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底鞋
2009-12-31于学利
于学利
深秋,我要离开工作多年的故乡县城,去那座陌生的海滨城市了。家还没有搬,天涯孤旅,总得带点行李才是。妻子在为我收拾东西,一双布底鞋被清理在一边。是我下乡工作那年,母亲给我做的一双布底鞋。仅穿过几次就被尘封了许多年。
“这鞋好好的,乡下人还能穿。”母亲说。
我是穿布底鞋长大的,那是山村人眼里极为普通的千层底布鞋。
就像大地里的农活一样,每个季节做什么针线活都在山里女人的心里装着,她们有条不紊地追赶着月落日出,不经意地感受到子女们像院子里的豆角秧,一夜之间长高了,就连脚上的鞋子也在一年一个尺寸地变化。母亲们在慨叹一双双大脚的同时,不无自豪和喜悦。如伏天里的母鸡身后跟着一群欢快的小鸡一样,幸福的后面就是责任。
辽西的春天风高气燥,这是一年当中粘鞋底、鞋帮的最佳时节。母亲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裹,打开包裹,露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碎布。碎布多是从坏得再也不能穿了的衣服上裁剪下来的,也有少量新的花布块点缀其中,就像单调的日子也有节日相伴。几块花布使我对母亲的包裹产生了好奇,总希望能从中发现意外。意外没有发现,只是那一块块碎布被母亲用玉米面糨糊粘在了炕桌面上,布块之间严密无缝,不可太厚了,只消三四层布,放在阳光充足的屋檐下,不用半天工夫就干透了。揭下来,一张完好的布壳就形成了。把鞋底的纸样子贴在布壳上,依样子剪下来,就可以在这上面粘鞋底了。母亲将一块块碎布粘了上去,也把过去的时光粘了进去。一双双鞋底粘好了,母亲的手指头也被糨糊拿得干巴巴的。
暑伏天是纳鞋底的好时候。潮湿的空气使得细麻线绳子有了韧性,不容易折断,纳鞋底却更加费力气。母亲给我纳了第一双后,就有了第二双、第三双……还有哥哥姐姐们的。全家7口人的棉鞋、夹鞋,一年下来,足够母亲忙乎的了。母亲说,土改那年,她和妇救会的姐妹们一起为解放大军赶制棉鞋,母亲一个人就做了十多双。每提及此事,她就显得兴奋和自豪,也总是说后悔没跟大部队去当兵。
我的脚板一年比一年肥,一年比一年大。母亲纳鞋底的声音也一年比一年厚重,母亲手上裂的口子也一年比一年深,茧子也一年比一年粗。多少年,母亲不停地纳着,借着一轮明月的清辉,或就着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纳进了她的慈爱,纳进了她的希冀。多少次,当我一觉醒来,发现母亲还在窗前穿针引线,还在不时地将卡在鞋底的大针用牙齿咬住拽了出来。那动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
我上学了。每年冬天来临,母亲总是将早早准备好的新棉鞋穿在我的脚上。看到有的同学还穿着露了脚拇指的夹鞋,引来不少同学的目光,我感激母亲的辛勤。
记不清穿了母亲做的多少双鞋了,记清楚的是母亲做的鞋周正、温暖而又柔软。我是穿着母亲做的布底鞋走完人生第一程的。
那一年深秋,我穿上了绿军装,脱下了母亲给我做的压边布底鞋,那是一双做工最细、用料最好,母亲熬了几个夜晚做出来的。“不穿家做的布鞋了,可到啥时候也不能忘本呢,总得记着你是从山沟里走出去的。”母亲对我说。
在部队,除非统一着装,其余时间我喜欢穿那种胶底布鞋,因为它与母亲做的布底鞋相似。后来,提干后的我穿上了配发的皮鞋,军用皮鞋结实耐用,美观大方。可开始总感觉别扭,在熟悉的战友中间,路也走不好了。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脱下军装后,皮鞋换了款式,还是没有脱下。在机关工作,偶尔也翻腾出布底鞋穿在脚上,走在办公楼里,常常招来男男女女的惊异目光。为此,我又一次感到了别扭。是我的脚穿错了,还是人们的眼睛出了毛病?不得而知。过去穿母亲做的布底鞋是为了生存,今天穿皮鞋难道仅仅是为了时尚吗?
我把这双妻子放在一边的布底鞋拣了起来,慢慢地穿在了脚上,走到了母亲的身边。母亲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脚尖说:“不大不小——正好。”这个多年前就曾有过的情景,我是多么的熟悉啊。此时我看到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无论我走到哪里,双脚都不能离开大地,因为我是乡下人,原本是穿布底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