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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划痕

2009-12-31李俊平

岁月 2009年12期
关键词:篾匠陶器对联

李俊平

铁匠铺在他家主屋的左边,中间是门面,里面挂满了已打好的锄头、铁锹、菜刀、镰刀,还有一些我以前没有见过的铁具,用麻绳系着,杂乱无章地挂在墙壁的铁钉上。

那是1989年的夏天,我刚分到小镇税务所不久,所里的老同志让我去他家把这个月的税收了。我站在他家门口的时候,他正光着膀子和他父亲打铁。炉火红红的,映着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脸。抡起的铁锤在半空中闪着白光,挥臂抛洒的汗水滴落在要打的铁器上,发出“咝咝”的声响。他们父子俩你一锤我一锤地打在通红的铁上,溅起的铁火星胡乱地飞舞,瞬间就灭了。我下意识地眨着眼睛,感到一股热浪向我包围过来。他和他父亲很像,但他的身板在他父亲壮实身材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单薄而瘦小。他父亲抡锤时看见了我,我笑了一下。他父亲明白我笑的意思,知道我是收这个月的税来了。当时社会上对我们税务人员没有好的印象,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银行是爹,财政是娘,工商税务两条狼。前几天我和所里的老同志来过一次,他父亲说手头紧,让我们过些日子再来,但那天看见他坐在堂屋的桌边看闲书。我正要抬脚进去,他父亲没好气地说道,没有钱,人都没得饭吃了,哪里还有钱交税啊!我抬起的脚让他父亲的这句话搁置了一下,但我还是进到了他家的堂屋里。他父亲歇了手中的铁锤,脸色阴沉着,对我说,走吧走吧,没得钱,什么时候来都没有。我尴尬地立在他家的堂屋里,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我哪里还有什么狼样)。这时他过来,推了推滑落鼻梁的眼镜,说你先回去吧,等会儿我送到你所里去。我夹着税包出了他家,身后传来他父亲责骂他的声音。

那天下午他真的把当月的税款送来了。他上午说的时候我心里一直以为是他免得我尴尬的托词,想不到他真的来了。我开着税票,他站在旁边满头大汗。心里很感激他,我执意要留他坐,他说父亲还等他回去打铁呢。我把他请到了我的房间,他很拘谨,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和他交谈才知道,他高考落榜了,所以他父亲情绪很坏,还让我别往心里去。他说他这是第三次落榜了,他不想再复读,就和他父亲打铁了。我倒了一杯水给他,他一直端在手上,到临走的时候都没喝一口。

我分管的街道不是很长,但基本上是个体户。我在读税务专业的时候,以为收税就是算算账,扒拉扒拉算盘珠子就行了。但就是没想过上门找人家要钱。领导说年轻人就该多锻炼锻炼,于是我在街道上跑得就比较勤。有空闲的时候,我会到他家门口,看他父子俩打铁,这时他就会对我笑笑,招呼着要我进去喝茶。我笑着对他摆了摆手。他家的隔壁是个篾匠铺,篾匠的隔壁是个卖陶器的,茶壶、瓦罐、尿壶、水缸什么都有。我到篾匠铺里坐了一会儿。篾匠姓檀,我喊他檀老。檀老看着我面生,说你是新来的,我说是。他说看你像是读过书的,我打个谜你猜猜。我来了兴趣,说你讲。檀老说,篾扎的纸糊的,经不得风经不得雨,哪个要?鬼要。我说完了?檀老说,没了,你猜啊。我想了半天没猜出。打铁的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笑出了声,说是花圈。我说是啊,你真聪明,没考上大学你还真冤呢。他的脸些微有点儿红,说我们这个街上的人都知道,你是外来的就难晓得了。接着他对我说这本来是一副对联,上联就是篾匠铺的先人写的,谜底就在结尾二字上了,下联是隔壁的陶器店的先人对的。我急忙问,那下联一定也是个谜面了。他说是的,接着他就说了下联:泥捏的窑烧的,装不得酒装不得油,有么用?鸟(diao)用。顺着他刚才说的思路我知道是尿壶了。听他说,原来这副对联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当时篾匠家和陶器店因这副对联红火了很久,篾店卖花圈,陶器店卖尿壶闻名十里八乡。两家的对联像招牌一样挂在隔壁处,招揽了无数的顾客。最后檀老的父辈上两家闹了不愉快,就再也没有挂出了。

从那以后我没事的时候就晃到他家去坐坐,他偶尔也会到我们税务所来玩,大都是晚上。有一次他见我在看一本小说,眼睛一亮,说能不能借给他看看,我说你拿去看吧,看完了再来换。他说父亲不准他看书,更不许他买书,说他再看书眼睛就要瞎了。我笑了,他也笑了一下,说他父亲就是这么说的。我问他,打铁累不累啊?他说,比读书考大学要轻松。

他看书的速度很快,三天头上就来换另外一本。我有点怀疑他是否真的看了,就问他这本书怎么样,他竟然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们这样交往有段时间后,他拿来一个作文本,说是他写的文章,让我看看。我很惊讶,他的文笔很好。

因工作需要我被派到另外一个乡镇收税,一旬才回所一次。这样我们见面就渐渐地少了起来。偶尔在街道上遇见他,他比以前壮实了些。他羞涩地说,他父亲给他找了门亲事,明年准备结婚了。再后来在街上遇见他抱着孩子了,他说是女孩。他比结婚前看起来高了不少。我问他还看书吗?他说哪有时间看,要打铁还要管孩子。他老婆我见过一次,是个粗壮的女人。我曾和他开玩笑说,你的身板压得住你老婆吗?他推了推眼镜说,我念了一肚子的书,压得住的,知识就是力量啊。听他这样说,我很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

在小镇工作了七年之后,因家里有变故,我主动要求调到了离老家近的一个税务所,这样可以照顾年迈的父母。在那个税务所一呆又是七年。七年后我又调回了他在的小镇,不过不叫税务所,而叫税务分局了。在分局上班不久,有一天他推着眼镜进来了,说要找我。我热情地接待了他,并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买了辆客运的面包车,听说我在这儿负责,问能不能让他的车少交点儿税。我有点无奈,说这真的很难办。他很不高兴,像当初他父亲一样地阴着个脸,说这么点儿事你都帮不了,愤愤地要走。我见留他也可能是尴尬,就把他送出大门。想问他这七年怎样,是什么时候不打铁的,但这句话终究是咽回了肚里。

其间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曾打过几次电话给我,询问和运输有关的税收业务,并问我能不能弄几张运输发票给他。我向他解释说,运输发票和增值税发票一样,是严管的票据,需要正规手续才能领取的。他问那其它的发票能不能弄几张,我笑着说,什么发票都不能随便弄。他说,你脑子是不是出了点儿问题?我说,你说我啊?他说,是你。于是他挂了电话。放下电话,我脑海里却浮现了89年夏天的他,赤裸着上身和父亲打铁的模样。那时炉火通红。

我偶尔还会在上下班等车的地方看见他。原来是他老婆开车,他卖票。听车站的其他车主说,他凶得狠。我说不会吧,他挺书生的啊。一次我等车,他说,过一阵儿他要跑上海了。我来不及说祝贺他的话,有人搭车,他急忙把人引到了他的车上。

这几年听说他跑上海的长途发了。他曾打电话给我,说要请我吃饭。我说不用,改日我请你吧。他说你这家伙是不是瞧不起我啊?我说哪里啊,不会的。

离他打电话给我有一段时日了。我急着到县城的车站去搭车,走得很匆忙。进了车站,见停车场里围满了人,里面好像有人在打架。我走得急,就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来喘气。我平静了气息,来到我要搭的车边,卖票的女孩说师傅在人堆里看打架,要等会儿。我也挤进了人群。我看见了他凶狠的模样,手上血糊糊的,两个人打他一个,他竟占了上风。他眼镜被对方打落了,让另一个人给踏碎了。之后两个人把他扑倒在地。我正要往里挤,他突然拔出了雪亮的长刀,砍向了一个人的手臂。其中的一个拉起被砍的同伙迅速地离开了。我没有走到他面前去,转过身上了我要搭的客车。

当客车开动的时候,我心里泛起了一股莫名的伤感。那赤裸着上身单薄而瘦小的打铁少年,我怎么也不能和眼前的他联系起来。那第一次送税款给我的他,捧着水杯不喝一口的拘谨少年,让时光留在了最初的小镇。觉得这时光竟也像那奔跑的客车,把过往的我们丢在沿途不同的小站,掠住在我们心里刻下划痕的那一个,一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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