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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战争*
——对战争文学和文学中战争描写的美学探讨

2010-02-10汪正龙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0年5期
关键词:战争文学

汪正龙

战争是文学中自古存在的意象和主题,从荷马史诗到《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第二十二条军规》等,世界文学史上伟大的战争作品精彩纷呈。中国文学史上与战争有关的作品也为数众多,从先秦两汉的《诗经》、史传文学到明清的《水浒传》、《三国演义》,再到现当代文学,可以说是难以计数。由于战争涉及政治、军事、经济、外交、日常生活诸多领域,汇聚了人类全部的智慧、情感和意志,既有运筹帷幄、激昂慷慨,也有优柔懦弱、动摇背叛,更充满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情感纠葛。这使得战争文学常常不仅具有史诗性与全景性的品格,更能发掘人性的深度,表现其灿烂美丽或扭曲变形,所以各民族以至全世界最著名的文学作品常常以战争为描写对象。但是,战争文学和文学中的战争描写又是作家最难把握、读者最易产生分歧与争论的所在。海明威说过:“战争是文学中最重大的主题之一,当然也是最难真实描绘的。”①[美]海明威著,薛鸿时译:《非洲的青山》,陈燊编:《欧美作家论列夫·托尔斯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16页。英国学者安德鲁·本尼特也认为:“文学和战争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而又连绵不断的联系。”以战争为描写对象的文学还存在着种种矛盾,可称之为“奇特的含糊性和两面性”②Andrew Bennett& Nicholas Royle,An Introduction to Literature,Criticism and Theory,London:Pearson,2004,p.278.。文学为何对最难真实描绘的战争津津乐道,读者又为何如此青睐战争文学与战争描写?战争文学存在着哪些特点与矛盾?本文拟以战争文学和文学中的战争描写为对象,对此做一个初步分析。

一、好战与反战:战争文学的英雄主义与人道主义

战争是刚强与懦弱、忠诚与背叛、正义与邪恶、理智与疯狂、仁慈与凶残等的对决,是人类的一种极端的生存状态。正因为战争中人性暴露得最清楚、最充分,所以战争文学也对人性进行了最为淋漓尽致的表现。海明威说:“当人们为把祖国从外国侵略者手中解放出来而战,当这些人是你的朋友,新朋友,老朋友,而你知道他们如何受到进攻,如何一开始几乎是手无寸铁地起来斗争的,那么,当你看到他们的生活、斗争和死亡时,你就会开始懂得,有比战争更坏的东西。胆怯就更坏,背叛就更坏,自私自利就更坏。”①[美]海明威著:《作家和战争》,见刘保端等译:《美国作家论文学》,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第349页。战争文学通常都谴责自私和背叛,赞美参战者的英勇品质:“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从军行》其四)“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燕歌行》)这就是洋溢于战争文学中的英雄主义。卡莱尔认为,英雄主义是人类一种与民族生存、宗教皈依、历史进步相关联的古老情感,“是人的生命的要素,是我们这个世界中人类历史的灵魂”②[英]卡莱尔著,张志民、段忠桥译:《论英雄和英雄崇拜》,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8年,第29页。。它在战争文学中体现得最为显著。在早期的英雄史诗中,这种英雄主义表现为尚武甚至好战倾向。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从描写阿喀琉斯愤怒的杀戮开始,狂热地醉心于战争和赞美战争,努力在诗歌中抒发尚武、好战的情感。

从一般意义上说,战争又是悲剧性的事件。战争导致杀戮成性,人头落地,血流成河,生命如同草芥,因此只有在战争中才能真正地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人生的真谛。最感人的战争文学作品,常常把战争的暴力场景与人性的美好闪光进行对照与融合。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集战争的悲壮与悲惨于一体,把官兵的英勇精神、对苦难的担当以及对生命的眷念结合在一起。在奥斯特里奇战役中,身受重伤的安德烈公爵第一次发现头上的天空如此静穆、和平、庄严:“我怎么从前未看见那个崇高的天空呢?我终于发现了它,我是多么快活呀!是的,除了那个无限的天空外,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假的。除了那个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不过连那个也不存在,除了安静与和平外,没有别的。谢谢上帝!”这是一种对幸福的体验,对和平与宁静的憧憬。尼古拉·罗斯托夫原本是抱着英雄主义的信念走向战场的,但是当初次参战看到伤兵后上马冲锋时,他又产生了迷惘。他望着远处,夕阳是多么明亮而壮丽!远处多瑙河里的水光闪烁得多么亲切而灿烂!河那边遥远的蓝色的山峦,修道院,神秘的峡谷,顶上弥漫着烟雾的松林,“在我独自一个人的内心里,在阳光下,有那么多幸福;但是在这里……呻吟,痛苦,恐怖,以及这种不安和匆忙……再过一刹那——我就要永远不再看见太阳,这片水,那道峡谷了!”只有在战争中,生命的意义才能得到真正的领悟;也只有在战争文学中,生命的意义才能被如此深邃地加以揭示。

对人的命运的关注使得不少战争文学致力于描写战争的残酷性,表达反战情绪:“拳跼兢万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陈子昂《感遇诗》其二九)“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李颀《古从军行》)“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杜甫《兵车行》)雨果的小说《九三年》以1793年法兰西共和国政府平定旺岱地区贵族叛乱为背景,描写资产阶级革命家郭文带领军队在攻克叛军最后堡垒,目睹叛军首领朗特纳克侯爵冒死从大火中救出小孩故而放走朗特纳克,以叛国罪被革命政府判处死刑,而审判郭文的法官西穆尔登也因同情郭文而自杀。作品旨在表现“在最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最正确的人道主义”。这种人道主义情怀的抒发常常是战争文学的基本内容。很多作品表达了关于战争的悲剧性体验和对战争中人物不幸命运的同情。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以一种凄婉的笔调,描写了一战中参加意大利军队的美国人亨利中尉与英国护士凯瑟琳的爱情悲剧,再现了亨利从主动参战,到质疑“神圣、光荣、牺牲”这些字眼,厌恶以至逃避战争的心路历程。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叙述了一个因为苏德战争失去所有亲人和美好生活的老兵的精神痛苦。更有一些作品把矛头直接指向发动战争的统治者,他们以爱国抗敌为名驱使百姓充当炮灰,维护的只是一己的利益。雪莱在其诗作中就揭露了英国与拿破仑战争的实质:“人类的压迫者呵,我们的悲惨/就由你们肇始而汇成了泪川;/为了你们,多少母亲在哭念儿子,/他们不到生命的中途便被攫去!/为了你们,多少寡妇满怀伤悲,/对着丈夫的尸架默默地落泪!”(雪莱《战争》)

20世纪爆发了人类历史上规模空前的两次世界大战,现代科学技术被广泛应用于战争,造成了惨烈的伤亡,个体在战争中的卑微性进一步凸显出来。所以,20世纪以来的战争文学,不仅注目于战争过程本身残酷性的描写,而且更多地注视与沉思个体的人在战争中的体验与感受,常常具有更为明显的反战倾向。无论是以一战为题材的法国作家巴比塞的《火线》、德国作家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还是以二战为背景的美国作家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梅勒的《裸者与死者》等众多作品,都具有鲜明的反战主题。淡化战争性质(正义、非正义,侵略、反侵略),关爱个体生命,反对一切战争成为战争文学的主流。安德鲁·本尼特认为,由于两次世界大战造成的人道灾难和精神创伤,人道主义和反战已经取代英雄主义成为20世纪战争文学的主流。阅读战争文学,人们更倾心于个性化体验所表达的思绪与忧伤:“19世纪站在国家立场上以民族主义的姿态对军人英雄气概的颂扬已经让位给当代对私人忧伤的赞赏,以及对战争、任何战争以及所有战争的无用性的反对。”①Andrew Bennett& Nicholas Royle,An Introduction to Literature,Criticism and Theory,London:Pearson,2004,p.67.这种对战争文学走向和人们对于战争文学鉴赏趣味变化的概括大体是符合实际的。

二、民族主义及其超越:战争文学的民族情感认同与人类情感认同

由于战争经常是民族或国家之间的战争,战争在文学中的表现还涉及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即战争文学作为民族或国家认同机制的问题。在我国,每当民族危亡时期,岳飞的《满江红》和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就会引起无数爱国者的共鸣。而在战后,为了增强民族凝聚力,也需要战争文学。也就是说,战争文学在战前和战时可以弘扬民族主义和爱国精神,激发尚武的力量;在战后又可以修复民族精神创伤,重建民族精神。英国学者彼德·威德森曾经以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英国为例,从上述两方面谈到战争文学在民族认同中的作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期,帝国主义是一个强有力的因素,是它造成了一种需要去颂扬‘英语文学’这一份民族遗产,而目的是铸就一种民族认同感,不过,恰恰是战争本身强化了那种铭记在文学中的‘英国气派’的爱国狂热……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只要回想一下数以千计的‘英雄’诗以及乔治国王时代早期的战争诗歌就够了……战争及其后果所造成的在文化上的巨大破坏——所有的信念和价值都受到摧残,阶级和性别的模式陷于混乱,战后的世界对于许多人来说变得不可辨认了。这一切又造成了进一步的需求,即强化民族意识,强化对于民族机体的归属感。”②[英]彼德·威德森著,钱竞、张欣译:《西方文学观念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7页。

在文学史上,爱国主义作为一种民族认同的情感,曾经是不少战争文学所表现的内容。都德的《最后一课》以法国在普法战争中失败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为背景,通过一个好逃学的顽皮少年小弗朗茨的视角,揭示了语言认同作为一个民族最基本的记忆的重要性。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在文学中的表现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需要进行具体分析。对于遭受压迫和奴役的一方的反侵略行为,自然要表现他们的民族情感和爱国情怀。如希腊作家尼科斯·卡赞斯基的《自由或死亡》通过席发卡斯一家三代的经历,描写克里特岛人民世代反抗土耳其入侵的英勇行为,肯定希腊人民争取民族解放的道义正当性,令人印象深刻。中国也出现了不少描写中国人民奋起反抗日本侵略者的作品。如马烽的《吕梁英雄传》、冯德英的《苦菜花》等,这些作品以其对民族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弘扬在特定年代发挥过社会作用。但是有的作品描写烧杀奸掳、凶恶残暴,宣扬血债血还、报仇雪恨的合理性,渲染民族仇恨,缺乏对战争与个人、民族、人类关系的深入思考和个体在战争中的命运的关注,忽视了理解战争的多重维度。其实,“民族主义已经是潜在的战争”③[俄]别尔嘉耶夫著,张百春译:《论人的奴役和自由》,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195页。。侵略战争本身就是民族本位主义的结果,是对全人类良知和正义的践踏,用一种民族主义反对另一种民族主义恰恰认同了侵略者的逻辑。因此,战争文学需要超越狭隘的民族认同。徐敬业的《金瓯缺》以12世纪宋、辽、金的战争为描写对象,但是作者没有一味地站在汉民族的立场上看待这场国内战争,不仅写到了宋将种师道、马扩,还浓墨重彩地描写了辽军的英雄耶律大石,这就超越了狭隘的民族主义。

从根本意义上说,战争文学所主张的认同绝非只是民族认同或国家认同,而是与他人甚至敌手认同。这是对人类共同情感的认同。《战争与和平》描写重上战场的罗斯托夫指挥骑兵中队向法国骑兵冲锋,当他挥佩刀向一个法国军官砍去时,看到那军官带着瑟缩的恐怖神情看他。“他那苍白的泥污的脸——白净,年青,腮上有一个酒窝,眼睛是淡蓝色的——完全不是适合战场的敌人的脸,乃是一个最普通最亲切的脸。”打完这个胜仗后罗斯托夫得了一枚圣乔治勋章,但是面对这个俘虏,他为自己竟然想要杀死这样一个人而不安,甚至害羞、忏悔。在描写波罗狄诺一战时,托尔斯泰写道,在死伤遍地的战场,俄法双方因缺乏食物和休息,疲惫不堪的士兵都开始怀疑,同为基督徒,他们是否应当继续互相残杀:“为了什么,为了谁,我必须杀人和被杀?”托尔斯泰不仅是在为与拿破仑决战的俄国士兵祈祷,也在为法国士兵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敌人祈祷。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感人至深的地方不仅是对被卷入一战和苏联内战漩涡的哥萨克农民坎坷命运的描写,还有那个被俄军打死了仍然怀揣美丽女性照片的德军军官。因此,战争文学所主张的那种认同应该超越民族、国家和个体的同情心:“暂时把我们寄予遭受战争和丑恶政治之苦的他人的同情搁在一边,转而深思我们的安稳怎样与他们的痛苦处于同一地图上,甚至可能——尽管我们宁愿不这样设想——与他们的痛苦有关。”①[美]苏珊·桑塔格著,黄灿然译:《关于他人的痛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94页。战争文学虽以战争为对象,但不以战争为目的,而应当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表达各民族的共同情感,使之成为弥合民族、国家隔阂,促就和平的黏合剂或桥梁。正是战争文学对于人类共同情感的认同,表达了对人类心心相通、永久和平既带有伤痛也带有祝愿的富于诗意的祈盼。

三、个体记忆中的历史:作为见证的战争文学

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战争,大多在历史上是实有其事的。一部描写战争的文学作品在向我们呈现战争表象的时候,它也是在证明或证实着什么东西。这就使战争文学或多或少与历史纪事发生关联。据考证,即便是以荷马史诗为代表的古代英雄史诗,也都具有某种程度的历史依据。但是,文学作品叙述的战争并不是职业历史学家从公共视野叙述的战争或历史,而是作家切身经验或重新发掘并以艺术的方式体现的历史。“‘历史科学’是历史‘事实’的见证,而艺术作品则是历史‘生活’的见证。科学家看到的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艺术家眼里则是活生生的‘人’和‘事’。”②叶秀山:《美的哲学》,《叶秀山文集》美学卷,重庆:重庆出版社,2000年,第556—557页。托尔斯泰在他描写战争的作品中,谈到作家如何看待与处理历史时指出:“研究历史的法则,我们应当完全改变我们观察的主体,应当抛开国王们,大臣们,将军们,而去研究那些推动群众的、普通的、无限小的小因素。”③[俄]托尔斯泰著,董秋斯译:《战争与和平》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1380页。战争文学所叙述的常常是个体记忆中的历史,是微观的、体验化的历史,具有特别的见证功能,战争亲历者的战争写作尤其如此。《静静的顿河》便是在为苏联在顿河哥萨克中农问题上的错误做法及其后果作证。1931年,肖洛霍夫就此书的创作在给高尔基的信中,清楚地表达了他对顿河哥萨克叛乱的看法——“一是发生暴动是由于对待中农哥萨克采取过火行为的结果。二是这种情况被在顿河上游地区的邓尼金特使所利用……我应该反映斗争哥萨克政策和欺压中农哥萨克的错误方面,因为不写这些,就不能揭示暴动的原因。”④[前苏联]肖洛霍夫:《致高尔基的信》(1931,6,6),孙美玲编选:《肖洛霍夫研究》,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3年,第458—459页。该书主人公——中农格利高里·麦列霍夫,原本天然地倾向于平等的价值观,痛恨人压迫人、贫富悬殊的社会制度,但是暴力革命中存在的错误与荒谬,造成了他的悲剧命运。中国作家徐志耕的纪实文学《南京大屠杀》通过对大量幸存者的访谈,从一个个个体的视角对日本侵华战争中的南京大屠杀进行了呈现。徐志耕曾经这样自述其写作动机:“我再三思量,决定突出一个字:真。我要把侵华日军的暴行和三十万人的冤恨留给历史,留给后人。只有真实,才称得上是历史。只有真实,才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只有真实,才对得起先人和故人。”①徐志耕:《血浓于水——〈南京大屠杀〉再版自序》,《南京大屠杀》,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页。作者要突出他写作此书的历史见证性质。

可见,战争文学的一个越来越为人们所看重的功能是“见证”(testimony)。见证在英文中有两个相互关联的含义:1.证言、证词(尤指在法庭上所做者);2.宣言、陈述②张芳杰主编:《牛津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辞典》,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1218页。。它原本是个与法律有关的术语,当问题纠缠不清、事实难分正误、结论不好明断时,才需要见证,后来被应用于分析文学表象的证言效果。20世纪是一个动荡不安、战乱频仍的时代,也是一个见证出现了危机的时代,战争暴行的证据在不断地消失,否定大屠杀的言论时有发生。威德森以描写纳粹对犹太人大屠杀的文学为例,指出:“在许多情况下,被征服者的历史没有,或几乎没有支持当代复原行动的写就的文献。因此,找回和恢复人们的过去的唯一办法是对生存与对抗的复杂过程予以想象性的解构,这个过程统治力量是不会写入自身胜利与控制的历史的。一个尤为突出的例子是‘大屠杀’写作,与其他形式相比,小说在这里成为纳粹意图的一次挫败。因为他们原本打算凭借完全灭绝犹太人而导致出一种‘沉默’。‘最后解决’的受害者被告知,他们中没有人能留下做目击证人,而且发生了什么事是不确切的,因为证据会与受害者一同消灭。”③[英]彼德·威德森著,钱竞、张欣译:《西方文学观念史》,第171—172页。对大屠杀的掩盖与否认形成了当代历史的某些盲区,因而由大屠杀幸存者进行的大屠杀写作作为战争文学的一种类型,便以直观的感性形态打开了那段尘封的历史,从而具备通常的文学写作所不具有的见证功能。

美国犹太作家伊利·威塞尔(Elie Wiesel)在谈到大屠杀写作时指出:“我们的时代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见证文学。我们都曾身为目击证人,而我们觉得必须为未来做见证。”④[美]伊利·威塞尔:《大屠杀对文学的启发》,转引自[法]费修珊、劳德瑞著,刘裘蒂译:《见证的危机——文学、历史与心理分析》,台湾:麦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第169页。的确,20世纪不少著名的战争文学涉及战争本身的证据及证明问题。在这些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那些描写战争中的大屠杀的作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幸存者、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的《奥斯威辛的幸存者》,描写了他在奥斯威辛集中营中惨绝人寰的经历,试图为纳粹大屠杀提供第一手证据。法国学者费修珊(又译肖珊娜·费尔曼)把我们的时代界定为一个“见证的时代”,战争文学写作与进行证明的行为联系在一起,“启示我们见证如何已成为我们面对时代历史事件及心理创伤的一种重要形式:二次世界大战、犹太大屠杀、原子弹,以及其他战争暴行。作为历史事件的反映,见证似乎充满了回顾事件的片段记忆,而这些事件尚无法经由回忆而处理了解,无法整理为完整的知识,无法用我们既有的理念范畴来涵盖。”费修珊认为,二战中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仍是文化中的秘密,经由各种集体与个人的否认、文化缄默与经典确立,而被拒绝认知的秘密”。大屠杀写作作为一种“亲身见证”成为“文本见证”,是“作品与生命的交融触击——一种‘文本见证’像真实生命般地穿透我们”⑤[法]费修珊、劳德瑞著,刘裘蒂译:《见证的危机:文学、历史与心理分析》,第35、28、30—31页。。幸存者既不同于奋起反抗的战士,也不同于含冤而死的罹难者。他们经受巨大的屈辱与苦难苟活下来,心理的创伤难以平复。其作品叙述个体记忆中的历史,控诉纳粹的罪行,告慰亡灵,警示生者。幸存者作家在文学见证的告白中与他人交流,使事件外在化,往事在被记录、被倾听、被评说中获得意义,心理创伤得以疏导和纾解。因此战争文学的见证不仅是在为他人作证,补充被湮没和遮蔽了的历史,也是在为自我作证,修复自我的伤痛。战争文学尤其是大屠杀写作的见证以语言诉诸个体的生命体验,破解大屠杀的神秘逻辑,成为一种批判性的行为,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应该说,战争文学的见证如同法律见证一样,也存在局限性。从个体来看,记忆包含了选择和遗忘以及由自身处境所带来的局限性。为大屠杀作证必然会受自己作为当事人观察角度的影响,还会掺杂叙述者当下的感受,并受到写作环境和倾听者的制约。就群体来说,个体记忆一旦演变成社会记忆和社会见证便带有意识形态性。奥斯威辛之后,欧洲知识分子和政治家把屠杀犹太人上升到人类生存困境的高度,犹太人幸存者和死难者的个人记忆在这样的历史叙述中不断完整和深入,成为全世界的苦难记忆。对犹太人的大屠杀的描写形成了对人类的一种质询。但是,如果在文学叙述中个人记忆被当成社会活动、政治活动,它就容易被看成是对一段历史的回忆,不仅遮蔽了个人的记忆和情感,而且容易呈现为一种程序的一致性。在这种群体的社会压力之下,莱维这样的受害者和见证人描写大屠杀的作品便努力按照流行的见解来理解他们的经历并建构其叙事,把这些经历拼凑在一起构成一个连贯的形态,不知不觉使所叙述的事实发生扭曲。这说明战争文学包括大屠杀写作的见证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它不惟是一种历史见证,更是一种心灵见证。因此,它不能单纯从法律、政治、历史维度来考量,而应从补充微观历史、伦理道德追问和自我心灵拯救方面来评价。

四、战争文学的美学特征和接受机制

在研究战争文学和文学中的战争描写时,最让人们深思的问题也许是,充满暴力与血腥的战争文学以及战争描写何以给人以“审美”愉悦的问题。由于战争文学在个体、他人、群体、民族、国家、人类多维度的临界状态透视个人的体验与命运,具有其他类型文学难以企及的人性内涵、历史内涵与审美内涵,需要从多个层面来阅读和判断。

从题材来看,战争文学传达了一种真切、动人的战争体验和战争感觉。在这方面,战争经验对战争写作十分重要。如海明威认为:“亲身经历战争对一个作家说来,真是受惠无穷。”①[美]海明威著,薛鸿时译:《非洲的青山》,陈燊编:《欧美作家论列夫·托尔斯泰》,第316页。亲历者的战争文学写作容易造就战争文学的现场感。实际上,20世纪最伟大的战争文学作家——巴比塞、雷马克、海明威、克洛德·西蒙、海勒、肖洛霍夫、哈谢克等人,正是一次、二次世界大战的亲历者。由战争亲历者创作的作品倾向于揭示严峻的战争状态,更多地写到了战争中士兵们的空虚、迷惘、恐惧和绝望,其核心是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退避。克洛德·西蒙的《弗兰德公路》借鉴了绘画的手法,传达战争所带来的复杂感受和印象。如描写燃烧着的汽车轮胎发出的臭味,接下来把战争的丑恶与想像中美丽的自然风光相对照,表现其反战情绪。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以真切、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一群少不更事的年轻军人在还没有步入正常生活的年龄便懵里懵懂参加一战时突然面对死亡的感受。炮火隆隆,毒气弥漫,伤马狂奔,伤兵呻吟,使士兵们在战争中思想变成了荒漠,所有的感觉都被描绘为人的动物本能的唤醒:“在我们心中苏醒过来的动物本能,它指导着我们,保护着我们……一个人在走着,什么也没想——突然,他就扑到一个土坑里,弹片从他身子上方飞过去……正是另一种,即我们身上的一种有预见的嗅觉,促使我们扑倒下去并救了我们一命,而我们自己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不是在战斗,而是为了免遭消灭而在保卫自己。”战争成了生存本能的激发和调度。战争文学揭示了人类在逆境中求生存的原始的生命活力,也反过来揭露了被鼓噪战争的政客们的光亮言辞所掩盖的战争的生物学法则——对土地、资源、生命等的攫取。就广泛意义上说,几乎所有的战争文学都揭橥了主人公如何保存自己、消除对手的思虑和步骤,既体现了对生命原欲的肯定,也是对人类攻击性天性的暴露。战争所涉及社会生活的深广程度还使得战争文学适宜于构建规模宏大、场面壮阔的史诗性作品,战争文学向人们展现的血与火、激情与搏杀、斗智与斗勇的超常场景又具有令读者欲罢不能的传奇性。所有这些都彻底颠覆了人们所熟悉的日常生活,迫使读者形成新的思考方式,产生惊讶和新奇。当然,战争文学和战争描写在不同的文学发展阶段具有不同的美学特征。总起来看,在崇尚人力的古代和近代,英雄主义曾经是战争文学讴歌的主题,战争文学具有传奇性质,多有离奇的情节和神力的英雄。而到了20世纪和21世纪,科学技术在战争中的作用大大增加,无论是神勇的个人,还是人海战术,在战争中都失去了原先的重要性,战争文学更为关注个体在战争中的体验与处境。

从艺术感受力来看,战争文学通常是故事性较强的文学类型,拥有变换的动感画面和强烈的视觉感受性,能够给人以其他文学类型难以匹敌的感官冲击力。战争的进程有其自身的发展轨迹,如聚集与起事、筹划与调遣、开会与转移、攻防与救援、逃亡与追击等。战争文学经常以这些为描写契机,形成扣人心弦的叙事节奏与张弛效果。例如,《水浒传》描写了一百零八个义士汇聚水泊梁山共同对抗朝廷的过程,而《三国演义》则致力于叙述战争中的军事谋略与兵力调遣。再比如,《战争与和平》叙述决定莫斯科大撤退的非里军事会议时,以一个6岁小女孩的童稚眼光来观照,简单而轻松;随后极写莫斯科大撤退时军民官兵的表现,铺张而忙乱,以此构成叙事张力。根据法国学者德勒兹的“运动—影像”理论,战争文学的叙事具有电影的一些特征。德勒兹认为,电影是一种运动—影像,它由不同的运动元素构成,是运动的再生产系统。同时,它也是由不同活动切面组成的整体性的系统。电影的“经典叙事直接来自运动—影像(剪接)的有机构成,或者来自根据感知—运动模式规律划分的感觉—影像、情感—影像、动作—影像”。按照德勒兹的观点,运动—影像有两面:一面是客体,它可以变化这个客体相对位置,另一面涉及整体,表现其绝对变化①[法]德勒兹著,谢强等译:《电影2:时间—影像》,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年,第41、54页。。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当数《战争与和平》,该书以类似电影镜头切换与闪回的方式,把俄国反拿破仑战争期间前线与后方、战争与和平、国内与国外、军队与地方、上层与下层的活动动态地加以表现。这在战争文学中非常具有代表性。如前所述,战争文学还有其独有的美感形态。除了对战争参加者的英勇品质的描写具有的阳刚美与崇高感之外,战争造成的生离死别和物是人非更具有特别的悲凉美和悲剧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杜甫《垂老别》)……

战争文学欣赏与读者隐秘心理甚至暴力冲动的关系,也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英国美学家伯克把人们对描写战争、暴力的文学的喜爱归结为人类“幸灾乐祸”的心理作祟。他在《对崇高和美的观念的起源的哲学探讨》中指出,人们喜欢观看苦难的画面或图像,是由于对他人的不幸和痛苦怀有一定程度的快感。近来,人们更多地倾向于从弗洛伊德关于性本能和攻击本能的角度加以解释。苏珊·桑塔格认为,人们对战争描写和艺术化地表现战争的反应,“并非都受到理性和良心的支配。大多数有关被折磨、被肢解的身体的描绘,是会引起淫欲兴趣的。”这种鉴赏玩味包含了性变态和窥视欲的成分②[美]苏珊·桑塔格著,黄灿然译:《关于他人的痛苦》,第87页。。其中弗洛伊德对于人类攻击本能的论述引起了人们更多的注意。弗洛伊德指出,“人类”不仅仅是渴望得到爱的温和的动物,“相反,人类这一动物被认为在其本能的天性中具有很强大的进攻性”,“显而易见,要人们放弃对进攻倾向的满足是不容易的。没有这一满足,他们就会感到不适。”③[德]弗洛伊德著,傅雅芳等译:《文明与缺憾》,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58、61页。因为“文明”社会要求我们放弃人类天性中的攻击本能,使我们本能中的攻击欲望隐藏于内心,变成了一种追逐文学艺术中的暴力场景,以他人的痛苦为乐的精神暴力。由此可以解释人们对战争文学以及电影、电视、电脑游戏中暴力和施虐景象的接受与偏嗜。弗洛伊德对人的攻击本能及其与社会或“文明”相冲突的分析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战争文学本身存在的矛盾,以及阅读战争文学过程中所存在的矛盾心理。战争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的非理性、攻击性的体现。战争文学在礼赞刚强时无形中张扬了暴力,在描写懦弱时不经意揭示了人的求生意愿。这样看来,战争文学所肯定的英雄主义、人道主义和人类共同情感,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包含了对人类攻击本能和生存本能的吸纳。欣赏战争文学,既可以唤醒读者沉睡的人性与良知,也可以使人们的攻击本能得到释放,生存智慧得以开启。这应该就是本尼特所说的战争文学奇特的含糊性与两面性,也是战争文学的深层悖论与永恒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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