上嵌套关系使得内部运作结构极其相似,两种暴力都会试图奋力取得核心权力,以便最多地获取有利于自身的资源、扩充自身的规模,从而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功能来维护统治秩序。在这个过程中,就不免会出现因资源和运作空间的有限而使两种暴力不得不靠相互排挤才能扩充自身发展空间的现象。因此,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相互抗衡也就可以理解为,两者相互制约以避免使对方获得比自身更多的优势。在一般的意义上,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的结合是维护统治秩序的“双管齐下”的最佳策略,但这种结合并不意味着两者自动有着相互吸纳的倾向,结合是人为的。暴力存在着内在张力使得暴力本身不是一个可以自我稳定的因素,它需要被人为地以两种暴力相互嵌套的关系稳定下来。但是,暴力的内在张力是固有的,是由显性暴力和隐性暴力的性质所决定的,不会因为两者发生了相互嵌套的关系而消失,并制约和决定着嵌套关系的发展。因此,要使两种暴力嵌套而成的最佳统治策略发挥效用,就不能忽略暴力所固有的内在张力。

三、在国家体系的转变中突显暴力的内在张力

根据吉登斯对配置性和权威性资源的定义[20](P8),暴力是人类支配自身活动的一种手段,因此暴力也属于权威性资源。要研究暴力的内在张力,就必须把权威性资源的核心要素——权力考虑在内。界定权威性资源的权力要素,涉及对以下两个问题的回答:谁掌握权力,凭什么掌握权力。第一个问题是定义权力归谁所有的归属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呈现支持权力运作的资源状态问题。权力归属与资源状态是研究暴力的内在张力的两个方向。在呈断裂性转变的不同国家体系中,对这两个问题也必然有着不同的回答。另外,暴力的内在张力是由三个条件——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的根本分歧、两种力量势均力敌、两种力量相互抗衡相互排斥——所决定的。国家体系背景的变化也必然引起这三个因素的变化,也就会使得暴力的内在张力有着不同的呈现状态。因此,在国家体系的转变中,根据权力归属、资源状态的分类,对决定张力程度的三个条件进行微观考察,就能对不同国家体系中暴力的内在张力状态有一个脉络清晰的认识。

(一)不同国家体系中的权力归属

在传统国家体系中,权力归属呈现碎片化状态,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中央核心统治权力与地方次级统治权力的碎片化,其二是军事权力和行政权力的分离。并且形成了这样一个局面:中央直接掌握着核心行政权力和具有名义上的统治权力,但中央在全国范围内征兵,必须通过地方官员来操纵;地方直接掌握了武装力量,并与管理地方的行政权力相结合,组成了实际上要强于中央权力的次级统治权力。因此,权力归属的不同,使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在功能和操作方式上的分歧转化为目的上的分歧。主要归属于地方势力的显性暴力试图为了扩大地方的统辖范围而发挥作用,而中央和地方共有的隐性暴力在实施各自势力内部监控的同时也产生了中央和地方之间相互监控。于是就在名义军事权力与实质军事权力、内部整体监控与中央和地方相互监控之间结成了相互抗衡的张力网。传统国家体系中常年不断的骚乱和战争,显示出了暴力内在张力的强烈程度。

在绝对主义国家体系中,权力集中归属于君主,产生了绝对的权力。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在功能和操作方式上的分歧由君主以绝对至上的权力进行调和。作为一种统治策略,人为地把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结合起来,有了一个统一的服务目标——君主。在绝对权力的支配下,两种暴力是否力量均衡已经不是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换言之,判断力量是否均衡的边界被绝对权力所模糊,两种暴力统一收归君主掌控。君主既是国家的统治者,也是军队统帅。两种暴力相互抗衡和排斥的程度也在绝对权力的渗透中大大减弱。在存在着绝对至上权力的绝对主义国家体系中,两种暴力的分歧被逐渐调和,力量间的抗衡被逐渐弱化。因此,暴力的内在张力处于一个十分疲软的状态。

在民族—国家体系中,权力呈垄断性归属状态,但权力不一定集中在某个个人身上,同时也不必然会产生权力割据现象,因为现代民族国家体系是以主权国家为单位的,而主权不容分割。并且,主权在现代民族国家中通常有被抽象化的倾向,如人民主权。因此,权力集中于个人在名义上难以实现。而掌握武装力量的显性暴力与实施行政监控的隐性暴力都是实质性权力,必然被分别垄断在直接掌控者的手中。两种暴力在功能上和操作方式上的分歧,就因为垄断者的不同而互相造成了抗衡的压力。但这与割据势力之间的抗衡不同,现代民族国家中两种暴力的垄断者必须臣属于主权的名义之下。然而,当抽象的主权者有了一个代理人时,他必然能够使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产生相互嵌套的关系。但是在理论上,代理而不是统治的身份以及定期更换的程序,使得代理人是在两种暴力被独立垄断的基础上进行协调,而不是直接掌控两种暴力。于是,暴力的内在张力在主权统一的幌子下仍然强烈地发生作用。

(二)不同国家体系中的资源状态

资源包括物质资源与心理认同资源,前者是积累权力合法性的必要物质条件,后者是构成统治合法性的大众心理基础。在传统国家体系中,由于科技发展的滞后,能够被配置起来的物质资源极其稀缺。无论是显性暴力还是隐性暴力,都难以在匮乏的状态下体现其完整功能。因此,两种暴力就要通过不断挤兑对方来获得稀有的物资,从而实现自身支配能力的充分发展。同时,由于传统国家中权力的归属是碎片化的,以归属感为核心的认同资源也是呈碎片化状态的。国家体系范围内缺乏一致的认同,力量资源又因为割据局面而非均匀分布,这就使得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在功能发挥和目标确认上都难以趋向相互配合。在传统国家体系中,积累资源是所有支配人类活动手段的主要任务。正因为任务单一化与手段多样性之间的错位,又加上缺乏组织化的整合水平,在最大限度地积累物质和认同资源的过程中,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也不可避免地产生相互抗衡、相互排斥的强烈张力。

在绝对主义国家体系中,物质资源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积累,认同资源也随着权力的绝对集中而有了共同的指向。因此,从积累资源向消耗资源的转变,是这个国家体系中资源状态的主要特点。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开始最大限度地发挥其功能。这时所体现出来的分歧已经不是由相互挤兑所产生的,而是在功能发挥和操作方式上形成了相互僭越的支配权力,如以武力获得个人信息,或者以监控为手段部署军事战略,等等。但认同资源不再是分布不均的,而是共同指向绝对集中的权力,因为由绝对权力所产生强势认同资源已经覆盖了对物质资源运用过程中所产生的功能错位与方式碰撞。因此,在绝对权力的吞噬性支配下,两种暴力的相互僭越也就不会明显体现为某种摩擦和分歧。

民族—国家体系是一种世界性的体系,单纯地消耗资源已经不能作为在国际社会中立足的长久之计。于是,在民族国家中建立起反思性再生产的资源体系就有了充分的理由。根据吉登斯的定义,反思性再生产的资源体系,是指能够根据对资源现状的定位而预设未来、进行资源的战略性生产和部署的体系。[21](P12-13)暴力资源的反思性再生产,主要包括反思性的军事部署和反思性的监控。前者主要是基于对国内外形势的预测而进行武力资源的再生产,后者主要是通过内部层级间的信息反馈而不断改进监控的方式,以最大限度地收集各种信息。得益于资源再生产体系的反思特性,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在不断增加自身功能的过程中加入了理性判断的元素,这就避免了因为相互争夺资源地盘而产生的双损局面,并能够保持两种力量尽量均衡地发展。不可否认,资源总是有限的,因此总会在获取资源中出现两种暴力相互制衡的局面。但是恰恰由于反思性的作用,能够把制衡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转化为有助于两种暴力各自发挥功能的积极因素。在制衡中发展,意味着张力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动力而不是阻力。由此可见,反思性的资源再生产把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相互对抗的过程转变为相互博弈的过程。尽管在博弈的过程中会因为博弈者趋向个体利益最大化而产生博弈的张力,但博弈的结果往往是克服了张力而产生令人满意的结果。反思性资源再生产体系对暴力内在张力的调和,也以趋向这样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为目的。

在国家体系的转变中突显暴力的内在张力,是对吉登斯理念的一个增补。这个增补并不是为“暴力”概念随意地增加内容或扩充外延,而是试图发掘暴力之既作为一种阻力也作为一种动力的内在特性。用吉登斯的话说,这是对暴力进行“反思性”分析的结果。

[1]帕特里克·贝尔特:《二十世纪的社会理论》,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2][3][4][5][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6]戴维·米勒、韦农·波格丹诺编:《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 林 间)

Highlighting the Inner Tension of Violence within the Transition of the State System:A Supplement to Giddens'Idea

HUANG Xuan1,REN Jian-tao2
(1.School of Government,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275;2.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In The Nation-State and Violence,Giddens analyzed two existent forms of violence and their apparent different momentum of development,within the transition of the state systems from the traditional state to the absolutist state,and then to the nation-state.The two forms of violence are respectively the visible violence which refers to the state's exercising armed forces,and the invisible violence which refers to the state's supervisory control via administrative forces.These forms make up of the inner tension of violence,the systematic analysis about which,however,was neglected by Giddens in his work.As a result,it's undoubtedly a beneficial supplement to Giddens'idea that to reflexively highlight the inner tension of violence within the transition of the state system.

violence;nation-state;traditional state;absolutist state

黄璇: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学院博士研究生(广东广州510275);任剑涛: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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