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在篱笆上的旧时光
2009-12-31王朝明
王朝明
在乡野上,哪里有村落,哪里曾经就有篱笆。
闭了眼想想,往日的乡村留在记忆深处的映像,恍若一帧老照片,朴素,简约,有些拘谨,黑白的底色因漫漶而灰黄。通常于无意中成为照片背景的那些农家房舍,除了屋顶新苫的麦草和几片刚换的瓦,里里外外的所见,大致跟泥土一般颜色。院墙总是因陋就简,或用石块垒砌,或用粘土夯筑。当然,不是每户人家都围有墙院。即便有,也并非都那么完好和规整,坍落几块石头,塌掉半拉泥坯,这样的情形最是寻常不过。然而坍塌了也就坍塌了,少有谁在意,也懒得有人费工夫去拾掇补牢。那坍圮的墙院就豁着口敞着怀,无所顾忌,也不加遮拦,任风自由地出出进进。倒也方便了那些鸡鸭猫狗,串起门来很是随意和顺溜。一些野草野花的籽,或被愣头愣脑的风挟着,或裹在一泡灰白的鸟屎里,偶然落脚在院墙上,只须一点点的阳光雨露,便扎下根来,气定神闲地铆在墙头,旁若无人地抽叶拔节、开花结果。
或者说,乡村的墙,象征意义总是甚于其一般属性和初始功能。譬如随便哪一处穷乡僻壤,搭几间茅屋,环拥四下,或搁几蔸树墩,或植数簇修竹,即是所谓的墙了。这未免有些隐者意趣和君子之风。想起一句“黄四娘家花满蹊”,不妨认为,若为风景与情境相宜之故,那开满蹊的繁花,或可以为四娘家的院墙了吧。又想起那年当兵在外,部队拉到偏远的西北地区演习,连队驻扎在一个小村子旁边。村中老百姓家家户户的“院墙”,竟然全是用向日葵“砌”成。一排溜一排溜的向日葵,就那么疏朗地伫立着,不蔓不枝,落落大方,彼此间的叶片也并不联手搭肩,只是远远瞄去有些墙的影廓意思;妙的是那些站在高天远地里的“墙”还在与日不断长高,还会循着晨昏雨晴将其立姿和倾向予以适时的微调。
在乡间,比起洒脱不羁的院墙,更为不拘一格的是篱笆。就像如今挂在人们嘴边的“师傅”,篱笆是个跨度很广且适用性很强的称谓。作为一般概念的篱笆是抽象的,每一道具体的篱笆却又是那么丰富和生动。而对于纯粹的农人,最熟谙和亲昵的莫过于菜园的篱笆。
有个诗人说,篱笆是别在乡村头上的发卡。还有个诗人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较之诗人眼里的美感和装饰性,农人更在乎的是篱笆的实用功能。在质朴的农人看来,一道篱笆,其实就是一个菜篮,一个魔法般常满常新的菜篮。春天里,农妇撤在泥土里的种子,到了盛夏和深秋,就会变成篱笆上累累的芸豆、豆角,上搭下挂的丝瓜,甚至还有憨硕的南瓜和毛绒绒的葫芦。这些南瓜和葫芦,只要雨水调和,长起来可都是不管不顾的,它们甚至能把整个的一面篱笆压弯腰,实际上这样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某一天,我翻开那本《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在最后一页,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洋葱、萝卜和西红柿,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它们认为那是一种空想。南瓜不说话,默默地成长着。”那一瞬,我想到了村头菜园的篱笆,想到了让篱笆躬下腰来的南瓜。当然,还有葫芦。
开了春,南风嘟起嘴只一吹,泥土立马就酥了软了。就到了该修葺篱笆的时候了。和煦的阳光里,农人用嬐放俪鲆惶跎钌畹墓,把上年业已腐烂的篱笆断桩刨出,将新的篱笆埋进湿厚的泥土,农妇和孩子在一边搭把手,绞紧草绳,将立脚未稳的篱笆扶正,然后大脚板和小脚板一起跺起来,直到一面新崭崭的篱笆无比牢靠地把菜园揽在怀里。
架筑篱笆,选材不一而足。竹子当然更好,轻,韧,牢靠,扎实,不招虫,扛得住夏季里大风大雨的抽打,撑得起必将一日日繁密沉甸起来的枝叶和果实。倘无竹子,稍稍直溜一些的树枝,带刺的灌木硬棘,甚至一些高秆庄稼如高粱、玉米的秸秆,也只管拿来便用。
被篱笆揽在怀里的世界,大多时间里总是保持着安详的静寂。只有清晨时分,菜园才会接受一天里短暂的喧哗。时令已近夏至,日头早早上了头顶,风却还不是那么热,农家汉子裸着黝黑的膀子,水担在肩上颤颤悠悠,扁担梢的铁钩摩擦着桶环,一路走来吱扭有声。到了菜园,在畦头卸了水担,哗一下倾倒开来,清凌凌的泉水就飞溅着,打着旋儿从畦头冲过了畦尾。随之,四下里就起了滋滋、簌簌、噗噗的细密和声。有经验的老农,无须蹲下来瞅那过了水的地皮,更不必用手去抠那泥土,单是从这泥土吮吸泉水的细微声响里,就能知晓哪一畦韭菜已经浇透,哪一架黄瓜还欠着一担,哪一垄西红柿须得灌个满水。农妇在菜园边的篱笆前掐豆角,长长的豆角从半空耷拉下来,青青嫩嫩,很快就铺了半个篮子。她还顺便采了几朵鲜艳的“打碗碗”,也就是牵牛花,想带回家给自己的丫头簪在小辫子上。末了,篱笆脚下一个新茬的缺口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她嘟囔了几句什么,然后前后看了一会儿,朝菜园那边的一棵槐树走过去。很快,几根带着棘刺的槐枝被恰到好处地补了篱笆的缺,农妇又用柔韧的藤条将槐枝编排牢靠,然后她满意地拢了拢额前的发,心里浮现出一只趾高气扬的鸡或呆头呆脑的鹅,还有那鸡或鹅在篱笆外觊觎窥伺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于是她的脸上,因了想象中的胜利而绽出了微笑。
在大地上,在乡野间,有什么能挡得住水一样的时光呢。岁月的河汩汩地流淌,漫过山坡,漫过原野,漫过一个又一个明媚的春天和高远的秋天,直到它遭遇了篱笆。在拙朴的篱笆前,水样的时光倏然变成了一只刺猬。它在篱笆下驻足,它有些迟疑,或许还有些惶恐和迷惑。篱笆无所不在的缝隙漏过了风的形雨的影,还筛过了千万条星月的脚,篱笆下的苍耳却钩住了光阴那通体绵长细密的毛刺。
同样在篱笆前驻留下来的还有黄蜂,它们振着翅,臃肿的腰身悬停在半空里,发出快乐的嗡鸣。只不过几天的工夫,黄蜂就在一串紫色的扁豆花下安好了巢。午后,有两只精巧的蝴蝶,尾随着透明的日光穿过篱笆,浓荫里朵朵幽蓝的牵牛花令其眼前一亮。
我和我的伙伴们曾经将大把大把的光阴浪掷在篱笆下:屏住声息,蹑手蹑脚去套一只正聚精会神吮吸枝液的知了,却总在即将手到擒来时功亏一篑。踮着脚尖,掐下一嘟噜被称作杷菰荚的浆果,奶白的汁液黏在衣服上很是不易洗掉,于是回到家里难免赚得一通唠叨埋怨。或者在等待祖母摘扁豆的百无聊赖中,与篱笆脚下的一窝蚂蚁较劲,通常我们会用一根细长的草茎,把一群勤奋的工蚁弄得晕头转向团团乱转。有一次,篱笆下还游走过一条蛇,它应该有着青菜一样的肤色,但这并不确定,因为它爬行的速度是那样的快,以至于根本来不及细加端详。
时光之水在篱笆前徘徊、踟蹰、凝滞,或者它还能洄流么?如果能,也许透过微茫的岁月,有一些视线会暂时脱离纷纭的当下,抵达并轻轻抚触那些尘封的往事和心情。只是不知,那缀在篱笆上的旧时光,可否会辨得出千回百转后的照影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