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在“大跃进”期间一次视察活动

张自智

我来看看,见见群众

1958年10月22日,深秋时节的塞上小城敦煌已是秋风萧瑟,寒气袭人。下午,一辆普通的绿色军用吉普车停到了敦煌县委大门前的马路边上。一位身材魁伟、表情严峻的老人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两位军人和一位夹着文件包的年轻人。3天前,敦煌县委已接到省里电话:22日彭德怀要来敦煌。县里的干部听到这个消息都万分激动,但因为省里在电话中传达了彭德怀的意见,不要惊动群众,不要搞什么欢迎仪式,一切从简,所以早已闻听彭德怀雷厉风行、耿直朴实作风的敦煌县干部没有把这个喜讯过多宣传。这些天县委书记在省城兰州开会,临时负责县委工作的副书记刘孟晋立即认真安排了接待、汇报和保卫工作。几位县里的主要干部一大早便站在县委门口的大榆树下等候彭总的到来。

从车上下来的老人正是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国防部长的彭德怀元帅,其中一位军人是陪同的兰州军区司令员张达志,另两位是秘书和司机。彭德怀和张达志穿过马路,和过往的群众打招呼说起了话。刘孟晋刚好从县招待所出来,看到了吉普车,再一看那4位和群众说话的人,其中一位很像是自己曾在图片中看到的彭德怀,另一位穿军装的像自己在兰州开会时见过的张达志,便赶忙跑上前去。他一边跑一边暗想:这下糟了,非挨批评不可。他跑过去先见了张达志,连忙做了自我介绍,张达志把他介绍给了彭德怀。彭德怀问:“你是敦煌县委书记吗?”刘孟晋满脸通红,有点口吃地说:“是的…我是县委副书记,名…叫刘孟晋,我本来在这里等候您,因为有事去了趟县招待所,真对不起,有失礼之处,请首长原谅。”彭德怀和蔼地笑着说:“没啥子关系,都是自己人,等了又有啥子关系,我也没有通知你们准确的时间,初来敦煌,我们想看看、见见群众。”彭德怀平易近人的态度立即消除了刘孟晋的紧张和不安。刘孟晋接着想:彭总这样大的官,一定不会来一辆车,便问张达志:“其他车还没到?”彭德怀又笑着替张达志说:“就我们4个人,再没有车了。”一位党和军队的重要领导人,来敦煌只来一辆车,只有一个陪同,这让在场的敦煌县干部大出所料。

刘孟晋连忙引着彭德怀向县招待所走,并向他介绍说:“我们的县委黄书记到省上开会去了,我在家主持工作,敦煌接待条件太差,只有一个县招待所,有十几间平房,设备简陋,又没有固定接待人员,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请彭总原谅。”彭德怀说:“孟晋同志不要客气嘛,这些情况是会想到的,这比战争时期不知好多少倍,有吃有住就行,你要搞特殊,我还要批评你。”

彭德怀一边走一边拿着自己在路上捡到的棉花对刘孟晋说:“我们在离敦煌县城不远的路上看到了丢失的棉花,顺手就捡了起来,农民种棉花从种到收要投入很多劳动,流不少汗水,丢失了真可惜,县委、政府要做这个工作,教育群众爱惜自己的劳动果实,哪怕是一点也要收回来,一点都不能浪费。”刘孟晋连忙说:“彭总说得很对,我们这方面工作没做好,彭总指出来,这对我们是一个深刻的教育,我们决心抓好这件工作。”

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到了招待所,安排好了住宿,大家这才注意到彭德怀的穿戴:他身穿一件已经脱了绒毛的很陈旧的黄呢大衣,估计这件大衣至少已穿了20多年,里面穿着很旧的黑色毛呢中山服,戴的帽子离开头后不成帽形,帽扇是软的,脚穿一双布鞋。

彭德怀坐在招待所里和刘孟晋聊起了天。他问:“这地方为什么叫‘敦煌?”刘孟晋说:“东汉的应劭说‘敦大也,煌盛也。也有人说敦煌建郡前是少数民族起的名。”彭德怀接着问:“你们有没有敦煌的历史书籍资料?”刘孟晋说:“历史资料不少,但系统介绍敦煌的书和资料至今还没有,现在只有《敦煌县志》,这只能说明一些近况,也不系统,如果彭总想看,我可以送来。”彭德怀说:“那好,你送来。”彭德怀又问起了敦煌的水源、农业和工业生产的情况,刘孟晋都一一做了回答。这时候,服务员送来了水果和瓜。刘孟晋拿起敦煌的特产梨向彭总介绍说:“这是敦煌的特产长把梨,请彭总尝一尝。”彭德怀接过梨,又亲手拿了一个递给刘孟晋,意味深长地说:“我吃梨是尝尝味,你吃梨你知道梨的香甜,要带领群众多栽果树,让大家都能吃到美味香甜的梨果。”彭德怀问刘孟晋:“你是哪里人?”刘孟晋说:“是当地人。”彭德怀拍拍他的肩膀和蔼地说:“是当地人就好,一定要带领乡亲们建设好家乡。”又问刘孟晋:“你多大年纪?”刘孟晋说:“今年28岁,1955年任县委副书记,这段时间想到缺乏经验,让我这样的年轻人挑县里重担子,真是不行。”彭德怀说:“你算啥子年轻!在战争年代,许多领导人比你还年轻就干大事了,我像你这个年龄,挑的担子比你重得多,你正是干事的时候,不要自卑啊!”

当日的晚饭是按张达志的意见安排的。张达志吩咐招待人员说:“彭总生活一向很简朴,要求很严,你们越简单越好。你们吃啥就给他啥,吃饭只许一个人陪,绝对不能摆宴席。”那天只有4个简单的菜:一盘肉炒青菜,一盘凉拌猪耳朵,一盘炒辣子,还有一盘是白菜炒西红柿,主食是敦煌人招待客人时习惯吃的臊子面。吃饭时,彭德怀问刘孟晋:“你们平时就这样吃吗?”刘孟晋说:“是的。”彭德怀说:“我不信。”刘孟晋又说:“这比我们平常吃的好一些,但比敦煌人招待客人的习惯来说,这还简单了一点,干部群众要让您吃好一点,吃不好干部群众会骂我。”彭德怀严肃地说:“不管你怎样说,这样不行,机关食堂干部怎样吃,我们就怎样吃。”第二天吃饭时,刘孟晋安排减少了菜,可彭德怀还是严肃地说:“你们机关食堂每天都这样吃吗?我不相信,那好,明天中午的饭,就在你们县委食堂吃饭。第一,干部就和我们一块吃饭;第二,机关平常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要实事求是,不能打肿脸充胖子

10月23日,敦煌县委要在招待所会议室向彭德怀汇报工作。如何汇报?刘孟晋和县里其他几位主要干部被难住了,前一天晚上大家商量了好久。当时敦煌是全国有名的“亩产千斤县”,率先成立了一县一个人民公社,实行吃公共食堂,浮夸风搞得很严重。如果实事求是地汇报粮食产粮,那就有被戴上“反对大跃进”帽子的危险;如果汇报假“千斤县”,又有欺骗中央领导的罪过。况且,彭德怀是一位深受群众爱戴的党和军队的领导人,岂能忍心在他面前说假话。大家在商量时也有不同意见,最后只好在实际播种面积11.8万亩上硬凑了个熟地6万亩,亩产超千斤。那天,在县招待所会议室里,当刘孟晋汇报到全县粮食亩产超千斤时,彭德怀忽地从沙发上直起身子,似乎发现了问题。停了一会儿,他插话说:“粮食打多少就报多少,要实事求是。粮食生产要抓紧,今年要为明年打好基础,做好准备。有了粮就好办,没粮心不安。”在谈到敦煌县实行一县一社时,彭德怀插话说:“我不懂,我想一县一社不是方向,不是大了就好,要看生产水平。”在谈到目前县里正在试行大锅饭吃食堂等20包时,彭德怀又说:“包不了就不要硬包,打肿脸充胖子那只能害了自己又害国家,共产主义要有高度的觉悟,物质要极大地丰富,没有这个基础是不行的。”在整个汇报过程中,他始终面容严峻而又忧虑,没有一丝笑容。汇报结束后,敦煌县的干部请彭德怀作指示时,彭德怀平静地看着大家,欲言又止,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很辛苦!”

23日下午,彭德怀到敦煌县杨家桥大队(现在杨家桥乡)去视察。每到一个居民点,他就要车停下来,下去和农民们攀谈,问他们的生产、生活情况,家庭情况,并掏出笔记本一一记录。彭德怀来到大队食堂,大队的同志拿过瓜果请他吃,他说:“我已经吃了,你们这里盛产水果,梨果、瓜都不错,但产的不多,不够吃,应该多种些。”紧接着,他又问起这里的人口、土地、农业生产、产品、养猪养鸡等情况,乡和大队的同志一一作了介绍。当干部们要汇报工作时,彭德怀摆摆手说:“我要看看。”于是,干部们陪同他看了一队的缝衣厂、敬老院、幼儿园、食堂。在食堂,彭德怀看见炊事员在做饭,他看了看锅,拿过勺子搅了一下,锅里的面汤清可见底,于是问:“你们就吃这个?”炊事员说:“我们早晚是面汤馍馍,中午吃面条。”彭德怀问:“大家能吃饱吗?”炊事员面有难色。这时,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身体很瘦弱,光着脚丫子,手里提着包桶。炊事员不好意思地说:“这娃娃不懂事,没到吃饭时候就来打饭了!”彭德怀走过去,用手抚摸着小姑娘的脑袋,问:“小家伙,饿了?”小姑娘把手指放到嘴里吮着,腼腆地低着头不说话。大家注意到彭德怀的眼睛有些润湿了。

出了食堂后,彭德怀问刘孟晋:“你说真心话,这么多人在一起吃食堂好,还是自己回家做饭吃好?共产主义绝不是吃大锅饭。”刘孟晋点了点头,说:“当然我觉得还是自己做饭吃方便。”彭德怀也点了点头,沉思着,一言不发。

这时,彭德怀看到了不远处冒着股股黑烟,他指着冒烟处问刘孟晋:“那儿是不是在炼铁?”刘孟晋说:“是的。”彭德怀说:“我们去看看。”他和大家走到路边的那一座座垒得像佛塔一样的土炉子边,看到一些群众正在汗流浃背地忙碌着,有的在拉风匣,有的在加柴加煤,炼出的一堆堆似铁非铁的黑东西堆在旁边。彭德怀皱着眉头,弯腰拾起一块炼出的东西端详着,问刘孟晋:“这炼出的是铁吗?”刘孟晋不好意思地说:“能算个烧结铁吧。”彭德怀忧虑地说:“这样的炉子怎么能炼出铁呢?能办到的事就办,办不到的事,不要硬办嘛。”大家都默不作声。

下午吃饭时,彭德怀坚持不回县食堂吃,要在杨家桥一队食堂里用餐。吃饭的时候,食堂里几百号人,老老小小排队打饭,不时传来小孩忍不住肚子饿的哭叫声。看着眼前的情形,彭德怀说:“这样的饭大家能吃好吗?你们可是闻名全国的‘千斤县,人民公社呀!”在座的人都低头不语,整个饭桌上气氛很压抑沉闷。

参观莫高窟

24日上午,听说彭德怀下午要到千佛洞(莫高窟)去,晚上不再回县城,大家就推刘孟晋出面请彭德怀和大家合影留念,彭德怀很爽快地答应了。那时县委没有一个像样子的照相机,只好请照相馆的同志来。合影时,张达志站在彭德怀后面,彭德怀则拉刘孟晋和他站在一起,刘孟晋心想:这不行,我一个毛娃子,怎能站在张司令员的前面和彭总并排呢?彭德怀看出了他的顾虑,笑着说:“没啥子,没啥子,不过照个相嘛。”就这样,刘孟晋和县里的其他干部很幸福地和彭德怀合了影。

去莫高窟参观时,彭德怀在路上发现了保卫人员,于是说:“孟晋啊,这又是你搞的一套,不要神秘,搞过分了就脱离群众。”

在莫高窟参观时,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段文杰、李承仙等陪同讲解。彭德怀到了九层,接过手电筒细看唐代武周圣历元年(公元698年)《李怀让重修莫高窟佛龛碑》。他到了十七号洞窟,详细听了藏经洞的发现经过及其宝藏被盗的过程后,说:“真可惜了,这么多的稀世珍宝,先人存宝,后人遗失,这件事反映了清政府和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外国人能拿走,自己却保存不下来。”他在莫高窟参观了3个小时,一边看一边说:“这是国宝,1000多年了,能保存下来,很不容易,破坏也不少,还要好好地维修,把它好好地保存下来。”并对敦煌文物研究所的同志们说:“这里的工作很艰辛,生活条件也艰苦,你们已做了不少工作,在这里我谢谢大家了。”文物研究所的同志请求彭德怀题词,彭德怀说:“题什么词,我的字写得不好。”在大家的强烈请求下,彭德怀题诗一首:

玩视千佛洞,历史枉自长;

闹市成废迹,敦煌行人稀;

一九四九年,兰州灭继援;

红旗向西指,春风笑昆天。

1949年,彭德怀率大军解放大西北时,因军务繁忙无暇参观莫高窟,今天终于了却心愿。亲眼目睹这一文化艺术圣地,他感触颇多,这首诗便表达了彭德怀内心感触和豪迈心情。

离开敦煌时,彭德怀和大家一一握手,并说:“你们辛苦了,谢谢。”然后,他用满含意味的目光又审视了一下眼前的敦煌,表情充满了沉思、焦虑和迷惘。

彭德怀在敦煌仅停留了3天。在这短短的3天中,他以辩证唯物主义观点和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调查了解了社情民情,看清了“大跃进”中浮夸风给人民带来的损失和灾难。在敦煌及其他地方了解到的情况像石头一样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离开敦煌后1个多月,在12月10日武昌召开的中共八届六中全会上,长期的郁积使彭德怀的悲愤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共产主义不是吹出来的,吹出来的天堂是饿肚子的天堂,喝西北风的天堂!这样搞叫共产主义,那我就不叫彭德怀……”字字千钧,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直言不讳地对1958年以来中央施行的一些政策方针提出了批评。

1959年七八月间,在中共中央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对“大跃进”以来的“左”倾错误提出了尖锐批评,因此遭受错误打击。追忆往事,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是那样的高大魁伟,敦煌人民永远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