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济慈诗八首

余光中(译)

久困在都市的人

久困在都市的人应感到

最称心是凝望那晴艳

而开朗的天颜——喃喃祈愿

向着笑容广阔的青霄。

谁比他快乐呢，他多逍遥，

倦了，便躺在起伏的草间，

窝得好乐，而且读一篇

优雅的故事，讲为情苦恼。

傍晚的归途，一面追听

夜莺的歌声，一面望断

一帆流云灿烂的生命，

可惜匆匆溜失的一天：

竟似天使的泪珠，全程

寂寂垂落透彻的太清。

初窥柴译荷马

曾经我畅游金色的领域，

名邦与古国也见识了不少；

而去过的许多西方列岛

古诗人曾向日神献祭。

有一片广土常听人提起，

说深思的荷马曾经领导；

却无缘吞吐其中的灵妙，

要等柴普曼的洪音壮语：

于是我有如夜观星象，

忽见有新星游入眼底；

又像壮哉戈达士鹰目奋张，

俯瞰着太平洋——而众兵丁

都面面相觑，充满了惊疑，

肃然，立在达利安的峰顶。

艾尔金石雕观后

我的心神脆弱不堪；大限

重压着我，像被迫沉睡不醒，

而每件幻想的峭壁，尖顶，

神工艰巨，都说我必死不免，

像一只病鹰仰望着苍天。

但流泪又未免柔弱而纵情，

只为挽不住长风远云，

见不到清新的曙光睁眼。

脑际想象的光辉，如此恍惚，

为心头带来难言的惆怅；

像这些奇观也带来眩晕

之苦，将希腊的壮丽尽付

远古去消磨——付与怒浪，

付与落日，付与宏大的阴影。

当我担忧

当我担忧自己会太早逝去，

笔还未拾尽丰盛的心田，

厚叠的诗卷，按字母顺序，

还未像谷仓将熟麦储满；

当我在夜之星相上见到

云态昭示着高调的传奇，

念及我此生恐永难追描

其幽影，靠手到神来的运气；

当我感慨，千载一遇的佳人，

今世只怕我无缘再睹，

再也无福能消受神恩，

一享不计得失的爱慕；

于是人海茫茫岸边我独立，

苦思到爱情，声名都沉底。

亮星啊，愿我能

亮星啊，愿我能如你坚定，

不是孤光高耀在夜空，

永不闭目，像造化的大隐，

耐心而无眠，看海波流动，

神父一般在主持洗礼，

要涤清下界人间的海岸；

不是俯望新飘落的面具，

降雪笼罩着山顶与荒原；

都不是——只求稳定又坚贞，

能枕着俏情人成熟的胸脯，

永远感受她温柔的起伏，

在甜蜜的不安中常保清醒，

不断，不断听她轻轻地嘘唏，

就此享永生——不然就晕毙。

无情的艳女

有何烦恼啊，戎装的骑士，

脸色苍白地独自逡巡?

湖上的莎草已经枯萎，

也不闻鸟鸣。

有何烦恼啊，戎装的骑士，

如此憔悴又如此愁苦?

松鼠的仓库已经储满，

秋收已结束。

看你额上有一朵百合，

沁着痛苦，渗透着高烧；

颊上有一朵褪色的玫瑰，

很快就枯掉。

草原上我遇见一位淑女，

十分美丽，像精灵所生，

修长的披发，轻盈的步态，

狂放的眼神。

我编了花冠，好让她戴头，

又有香带好束腰，花镯佩腕；

她睇我的姿态像是爱我，

又柔声长叹。

我扶她骑上缓步的骏马，

整天只看她，什么也不要；

她喜欢侧过身来吟唱

精灵的歌谣。

她为我采来美味的草根，

还有野蜂蜜，和天降露滴，

对啊，她用奇妙的语调诉说：

“我真心爱你。”

她带我回精灵的洞里，

就哭了起来，又悲叹连连；

为抚合她狂而又野的眼睛，

我吻她四遍。

就在洞里她催我入眠，

在洞里我梦见，唉，真糟糕!

我一生的梦里最后一梦，

在寒山半腰。

我见到惨白的君王、王子，

惨白的武士，全白如枯骨

全都呼号：“无情的艳女

已将你囚住!”

我见到他们的饥唇在暗中

大张着，含着恐怖的警告，

醒来却发现自己在此地，

在寒山半腰。

这就是何以我逗留在此，

脸色苍白地独自逡巡，

虽然湖上的莎草已枯，

也不闻鸟鸣。

希腊古瓮颂

嫁给娴静的新娘，尚未破身，

沉默与湮远共育的养女，

山林野史，你讲的轶闻

多彩多姿，更胜过我的诗句；

花边的传说缭绕你一身，

说的是神，是人，或兼有神人，

在丹陂或是阿凱迪谷地?

何来的人或神，不服的村女?

何来的狂追?何来的逃拒?

何来的笛与鼓?何来的欢腾?

乐曲而可闻虽美，但不闻

却更美；所以柔笛莫住口，

不是对肉耳，而更加动人，

是无声之调对心神吹奏：

树下的美少年，你的歌声

不会停，而树也永不枯萎；

莽情人，你永远，永远吻不成，

眼看要得手——你且莫悲；

纵你无缘，她也难抽身，

你的情不休，她的美不褪!

啊，幸福，幸福的花枝，永不

落叶，永不对春天说再会；

幸福的乐师，不觉得辛苦，

不老的乐曲不停在吹；

更幸福，更加幸福的爱情，

永远热烈，永远有指望，

永远在苦盼，永远不怕老；

超脱了人间的六欲七情，

不害额头发烧，舌头发燥。

来此地祭祀的又是何人?

神秘的祭司，这青青祭坛，

你牵来的母犊仰天哀呻，

光滑的两胁都戴着花环。

何来小镇在河畔或海边，

或依山而建，安宁的城寨，

在拜神的早上，居民全出门?

小镇啊，你的街巷将永远

寂静，而为何你如此凄冷，

能说明的人，谁也回不来。

希腊的典型啊，优美的神态!

大理石精雕细琢的男女，

有茂林繁枝，草地任踩；

你的静态逗得人苦思竭虑，

如永恒逗人。冷面的牧歌!

当老迈将我们这一代耗损，

你仍会流传，去面对来世

新的烦恼，与人为友，

且说

“美者真，真者美”——此即尔等

在人世所共知，所应共知。

夜莺颂

我真心痛，催眠的麻痹，折磨

着我，好像刚刚服了毒芹，

或干了鸦片酊，连渣吞没，

才一会，竟已向忘川沉浸：

不是为妒嫉你好运气，

是见你幸福而深感幸福——

只为你，轻飞的树精，在林间，

在载歌的空地，

山毛榉青青，树影密布，

你饱满的歌喉颂扬夏天。

哦，多想喝一口葡萄的醇醪，

在深邃的地窖历久冷藏，

其味如花，如乡野的芳草，

如舞，如南国之歌，如享艳阳!

哦，多想满怀温润的南方，

斟满真正害羞的仙泉，

有泡如珠，在杯边眨眼，

把嘴唇染得多艳紫；

让我饮罢能告别人世，

随你遁入朦胧的林间。

远遁吧，羽化吧，浑然忘掉

你在密叶间未经的世情，

未经的疲劳，高烧，烦恼，

不闻世人向彼此呻吟；

麻痹得留不住惨白的发茎，

少年无颜色，憔悴而成鬼；

每一起念就满怀伤情，

和眼神沉重的心灰；

美人的明眸不能常保，

也难盼新欢苦恋到明朝。

远遁，远遁，让我飞向你，

不是搭乘酒神的豹辇，

而是驾着诗神的空翼，

尽管此心已困顿而不前；

真到你处了?夜色犹未央，

也许月后已高就宝位，

四周簇拥着仙扈星妃；

但林间却不见透光，

除非由微风吹来，自天庭；

穿过绿荫，顺着蜿蜒的苔径。

看不见脚下是什么芳馨，

或是枝头悬什么香料，

但只凭暗香就能够猜到

是什么花谱值月正当令，

正开在草地，荆丛与果林——

白山楂，还有蔷薇花野生；

速谢的紫罗兰掩叶枯朽；

五月中旬要生头胎：

将绽的麝香玫瑰，带露如酒，

夏暮把嗡嗡的飞虫引来。

在暗中我倾听，有好几次

几乎要爱上安逸的死神，

冥想用诗韵暱唤他名字，

将我平静的呼吸融入夜氛；

此刻就死去似乎更丰富，

归化于子夜，不觉痛苦，

乘你正滔滔倾泻魂魄，

以如此的狂欢极乐!

你一面唱吧，我充耳不闻——

挽歌虽庄严，我已成土。

你并非生而为死，不朽之禽，

非饥荒的世代所能作践；

今夕匆匆我聆听的鸣声

帝王和村夫古来早听见：

或许相同的歌声曾经

也伤了露丝的心，只因念家，

她在异国的麦田里泣下；

同样的歌声频频

迷住了魔窗，开向海上，

向惊波骇浪，在寂寞仙乡。

寂寞啊!这字眼像一记钟声，

敲醒我回到自身的孤影!

别了!幻想其实骗不了人，

尽管她骗出了名，骗子妖精。

别了!别了!你的哀歌飘过

附近的牧场，飘过平溪，

飘上了山坡，终于埋没

在另一边的谷地：

刚才是幻境，是半寤半寐?

那音乐已沉——我是醒是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