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家汪曾祺
2009-12-30陆建华
陆建华
汪曾祺先生以小说、散文名于世,写诗,于他只能算偶一为之。新时期到来后,他于花甲之年重出文坛,以《受戒》、《大淖记事》等经典之作迅速为交学界和广大读者所接受、所喜爱,并很快确立了他在当代文坛不可替代的独具异秉的地位,但单独发表诗歌的情况屈指可数,其诗作所产生的影响似也不及他的小说、散文那样深入人心和获得广泛的论同。正因如此,1993年9月,我在与江苏文艺出版社商定编辑出版《汪曾祺文集》时,金实秋就曾颇有远见地建议在文集内收入汪老的诗歌,虽然这个建议很好,当时我却多少觉得,诗歌在汪曾祺先生的整个文学创作中,一时难与他的小说、散文和戏剧相提并论,不免有所犹豫,汪曾祺先生自己也不甚赞同,此事就这样放下来了。
但从那以后,实秋一直记着辑佚汪曾祺先生诗歌的事,不仅记着,而且一个人长时间不声不响地做着踏实具体的收集整理的工作,就在我们差不多忘了此事的时候,现在,实秋把这本意义非常的、很不一般的《汪曾祺诗联品读》贡献于我们的面前,令人意外、更令人惊喜。
这便是实秋值得称赞的执着和可贵之处了。
毫无疑问,没有一种近乎痴迷的执着的敬业精神,所谓辑佚汪曾祺先生的诗作便只能是一句空话。此事之难处在于收集整理颇费功夫。迄今为止,我们见得汪曾祺先生诗歌最多的一次,是1998年8月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由汪曾祺先生的子女亲自提供资料并直接参与编定的《汪曾祺全集》,在这部全集的第八卷中,收入汪曾祺先生的包括新诗、旧体诗和散文诗在内的各体诗歌共88首,单凭这些诗作另立成书似嫌不足。而今,《汪曾祺诗联品读》中收入诗歌191首、联42副,其数量的激增之多、文学价值的意义之大是不言而喻和显而易见的。我于此要特别指出的是,新增的部分,几乎每一首诗、每一副联,都是实秋劳心费神收集得来,他为此所花费的时间之多,用心之深令我等知情者甚为感佩。盖因汪曾祺先生是性情中人,他之作诗、撰联,很多时候是兴之所至、率意而成。他的许多诗作隐藏在他的散文之中,他常常在其文思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之时,灵感突至,鬼使神差般赋诗一首,于是,诗文互见,越发美不胜收。更多的时候,他在与好友雅聚唱和时,应邀为风景名胜地题字时,面对热情的友人、包括素不相识的可爱的读者求画索字时,总是欣然题诗题联……试看他为众多友人量身制作的嵌字联,虽短短两句,却无不显示着真诚、真情、智慧与才气!虽为即兴之作,但很少敷衍应付的世俗。为收集到尽可能多的汪曾祺先生的诗联,实秋不仅一再精读汪曾祺先生的作品,不放过一首诗作,他还从大量纪述与怀念汪曾祺先生的散文中,仔细找寻,哪怕仅仅是一两诗句,也定然摘抄备存。需知这些文章中有的是发表在偏僻之地的报刊上,但实秋只要得到线索,必不遗余力想尽一切办法得之而后快。本书收入的汪曾祺先生书的诗和联句,其中竟有五分之二为带《汪曾祺全集》所未载,最终却为实秋一一寻得,殊属非易。汪曾祺先生生前究竟为多少人作过字画?有多少人珍藏着汪曾祺先生的字画?这是一个难以统计的数字,它们原本像一颗颗珍珠散落在民间,现在,由于实秋尽其所能挖掘收拢来,虽不能穷尽,但已足够成就一番璀璨夺目动人心弦的景象,加深人们对汪曾祺先生人品和文品的了解,功莫大焉。
我称《汪曾祺诗联品读》是一本“意义非常的、很不一般的”书,首先是因为此书让我们从诗联角度进一步加深了对汪曾祺先生的了解和认识。人们赞誉汪曾祺先生是集“国粹”于一身的“诗书画三绝”皆可称道的“中国最后一个文人”,但长期以来,我们大多仅止于了解与阅读他的小说、散文和戏剧,而作为文学大家的汪曾祺,缺少了诗联作品是不完整的,事实上,从某种角度看,汪曾祺先生的人品与文品在其诗联中显现得更坦诚、更真实。尤为重要的是,汪曾祺先生的诗联与他的其他作品一样具有不容忽略的文学价值和社会认识价值,我们不仅可从他的诗联中读懂汪曾祺先生的为人,也一样可从他的诗联中触摸到时代的脉搏。这样看来,说《汪曾祺诗联评读》的问世,很可能进一步推动汪曾祺研究的深入和发展,应该不是夸大之辞。
在已经收集到的汪曾祺先生的诗联中,旧体诗占有很大的比重,这与他自幼饱读诗书、在浓厚的传统文化熏陶中长大有密切关系。旧体诗因其对格律的特殊要求,不仅难写,也不如自由体新诗好读,所以毛泽东说:“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体,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题材束缚思想,又不易学。”但汪曾祺先生的旧体诗不但写得好,也很少令读者有阅读上的障碍。与那种常见的“诗前序言一大片,诗后注释几十行,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八行”的今人写的旧体诗不同,汪曾祺先生的旧体诗很少有古怪生僻的字词,非到万不得已情况不用典,这就在今人写的浩如烟海的旧体诗中,显得独具風采。如:“山中一夜雨,空翠湿人衣。鸣泉声愈壮,何处子规啼?”(《宿洪椿坪夜雨早发》);又如:“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昆明的雨》)幽深的意境美,不落痕迹的锤字炼句功夫,加之明白如话,琅琅上口的民歌风,使其诗作既具有鲜明的中国古典诗词的特殊韵味,在风格上也与他的小说、散文一样平中见奇,淡而有味!似这样易读、易懂的旧体诗,是很容易地为一般读者所接受的。
我称《汪曾祺诗联品读》是一本“意义非常的、很不一般的”书,还因为实秋不仅在汪曾祺先生的诗联的收集整理上花费了很多精力,他更在品读上下了很大功夫。他不但认真修正了一些书刊所发表的汪曾祺先生诗联校对中的差错,改正了有些文章在汪曾祺先生墨迹上的误释,对不同资料中出现的同一诗联进行仔细互校,并几乎对汪曾祺先生的每一诗联,都从典故、成句、本事、背景及相关事人等诸多方面加以简洁而精当的笺注,他还注意密切联系写作背景,把汪曾祺先生的诗联与其小说、散文、诗画联系起来,与他人论及汪曾祺先生的各类文章联系起来,进行严谨的、实事求是的品读。这样的儡读,需要的不止是精力,更重要的是眼力;这样的品读,对读者说来,就成了理解与欣赏汪曾祺先生诗联真谛的向导,引导人们从“淡”的表象中品咂出“味”,那种蕴籍深厚、越品越觉得芳香浓郁的“味”!
1989年,漫画家丁聪为汪曾祺先生画了漫画头像,《三月风》杂志在发表前请汪曾祺先生为漫画头像配诗,于是有了《自题小像》:“近事模糊往事真,双眸犹幸未全昏。衰年变法谈何易,唱罢莲花又一春。”实秋解读说:“汪老这首诗,乍读好像一般,并无深意,细品才觉得很含蓄,也很激烈。全诗前两句似乎是写作者所届七十岁时的一种‘老态,其实是反衬作者对批评者的一种反批评。”
何以见得?实秋引汪曾祺先生在其他文章中的原话,作进一步的解读——
“远事真”者——“我写作强调真实”,“我只能写我所熟悉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
“未全昏”者——“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们,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现他们”;
而“谈何易”者,其潜台词则是——“你不能改变我!”
至于“唱罢莲花又一春”,实秋引汪曾祺先生写于《自题小像》后的《却老》一文解读得越发清楚明白:“变法,我是想过的。怎么变,写那首诗(指《自题小像》)时还没有比较清晰的想法。现在比较清楚了:我得回过头来,在作品里溶入更多的现实主义。”
就这样,一首看似平常的四句诗,经实秋一番简洁的品读,既抓住了原诗的精髓,更品出了味,寥寥数语,意味无穷。
我与实秋均为高邮人,都是汪曾祺先生的“小同乡”,我们曾不止一次一同拜访过汪老,当面聆听他的教诲,因此,我们不仅为家乡出现汪曾祺先生这样的文学大家成与荣焉,在学习、宣传汪曾祺先生的人品和文品方面,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更是我俩的共同心愿。实秋之所以殚思极虑、不遗余力地收集整理汪曾祺先生的诗联,我在读了书稿之后欣然作序向广大读者推荐,都是出于同一目的。实秋为编著《汪曾祺诗联品读》一书己经作出很大努力,如果在“精选”、“精品”两个方面能再下些功夫,即,对已经收集到的汪曾祺先生的诗联进行适当的取舍,而不是见之必收;在对具体诗联品读时,不满足于停留在字句的读懂读通,而能从思想层面和文学意蕴上作更深入的探求,本书的质量定会有更大的提高。此外,本书的编排体例似也有商榷之处,目前的编排不尽准确合理,反不如按诗和联两大部分,依写作时间先后排列,更让读者一目了然。这些想法,仅是个人的一孔之见,未必妥切,和盘托出供实秋参考吧。
汪曾祺先生早在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就在文坛崭露头角,但直到他年届花甲之时才迎来他个人的创作辉煌期,才真正为读者所了解,并为当代文坛所确认。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堪称奇观的一个耐人寻味的个例。说到底,是改革开放新时代为他创造了可以实现文学梦想和追求的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一生写了近300万字的作品,其中90%的文字写于他60岁复出文坛之后;在他1997年5月辞世以后到2008年初的11年间,国内多家出版社又新出汪曾祺先生的书36种44册,并且,这一出版势头还在继续。当此之时,金实秋的《汪曾祺诗联品读》正式出版与读者见面,是对汪曾祺先生的最好的纪念,想来广大喜爱汪曾祺先生作品的读者,也定会感到由衷喜悦与欢迎的。
2008年初冬,于金陵百步坡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