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与经典相遇——《康德著作全集》编辑手记

2010-02-09李艳辉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全集著作康德

李艳辉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北京100080)

2010年4月,《康德著作全集》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齐。全集共9卷,约300万字。这九卷书是陆续出版的,从开始翻译第一卷,到第九卷面世,整个翻译出版费时十年。回顾全集的出版过程,我的感触很多。

佛教里总是讲因缘。无一事没有因缘,因缘具足则事成。所谓因缘,一般地讲不过是原因和条件。就《康德著作全集》的翻译而言,也许可以这样说,这件事的因就在苗力田先生,在苗先生的翻译情怀。如今年轻的学子们恐怕不大知道苗先生了。苗力田,生于1917年,黑龙江人,1939年入中央大学哲学系学习。本科毕业后,师从著名哲学家陈康先生攻读古希腊哲学,获得硕士学位。此后便以西方哲学为业,先后在南京大学、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教书。他在人民大学的时间最长,从1956年开始,直到去世。他拄着拐杖,在校园里慢慢行走的身影,印在一届又一届学生的心里。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苗先生带领弟子们翻译《亚里士多德全集》,到1997年十卷本出齐,并获得国家图书奖等多项大奖。我曾经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当时懂希腊语、研究西方哲学的老前辈并不只苗先生一人,为什么是苗先生而不是别的先生主持翻译《亚里士多德全集》?或许可以归因于他对哲学的热爱,对翻译工作的深思熟虑与情有独钟,以及勇于担当、知难而上的学术勇气。在他看来,翻译出版西方哲学家的全集,可以视为国家学术水平的某种标志,原著的翻译是进一步研究的基础。因此可以说,翻译《亚里士多德全集》既是为了不让日本在东亚专美,也是为了给研究者和学生提供可靠、好用的文本。基于这样的考虑,在年逾80岁的时候,苗先生又带领弟子李秋零教授等人启动了《康德著作全集》的翻译工作。天不假年,2000年,一生多病的苗先生离世。在他去世的时候,书桌上还摆着他正在校订的李秋零的译稿。

苗先生去世后,翻译《康德著作全集》的重任落在了李秋零教授的肩上,因为他与苗先生有缘,与康德有缘。

李秋零,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78级本科生,后师从苗力田先生获得博士学位,曾在德国留学多年,研习德国哲学和德语,对基督教哲学和德国哲学深有造诣,曾获得香港翻译奖。在2010年4月举办的《康德著作全集》出版座谈会上,李秋零教授作了精彩的发言。他的发言内容除了《康德著作全集》翻译工作的缘起外,还着重对“好译书、译好书、译书好”进行了阐述。这是他对自己的翻译工作的某种总结。所谓“好译书”,是说他喜欢翻译书。因为自感原创性不足,所以喜欢翻译人家写好的东西。“译好书”是指愿意翻译那些好的、经典的、重要的书。“译书好”则是指自己可以跟着名著“沾光”。李教授的发言既有自谦的成分,也颇为坦诚。他所具备的三个条件,使得翻译大事的因缘最终具足。前面提到的德语好、对德国哲学素有研究是第一个条件;爱好翻译经典著作是第二个条件;第三个条件是吃苦耐劳的精神。《康德著作全集》约300万字,绝大部分都由他一人译出,那少量的其他人译的部分也由他校订,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工作难度也不可小觑。康德著作本来以晦涩著称,加上全集涉及的学科甚广,翻译的难度就更大了。不管是为一个重要术语的措辞(如“现象”还是“显象”),还是为了确定某种无关宏旨的稀有植物名称的译法,都可能会经历一番“上穷碧落下黄泉”式的思考和寻找。如果没有一股子韧劲,此事难成。这件事在很多学者看来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李教授的努力下最终竟然完成了。天道酬勤,有付出就有回报。十年下来,尽管李秋零教授的白发增加了不少,但在日复一日的磨炼之下,李教授已经进化为学术功力深厚的学问家和翻译家了。全集出版后,李教授的工作得到了学界专家的高度评价,并荣获了中国人民大学的“校长特别奖”。

9卷本的《康德著作全集》能够以书的形式,实实在在地呈现出来,自然离不开出版社付出的劳动。《康德著作全集》能够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是因为人大出版社跟人大哲学系的缘分很深。从20世纪80年代到今天,人大出版社的每一届主要领导中,都有人大哲学系的教授或毕业生;而人大出版社的编辑中,从人大哲学系毕业的也为数不少。仅以我为例,本人即有幸在人大哲学系学习多年,听苗先生讲过课,跟李秋零教授学习并获得博士学位。到出版社工作后,为编辑出版《亚里士多德全集》不知道多少次去过苗先生的家。此外,在全集的出版过程中,出版社的社长、总编人选变化了,但两届领导对全集的重视程度没有变。从项目的启动到最终完成,社领导都把它作为重点项目亲自抓。以全集的装帧设计为例。社领导提出找国内最好的设计者对全集的版式和封面进行统一设计,于是我们找到了吕敬人先生。吕先生在装帧设计界是公认的大家,收费相对较高。但出版社领导认为,一流的项目当然要找一流的美编,《康德著作全集》这样重要的项目,值得找吕敬人先生这样的一流设计者。事实证明,吕敬人先生的设计的确物有所值,非常出色,获得了极为一致的赞誉。即便是我所认识的几位在审美上极为挑剔的学者,也对全集的设计赞不绝口。值得称道的是,吕先生的设计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第一卷出版的时间是2003年,到现在来看它的装帧,仍然觉得典雅、精美,丝毫没有落伍之感。

《康德著作全集》的出版,无疑是学术界的一件大事。从学术角度评价其意义,适合由学者们来做。我作为编辑,作为出版人,愿意从翻译和出版的角度略作阐述。

首先,李秋零翻译《康德著作全集》,为学术界树立了榜样。

要说清楚这一点,必须把视线从一人、一书扩展到整个学术界、出版界。就西学的翻译出版而言,这十年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几乎有些品位的出版社都做译丛,各种各样的所谓名著、经典译丛出了一套又一套。我曾询问过国内不少了解西学的专家学者,他们都觉得当代西方最著名的学术经典差不多都有了中译本。译作的数量固然多,质量又如何呢?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对近些年的译作进行质量评价,仅就我所了解的点滴情况做些分析。在目前的学术评价体系中,学术成果的原创性是最被看重的,翻译作品不算科研成果,不管翻译的难度多大、翻译的水平多高。因此,很多真正有能力做翻译的学者都放弃了翻译,转而去写自己的专著。无奈之下,不少出版社只好请一些博士生来勉强为之。翻译的质量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出现硬伤也在所难免。与此同时,学者们的专著出版一部接着一部,其原创性又如何呢?记得不止一位学者私下里向我表示,他们基本上不看中国人写的著作,因为得不到什么启发。或许这些只是个别现象,而且对这种现象可以从不同角度进行解读。我关注的重点是原创性问题。记得奥斯卡·王尔德曾经说过:大多数人同其他人毫无区别。他们的思想就是其他人的见解,他们的生活是一种模仿,他们的激情则是一段引文。这段话说得实在太好了,它道出了原创或创新的艰难与稀有。正因如此,我愈加觉得李秋零教授“好译书”的选择是质朴而明智的,甚至在一定意义上他的学术选择为学者们树立了榜样。

其次,《康德著作全集》出版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使一般读者有机会领略康德思想的全貌,也为专业学者深化康德研究奠定了基础。一般读者和哲学专业的本科生要了解康德的思想,自然要借助中文译本,因为他们没有能力直接阅读原文。到了西方哲学专业的研究生阶段,尽管通过专业外语的学习,他们对原文原著不再陌生,但要想没有困难地读懂康德的原著,却是远远不能达到的,因此也要借助中文译本。那么,是不是专业的研究者就不需要中文版的《康德著作全集》了呢?恰恰相反,正如《康德著作全集》出版座谈会上不少专家学者所指出的,全集的出版恰好对这些人意义最大。此话怎讲?中国学者对康德哲学的研究属于中国学术的一部分,他们用中文进行思考,用中文进行写作,从而影响中文世界。中国学者,即便非常优秀,能够无碍地出入于中外不同语言和文化,其根基仍在中国和中文。将他国的思想资源转换为方便利用的中文资源,对他们的研究至关重要。这正是翻译西学经典的意义所在。学者们的阅读经验也证明了这一点:如果有中文译本,他们首先还是选择读中文的译本,觉得有问题了才去查阅原文。把中文的译本丢在一边,或者宣称从来不读中文而直接去读外文的,恐怕不是矫情就是虚伪。

再次,经典需要不断重译,李秋零的译本使我们与康德的距离更接近了一步。已有中译本的西学经典著作很多,其中应该重译、值得再译的亦为数不少。为什么有些书应该重译?薛涌曾说:“我和一些学界朋友都有这种经历:读国外思想家的译著,费了半天劲儿读不懂,留下的是觉得自己智力不够的自卑心理。后来留学时一读英文原著才知道,人家本来并没有那么难懂,是中文译者没有搞懂,翻出来的东西自然看不懂了。”[1]那些被不合格的译者糟蹋的经典亟待重新翻译。除了被公开批评的之外,由于种种原因仅仅私下里被批评的不合格译著其实也蛮多的。

除了被糟蹋的之外,即便翻译质量尚可的经典文本,也可以重译。从理论上来说,越是经典的文本,越是需要和值得不断被翻译。因为我们并不能假定语言的透明性和翻译的透明性,换言之,概念、范畴、理论等思想的东西,不可能原封不动地以本来面目越界而进入另一种语言和文化,它们不可能在另一种文化中很容易地找到与之相对应的语词和意义。福柯在谈到“评论”时所说的话适合一切涉及理解的思想活动,其中包括翻译。“在一个人所说的数不胜数的言词中——无论这些言词有无意义、是说明性文字还是诗——形成了某种悬于我们头上的意义,它引导我们这些陷入盲目的人前进,但是它只是在黑暗中等待我们意识到之后才现身于日光和言说中。”[2](P8)我们假设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想说的东西“形成了某种悬于我们头上的意义”,为A,即所指;它的中译文为B,即能指。B不可能完全等于A。“能指在翻译(传达)某种东西时不可能是毫无隐匿的,不可能不给所指留下一块蕴义无穷的余地”。[3](P9)通常的情况是,这个A具有多重复杂的含义,翻译时常常要突出译者认为最重要的意思,让同一原文中的其他意思不显现出来。而译者能否比较准确地理解和把握原文的意思,取决于他的语言水平、知识背景以及思想能力与原作者的接近程度等等因素。就康德著作而言,尽管其“三大批判”在李秋零教授的译本出版之前已经有多个译本,如蓝公武、韦卓民、韩水法、杨祖陶、邓晓芒等都曾翻译过,但是,这并不妨碍李秋零的译本有自己独特的价值。我们有理由相信,凭借深厚的语言功力和学问素养,以及无人能及的对康德著作的总体把握,李秋零教授的译本更为接近康德的原意。因为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李秋零教授每天与康德为伴,去理解康德,沿着康德的思路去思考问题,并且还要回到康德那个时代,直至“把自己变成康德”;换言之,没有人像他那样,把康德著作从头到尾地、细细地咂摸过。

前不久,我们邀请学者在万圣书园举办了一个小型座谈会,专门讨论西学经典的翻译问题。在会上,刘北成教授认为,从趋势上看,所有的西学著作都应该有中译本,但国内的翻译人员资源有限,合格的译者较少,出版社不必急躁,要静下心来一本一本地做,慢慢积累下来必有所成。这个建议不仅适合出版界,做翻译、做研究恐怕都需要这种精神吧。

[1]薛涌:《晦涩考》,载《南方都市报》,2010-06-11。

[2][3]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猜你喜欢

全集著作康德
严复全集
柴文华著作系列
赵轶峰著作系列
杨大春著作系列
李帆著作系列
纯接受性的被给予?——康德论自我刺激、内感觉和注意
艺术百家
上海人民出版社 章太炎全集
康德是相容论者吗?
对康德空间观的误解及诘难的澄清与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