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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论《语林》之散佚

2010-02-10林宪亮

关键词:谢安名士

林宪亮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150080)

东晋裴启所撰写的《语林》出现之后,曾经一度大受时人欢迎,然而被当时政治家、大名士谢安指责描写不真实之后,此书遂不再流行,至唐代初年,这部长达十卷的小说就散佚了。长期以来,学界普遍认为它的散佚是谢安指责的结果。毋庸置疑,谢安的否定对《语林》确实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但也只是使它不再流行,并没有导致它的散佚。南朝时的文人还在阅读、参考、引用这部书。谢安对《语林》否定的影响也仅仅局限于东晋,到了南朝时期,就有不少学者揭露谢安否定《语林》的真相。客观上,他们起到了为《语林》辩护的作用。但是,他们的辩护并没有使《语林》再度流行,反而在唐代初年便散佚了,这说明导致《语林》散佚的原因并不仅仅是谢安的否定。笔者认为,南朝刘宋时期《世说新语》的出现及流行才是《语林》散佚的最重要原因。

一、谢安指责产生之影响

《语林》在东晋曾经广为流传,《世说新语》“文学”第24则记载了当时的盛况,云:“裴郎作《语林》,始出,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1](318)刘孝标《世说新语注》引南朝宋代檀道鸾《续晋阳秋》云:“晋隆和中,河东裴启撰汉、魏以来迄于今时,言语应对之可称者,谓之《语林》。时人多好其事,文遂流行。”[1](991)然而,裴启的《语林》在流行时却遇到重大打击。《世说新语》“轻诋”第90则云:

庾道季诧谢公曰:“裴郎云:‘谢安谓裴郎乃可不恶,何得为复饮酒?’裴郎又云:‘谢安目支道林,如九方臯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俊逸。’”谢公云:“都无此二语,裴自为此辞耳。”庾意其不以为好,因陈东亭《经酒垆下赋》。读毕,都不下赏裁,直云:“君乃复作裴氏学。”于此《语林》遂废。今时有者,皆是先写,无复谢语。

裴启在《语林》中记载了两则关于谢安的事迹,庾道季向谢安提及此事时,却被当事人谢安予以否认,以致时人以为裴启在捏造事实。谢安是东晋的政治家,当时的社会名流,南朝齐代文学家、目录学家王俭说:“江左风流宰相,惟有谢安。”[2]谢安的一言一行能够左右当时社会的风气,因此,谢安也常常成为名士们模仿的对象。如《晋书·谢安传》云:“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斅之。”[3]谢安由于鼻疾而引起的声音浑浊,竟然也能引得当时江南名士们的纷纷效仿,足可窥见谢安的影响力。他对《语林》内容描写不真实的指责,自然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影响,“自是众咸鄙其事矣,”[1](991)于是,《语林》遂遭到众人的唾弃。《语林》被众人冷落的深层次原因是,六朝时人无意识作小说,崇尚真实、排斥虚构是当时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风尚和创作要求,谢安所指出的《语林》描写不真实,也就是与这种社会风尚格格不入。唐代初年撰写的《隋书·经籍志》“小说家类”云:“《语林》十卷,东晋处士裴启撰,亡。”[4]也就是说,这部小说在唐初就已经散佚了。

长期以来,学界普遍认为《语林》的散佚是谢安的否定所造成的。“谢公以名士巨卿的身份,对一个布衣文士的书作如此苛刻的评论,一言九鼎,使此书声誉一落千丈,其影响大为衰减,最终导致此书在唐初过早散佚了。”[5]“谢安是当时最负盛名的政治家,又是士林领袖,一言可以定乾坤,经过他的这一番抨击,人们遂认为《语林》记事不实,‘自是众咸鄙其事’,以致《语林》一书也随之散佚湮没了。”[6]当然,谢安对它的否定,确实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这是毫无疑问的。在遭到谢安的指责后,“《语林》遂废”,对于这句话如何理解? 笔者认为:这部书只是不再流行,而不是停止流通,更没有散佚。南朝宋代的刘义庆、檀道鸾,梁代的刘孝标、郦道元、殷芸等人都还能看到《语林》,并且加以引用、参考。但是这时期存世的《语林》已经删去了谢安评论裴启、支道林的言论。正如《世说新语·轻诋》第24则所云:“今时有者,皆是先写,无复谢语。”这说明谢安对《语林》的否定所产生的影响,虽然还存在一些余波,但已经是微乎其微了。

二、澄清否定《语林》之真相

谢安否定《语林》对它的流通状况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毕竟谢安是东晋的第一名士,但是这不是决定因素,我们也不能过高地估计他的作用。东晋之后,人们对谢安否定《语林》之事的看法便发生了改变。

南朝刘宋时的刘义庆等人在编撰《世说新语》时,就表达了谢安否定《语林》的不满。他把谢安否定《语林》的故事列入“轻诋”门,这已经表明了刘义庆等人的立场,即反对谢安对《语林》的轻视与诋毁,同时对《语林》的遭遇报以同情。在《世说新语·文学》第24则,还记载了《语林》开始流传时的情况,作为“孔门四科”之一的“文学”门自然是作者褒扬的对象。更重要的是,《世说新语》“乃纂辑旧文,非由自造。”[7](47)其中就吸收了《语林》中的大量故事。正如清人马国翰辑佚《语林》时说:“刘义庆作《世说新语》取之甚多”[8],这本身就说明了刘义庆等人对《语林》真实性的信任与肯定。

如果说刘义庆等人在《世说新语》中对谢安否定《语林》的不满表现得比较隐晦的话,那么与他同时代的历史学家檀道鸾在其历史著作《续晋阳秋》①中的立场就直截了当了,他说:

有人于谢坐叙其黄公酒垆,司徒王珣为之赋,谢公加以与王不平,乃云:“君遂复作裴郎学!”自是众咸鄙其事矣。安乡人有罢中宿县诣安者,安问共归资,答曰:“岭南凋弊,唯有五万蒲葵扇,又以非时为滞货。”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于是京师士庶竞慕而服焉。价增数倍,旬月无卖。[1](991)

檀道鸾在此处讲出谢安指责《语林》的原因是,谢安与王珣之间存在矛盾,而裴启《语林》恰恰赞扬了王珣的文才,所以谢安否定《语林》以泄私愤,也就不足为奇了。接着檀道鸾通过谢安诋毁裴启《语林》与他为其同乡推销滞货两事作对比,批评谢安不实事求是,只凭自身好恶进行褒贬,并进而指责说:“夫所好生羽毛,所恶成疮痏。谢相一言,挫成美于千载,及其所与,崇虚价于百金。”[1](991)由此可见,这里包含了檀道鸾对谢安做事不公的不满和对《语林》被废弃的惋惜。

南朝梁代刘孝标为《世说新语》作注,其内容大体分为补阙、纠缪、备异、辩论、存疑、释典、梳理、别见等八个方面,这大大增强了此书的史料价值和可阅读性。四库馆臣评价云:“孝标所注,特为典赡,……其纠正义庆之纰缪,尤为精核。”[9]刘孝标的注已经成为《世说新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刘孝标注中引用《语林》作为佐证达38次,这说明刘孝标对《语林》真实性的肯定。后人对刘孝标注的赞扬,其实也间接地肯定了《语林》内容的真实性。刘孝标注引梁代慧皎撰写的《高僧传·支遁传》,云:

遁每标举会宗,而不留心象喻,解释章句,或有所漏,文字之徒,多以为疑。谢安石闻而善之曰:“此九方臯之相马也,略其玄黄,而取其俊逸。”[1](991)

这句话表明,谢安确实评论过支道林,裴启并没有捏造事实。刘孝标注引用这些材料,虽然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立场,但是他在客观引用之中已经流露出对《语林》的态度。因为他的这些注释都是在揭露谢安的不尊重事实,从而证明裴启并没有虚构,谢安对《语林》的否定确实是一种诋毁行为。萧艾先生也指出,“刘孝标注《世说》时,对此事极抱不平,认为谢安是从爱憎出发,殊欠公正。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谢之不满意《语林》,全在裴启不该载王珣所作《经王公酒垆下赋》。谢之论述《语林》时,挟有个人私怨,无怪乎后世皆同情于裴启了。”[10]南朝齐时臧荣绪、王隐、虞预、何法盛等史学家所撰的《晋书》虽然已经散佚,但通过观照现存的它们的佚文,也可以看出他们撰写的《晋书》中吸取了不少《语林》的材料;梁代郦道元撰《水经注》亦引《语林》中的两条材料作为佐证;梁代殷芸所撰《小说》中,同样可以看到《语林》的影子。南朝时期的文人大量引用《语林》的内容,表明他们对《语林》的是否真实不再持怀疑态度,而是持肯定态度。

总之,东晋之后,刘义庆、檀道鸾、刘孝标等人都为裴启《语林》的遭遇鸣不平,揭露谢安不尊重事实、以泄私愤的行为,并加以批评。这其实是在为《语林》翻案,这对人们认识谢安否定《语林》的真相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南朝时期的许多作品将《语林》的内容或作为故事来源,或作为文献资料,这都说明《语林》在他们心目中具有史料价值,其内容也是可靠的。然而,尽管他们做了许多努力,还是没能挽救《语林》散佚的命运,因此,也就不能简单地把《语林》散佚的原因归结到谢安身上。换言之,《语林》的散佚非谢安一己之评价所能左右。

三、《世说新语》的流行与《语林》之散佚

《语林》在南朝没有再度流行,到了唐代初年便散佚了,这与《世说新语》的流行有着直接关系。东晋灭亡不久,南朝宋代的刘义庆及其门下的文人,编撰了一部与《语林》较为相似的志人小说——《世说新语》。此书一经问世便得到了当时文人学士的喜爱。南朝齐代的敬胤、梁代的刘孝标都为《世说新语》作注,这更表明了它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它的出现及流行导致了《语林》的散佚,具体原因如下:

第一,《世说新语》比《语林》内容更丰富。根据现在辑佚的《语林》与《世说新语》作对比,可以发现:《世说新语》有82条故事采自《语林》,几乎占到了现存《语林》全部条目的一半,可以推测,《世说新语》涵盖了《语林》的大部分内容。以至于人们阅读《世说新语》,就几乎等于阅读了《语林》。鲁迅说:“《世说》文字,间或与裴、郭二家书所记相同。”[7](47)这里所说的“裴”,即指裴启的《语林》。《世说新语》还吸取了一些其他志人小说的材料,如《名士传》《魏晋世语》《郭子》等。这使它的搜集范围更广泛,取材更丰富。从表现范围上看,刘孝标引《续晋阳秋》曰:“晋隆和中,河东裴启撰汉、魏以来迄于今时,言语应对之可称者,谓之《语林》。”[1](991)《语林》的描写对象是名士们的言谈举止,这也是《世说新语》描写内容的主要部分。而《世说新语》描写的时间范围更为广泛,后者完全能够把《语林》的时间范围包括在内,并且还延伸到东晋中期以后以及南朝刘宋初年,所以人们会更加关注与时人更为贴近的《世说新语》。六朝时期的一些记载名士的志人小说,如郭颁的《魏晋世语》、袁宏的《名士传》、郭澄之的《郭子》、沈约的《俗说》等,尽管没有遭到大名士的打击,但是与《语林》一样,都不约而同地先后散佚了。显然,这都与《世说新语》的出现及流行有着直接关系。

第二,从作者的角度来看,刘义庆与裴启相比,其社会地位上更具优越性。魏晋六朝是门阀政治社会,非常讲究人的门第出身。刘义庆是南朝宋代开国皇帝刘裕的侄子,他以王族及临川王的身份主持编撰《世说新语》,更容易得到人们的认可,其内容也更具有说服力。而裴启只是一个没有做过官的庶族青年,各种史书都没有他的记载,谢安的评论使《语林》“声名成毁,决于片言,”[7](45)这与裴启出身寒微不无关系。另外,刘义庆是王公贵族,并且“爱好文义”,能够利用身份之便,“招聚才学之士,远近必至。”[11]所以在其周围不乏当时著名的文人学士,如袁淑、陆展、何长瑜、鲍照等。在编撰《世说新语》的过程中可以集众家之所长,在搜集资料、广闻视听方面也有优势。相反,这些都是裴启所不具备的。

第三,《世说新语》所取得的艺术成就比《语林》更高。刘义庆等人吸取了其他作品的材料,但是并不是直接拿过来据为己有,而是经过艺术的再加工、再创造。梁代刘孝标为《世说新语》作注,所用书籍多达四百余种,征引浩博,增其隽永,促进了此书的流传。通过与现存的《语林》佚文对比,可以看出《语林》的艺术表现力远不如《世说新语》突出。如《语林》云:

陈元方遭父丧,形体骨立,母哀之,以锦被蒙其上。郭林宗往吊,见锦被而责之。自后宾客绝百许日。[12]

《世说新语》“规箴”第3则云:

陈元方遭父丧,哭泣哀恸,躯体骨立,其母愍之,窃以锦被蒙上。郭林宗吊而见之,谓曰:“卿海内之俊才,四方是则,如何当丧,锦被蒙上? 孔子曰:‘衣夫锦也,食夫稻也,于汝安乎?’吾不取也。”奋衣而去。自后宾客绝百许日。

这两则故事说明的是同一件事,然而在艺术表现力和叙述故事的婉转上都有较大的差异,优劣之分一目了然。因此,《世说新语》成书以来得到了广泛的传播,绝不是偶然的。

在《世说新语》中,也有许多不合史实、不合情理之处。它没有像《语林》那样被人抛弃,反而成了“名士们底教科书”。这虽然也有刘孝标为其纠缪之功,但最主要的还是它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才得以流芳百世,成为经典著作。

第四,刘义庆等人将《世说新语》一千一百多条故事分成“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三十六个门类,这种分门别类的方法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是一个创举。它结构组织谨严,分门别类又暗含作者的道德评判,便于读者理解与接受,也方便了读者有选择性地阅读,同时也有利于人们对故事明辨是非,这些都是《语林》所不具备的。

综上所述,《世说新语》的出现及流行使得《语林》的存在价值大减。《世说新语》包含内容既广,艺术又精,其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是非常自然的,并且人们通过阅读《世说新语》也能获得《语林》的内容。所以,随着《世说新语》的流行,《语林》逐渐不再是人们阅读的对象,而是作为参考资料而存世,等到这种参考资料的价值也用完之后,它的使命便结束了,散佚也就在所难免。

在历史的长河中,与《语林》类似的情况还有许多。例如:魏晋六朝史学甚盛,各种官修、私撰的史书数不胜数,然而真正能够流传后世的作品并不多。在范晔《后汉书》成书之前,已问世的关于东汉历史的重要著作不下十部。范晔以《东观汉记》为基本史料依据,以华峤《后汉书》为主要蓝本,吸取各家之长,删繁补阙,整齐故事,最后超越诸家,后来居上。范晔的《后汉书》完成后,除袁宏的《后汉记》尚存世之外,其他诸家相继被历史所淘汰。这些书被淘汰的原因也是因为范晔《后汉书》取得了更为突出的成就,得到了世人的认可,经住了时间的考验。

注释:

①《续晋阳秋》已佚,所引内容见刘孝标《世说新语注》。

[1]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 中华书局,2007.

[2]李延寿.<南史>卷二十二[M].北京: 中华书局,1975: 595.

[3]房玄龄.<晋书>卷七十九[M].北京: 中华书局,1974: 2077.

[4]魏征,等.<隋书>卷三十四[M].北京: 中华书局,1982: 1011.

[5]程千帆,程章灿.程氏汉语文学史[M].沈阳: 辽海出版社,1999: 176.

[6]刘世德.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Z].北京: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6: 712.

[7]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8]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M].扬州: 广陵书社,1989: 2865.

[9]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北京: 中华书局,1997: 1836.

[10]萧艾.读〈世说〉札记[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2): 5.

[11]李延寿.<南史>卷十三[M].北京: 中华书局,1975: 360.

[12]周楞伽.裴启语林[M].北京: 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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