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千年影像猜想
2010-02-06苏枫
文|本刊记者 苏枫
孔子的千年影像猜想
文|本刊记者 苏枫
有时人们对他尊崇过甚,有时又对他误解太深,一个孔子,在不同年代的文艺作品中被赋予不同想象
孔夫子到底长成什么样?为《史记》作索引的司马贞描述说,孔子脑袋的形状好像倒过来的屋顶,中间低,四周高。司马迁的《孔子世家》里则称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孔府档案则把孔子形容得相当离奇:“张面、河目、海口、牛唇、龙形、龟脊、虎掌……”,“胸部矩形,且有文字”。在北京大学教授李零看来,孔子大概是“螃蟹脸、抠抠眼、水桶腰、大脑门”。
这些外貌特征,只有一点和周润发比较像——个子高,是“长人”。2010年1月22日,由周润发担当主演的胡玫版电影《孔子》公映。与此同时,多部与孔子有关的影视作品也将陆续亮相:韩刚导演的电视剧《孔子》刚刚杀青,湖南卫视投资的电视剧《孔子春秋》即将开拍,纪录片《孔子》正在筹备,“百集动画”《孔子》继在央视首播后,将在更多卫视台播出。
去圣化一如周润发在电影中所表现的,孔子也是“凡人”,也会落寞无奈、痛苦焦灼。
孔子在2010
滂沱大雨中,孔子走出家门。他被鲁国国君疏远,负气出走。悲愤莫名的他从马上摔下,躺在地上仰天长笑。这是胡玫在电影《孔子》中设计的一场雨戏,她想以此让人们找到理解孔子的途径:他是一名“失败者”——任代理相国职务的孔子54岁时为削弱季孙、叔孙、孟孙三家世卿的势力,向鲁公提出拆毁三家自建的城堡。由此与三家产生矛盾,堕三都的行动因种种阻挠半途而废。随后鲁公开始沉湎于歌舞淫乐之中不问政事,一身抱负的孔子无人赏识,无奈之下他离开鲁国,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
胡玫说:“孔子从马上摔落,坐于泥泞之中,不悲反笑。这一笑,充满辛酸与自嘲。我拍《孔子》最重要的是呼唤大家关注他,关注他的思想和学说,更关注他的心灵。”
在中国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孔子不是被尊为神明至圣就是被贬为乡愿恶魔,他的言论、他的生平,被不断分析解读,使其成为一种标杆、一种象征,为人所用,为时代所用。然而,却很少有人真正关注孔子的心灵。因为神明、恶魔都是不讲“心”的,他们不会有挣扎摇摆,更不会困惑无奈。
然而,胡玫拍孔子,只想把他还原成一个温良、平实、谦逊、追求政治抱负而不得的学者,电影从孔子51岁出仕一直演到73岁病逝。有些情节确属演绎,如电影中有这样一场戏:一向倡导仁者爱人的孔子却采用“火烧”这种“残忍”的作战手段击退叛军。影片中胜利后的孔子也会庆祝、也会开怀,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却是颓败。为人臣者的使命与自己的道德观产生冲突,选哪方都是无奈,这是一个“人”该会有的无奈。
相比较,电视剧《孔子》全部取材于正史如《论语》、《史记》,无戏说演绎,但它同样也没有把孔子塑造成一个不可企及的圣人。该剧剧本改编自作家钱宁(钱学森之子)的小说《圣人》。文学批评家白烨这样评价钱宁笔下的孔子:“这个孔子是志在报国又无人重用的闲人,又是一个周游列国、苦寻门路的忙人,更是一个到处碰壁、从不回头的强人。”
七十年前的“孔夫子”
把孔子作为艺术创作的对象倒也不是近几年才有的事,早在七十年前,费穆先生就拍过一部反映孔子心路历程的电影《孔夫子》。
1938年,导演费穆因战事被困香港,产生了拍摄《孔夫子》的想法,最终于1940年在上海完成。费穆镜头下的孔子一脸正气,他站在高山上,分别向毕恭毕敬的子路、颜回、子贡训示教义。故乡鲁国被入侵,君王迂腐,贼人当道,心怀天下的孔子教导弟子六艺,在救国不成后,孔夫子开始周游列国。最后,73岁的孔子回到满目疮痍的家乡。对比昔日满庭弟子的盛况,到头来却落得孤独终老。
对于影片的主题,费穆曾说:“孔子只有道,没有术,自己是一个大教育家、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却做了一个时代政治的牺牲。我想把几千年的封尘除掉,还他一个本来面目。时至今日,如果没有外来学术的启发,我们还将抱残守缺到几时?对于孔子的重新认识,是必要的。”
影评人黄爱玲认为,这是一部把圣人“人化”的电影。把圣人往下拉,展示孔子平凡的一面。圣人也是人而不是神,也有倒霉和软弱的时候,这是“人化”的向度。
与2010年的电影《孔子》不同,摄制于七十年前的费穆版《孔夫子》没有千军万马,没有情感纠葛,但其粗糙的质感底下透出的诗意情感和对历史的敬重,令人动容。片尾,费穆打出字幕:“本片对于孔子的一生事迹、学说和人格,愧不能表现万一,倘有若干真实处,倒是观众自己的感情和印象之真实。”
《孔夫子》创作的年代正值儒家思想被颠覆时期,也是中国抗日战争“孤岛”时代,上海电影业陷入混乱,无人关注文化题材,片商摄制的多是粗制滥造的低级趣味电影,但费穆却坚持完成充满人文气息的《孔夫子》,以自己的作品还了孔子一个公道。
“1929孔子名誉权官司”
不同年代的艺术作品对孔子的解读,虽立场不同、视角不同,但这些影片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场历史学家们至今都难解的会面:子见南子。
孔子周游列国期间曾经到过卫国,在这里发生了“子见南子”事件。在电影《孔子》中,导演胡玫将南子设置为孔子的“红颜知己”。
胡玫认为,孔子与南子之间发生的是真正的精神沟通。所以南子最后对孔子说:“世人可以感受夫子的痛苦,但不能理解夫子在痛苦中所体会到的境界。”
和电影《孔子》相比,八十多年前,作家林语堂对 “子见南子”这一事件的想象显然更为大胆,并借此写出了他一生中唯一一部话剧剧本《子见南子》,发表于鲁迅、郁达夫合编的《奔流》杂志上。表面看,该剧本对孔夫子难逃“冷嘲热讽”之嫌,也正因如此才引发了著名的“1929孔子名誉权官司”。
子见南子一场在历史记载中“欲言又止”的会面,让历代儒者困惑不解,但却给了文艺创作者无限遐想的空间。
其实,早在1921年就已经有一种“倒孔”倾向——胡适在给《吴虞文录》作序中首次提出“打孔店”。此后,这一口号在新文化运动中广泛流传使用,衍生成“打倒孔家店”。其实际含义是要打倒孔子、儒学、后儒和礼教。
正是受此思潮影响,话剧剧本《子见南子》刊出后大受欢迎,各地学校竞相排演。
1929年,山东省曲阜第二师范学院的学生排演了新编历史剧《子见南子》:帷幕徐起,乐鼓声中,孔丘登场。此时,婀娜多姿的南子在歌舞声中出场,孔子上前深施一礼,“至圣先师”的光环顿时化为乌有。随后,孔子与南子攀谈“礼”之含义,南子对“周公之礼”并不感兴趣,而是主张实践“男女交际之礼、唯情之礼”。而主张“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的孔子,此时面对南子竟唯唯诺诺。接着,南子翩翩起舞将孔子围住。舞毕,孔子发出赞叹:“这才是真正的诗,真正的礼,真正的乐。”但是“唯情之礼”与“周公之礼”是矛盾的,孔子不得不离开卫国。对于弟子“夫子不救天下百姓了吗”的追问亦无暇顾及,坦言:“我不知道,我先要救我自己。”
那时的“二师”是山东省攻击儒家和“反孔”的大本营。这场在校内公演的历史剧,试图将孔子从“圣人”还原成“有情有欲,有血有肉的人”,却成为“倒孔”与“尊孔”两派交锋的舞台,进而成为全国舆论的焦点,并将蒋介石、孔祥熙、鲁迅等政界、文化界名人,拉进这场争论之中。
视孔子为“千秋仁义之师,万世人伦之表”的蒋介石和孔子后裔孔祥熙主张严惩“二师”学生及校长宋还吾;时任监察院长蔡元培、教育部长蒋梦麟和作家鲁迅等人明确表示支持“二师”,主张打击封建势力。反而是林语堂对于自己作品引起的轩然大波“大感滑稽”,对校长宋还吾被撤职、学生们被开除的最终结果表示“十分抱歉”。
“摩登圣人”孔夫子
其实,林语堂倒也并非是个“反孔派”,在当年,他只是有独特的“孔子观”:“须知孔子是最近人情的,他恭而安,威而不猛,并不道貌岸然。”他肯定孔子及儒家思想的意义,反对神化的孔子,提出要认识“活泼泼的孔丘”,坚持认为孔子是“人”而不是“神”,且并非“完人”,并且预言“儒家思想,在中国人生活上仍然是一股活的力量,还会影响我们民族的立身处世之道。”
“孔子的一生很苦:50岁之前主要是读书教书,之后投身政治。孔子仕齐,无功而返;孔子仕鲁,遭人排挤;周游列国,一无所获。他的一生精神无所托,理想无所遇。我不觉得颠沛流离的悲剧人物孔子,就比死后被冠以各种头衔的孔子更少光辉。孔子是个可爱可怜的‘丧家狗’,不是圣人。”北京大学教授李零在《去圣乃得真孔子》中认为,当下社会的尊孔有三副面孔:第一是立教,拿孔子当儒教教主;第二是立宪,拿孔子当国家象征;还有一种是道德重建,拿孔子当中国的道德源泉。“三种都是意识形态,说是爱孔子,其实是害孔子。对于孔子,我认为应该去政治化、去宗教化、去道德化。”
自西汉伊始,孔夫子在历史上受过七次洗礼:圣化、矮化、正统化、神化、僵化、维新化、丑化。在中国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孔子这样不停地受到崇拜和追捧,也不间断地被扭曲和利用。在历史上的关键时刻,当人们想革命改良、除旧布新或冲破束缚,孔老夫子总是被抬出,“孔子是圣人派”和“孔子非圣人派”也往往会进行一场大PK。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里,则把孔子称作“摩登圣人”,说“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
随着几部“孔子影视剧”的推出,2010年无疑又成了一个“孔夫子年”。只是不知,这位老人倘若知晓后世对他的“千年数种猜想”,究竟会作何想?唯愿,他可以心有戚戚,而不是隔空遥望、一声叹息。
责编 罗屿 LuoYu778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