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
2009-12-28徐则臣
徐则臣
1
这段时间生意火得不行,要租的,要买的,每天几十号人打电话来找房子。唐妥跟老郭和支晓虹忙得团团转,吃盒饭和上厕所都得速战速决。总算遇到个下雨天,办公室里一下子安稳了。北京一年难得下几回雨,稍微下了点像样的雨,所有人都跟到了世界末日似的,发了疯地要从大街上逃掉,往单位跑,往家里跑,能不干的事尽量不干。老郭突然闲下来有点不适应,一圈圈转着圆珠笔,没事就往电话上瞅。支晓虹在涂指甲油,一边涂一边嘀咕,都疯了。不知道说的是谁。唐妥在QQ聊天,顺手就给朋友敲过去这几个字。朋友问:啥意思?唐妥敲:房价呗。敲完了又补上一句:买房的人。北京的房价这一两年的确是高得离谱,吃了伟哥一样,诡异的是,越贵大家越上赶着买,唐妥所在的这个分店一天最多成交七套二手房。只能说是疯了。都疯了。
朋友说:你这鸟人,得了便宜还卖乖。都不买房子你吃个屁。跟着是一个鄙视的表情,大拇指向下。
唐妥说:我他妈累得连梦都做不动了。
朋友说:正经的,哥们,你海陵人吧?
唐妥说:不是,就在那儿念过大学。
朋友说:一样。啪地传过来一个“寻人启事”,大意是,找一个叫胡方域的男人,说一口海陵味的普通话,四十六岁,一米七,戴黑框眼镜。寻人者居延,启事里居延还说,已寻多日,京城米贵,危难在即,希望老乡和朋友们搭把手。然后是联系方式。
唐妥说:靠,尽给我找事,想我英年早逝啊。哪来的?
朋友说:网上瞎转悠看到的,你们海陵人死光了?没一个站出来跟帖的。
唐妥说:北京又不是海陵的首都,哪那么多海陵人。
还想接着聊,天晴了,都下午四点多了太阳还是出来了。阳光一照世界又乱了,大街上凭空长出来一茬茬的人。电话响了,跟着有人推门进来。唐妥赶紧关了QQ,上班时间聊天原则上要扣半个月奖金。等一摊事忙完,唐妥早把寻人的事忘了。
两天后,晚上睡觉前唐妥随手翻当天的报纸,副刊上有人写了篇关于《桃花扇》的文章。看见侯方域的名字他觉得脑子里冒出来一个似曾相识的东西,很抽象,说不出来是什么,就歪着头想,想起了胡方域。第二天上班,唐妥忙里偷闲从QQ上找出聊天记录,记下居延的手机号码。据唐妥所知,海陵人在北京还真不是很多。半个老乡,能帮一点是一点。中午吃完饭他给居延打电话,竟是个女的。怯生生的声音,背景嘈杂,应该正走在大街上。风把她的呼吸声都吹得飘了起来。
唐妥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帮你什么。”
“你已经帮了,”居延很感动,鼻音都出来了,“在北京我谁也不认识,有个人说句话也是安慰。”
这么一说,唐妥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一股豪情挡不住地往嘴里冒:“见面再聊,没准我真能帮上点忙。”
下午唐妥在店里正接待一个咨询二手房的客户,推门进来一个姑娘,这是十一月份,姑娘围了条小白碎花丝巾。她说:“唐妥先生在吗?”
唐妥抬起头,一下子没回过神。从来没有陌生的姑娘找过他。支晓虹咳嗽一声说:“妥啊,耳朵不好使?”老郭在一边就挤眉弄眼地嘎嘎笑。唐妥想起来了。站到半截的时候说:“你是,居延?”
居延下意识地退一步。说:“要不你忙,我过会儿再来。”
支晓虹说:“没事,他不忙。”又对唐妥说,“你去复印那两份合同,这位客户交给我了。”
这是他们常用的暗号,谁有事要先走,另外两个就说那个去复印材料了,以防总店的领导突击来查岗。唐妥会意,但毕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来找自己,提前溜掉有点难为情。他就给他们相互介绍,这是支姐,这是老郭,这是我老乡居延。老郭说,啰嗦,还不带老乡去复印。唐妥就笑笑,随便抓了张纸在手里,示意居延跟着他走。
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们去了海淀剧院斜对面的麦当劳。居延拿出一张照片,四十六岁戴黑框眼镜的男人胡方域。唐妥摇摇头,没见过。北京接近两千万人,一个人走丢了就是一根针掉进大海里。居延说,我找了一个月零三天,嗓子都哑了。他是我爱人。
唐妥看看照片又看看她,说:“你多大?”
“二十六,”居延说,脸突然就红了。“我们还没结婚。”
唐妥想,靠,跟我一样实在。很多朋友告诫过他,别问女人年龄,他就是记不住,一好奇舌头就自作主张。唐妥说:“我二十八。其实我在海陵就呆过四年,大学毕业就再没回去过。六年了。”
“哦,”居延有点失望,开始把照片往包里装。“这几年海陵变化很大。”
“我记得城南有个体育场,破破烂烂的。”
“嗯,我家就在那附近。”居延眼睛一下子亮了,“我们经常去散步,那天他说去买包烟,就再没回来。你有烟么?”
唐妥掏出烟。麦当劳不准抽,居延捏着那根烟在鼻子前转来转去。因为那个体育场居延相信了对面的这半个老乡。那天晚上他们俩一起散步,胡方域摸了半天摸出个空烟盒,他说去体育场门口的小店里买包烟就回来,居延就倚在跑道的栏杆上等。长跑的一老一少从她面前经过三圈、五圈、十圈,胡方域还没回来,打他手机,一直响没人接,居延想起来他手机扔在家里书桌上了。她回到家等,一夜,一天,两天,一周,她给她知道的与胡方域有关系的所有人都打过电话,也报了案,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一个月过去,杳无音讯。她想,真的去北京了。胡方域说过很多次,早晚去北京。她就来了。他丢的时候天还热,现在北京的早晚开始冷了,路两边的树叶子一片片往下掉。
“你想怎么找?”唐妥问。他请居延在麦当劳吃晚饭。
“我也不知道。”居延说,茫然地看着窗外马路上堵得结结实实的一长串汽车,每个车主都在焦躁地摁喇叭。“北京太大,有点不知所措。”
他们一共聊了三个小时,没聊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唐妥看得出来,那姑娘除了寻人的坚定决心之外,剩下的主要是茫然和恐惧。她说她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怕,一肚子孟姜女式的悲壮,她没来过北京,不知道北京到底什么样,她知道电视上看见的北京算不了数。但她还是没料到是现在这个样子,如同陷进了无边无际的沼泽地里。唐妥太理解了,他来北京四年,现在想到二环三环四环五环依然犯晕。
临分手,居延问唐妥能不能帮她在附近租到房子,旅馆久了实在住不起。最好离北大清华近点,胡方域说到北京时,提到最多的就是北大和清华,他是大学里的副教授。这也是居延下了火车就住在海淀的原因,她觉得胡方域可能会在附近出没。唐妥说,没问题,他就是干这个的。
2
租房子的事唐妥很上心,第二天上了班就看店里的房源记录。当然有,但要挑价廉物美的。有很多房主多年就靠房租吃饭,养刁了胃口,委托给房产中介公司时拼命地把价往上抬,他们清楚中关村这一带地皮金贵,随便在路边搭个棚子都能卖个好价钱。尽量是一居,单住。唐妥找了几家合适的打去电话,三两句话就被回了,都不愿意短租。要短租价钱也贵得要死,还不如住旅馆划算。居延是没法常住的,没准明天找到了胡方域,那明天就可能退房
走人;下个月找到下个月就走;也可能找了十天半个月没找到,一灰心中途放弃了。他给居延打了电话,她犹犹豫豫也不敢确定。能知道啥时候找到那还用找么。
忙活了一上午也没见眉目,午休时唐妥想起北大三角地,著名的三角地现在其实就是几块破宣传栏,上面的租房信息比较多,尤其是活租,只要钱跟得上,爱租多久租多久。因为来北大进修、旁听的人太多,一茬茬跟吃流水席似的,手里攥着空房子不愁找不到房客。唐妥就骑了自行车跑过去。运气很不好,正赶上管理人员在那里铲除小广告,地上一摊碎纸片,啥信息都没了。要走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一个大妈问他,是不是找房子。唐妥点头,说了大概要求,大妈手一挥,没问题,跟我走。唐妥跟她穿过北大西门进了蔚秀园,看见房子时都快哭了。那也叫一居。就在院子里单砖跑了四面墙,用楼板和石棉瓦苫了一个倾斜的顶t旁边贴着墙又搭了一间更小的屋子,有个蹲坑和一个电热水器。
“没厨房?”唐妥问。
“厨什么房,”大妈说,“北大里面七八个食堂都是厨房。”
口气相当豪迈,好像北大是她家后院似的。有点不靠谱。唐妥借口考虑考虑,骑上车就跑,上班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公司副总顺路过来检查,正跷着腿坐在店里训话。支晓虹见唐妥进门,抢先说:“复印好了?”
“机子坏了,”唐妥立马会意,“等会儿再去拿。张总,早该给我们配合复印机了。”
“配个老婆你要不要?”张总说,“现在公司手头紧,钱都投到开分店上了。奥运会之前房地产走势越来越好,得好好抓一把。”他把五指张开,然后迅速合拢,跟攥住了一个大麻袋一样。
正好有个咨询电话打进来,唐妥接完了张总也走了。老郭说:“唐妥,忙忙叨叨干啥呢?”
“帮朋友找房子。”
“什么朋友这么卖命?一上午就没看你消停。”
“我知道了,”支晓虹说,翘着她的绿指甲,“那叫什么?居延!没错,居延。还挺上心呢,没啥瞒着我和老郭吧?”
“支解,别拿老实人开涮了。人家可是来找男朋友的。”唐妥和支晓虹同岁,还大她一个月份,但支晓虹天生有当大姐的癖好,逼着唐妥叫姐。唐妥就从了,本来打算叫肢解,不太好听,就叫支解了,反正音一样。唐妥把在蔚秀园的遭遇说了一通,老郭和支晓虹很生气,明摆着抢他们饭碗。老郭说,那也叫房子?咱们就是失了业也不能叫卖那种东西。
支晓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突然对唐妥说:“能不能等两天?没准我可以让一间给她。”
“你?”唐妥和老郭都没明白,“那解夫呢?”
“以后别姐夫姐夫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老郭一脸坏笑:“都在一张床上过日子了,那一撇还是有的。”
“老郭你闭嘴!”支晓虹说,“你就别问了唐妥。姐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接下来两天唐妥继续找,还是没有合适的。晚上十点半支晓虹给他打电话,如果还没找到,明天就可以让居延搬到她那里住。唐妥问解夫呢?支晓虹说,没有什么姐夫,散伙了,那狗日的滚蛋了,两居室都是她一个人的,闲着也浪费,租一间出去多少补贴点生活。
这是唐妥没料到的,他知道支晓虹这人干什么都讲速度和效益,但是这回分手还是快得过了头,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前几天刚听她在店里咕哝,骂那个四眼狗,看上去戴小眼镜穿西装打领带入模狗样的。一肚子弯弯绕的肠子。现在就散伙了,而且家产都分完了。那房子两居,就在他们分店的楼上,支晓虹等于在家办公。当时小眼镜刚从上海过来做IT,火烧火燎地要找房,做了支晓虹的客户。支晓虹就给他找了这套,跟房东谈价时帮他说了几句好话,因为房东打算把它租给做生意的一对夫妻,他们的孩子要来人大附中念书,也火烧眉毛找房子。最终小眼镜租下了。他很感谢支晓虹,上下班没事就会到店里转一圈,三转两转就把支晓虹转到他床上去了。也可能是支晓虹主动转到人家的床上去的。反正现在他们是散伙了。小眼镜散伙的代价是,卷了铺盖走人,又替支晓虹续交了一年房租。支晓虹觉得白住一年还不足以解恨,应该租出去一间再赚点,就算是捞回点青春和精神损失费了。
“租几天算几天,”支晓虹跟唐妥说,“租金嘛,意思那么一下就行。就当姐跟你一起干好人好事了。”
就这么定了。第二天中午,唐妥帮居延搬进了支晓虹的另一问屋里。为了表示对支晓虹的谢意,他又请支晓虹在附近的“大瓦罐”吃了一顿饭,居延和老郭作陪。
鉴于唐妥的热心,老郭表示了深刻的怀疑。才半个老乡,至于么。最关键的是,居延年轻漂亮,哪个男人见了不想动歪心思,除非他有毛病。背后老郭问,动了没?
“看你想哪去了,”唐妥说,“老郭你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操心这个。”
“那当然得操心。一,这是兄弟你的事,二,现在不操这心,过两年一把年纪了,见了漂亮姑娘连点想法都没了,那多悲惨。”
“说实话,年轻漂亮啥的我还真没怎么上心。我帮她,主要是因为她那老男朋友出走的地方。就是那破体育场,当年我一到晚上就在那里出没。谈恋爱。”
“那一定是初恋。而且被人踹了。”
“老郭,你在房产公司真是屈才了,应该去大学带心理学博上”
老郭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我也就多离了几次婚。老郭是个神人,整天乐呵呵的,哪天不高兴了那一定是离婚了,十年来他马不停蹄地离了五次婚。问题在于,他是跟同一个女人。两人一不高兴就离,一高兴又结,不高兴再离。结了离,离了结,再离再结,把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人都弄烦了,这一次次反复,忙来忙去等于无效劳动。登记处的人跟老郭两口子都熟了,跟他开玩笑,哪怕你换个人离也好啊。老郭就骂他,不厚道啊,我们复婚了我可要说给老婆听的。登记处的人说,你可别,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欢迎再次光临。
的确让老郭说对了,老郭是久病成医。唐妥大四那年喜欢同届政治系的一个女生,女生走读,家在市区,离体育场不远,他每天晚上骑自行车跑到体育场和她约会。两人好得每天晚上都想穿一条裤子,但是两人胆子都小,都在雷池这边磨叽,搞得既痴迷又痛苦,每天晚上都在体育场耗到半夜。唐妥先把女孩送回家,再骑车拼命往学校赶。那时候他们师范大学管得严,熄灯后宿舍区的大门就锁上,幸好靠近操场一边的铁栅栏围墙上有根一头脱焊的铁条,一掰就闪出个空当,侧侧身也能挤进去,唐妥每次从体育场回来都得钻这个空当。有一回正钻着,被打着手电的六号楼的门卫老头抓到了。老头用灯光直直地盯住唐妥,说,那是一个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句话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段子在学校里流传开来,很多同学一见到唐妥就说,那是一个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只是唐妥初恋史中一个悲壮的小细节,还有很多细节可以说明他为什么对体育场如此心领神会。比如,为了谈恋爱,他的毕业论文因为写得仓促潦草差点被导师毙掉,不是写得不好,而是没达到导师的预期。在他导师看来,唐妥完全可以写出更好的论文。这还不算。因为女孩父母反对,他们约会的时间越来越少,女孩晚上出不了门,唐妥一个人在体育场孤零零地坐到半夜,然
后凄凉地回到学校。更可气的是,女孩父母最后找到学校领导,说了一通他的坏话,甚至要求学校将唐妥开除。当然不可能开除,但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唐妥毕业后没能留在海陵,市环保局已经决定录用他,到了政审提档案的时候突然决定不要了,系领导跟他说,这里有文章,认了吧。不认也得认,搞得唐妥匆忙回老家的小城当了名中学教师。然后他才知道,女孩她老爹在海陵是个相当的人物,老人家对女儿的一生自有其更好的规划。他的爱情最后是不了了之。不见面不通音讯,他听说女孩最后进了市委宣传部。
唐妥也觉得自己的初恋实在是很落俗套,但有什么办法呢。世间的失败爱情无非那几种模式,哪一种最终都免不了似曾相识。可是肠子都跟着打结的难过是唐妥自己的,毕业离校的那几天,和同学们喝完酒他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体育场,坐到空荡荡的后半夜才回来,觉得自己也空空荡荡,然后一路空空荡荡地淌眼泪。他觉得应该把体育场给记住了,就各个角落走,看。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将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以为体育场就是他的一个终点了。所以他要痛彻骨髓地记住。当然,后来的生活一直在变,神仙都预料不到,谁会想到他能从那个小城的中学里辞职,去南京,又来北京,在一家房产中介公司的一个分店里帮别人买房子、卖房子,租进和租出房子。
他决定认真帮助居延,主要是因为那个破体育场。那是他们的接头暗号。两个沦落人相遇他乡,相互跟对方说:我来这里是因为那个体育场。够了,别的什么理由都不需要了。
3
安置好居延,唐妥去了趟青岛,参加表弟的婚礼。回来后支晓虹就数点他:“妥啊,你那老乡头脑有问题。”唐妥一愣,以为居延影响了她的生活,且听支晓虹继续,“找什么找?明摆着那丫胡什么不想跟她过了才把自己弄丢的,找到了有屁用?还丢!”
这几天,支晓虹迅速把自己弄成居延的闺中密友。居延的确也单纯,三两句体己话就愿意轻信别人。凭支晓虹的外交能力,用睡前醒后的那点时间足够将她们的聊天深入下去,基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支晓虹的结论是:如果胡方域不是死掉了,那一定是自己主动人间蒸发的。都蒸发了,还不明白吗?她认为胡方域跟小眼镜一样,男人都是他妈的一路货。她就是站在居延跟前的一面活生生的镜子,可居延就是不明白。要命,女人都傻,没见傻成这样的。
支晓虹显然没能从自己失恋的不幸中脱出身来。但你得承认,她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太平盛世,一个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察都没招,还能说明什么问题。
“就算那丫胡什么不是跟哪个小妖精私奔,”支晓虹又说,“也没这么找人的。指望马路上俩人迎面碰上,玩传奇哪!”
“那支解的高见是?”唐妥问。
“扔掉那男的别管了,”老郭插一嘴,“跟咱唐妥过拉倒。”
支晓虹拍一下老郭肩膀说:“我看可以。咱俩想到一块去了,耶!”然后暧昧地跟唐妥说,“妥啊,那娘们皮肤可是一等一啊,我都想上去摸一把。”
他们经常这样开他玩笑,只要有年轻漂亮的女孩来店里,等人家一走,他们俩就在口头上为唐妥乱点鸳鸯谱,好像唐妥害了多大的饥荒。唐妥也习惯了,笑笑就过去了,反正都不当真。但这次唐妥脸有点红,毕竟居延从海陵来,做支晓虹的邻居也跟他有关系,不是过去玩笑中的那种冰凉的顾客,红一下也就过去了。唐妥解嘲说,同志们,我唐妥也是有过女朋友的。
支晓虹说:“对,把这事都忘了,咱们妥儿有过三个女朋友呢。”
老郭说:“这不是为他操心第四个嘛。”
正开玩笑,居延在玻璃门外敲了两下,可以进来吗?支晓虹一个劲儿地招手。进进进。居延进来对大家点头笑,然后问唐妥:“中午能请你帮个忙吗?”
老郭替他回答了,没问题。唐妥只好点头。本来他想趁机眯一会儿,坐了一夜的车,现在直犯迷糊。
午饭后唐妥硬撑着在电脑上玩“连连看”,等居延来找。十二点一刻,居延急匆匆地来了,叫上唐妥就往人民大学走。问她也不说,直接进了人大的照相馆。居延跟摄影师说,可以照了。摄影师让他们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在镜头后指挥,靠紧点,再紧点,对,笑一下,亲热一点,像平常一样。唐妥的脖子还是硬的,发现居延已经把脑袋侧到他肩膀上头了。闪光灯亮了一下,摄影师说,搞定。唐妥心里毛茸茸的感觉还没消退,已经有人帮着把照片打印出来了。居延在照片上轻轻地笑,唐妥发现自己也在笑,一脸僵硬的幸福。即便如此,唐妥还是觉得自己照得还行,对得起摄影师和八百万像素的机器。可是,这是为什么?
居延已经出了门。唐妥跟上,在人大的校园里迅速地走。很难相信居延能把路走得这么快。他们来到一间复印室,居延掏出一张纸,把照片粘在那页纸下方的空白处,跟复印的女孩说:“五百份。”唐妥看清楚那是张“寻人启事”,寻胡方域,纸页的右上方有他的二寸免冠照。五百张“寻人启事”正哗啦哗啦从一体复印机里吐出来,两男一女的脸复印得都很清晰。唐妥终于忍不住,这成了什么事。
“晓虹姐说,他可能不想要我了,”居延盯着“寻人启事”说,“我不信。如果他还想着我,见到这照片一定会找我的。”
唐妥明白了,他不尴不尬地把脸放在她旁边就是帮忙装成一瓶醋,让胡方域尝到点滋味。她以为男人扛不住二两酸?太荒诞了。简直可笑。越发觉得支晓虹说得对,都能弃你而去了还在乎这点酸?
“你生气了?”居延无辜地扑闪着两只大眼睛,“我知道他是不会不要我的,他一定是遇到事想不通才走丢的。看到照片他就会回来找我,他一直都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她看见唐妥手插口袋一直吧嗒嘴,开始看自己的脚尖,半天才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再找别人。”
唐妥心一横,就当陪她过家家了。这个忙他若不帮,怕是没有谁会头脑发热借张脸给她用。幸亏女朋友跟他散伙了,要不看见这“启事”也得跟他散。在他的经验里,这种匪夷所思的女孩还是头一回碰到。想想又觉得正常,那个姓胡的男人也够莫名其妙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黑碗打酱油,对色了。
第二天唐妥的手机响个不停,不是电话就是短信,争相说他们看见他的结婚照了:老婆挺漂亮嘛。啥时候办喜事啊,都登记了也不吭一声,太不哥们了,什么时候可以瞻仰一下嫂子或者弟妹啊;那戴眼镜的男的是你大舅子吗。好日子总算开始了。等等。几十号人前来慰问,唐妥都不知道自己在北京竟然还认识了这么多人。他一遍遍地向朋友们解释,他不过是帮朋友个忙,就是个劣质花瓶,可没人相信。帮忙帮到电线杆子上、天桥上、楼道口、公交车站、大学里的海报栏,这个人情不是一般的大啊。就连前女朋友也发了条意味深长的短信,说:挺快的嘛!!!!!!标点符号比汉字还多两个。唐妥都懵了,这家家过大了,前女朋友住回龙观,是在家办公的时髦SOHO,她都知道了,可见已经大白于天下了。他咬牙切齿地给居延打电话,她正在朝阳区张贴“寻人启事”。听说那么多人看到了启事。开心地说:
“太好了,方域一定也会看到的,谢谢你啊唐妥,我还得继续
贴。”
然后就挂了,一点都没听出唐妥的声音都变成铁青色了。气得唐妥直跺脚。老郭和支晓虹在旁边忙活,一脸坏笑。唐妥逮了空上网,想把那个罪魁祸首的朋友骂一顿,刚登录QQ。朋友发过来一张图片,还是那个启事。胡方域板着脸,他和居延笑眯眯地把脑袋扎一块。朋友接着发过来一句话:兄弟,够快的,过去咋没看出来呢。附一个两只眼都变成红心、嘴角口水直流的色咪咪的表情符号。也就是说,居延带着他已经进军网络了。一场浩大的海陆空立体战。唐妥绝望地关了QQ,世道乱了。
老郭幸灾乐祸地说:“兄弟,往好里想,你俩要真成了,结婚照都省了。”
“都跟你似的,脸老皮厚。”支晓虹说,“结多少次婚用的还是同一张结婚照。妥啊,那启事我也看了,起码没打上你名字吧。”
唐妥一想,没错,的确没自己的名字。总算保全了一点贞操,不幸中的万幸了。跟着出了口长气。
4
等居延向他道歉时,唐妥火气早消了。一是唐妥性格如此,过了就忘了。二是他前两天接了个打错的电话,他说他不是武冰,对方不信,那你是谁?唐妥。唐妥是谁?没听说过。这也是常有的事,但唐妥就想进去了,妈的,没人知道你是唐妥,还理直气壮地报出家门,你以为你是谁啊。然后想到居延的“寻人启事”,实在没必要惊慌失措。不就借张脸么。多大的事。就算名字打上去也没什么,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居延也不容易,一张张贴出来,一次次往网上发,换了自己女朋友丢了,他未必能千里迢迢地来忙活。
居延说:“我请你们吃饭。”
距照相那天已经一周,很多人见到了那张“寻人启事”,这两天已经没人再向唐妥通报他曾被瞻仰过。这说明认识唐妥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但是胡方域杳无音讯。居延依然说,她谢谢大家,在支晓虹的房子里亲自下厨,请唐妥、支晓虹和老郭吃饭。
手艺不错。他们都吃出来了,尤其红烧和清炒两种。该浓酽的麻辣香醇,该清淡的松脆清明。唐妥他们三人在北京呆久了,都染上了一口麻辣,吃得丢了半条舌头,就好奇居延生活在海陵,居然也麻辣得如此地道。居延腼腆地笑笑说:
“他喜欢麻辣。”
为了胡方域对辣椒和花椒的嗜好,她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学习川菜,厨房的墙上贴满了从网上下载的菜谱,办公桌抽屉里也放着两本书,没事了就翻出来溜一眼。她是南方人,过去沾了麻辣就跳脚,现在若去重庆和成都,吃遍一条街都不会有问题。热热闹闹的饭桌上慢慢就静下来,大家突然发现胡方域走丢对居延来说是件多痛苦的事了。两分钟之前还觉得居延千里寻准夫挺好玩,甚至荒谬和滑稽。看来凡事只要你干得认真,都能够生出足够的悲剧感来。
支晓虹咬着筷子问:“你要找到什么时候?”
“找到他走到我跟前,说,我们回家。”
她在一所中学教书,碰上了他也去上班,下了课她就在办公室里等他,等他站在门口敲敲门,说我们回家。她习惯了。她的中学跟他的大学相距不远,都上班的那一天,他们只骑一辆电动车。当然这是在居延离开工作单位之前。从去年开始,胡方域觉得两个人都忙,家里就荒了,也不缺那几个钱,就让居延办了停薪留职。居延有点合不得,但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就回家做了全职准太太。胡方域课不多,但学问做得辛苦,的确也需要一个人专门伺候。
“有希望么?”老郭说完了才觉得自己不厚道。
“只要我在找,就有希望。”
唐妥没说话,只在心里摇摇头。虽然居延的回答坚决得如同格言,但如果胡方域根本就不在北京,或者打死也不愿意露头。前提都没了,哪来的希望?这相当有可能。太有可能了。唐妥觉得他这辈子最大的美德之一就是,不相信奇迹。但是居延的信心像只防风的打火机,慢慢地又把饭桌上烤热了。大家换了个方向继续聊。
就说到了拉郎配借唐妥做花瓶。居延再次道歉,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她进苏州桥北边的大洋百货里买手机充值卡,旁边是拍大头贴的摊位。一个女孩挑了几个大头贴相框,拍的时候发现有个相框太大,一个人根本填不满,问了老板才知道那是两个人合影的相框,当然大。女孩就拉了一个正挑旅行包的陌生男孩来填空。男孩说,你朋友吃醋咋办?女孩气呼呼地说,酸死他,让他不陪我!居延觉得倒可以借鉴一下,胡方域能吃麻辣也能吃醋。谁知道还是没效果。居延说,一定是他没看到。
“要是他还念着你,不用找也会回头。”支晓虹还守着她的老逻辑。
“我一定得找到他,”居延把茶杯转来转去,“没有他,我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没他怎么就不行?一个人有这么重要么?”唐妥说。
“人家感情深呗。太感动了,”老郭吃了辣椒似的嘶嘶啦啦直吸气,“以后不能再离了。”
唐妥的疑问得到支晓虹的附和。支晓虹没离过婚,但她前后谈过不下八个男朋友,不知怎么就好上了,一不留神又分了,马不停蹄地花前月下,因此十八岁以后的生活格外充实。分多了就没感觉了,所以也不觉得哪个人有多重要。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死了一半地球照样转。
居延小声说:“我都明白。”就不往下说了。倒是老郭有了某种优越感,喝着居延的啤酒数落唐妥和支晓虹:“你们哪,一个字,俗!”
支晓虹赶紧摸胳膊,这是他们俩习惯性的斗嘴,呀呀,老郭你看,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都是你给疹的。
一通大笑。接着说正经事,怎么找更有效率。说来说去无非那老三篇,不过就是再来一遍,往细节上落实:人工找,在街头和网络上发寻人启事-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比如《北京晚报》和《新京报》等;报警,让警察帮忙。后来唐妥又想出一个,发动连锁的兄弟店面一起帮忙,在每家房产中介的房源信息张贴栏里贴上一份寻人启事,多一个人看见就多一分希望。这事有点难度,得支晓虹和老郭一起上。支晓虹拿下公司最高领导,让他同意加一份寻人启事;老郭是本店店长,负责把兄弟店长搞定,务必认真帮这个忙。至于唐妥自己,他住在北大西门外,每天上班前坚持到北大和清华贴一圈启事。
就这么定了。第二天也就办成了。
难度最大的是支晓虹,她亲自跑到公司总部,先是磨了半天副总,副总不敢点头,因为这事说小是小,说大也大,一堆房源信息里猛不丁蹦出个寻人启事,实在有点怪异,影响公司形象。支晓虹只好又去磨正总,把居延都上升到了现代孟姜女的高度。孟姜女起码还明确知道老公在长城工地上,居延根本不能确信她男朋友是否在北京,帮一个弱女子胜造七级浮屠啊。而且,换个思路想,一张扎眼的寻人启事恰恰说明我们公司仁爱义气,这是免费的广告呢。支晓虹没想到自己的口才这么好,把自己都感动得鼻涕眼泪一大把。老总扛不住支晓虹不停地抽他办公桌上的抽取式纸巾,就答应了。
回到店里,支晓虹趾高气扬地一挥手:统统拿下。晚上到了住处,她沉痛地对居延说,不容易啊,为了你我差点跟我们老总上床了。居延心眼实,看不出来她在开玩笑,答应一定好好再烧一桌川菜请他们吃。
唐妥的工作最简单,也最繁琐,每天都要往北大清华跑。启事上依然有他貌似幸福的脸,张贴进海报栏时常有学生惊异地发现,照片上那个面带微笑的男人好像跟贴启事的人很像啊,就勾过头来看他。唐妥笑笑说,是我。习惯就好了,就像每天他得早起四十分钟,开始困得眼睛睁不开,几天也就习惯了。
《北京晚报》和《新京报》分别刊登了“寻人启事”,间隔三天。启事见报的那两天,唐妥都有点神经质了,一看见别人在看报纸,就下意识地去瞅他们看的是否是刊有启事的那版。若是,就继续看人家眼光落在哪里;如果不是,他就会失望得干着急,恨不得直接上去指明方向。就那么小豆腐块大的方框,淹没在众多广告和别的信息里,唐妥心底里对它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作为一个资深的报纸读者,很多年来他都没想过要把眼光偶尔放到那个嘈杂拥挤的地方。
二十二天过去,北京如常。居延早出晚归,回来时依然是孤身一人,当她站在房产中介的店门口时,唐妥、支晓虹和老郭一起对她无奈地摇摇头。所有的信息出去后再没有回声。那天傍晚,天挺冷,居延站在店门口,隔着玻璃门对唐妥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5
这是北京的十二月底,风把居延的呢子长裙吹斜了。衣服是她到北京现买的,短皮靴上的两个小绒球摇摇晃晃,脚很小。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唐妥拉开门问:“没希望?”
“积蓄不多了。”
冬天黑得早,五点刚过北京就影影绰绰。支晓虹带客户去看房子了,老郭在电话里通知客户房源情况。唐妥小声跟老郭说,他去复印,就跟了居延去了她的住处。暖和的地方好说话。
居延的房间收拾得清爽温馨,床头柜上摆着她和胡方域的合影。胡方域脸瘦长,下巴尖得好比左右两刀利索地砍出来的,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搞哲学的。在唐妥的想象里,哲学副教授也应该是这副尊容。居延就圆润多了。这样的前中学语文老师一定招学生喜欢,长得就有亲和力。唐妥把合影的相夹拿起来,他记得上次没有这张照片。
“看什么呢?”居延给他端了一杯茶。
唐妥放下相夹,说的跟内心的感觉完全相反:“挺有夫妻相的。”
“我怕挺不住了,”居延说,“卡里的钱越来越少。”
正说着,手机响了,是居延的父亲。唐妥在旁边听得很清楚,老爷子态度坚硬,一分钱没有,赶快回来!挂了电话居延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在她预料之中。唐妥早就知道她父母一直不支持她来北京。唐妥说,要不给你妈再好好说说?当妈的心都软。居延摇摇头,他爸总算对搞哲学的还存着两分敬畏,她妈更难缠,她才不管什么哲学理学,对准女婿就没有过好脸。她妈从开始就极力反对她和胡方域在一起。她停薪留职她妈更反对,没了经济来源,等于自己主动把脑袋系到别人的裤腰带上,随别人摆布。男人没一个靠得住,胡方域这样的。尤其靠不住。居延说,在家我理财。她妈说,屁,你以为你都抓到手了?胡方域失踪之后,她妈说,看看,没说错吧,他要没有小金库,出门喝风啊。
“我妈信不过他。他是我老师,比我大那么多。还没离婚就跟我在一起。可是他的工资卡的确在我这里。不过现在也要空了。我知道爸妈错怪他了。”
哦。唐妥又去看胡方域,他的眼光从黑框眼镜后面冰凉地直着出来。唐妥和居延念的不是一个大学,没领略过胡方域老师优美雄辩的口才,连胡老师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但是居延说,胡方域在他们学校尽人皆知,张嘴就是一篇美文,所以中文系的很多学生都跑哲学系去听他的课。居延是众多旁听中的一个,她会早早地去阶梯教室占第一排的座位,在最近的位置上感受胡老师让人绝望的才华。她喜欢胡方域讲课时五指张开不停翻转的手势,他引经据典无视讲稿,从黑格尔说到莎士比亚,从王阳明说到帕斯捷尔纳克到北岛到《春江花月夜》,既是思想的盛宴也是修辞的杂技,听得大二女生居延常常忘了记笔记。
刚进大三,她继续旁听胡方域的课。有一天下课,她和女同学一起去校门口买零食,聊起找男朋友的标准,她语出惊人,要找就找胡方域那样的。正好胡方域骑着辆破自行车从旁边经过,听见了,跳下车,当着众同学的面热烈地表扬了居延,他说好,有追求。搞得居延一个大花脸。当时他还不知道居延的名字,不过很快就知道了。下一次课,居延不好意思坐第一排,换到了中间位置的靠近过道的一个位子。课间休息胡方域走到她旁边,拿起她的笔记本看了看,指着她名字问,复姓吗?居延说不是。胡方域说,想起了“呼延”。那是个复姓。
事情好像就此拐了个弯,朝着两人都从来没想过的方向加速度发展。居延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有意无意地看着胡方域就走神,她也经常看见胡方域上课时抽空就往她这里瞟,两个人目光交交错错又躲躲闪闪。大三上学期最后一节课,胡方域下了课走到她面前,说,你要的书。她从来没向他要过书,也没借过,甚至课间对话都没有超过三个回合。但她心领神会地接过书,慌忙地装进包里。出了教室她跟同学说要去厕所,她把自己关在挡板后头拿出书。胡方域剐出的一本学术随笔,印数三千册,里面夹一张纸条,写着:如果你觉得课上得不好,请跟我讲。然后是一串电话号码。她从厕所出来,和同学一路聊回宿舍去,同学说,居延你今天话有点多啊。她悚然一惊,说,这不快放假了嘛,高兴。
犹豫了好几天,离校的前一天晚上她还是给胡方域打了电话,她颤颤巍巍地说,胡老师。胡方域十分家常地说,有空喝个茶吧,之乎者也,七点。“之乎者也”是个茶馆名。像个建议,又由不得你推辞。居延去了。那天晚上过了十点,她就被一个已婚男人抱在了怀里。那男人对她说,像做梦一样。她听了也像做梦一样,觉得相当幸福。
开了头就刹不住车,一个假期虽然除了电话没什么大动作,但开了学全补回来了。一而再,再而三,三至不竭。所有的师生恋大概都一个套路。开学的第一周里,她就是他的人了。她什么都不敢说,不敢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但还是被他老婆知道了,要到学校来闹,被他压下去了。胡方域总是有办法。他做什么事都有计划有步骤,睡觉的时候头脑都清醒。他跟居延说,这事你别管了,念你的书,毕业了再说。居延也就心安理得地等待毕业,课外时间去胡方域指定的地点幽会。幽会地点像胡方域的逻辑一样稳妥安全。父母知道这件事后,要死要活不答应,胡方域说,这事你也别管了,我来。她都不知道胡方域究竟是如何摆平这些事的,尽管到她毕业时他依然没离成婚,父母依然严重反对,但生活基本上风平浪静,没人给她找麻烦,甚至到毕业为止,同学们也不知道她正和一个已婚的老师谈恋爱。
当然,后来他离了,他们住在一起。胡方域说,等他评上教授就结婚。居延说好,她听他的,一直听他的。就像胡方域说的:听我的没错。居延慢慢习惯了,她喜欢听自己男人胸有成竹地说:这事你别管了。他能把所有事情都搞定,生活规划、人情来往、工作方向,统统搞定。她没什么需要自主和反对的,因为他总是很有道
理,那些道理强大得让她觉得自己的任何反对都不可能是正确的。这些年都是这样,她在他预设好的生活轨道上过日子,她只负责最小意义上的那个“生活”。很好。她过得很好。有如此精确的指南针,她慢慢地就把自己的那点对生活的方向感给忘了。没必要。
现在的问题是,他丢了。如果不是“出了事”,居延猜测是和没评上教授有关。系里远比他水平次的人评上了,他没有。更要命的是,他觉得那些人根本就不配和他一起坐而论道。以他的水平,理当出入北大清华。
“真不会有,别的女人?”唐妥又问出他们店里一直不放心的俗问题。
“不会。”居延相当有把握。
唐妥想想也是,凭胡方域对居延生活的掌控能力,有了第三者也不至于私奔。然后就想到武侠小说上常有的走火入魔。高级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唐妥没经验,搞不清深浅,没准是胡方域想事想得偏执,没头没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那丢起来就容易了。但这话不能说。
“还找么?”见居延半天没说话,唐妥就说,“先用我的。”
居延还想再挺挺,半途而废她说不定会后悔一辈子。她也不愿意用唐妥的钱,大家都不容易,也不是长久之计。最好的办法是找份临时工,可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除了教书和过日子,这些年她没有学习任何别的技能的机会。在胡方域的规划里,等他评上教授,有了孩子,她这辈子好好相夫教子就可以了。
只能找找看,北京这么大,一个临时工应该不成问题。说干就干,唐妥拿出手机给朋友们群发短信,让哥们都帮着想想办法。
6
两天后就有朋友招呼,朋友的朋友搞了个文化公司,缺个机动秘书。唐妥没弄懂何为“机动”秘书,怀疑是“机要”,被没学问的朋友说岔了,带着居延去那公司。按地址走,总觉得走错了,他们进了西苑附近一栋破旧的居民楼,大白天的楼道里黑灯瞎火,照明灯也坏了。敲完门,伸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上半身。唐妥说:“吴总吗?应聘机要秘书的。”
吴总把下半身也移过来,纠正说:“是机动秘书。请进。”
一居室潦草改造成的办公室,客厅的墙上挂着公司牌子。业务范围包括:国内外动漫发行,代理与制作,电视台、报纸、杂志、网络等多媒体发行-卡通、商标业务开发与授权,授权产品包括包装纸和硬纸盒、塑料制品以及各种服装、装饰材料、球类、学生用品、粘贴画、厨具、书刊、玩具、食品等。唐妥把这段文字反复看了三遍,还是没能理清个中关系。如果不是表达上出了问题,那一定是该公司业务高端他不明白,他对动漫啥的确实也一头雾水。吴总解释,所谓机动秘书,就是不需要每天都上班,有活就干,没活就在家歇着,工资嘛,干活时才有钱。
“相当于小时工?”唐妥说。
“不能这么说,”吴总说,“主要是这会儿是业务淡季,熬过去了,好日子就来了。十个八个人都得忙得跌跌爬爬。”
“那现在几个人?”居延谨慎地问。
吴总用下巴指指自己,又指指居延。唐妥以为他还会再指一个地方,他却把手塞口袋里了,半天摸出一根皱巴巴的中南海香烟来。很可能是最后一根,唐妥只好说自己从来不抽烟。“我们要简洁高效,”吴总说,“建设节约型社会嘛。”
“那面试需要什么程序?”
“已经面试过了。明天就有单业务,上午八点上班。简洁高效嘛。”
唐妥和居延面面相觑出了该公司。两人都犯嘀咕,像个骗局啊。唐妥给他朋友打电话,朋友说,放心,那哥们人品还是说得过去的。他过去给央视倒腾过动画片,赔了,只好挣点鸡零狗碎的小钱了。唐妥还是不放心,居延说先干着吧,闲着也是闲着。
连着几天居延被使唤得团团转。先是跟着吴总去河北一家小印刷厂谈一本书,有人花钱委托他们公司出书,吴总赚其中的差价。接着是接了一单印名片的活儿,居延负责在一家打印店里监督;再有就是跟着吴总去给别人拍结婚录像,从大清早忙到闹洞房结束,那洞房闹的,每个节目都围着下半身转,居延都不好意思看;还跟吴总去竞过一次标,打算承办一台大型社区演出,吴总跟人家谈得嘴角冒泡还是没竞下来,气得吴总大骂,这帮混蛋当官的,口袋都胀破了还要那么高的回扣。接下来几天啥活儿都没有,吴总说,先回家歇几天吧。
居延消停下来才觉得累,一觉睡到吃午饭。她算了算,除去吃喝,平均下来一天赚五十。这个数有点寒碜。支晓虹把唐妥骂了一顿,忙得跟陀螺似的才这点,你怎么给找的工作。唐妥很冤枉,北京这破地方,满地都是钱,但不是什么人弯腰都能捡到的。
“我觉得她在这儿干耗着不是个事。”老郭忧心忡忡地说,“苦海无边,回头才是岸哪。”
支晓虹说:“我一直都劝她回去。一个臭男人,他妈的也配!”
他们正忙里偷闲热烈地讨论,居延来了。她说:“我想回去一趟。”这很正常,但是大家还是吃了一惊。居延说,“趁着手头的钱还够路费。”唐妥他们不知道她已穷到了这个地步。
夜里北京下了雪,飘飘扬扬到第二天晚上才停,唐妥送居延去火车站坐晚上十点零二分的火车。空气清冷,公交车开得慢,马路两边万家灯火。唐妥问她还回来么?居延答非所问。说那几天她也没闲着,一有空就找地方贴“寻人启事”。她说,我把启事都贴到河北了,为什么还不让我找到?唐妥一歪头看见她满脸都是眼泪。居延像自言自语接着说,找了一天回来,我心里就空荡荡地害怕,那感觉就像过桥的时候,怕前面的桥忽然断了。唐妥递给她纸巾,说:
“回去呆几天再回来。”
八天后的上午九点,唐妥看见门口站着居延,长过膝盖的白羽绒服,围巾金黄。从她走的第二天他就习惯性地往门口看,终于看见了。唐妥去开门的时候,撞到了办公桌的桌角上。
中午在“大瓦罐”聚餐,唐妥主动要求请客。他们都想知道这几天居延干了些什么。胡方域依然没有音讯。因为钱,居延回了一趟父母家。为了让女儿断了念想,老两口咬牙切齿地不给一分钱,僵临走的时候母亲还是偷偷地塞了两千块钱在她包里。这两千块钱让居延回海陵的车上掉了一路的眼泪。她去了停薪留职的学校,想从那里借些钱,领导一口回了,别说借钱,就是现在她要回来教书都有麻烦,她留下的坑由新调来的老师填上了,没位置了。也就是说,她基本上不算那学校的人了。
“众叛亲离了。”居延说,“众叛亲离好。”
“有我们。”唐妥说,“喝酒。”
7
找到新工作之前,居延决定还去做那个机动秘书。可吴总那边动静越来越少,一月中旬了,离春节越来越近,他那一个人的小公司能干的活儿实在不多。居延挣到的那点钱仅够印制“寻人启事”的单子。唐妥和支晓虹他们也在帮着找,没有合适的,或者说没有他们认为合适的。电梯工他们瞧不上;钟点工也不合适;倒是一个兄弟店面需要人,公司又要求签长期合同。居延不想麻烦他们,可又不得不麻烦,她的情绪低落以致痛恨自己的没用。正值严冬,出了屋冷风就扇人耳光,树干光秃,高楼和马路形容枯槁,居延走在路上像无家可归。来北京很多天了,寻找胡方域的坚定古
怪的信心和激情一直充满全身,陡然就瘪下去。她在傍晚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只好在天桥的台阶上坐下。一个乞丐经过,向她伸出手,她给了三块钱。一会儿又来一个,她又掏出五块钱。第三个乞丐经过时,她翻遍了口袋也没找到一分钱。早上带出来的钱都用光了。她对乞丐摆摆手,天黑了。
最后还是居延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老本行,教书。
起因是她收到一条广告短信。某假期学校寒假招收课外补习班,欢迎报名云云。既然招学生,一定需要老师,居延就硬着头皮去报名地点打听。之所以蓄了半天的勇气,是因为这么多年如此大事都是胡方域的范围,她独立面对的已经是事情的结果了。她胆怯地问是否需要老师,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说,哪个学校的?她说外地的。那人说,那就算了。居延说,我可以和北京的老师一样完成教学任务。那人转了一下眼珠子,说,这课可是要上到年根的。没问题。那人就去打电话,回来时说,先试讲。居延就在那间狭窄的报名房间里对着两个工作人员讲起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十五分钟后,像头头的那人一挥手,定了。一个小时两百块钱,税另算。居延赶紧点头。这个庞大的数字。
独立找到如此好的工作居延十分开心,向唐妥他们汇报的时候兴奋得都有点难为情了。“终于做成了一件事。”她说。坚持让大家再品尝一次她的川菜。
第一堂课备得很认真,课上得比她预想的也要好。快两年没上讲台了,刚开始讲课还有点紧张,尤其是看见教室后面坐了一堆陪读的家长,脑门子上直冒汗。十分钟之后渐入佳境,声音高亢圆润,思路清明。家长们在点头。工作人员跟她说过,课上得如何,家长的脸色就是指标。这帮家长大多是高级知识分子,一肚子墨水,中学教育不擅长,但好赖是能听出来的。果然,下了课好几个家长夸她的课好。她没想到在陌生的城市里能够得到别人的肯定和夸赞,两年前她的课不也是这么讲的么,为什么丝毫记不起有如此巨大的成就感?回住处的路上她转着脑袋想,总算想起胡方域当年说,中学教育就是个基础教育,跟思想搭不上边。她当时也这么认为,的确,和胡方域的煌煌理论相比,她的工作只是小儿科。但现在不同,居延觉得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了风口上。大风从四面八方来,她挺住了。挺住的感觉很好。
她给唐妥打电话,只说了一句话就哭了。她说:“我还有点用。”
唐妥说:“好,咱们庆祝一下!”
有天上课,刚开讲居延看见唐妥像个神仙似的坐在后面,她想起唐妥今天休息。有这个特殊的听众,那节课讲得稍微有点乱,不过别人看不出来。唐妥说,他从北大过来,顺便长长知识。他夸居延的声音很好听,转身板书时姿势也漂亮。还有啊,你写字的时候小拇指是翘起来的,家长们在私下里说,居老师是个好老师。居延就红了脸,瞎说,他们才不会呢。会的,他们就这么说的,你的课程啥时候讲完?该提前订回家的车票了。一过年,北京去全世界的火车票都难买。
“腊月二十六。”
“没问题,我从公司帮你订。”
腊月二十六课程结束。一天上四小时,所有时间算下来,税后还挣了七千多。这个数让居延直愣。她当然见过更多的钱,但独立一个人在北京能挣下这么多,她还是一下子回不过神来。那感觉就像六岁那年,一个人走夜路去迎从外婆家回来的母亲,竟一口气走了五公里,路两边风声起伏,杂草丛生。事后想着都怕,何等惊险。
结账前一天。工作人员问她,是否愿意接着上,家长的反映很好。课时费有所提高,一小时三百。居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拿到课表才意识到,春节回去的日程要改了。新课上到腊月二十九,休息三天,大年初三接着上。这么一来,唐妥帮忙订的腊月二十七的票得退。她找到唐妥。退票没问题,唐妥来办,只是腊月二十九的火车票可能有点麻烦,公司集体订票已经结束,他这两天去售票点排队试试吧。让居延安心上课。
当天晚上唐妥就去人大的售票网点排队,第二天抽空就溜出去再排队,直到腊月二十七的下午依然没放弃,漫长的队伍一次次排到头,售票员告诉他的都是同一句话:没票。唐妥只好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居延,他晚上的火车回家,没法再去排队了。
“见了鬼了,”唐妥说,“都说每天晚上七点会放一批票,可我每次在七点问他们,总说卖完了。这他妈的整整一火车的票都卖给谁了!”
老郭说:“没听人家说,在北京,过年买张火车票,比他娘的现找个老婆还困难。”
居延安慰起唐妥,没事,这两天她再试试。实在买不到票也无所谓,反正初三还得上课,咱把年过到首都来,也挺好。
唐妥回家了。支晓虹和老郭都回家了。他们放年假。居延上完课就去售票网点排队,永远都是让人绝望的漫长队伍。她听见前头有人嘀咕,现在你到北京大街上转一圈,只要哪个地方有队人像尾巴一样弯弯曲曲地甩出来的,一定是售票点。居延排了六次队,一直到腊月二十九号下午,还是没买到票。一生气,回到住处把整理好的行李打开,我他妈还就不走了!哪儿黄土不埋人。就在北京过了,就不信过的不是年。年前所有课都上完了,她拿到一万块钱。鼓鼓囊囊的一堆现金让她信心倍增,钱难挣都挣下了,还过不了一个年。她给父母打电话,今年不回去了。母亲在电话里难过得哭了,三百六十五天就过这么一个年,你还不回来,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这年怎么过啊。
“别人怎么过我就怎么过,”居廷豪情万丈,“不就个年么!”
8
年三十上午她依然保持了旺盛的斗志,去超市买了一堆年货,鱼、肉、饺子、汤圆,还买了五副对联和一个巨大的中国结。马路上到处是慌慌张张的车辆和行人。都赶着往家跑。居延心想,过个年犯得着如此迫不及待么。她拎着年货慢悠悠回到住处,开始打扫房间。支晓虹的钥匙留给了她,因为电视在她的屋里,居延顺便把支晓虹的房间也打扫了。擦洗收拾完毕,开始贴对联,她把每痢门都打扮得喜气洋洋,客厅的墙上挂着中国结。忙忙碌碌一个白天就过去了。
刚开始做晚饭,唐妥来短信:饺子买了没?
居延回:正煮呢。
唐妥又说:没啥事吧?有就给我信。先拜年了,
居延回:能有啥事?翻过年我就二十七啦。给你和你家人拜年。
回短信时她还想,哼,小看我。饺子煮好,刚送进嘴,遥远处传来隆隆的闷雷声。大冬天不该啊。冷不丁窗外炸响一个东西,五彩的火花照亮了一小截天空。是焰火。跟着就明白远处响的其实是炮仗。窗外的焰火源源不断,像一棵绚丽生长的树。又一声巨响,地板哆嗦一下。玻璃哗哗地响,居延惊得咬到了舌头,钻心的疼,眼眶里刷地就满了。她尝到了血腥味,赶紧回自己房间拿纸巾,一眼瞥见了床头柜上反扣着的合影。擦完床头柜没有及时地摆放好。胡方域还戴着黑框眼睛,目光隐晦平直,下巴如刀削,她向他歪过头去,没心没肺地开着心。她的微笑看起来毫无来由。居延觉得眼睛里满满的东西掉下来,舌头在张开的嘴里感到越来越凉。她赶紧扯了一张纸巾贴到舌头上,心情一下子坏掉了。
世界上鞭炮声四起,仿佛各个角落里都埋伏着一堆炸药。焰火一遍遍照亮窗玻璃,房间里花花绿绿。有小孩在外面欢叫。不是说北京禁放烟花爆竹么。现在到处都在心事重重地响。天黑了,支晓虹房间里的电视正在说春节联欢晚会,节目主持人说,演员们已经吃过盒饭,就等着八点的钟声敲响。居延看着胡方域,这个一声不吭的男人,让她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经历除夕。胡方域也盯着她看,眼光凉飕飕的,她突然意识到,自从上了课,就没再贴过“寻人启事”。也没再去网上的各个论坛发送过。她忙着讲课,精心准备,认真批改学生的练习,忙得一天里难得有几分钟想起他。她用纸巾遮住胡方域,发现自己在照片上整个人都歪了,笑得无依无靠。
整个北京在喧闹,剩下她一个人。居延突然觉得腰软了一下,承受不了体重似的,弯腰驼背地坐到床沿上。难过得肚子里空空荡荡,身上直冒虚汗。唐妥的担心有道理,年就是年,年不是一年中随便的某一天。其他时间她都扛得过去,年不行,她终于有事了。即使能在短短的几天里一个人挣出来一万块钱,她还是有事。她高估了自己。她拿起手机开始拨父母的电话,嘟了一声又挂了,她不想惊动他们。然后她开始写短信,只有三个字:过年好。接着输入号码,刚发送完屏幕就显示发送失败。她输入的竟是胡方域的号。这个号已经过期作废了。但居延连着又往这号里发了三条:你在哪?我是居延。我在北京。
三个“发送失败”。她哭出声来。给唐妥发了一条:我是居延。
唐妥凭直觉看出了四个字里的伤心绝望,立马回信:怎么了?
这时居延已经重新开始吃饺子,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门窗关紧,窗帘拉上。她回:没事。你过年吧。
十秒钟后,唐妥打来电话,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居延说,“我在看电视。”
唐妥说:“听见了,声音很大。你感冒了?”他还听见了居延浓重的鼻音。
“没有。我好好的,在看电视。”
“真没有?”
“你烦不烦?没有就是没有!”就掐了电话。
电话接着又响,还是唐妥。居延觉得对他发脾气有点过分,却也懒得解释,索性将手机关了。
除夕这一夜,居延吃了十个饺子,两个汤圆,两眼盯着电视屏幕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一直看到结束,然后倒头就睡。一夜乱梦如荒草,等于什么梦也没做。第二天上午醒来,晚会里的节目一个都记不起来,包括赵本山的小品,这个猪腰子脸男人上台时戴了那顶卷檐的帽子没有?下床的时候她想,大年初一,哦,今年已经是明年了。
外面的鞭炮声还在响。居延吃过饺子决定出去走走,今年已经是明年。马路上因为冷清显得比平常宽敞很多,那感觉像走在俄罗斯的大街上,路冷着,两边的楼房也冷着,行人很少,车也少,公交车里没几个人。居延从来没见过如此宽敞清静的北京,让她想起在电视上看过的“非典”时期的北京。居延信步乱走,看见一群人从中关村广场出来,手里攥着气球、糖葫芦、羊肉串和糖人,就进了广场。步行街上人都扎堆,逛科技庙会来了。居延沿街走,看见卖吃的,卖玩的、卖手工艺品和科技小玩具,小孩牵着大人的手在人群里钻。居延重点看了剪纸、十字绣和吹糖人。吹糖人的摊子摆在溜风口,手冻得青紫,吹出的猪挺着大肚子,吹出的老鼠尾巴又细又长。居延一直看完他吹遍十二生肖。
逛完庙会接着逛商场,晚上去海淀剧院看了两场电影,居延要把今天彻底地打发掉。回到楼下已经午夜,刷门卡时黑暗处突然站起来一个人,把居延吓一跳。那人说:“居延。”
是唐妥。他在这里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天没亮他就起床去赶车,早上七点到车站,先坐汽车,再坐火车,又坐汽车,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把他累坏了。本来站在这里等的,站着站着人就贴着墙往下滑,依墙睡着了。“你怎么不开手机?”他说话直哆嗦。
“忘了。”居延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还关着。“我想没人找我。你怎么来了?”
“怕你出事。”
进了房间,居延发现唐妥的手冻得跟吹糖人师傅一样青紫。“你的手。”居延说,伸手握住了。“手套呢?”
追火车时丢了。买到火车票时检票已经结束,等他跑到站台,火车已经启动,幸好最后一个车门还没关,乘务员对他喊,快点跑。他就拼命跑,大行李包在身体右侧甩来甩去,他跑得像拧麻花,总算在火车加速之前跳上了车。乘务员说,你东西丢了。唐妥把头伸出车门往后看,两只手套从口袋里掉出来,落在远处的站台上。
“我能出什么事,”居延说。她既感动又委屈,把唐妥的手拉到自己的热乎乎的脖子里焐着,脑袋就靠到了唐妥的下巴上。“你说,我能有什么事?”
唐妥抽出手一把抱住她,“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就是担心。我妈都说,你不容易。”
我不容易。我有什么不容易。居延还要再说,嘴被唐妥堵上了。
那天晚上唐妥没回自己住处。第二天早上他在居延的床上睁开眼,居延已经起来了,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抽着烟发呆。唐妥看见自己的衣服按顺序搭在床边的椅背上,最上面是贴身的保暖内衣,他在保暖内衣下面找到了内裤。床头柜上除了一盏蓝色台灯,什么都没有。唐妥一声不吭穿衣服,生怕弄出点动静把大年初二的早上给惊动了。远近都有鞭炮声。他穿好衣服走到居延跟前,说:“起了?”
居延没看他,掐灭烟,竭力用开心的声音说:“我们煮饺子吃!”
唐妥刷牙洗脸,直到坐在饭桌前两人都没说话。只是低头吃。闷声大发财。吃到一半,唐妥终于忍不住说:“那天,我看到一个人,有点像他。”
“谁?”
“在北大。人很多,我骑得快,一闪就过去了。”
“什么时候?”居延一下子站起来。
“就是,听你课那天。”唐妥看她站起来,结巴了。“可能不是。”
“你为什么不早说!”居延的声音高了八度。
“我想可能看错了。我是回头找了,没找到。我就想,看花眼了。”
“看花眼了你为什么还跟我说?”居延突然像炸了毛的母兽,筷子摔到饭桌上。她在饭桌前足足站了两分钟,然后去开门,开完门又去拎唐妥的包,一把扔到了门外。唐妥站起来,本能地朝支晓虹的房间里躲,居延抓住他胳膊往外拽,“你走!”她喊,眼泪哗哗地往下掉。“你走!”硬生生把唐妥推出了门外,砰地关上了门。
“对不起,居延,”唐妥又结巴了。“我真的回去找了。真的没找到。”
“你走!”
唐妥呆呆地站在门口,旁边的人家开门露出个脑袋,看一眼又把门关上了。居延贴在门上的对联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上联是:吉者福善之事;下联是:祥者嘉庆之征;横批:吉祥如意。唐妥想,这对联很不工整。现在的对联越来越没学问了。他拎起包,隔着门又对居延说了声对不起,接下来顺势应该说“我不是故意的”,他没说,生生咽了回去。他又开始问自己,真看见了么?他不敢确定。这么多天他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了。
9
一直到大年初五居延都不回短信。唐妥发了不下一百条,除了道歉对不起就是解释。他不敢去居延的住处找她。初五下午他决定见她,因
为晚上支晓虹就该回来了,明天初六,他们要上班。居延进了课堂,看见唐妥坐在后面,嗓子一阵发干,一口气喝下了半杯水才开始讲课。
下了课居延转身就走。唐妥追上去,想说对不起,居延已经进了教员休息室。他不好再追进去了,就拐进了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冒充某个学生的叔叔,有一搭没一搭和人聊起天来。唐妥了解到,他们这种学校属于社会办学,面向整个北京市,有同步班、提高班和冲刺班,还有单科班、特色班和竞赛班。反正品种繁多。也就是说,这学校可以一年四季地办下去。聊完了,唐妥最后说,这样好。他从办公室出来,居延的课散了,人已经走了。
因为年还没彻底过完,第二天他们上班也找不到事干,三个人敞开了吹牛。老郭说他跟老婆回江西老家过年,七大姑八大姨轮番喝酒,差点喝成植物人。支晓虹说她在火车上遇到贵人,主动跟她调换卧铺,她受不了上铺的空调,一帅哥见义勇为,把下铺换给了她。唐妥心事重重地说,一个哥们来讨对策,他得罪了女朋友,说了一周的对不起也无济于事,咋办?
老郭说:“跟他说,霸王硬上弓,下了床啥病都治好了。”
“俗!”支晓虹很不屑,“老郭你白离了多少次婚。对女人还是一窍不通。难怪没事就离。还有你,妥儿,也白谈三次恋爱,是三次?老说对不起有屁用!就不会说点别的?你别老把她往对不起的事上引呀。你让你那哥们说,哎呀,我刚看中一双‘接吻猫的靴子,最新款的,你穿一定巨合适。或者说,哎呀,我朋友在大街上看见你了,说你身材跟朱莉娅·罗伯茨绝对有一比。或者——”
“别或者了,”老郭说,“恶心死了。还不如直接说‘没你我活不下去呢。”
支晓虹大喊:“老郭,你俗不可耐!”
唐妥感叹,果然是门大学问。中午下了班他就去了教室门口。居延刚下课,正被几个家长围在讲台上解答问题。他等到她出来,说:“我就想跟你说,这课可以一直教下去。”
“没别的了?”
唐妥本想详细地把他从工作人员那里得到的信息都告诉她,被她一问,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因为说得再多其实就为了刚才那一句话。但他得再憋出一句给自己解围,就说:“工作人员说,居老师教得好。”
居延扑哧笑了。“他们跟我说过了,”居延说,“想让我同时带同步班和特色班。还有,我还知道他们给我的课时费比别的老师少。”
“他们搞歧视,我去找他们算账。”
“别。因为我是外地的,又是主动上门找工作的。以后就不会出这种事了。我找过他们了。你不信?小看人!那些家长跟我说的。他们想私下里拼一个小班,让我给他们孩子上课,课时费每小时五百。真的,如果学生多,价钱还要高。他们说,这里聘的老师也就四百。我才知道他们克扣我了。我去找他们理论。他们说,如果我继续教下去,课时费就和其他老师一样。为什么?因为他们找不到足够多的像我这样的好老师呀。那些老师平常都得工作,我是闲人,哪个时段的课都没问题。以后就不用为钱发愁啦。我想吃必胜客。”
唐妥没想到居延一开口说了这么多,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知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给自己的生活找到了着落。她其实很需要别人跟她说说话,唐妥骂自己笨蛋,对不起来对不起去,烦死人了。坐在必胜客里,唐妥说:“祝贺你。”
“什么意思?”
“独立生活啊。”唐妥说,“你已经在把握自己的生活了。不需要别人。”
居延听了眼睛慢慢开始发直,眼看着是要走神。唐妥担心点了导火索,赶紧往回拉:“我的意思是,你适应得很快。我刚来北京那会儿,半年多了还不知道能干吗。还是居老师牛。”
居延的眉眼又生动起来,“就牛!”她说,“上小学时我是班长,老师都夸我能干。”
唐妥不知道她是在掩盖自己的伤感,还是本性使然。不管前者后者,居延能恢复小儿女情态,唐妥都挺高兴。若不是一直生活在胡方域的阴影底下,真正的居延大约就该是这样子吧。
此后两人都不提那晚的事,在支晓虹和老郭面前还是过去一样的朋友。但言语之外。那转瞬即逝的一两个眼风里,要说什么都没有那绝对是瞎话。至于那一闪而过的东西是什么,两个人都说不清楚。也不去说。他们像越发相熟的朋友,相互能渐渐开点玩笑。或真或假。就看各自的思悟了。唐妥觉得,他正跑回到原来的地方,也好,总比跑了半截子路断了要好。他不愿再去想,顺其自然,随他去吧。他继续每天早上往北大清华跑,从不怠工,但他也从不主动跟居延说。没有任何发现。的确没有发现。他对这种原始的寻人方式不再抱一丁点儿幻想,他一次次贴,只为了减轻一点居延的负担。
同步班和特色班一周加起来三次课,两个晚上加一个周六上午,家长们帮她攒的几个孩子的家教班一周一次课,在周日上午;单纯上课占用的时间不多,但三门课要备三种教案。还要批改学生的课后练习,一周下来居延和北京的在编中学老师一样忙,甚至更忙,她不像其他老师那样随便到网上下载点资料敷衍了事,而是坚持用自己的方式把所有问题理顺,力求把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落实到位。
支晓虹在店里说:“可怜的居延,来北京干苦力了,晚上十一点还在备课。”
这话引起老郭的高度警觉。“她这是挣钱寻夫呢,还是打算在北京定居?”老郭抓着脑袋说,“玩长线哪。”
大家开始说居延。之前忙着说房价了。过了元宵节生意就好起来。房价也跟着过年过上去了,涨得已经没了章法,大伙也跟着没头没脑往上冲,你敢卖我就敢买。生怕今夜里就得睡马路上。支晓虹说,据她的观察,居延已经和刚来的时候大不一样了,早晚的生活细节已经充分说明问题。比如保养和化妆。刚和支晓虹住一块,睡前也就简单地洗漱,现在忙到深更半夜还想着用一下爽肤水、眼霜、润唇膏、护手霜。早上也是,那一套家伙,比我的都全乎。老郭你说的没错,她是有点长变样了,变在哪里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好像长开了,”老郭说,“对。就是长开了。你看她眉眼,表情,都长开了。”
唐妥啥话不说。老郭两只老眼看来有时候还能闪两下光。居延变化是挺大,唐妥好像看过一篇文章,说一个人的生活是可以反映到长相上的。刚见到居延时,她就是个典型的小家碧玉相,温顺,文静,有种静淑朴素的美,看人的时候眼神里总有一丝担惊受怕样。现在稳重多了,五官渐渐舒朗,眼神里多了凛厉和力量,学会果断地拿主张了。
“这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老郭,”支晓虹说,“我昨晚躺床上睡不着,给她算了一本账,上课赚的钱比咱们可多多了。我算明白了,咱长不过安吉丽娜·茱莉,归根结底还是口袋里没货。”
“就你?”老郭用鼻子笑了两声。“我就不信,给你守着几座银行,你还能长出国母相?那个朱什么?谁?”
“土!大明星,全世界女人的情敌。”
“我觉得,”唐妥慢悠悠地说,“那是因为她找到自身的价值了。这充分说明。没有那个胡方域,她可以活得更好。”
老郭说:“有道理。咦,我怎么闻着咱妥儿的话里有股子山西老醋味儿啊。”
“对头!不过我说老郭,我还真
觉得咱妥儿跟居延合适。她那臭男人,有什么好找的,留下来跟妥儿过得了。”
唐妥觉得自己屁股都红了。“你们可别瞎说,”他窘迫得都站起来了,“人家可是良家妇女。”
“不是良家妇女姐还不给你牵这个线呢。说真的,我看可以。”
“我看也可以,”老郭说,“那胡什么别找了,你看这多久了,就是根针,它要是想让你找到,也早露面了。以郭某人高见,去他奶奶的,咱开天辟地,迎接社会主义新生活!”
“要不,”支晓虹支吾半天,“妥儿,我把房子让给你住?”
“支解,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们贫下中农一条生路?”
“妥儿,你没听明白,你支姐姐有情况了。”老郭的表情突然暧昧起来。
唐妥一拍脑瓜,“还是郭老高,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那见义勇为的帅哥!支解,你可得从实招来。”
支晓虹就骂老郭,把唐妥一个纯洁的好孩子给带坏了。没影的事。就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电影,听过两场音乐会。老郭就叫起来,乖乖,到底是文化人,还听音乐会呢。我都人土半截的人了,还不知道音乐是怎么会上的。唐妥心说,这支晓虹真不得了,火车二换个卧铺就换到一块去了,不服不行。那男的在中科院什么所工作,来找过支晓虹几次。才几次啊。搞科学技术的就是讲效率。
10
说过的话天一黑就忘了。工作照常,生活照常。周末支晓虹忽然提出要请大家吃饭,四个人聚到“大瓦罐”。支晓虹请客一定有事。老郭和唐妥端着酒杯等她发话。支晓虹谦虚一下,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聚一块说说话,顺便托个孤,把房子问题解决了。
老郭说:“‘神六的速度啊。”
“老郭你闭嘴,”支晓虹说,“喝你的猫尿。”
老郭说:“妥儿,我先喝了。该你了。”
支晓虹直来直去地说,希望她搬走后唐妥住进去,这样她放心。她问唐妥是否愿意,唐妥无所谓,一个光棍,在哪住都行,当然靠单位近一点更好,正好现在的租房也到期了。说话时只盯着酒杯。居延的脸红得要渗出血,一男一女,有点不合适。支晓虹说,外行,现在流行的就是男女合租,心理学家分析,男女搭配,利于提高工作效率和生活质量。支晓虹开导居延,万一来个不三不四的新房客,谁也说不好会出什么事。你一个人愿意全租下来?居延摇摇头,没那个能力。所以说,还是咱们唐妥老实可靠,有人欺负你他可以替你出气,还能帮你扛个米袋子啥的。
老郭说:“没错。你看唐妥那身肌肉,不扛几袋米真是浪费了。”
居延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支晓虹敲一下筷子:“好,成交!”
第二天见义勇为先生请来搬家公司,一趟车把支晓虹的家当全装走了。唐妥跟搬家公司说,明天接着帮我搬。他的房子租期其实还有四个月,因为提前搬走,算违约,唐妥多付了一个月租金。搬家那天居延没课,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批改学生练习,外面说话声磕磕碰碰,唐妥在指挥搬家公司的人摆放行李,居延内心纷乱,一个上午只批了六份练习。到了中午,屋子里安静下来,居延反而更不好出房间了。门被敲响。居延拿着一沓练习去开门。
唐妥站在门外。“吃饭去?庆祝我的乔迁之喜。”
居延没吭声。
“要不先参观一下?”唐妥说完就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居延只好跟过去。床铺和写字台,两架子书,一台电脑,保温杯是“博士”牌,两个大拉杆皮箱,拉力器和哑铃,窗台上一盆仙人掌一盆仙人球。男人的房间。“还像个家吧?”
“就是个宿台。”居延说。她穿一双毛绒绒的棉拖鞋,鞋头上绣着小兔子,两只大耳朵垂在鞋两边。
因为共用洗手间,头一个晚上,唐妥怕冲撞,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九点刚过,居延敲了一下门,说:“我用完了。”唐妥才开始洗漱。此后成了习惯,居延先用,结束了敲他一下门。
唐妥洗完了,想找个话题和居延聊几句,尽快消除住到一块的尴尬。奈何居延的门关上了不打开,唐妥又不好意思舰着脸去敲,一夜无话。起床后,唐妥开了门看见居延刚从洗手间出来,她已经洗漱完毕。唐妥问:“打呼噜没影响你吧?”
“还好,”居延说,“我还以为你跟阿拉伯人聊了一夜。”
唐妥就把玩笑继续往下开:“我说梦话都用西班牙语。”
“我煮了早饭,一块吃吧。”居延说话时背对他,正往自己房间走。
“不了,谢谢,”唐妥说,“我早饭都在北大吃。”几个月来他都是贴完“寻人启事”,顺便在北大食堂吃早饭。
居延停住,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别去了,今天风大,”她拐进厨房,“牛奶热好了。”
吃完饭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唐妥还是去了北大和清华。他坚持去做这件事,开始为了朋友,现在为什么他也说不清了。居延都在怀疑它的意义,毫无疑问。早饭时她幽幽地说,谢谢你唐妥。有时候我自己也恍惚,我怎么就到了北京。早上睁开眼我经常想,我可是在海陵呆了整整九年啊,一觉醒来却是在另外的地方。一个人。好多天了,忙起来我都想不起来去找他,可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他的呀。不找他,我在北京干什么呢?
“生活,”唐妥说,“像我一样,像所有人一样。把自己全部释放出来。”
居延笑笑。“怎么释放?”
“你已经找对了路。”唐妥说,迟疑了一下,“我觉得他,对你,是场灾难。别盯着我看。我说的是真心话。没别的意思。他的阴影有点大。还好,你在往外走。”
居延不吭声。唐妥一碗稀饭喝完了,她才嗯一下,说:“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消失呢。”
“想不明白就别想。可能是烦了,想换种活法。也可能是不平衡,什么都不为也没准。这世上,有几件事能条分缕析细细明明。”
居延叹口气,看一只麻雀落到窗台上。
“夜里我又梦见了体育场,越来越不像了。”唐妥出门的时候说,“一个跟一个不一样。我都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了,甚至怀疑我去过那地方没有。”
11
这次聊天效果很好,虽然短,但聊进去了,那些幽暗含混的角落被打开,于是两人逐渐自然坦荡,心无挂碍,算是开了合租的好头。一天天过,一样也不一样,比如,只要不是打算休息或者有私密的活动,两个人的房间通常都敞开,有事可以坐在自己屋里相互对话。居老师,今天又有家长夸你课上得好了吧。唐妥,今天出门你忘了关窗户了。有烟吗,来一根。你看报纸了没,那贪官被双规了。累死了,我先刷牙洗脸了。你在听什么歌?不错。比如,他们经常一起做饭,谁有空谁就去买菜。通常都是居延买居延做,她空闲的时间更多。比如,居延晚上出去上课,唐妥都会去接她。因为中间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那地方经常有单身的行人被抢,居延有天晚上就遭遇到,幸好有辆出租车及时过来。那次之后,居延都是打车回,尽管离住处很近。唐妥说,以后我去接你吧,反正我也没事,就当散步消食了。他一般在下课前三分钟等在教室门口,然后两个人一起走回来。他们住的那栋楼临街,楼下有小饭馆、烟酒杂货店、花店、茶馆、服装店、美容美发店,美容美发店五十米之内就有三家。他们就把这些店铺顺次看上一遍。
尤其那家叫“如雅”的美容美发店,居延走过去后都要回头
朝里再看看,数一下透明的玻璃门后,暧昧的粉红色灯光底下有几条光腿。这过去是支晓虹的习惯,她经过时都要数一下,她跟居延说,她从“如雅”门口经过了无数次,从来没见过一个理发的客人,每次看到的都是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大冬天也露着两条光腿。还用问?当然是小姐。支晓虹通过数光腿来推断出她们生意好坏,光腿多就说明生意一般,光腿少就意味还行,越少生意越好,因为都到后台忙活去了。唐妥也要看,居延说不行,大男人盯着人家女孩的光腿看像什么样子。唐妥就笑,去接你的时候已经数过了,咱俩对对数?居延就骂他,支姐说得对,男人都不学好。上楼的时候,居延说,过年那两天,这一溜店都关了,就她们的门还开着。她忽地就难过起来,说:“她们都不回家过年。”这一个年关,只有她和她们无家可归。
如果说生活中还能有让人联想至暧昧的,就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房东留下的燃气热水器已经老迈,水温调节常出问题,正洗着可能水突然就热了或凉了,他们就得在洗手间里喊对方,唐妥,居延帮个忙调冷点,帮着调热点。偶尔也会顺便开句玩笑,唐妥,把你当猪烫了吧。居延,冻成腊肉别找我。
也就口头说说,面对面还是正大庄严。唐妥喜欢看电影,偶尔他们也会一起去海淀剧院看场最新的大片。视听效果当然是好,价钱也颇为可观,所以唐妥更多的还是买碟片在电脑上看。他把声音调小,居延的课备完了就会过来一起看,声音再扭大。一有好片子,唐妥就会提前跟居延讲,啥时候有空,提高点品位?
唐妥的房间居延进得多,因为阳台在这边,女孩子洗洗涮涮,又要晾衣服又要晒被子,所以唐妥上班的时候房间是不关的,居延随意进出。隔三岔五她也会把唐妥的被褥抱出去晒晒,开始不好意思帮他收,就给他短信,让他抽空回来自己收后来干脆顺手收了,叠好放到唐妥床上,顺便把唐妥的床也收拾了。唐妥就说,这一归置,真有点家的样子。居延说,什么家,就是间宿舍。
她不接受“家”,坚持称“宿合”。像中学、大学和刚工作是学校分的一个寄身之所。唐妥却有意无意地强调“家”。他给居延短信或电话,问:啥时候回家?居延回:几几点回宿舍。唐妥问支晓虹,居延和她一起住时是不是也叫宿舍?支晓虹想了想,好像叫“住处”。老郭给他打气,小伙子,坚持住,路还很长哪。
唐妥经常会看着居延的背影出神,莫名其妙地想,如果这两居的房子他买下了,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会是哪一种样子?居延在厨房炒菜,戴着围裙,穿不带后跟的棉拖鞋,肉色丝袜里的圆润小巧的脚踵露在外面,腰微弓,头发用一块手绢随意扎着,蓬松,不那么整齐。唐妥靠着厨房门,不吭声地看,觉得有种温暖的东西强大得足以伤人,身体里剧烈地疼了一下,像肠扭转也像心绞痛,眼泪慢慢就出来了。居延被烟火气呛得咳嗽一声,转过脸看见唐妥站着,吓一跳,唐妥你吓死我了,扮鬼啊你?
“居延,考你个问题,”唐妥赶紧装洒脱,点上根烟,“女人在什么时候最漂亮?”
“我打110抓流氓啦。”
“想哪去了你。正确答案,在厨房里。”
“蒙鬼去吧。我算看出来了,人越懒嘴越甜。”
“这人哪,怎么就听不得两句真话呢。”
居延不说话了。翻菜的时候她听着身后的动静,她觉得能听见香烟缠绕升腾时的清冷之声,然后,唐妥的拖鞋摩擦着地板回了房间。居延想,如果胡方域从来就没丢过,如果更早之前就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像个影子一样生活,如果她没来北京,永远遇不到唐妥,那路该怎么走呢。实在回不了头去如果。
第二天下午,居延正打算眯一会儿,唐妥抱着一堆杂物进了门。纸笔、书和杯子等。居延问他兴师动众的干吗,唐妥说没事,收拾收拾办公桌。居延也没当回事,午睡起来看见唐妥的房门关着,以为他也睡了,就轻手轻脚带上门,去图书大厦买资料。经过房产中介店门口,店里人影乱晃,凑过去看见老郭和支晓虹也在大张旗鼓地收拾。居延好奇,今天什么日子啊,约好了旧貌换新颜。一问,才知道他们的店要搬家。
“往哪搬?”
“四通桥南边。被兼并了。”
居延没明白。支晓虹说:“就是被取消了。”
“那唐妥?”居延打个激灵,觉得有问题。
支晓虹和老郭都低下头忙活不搭茬。居延又问,那唐妥呢?他们俩还是不吭声。居延转身就往回跑。电梯正往上走,她等不及它下来,直接从楼梯往上跑。开了门,唐妥房间门还关着。居延站在门前犹豫是不是现在就敲,听见屋里响着微小的音乐声,不仔细听在客厅里都很难听见。居延把耳朵尽量贴近门,那音乐清澈闪亮,让她觉得只能从温暖干净的地方传来。她开始敲门。
房间里乌烟瘴气,唐妥躺在床上抽烟,烟灰缸里堆满烟头。午睡前看见的那堆杂物放在地上。电脑在播放温暖干净的音乐,播放器变换着魔幻波纹。居延一边咳嗽一边去开通往阳台的门。
“到底怎么回事?”居延在旁边坐下来,“给我支烟。”
“没什么事,”唐妥帮她点上烟,“我光荣失业了。”
昨天公司打了两次电话通知店长老郭今天去开会。大家都觉得有情况,前几天副总和老总就先后来过店里,问他们的业务和业绩,也问各人的生活。怎么看都不像是无心的闲聊。果然,老郭在公司开了整整一上午的会,回来后无比沉重地告诉两个下属,公司整顿,合并机构,裁汰冗员。他们的店面马上取消,并人四通桥南的那家店里。老总说,这是为了整合资源,搞规模经营。现在市场上房产中介公司很多,我爱我家,链家地产,千万家房产,恒基房产,等等。竞争残酷,而且现在北京房地产一直走高,正是公司开拓发展的良机,必须改变创业之初的那种游击战经营模式,变粗放为集约,要效益不要数量。一句话,三人以下的店面撤掉,撤掉一个店面裁掉一名员工,公司不养活闲人。
“公司的意思是,”老郭把目光从支晓虹和唐妥的脸上收回来,盯着女儿假期里给他做的十字绣杯子。“我们店里必须牺牲掉一个。具体操作内部解决。”
狭小的店里一片死寂。然后老郭说:“都说说。支晓虹,唐妥。”还是没声音。老郭说,“那我先来。我嘛,年龄最大,理应自觉投降。我也打算换个像样的工作,老婆啥活儿不干,孩子正念书,没钱一天都过不下去。现在这工作他妈的怎么就这么难找呢。支晓虹,唐妥,随便聊聊。”
支晓虹开始咬指甲。一紧张就这样。“说什么呢,”支晓虹说,“没啥好说的。还是我缴枪吧。反正男朋友谈了没几天,散伙也不难过。”
轮唐妥了。唐妥笑笑,说:“都别跟我争。郭哥,你得为咱嫂子和闺女负责;支解,见义勇为人挺好的,你得珍惜,咱们不能让人家小看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啥也别说了,我来,我一个光棍,这身板,奥运会冠军都能拿,算命先生都说了,我会越走越好。就这么定。”
就这么定了。
居延的烟只抽了开始两口,现在剩个烟屁股。“你要难过。就对我说。”居延掐掉烟,“我给你做麻辣鸡胗吃,好不好?”
“没事。”唐妥也掐灭烟,站起来做两个扩胸运动,“我这人
还行吧。”
“嗯,还不错。像个男人。”
“好,这想法保持住。不是要去书店吗?走,我陪你。”
12
四月里天暖和起来。唐妥还在到处找工作。像样的工作的确他蚂的不好找。每天晚上回来,他都觉得凄惶。越是看见居延越觉得凄惶,让他生出自己正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念头。居延不断地安慰和鼓励他,她说她都明白,当初她找不到工作时甚至觉得自己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这个比喻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已经相当严重了。居延说出来了。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居延还说,唐妥你记不记得,我找不到工作时最害怕晚上,怕晚上回来时两手空空。我跟你说,要是没有晚上该多好啊,你回答说,那要怪下午,没有下午就没有晚上了。你还说,别苦着脸,都像个陶俑了。我那么难过都被你逗笑了。你不记得了?
唐妥真不记得了。居延的善解人意简直让他心碎,他感觉她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但他还是用浑厚的男中音跟她说:“没问题,不就个工作嘛。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统统地都会有的。来,今天我下厨,给你露一手。”
那天早饭过后,唐妥揣着几张“寻人启事”出门,打眼工夫又回来了。下雨了,回来拿雨伞。居延看看窗外,天灰着,雨点疏疏落落地掉。
“别去了吧,”居延说,“贴了也没用。”
她已经好多天不再贴了。城管也不让贴,见着了就说破坏首都形象,要罚款。就算城管没逮着,环卫工人一会儿也给扯了,等于没贴。最主要的,她已经没有那心劲去贴了。那个男人对她有那么重要么?春节之后这个问题像虫子一样钻进她头脑里,进去了就不出来,没事她就会问自己。没有他她居延不是活得好好的?而且每天做每一件事,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做,如同手指经过沙滩,她和她的生活切肤可感,一目了然,而过去,手指经过的是玻璃,什么都没留下,仿佛居延这个人不曾存在过一样。
“多贴一份总还是多一点希望的。”
“也就‘希望而已,”居延说,“我都快把这‘希望给忘了。”
唐妥还是去了,打伞骑自行车。刚走不久雨就变大,风也跟着起,雨线斜着扫到玻璃上。居延打电话让唐妥赶紧回来,他说没事,已经进了北大,贴完就回去。居延就在阳台上看着雨落,水在地上四散漫流,她又给唐妥打电话,先躲躲。停了再说。
雨一直没有停。一个半小时后唐妥湿漉漉地回来了,脚底下呱唧呱唧响,运动鞋里进了水。他没觉得雨有多大,从北大出来又去了清华,没想到衣服竟湿得差不多了。到海淀剧院那儿的十字路口,为躲一个闯红灯的小孩,一个急剁车,两脚撑地刚好踩水洼里了。真是倒霉都带个样子。居延让他赶紧换上干衣服,拖鞋拎到他跟前。唐妥的脚从鞋子里退出一半,停下了。居延蹲在一边说,脱呀,冷水里泡着好受啊?
唐妥吞吞吐吐地脱,只好自嘲说:“不好意思,开始卖生姜啦。”
居延没听懂,看见唐妥的大脚趾从破了洞的袜子里钻出来才明白,是有点像块生姜。居延红着脸说:“这有什么,谁没有生姜。”
“老是忘了买新的。早上那洞还只有米粒大。真的。”
“好啦。管你什么时候坏的。赶快冲个热水澡,小心着凉。”
唐妥洗了澡钻进被窝,四月里的冷雨立竿见影,鼻子已经堵上了。刚躺下就听见卫生间里哗哗的放水声,他问居延在干吗。居延说,反正闲着,顺手把湿衣服给洗了。唐妥赶紧叫唤,你可别随便学雷锋啊,我那衣兜里全是钱。臭美吧你,居延说,要不是那什么,给一麻袋金条我也不稀罕碰你那脏衣服。
那雨淋过唐妥就停了,第二天是个大太阳。唐妥睡一觉,捂出一身汗,跟好人一样。早上他去过北大和清华,骑自行车去找老郭和支晓虹介绍的朋友。有病乱求医,没准就撞对了人。上午和一个营销业老总谈过,下午接着和另一个做书的老总谈。唐妥来之前在网上搜集了一堆关于他的资料。该老板在北京的私营书商里排得上号,尤其这两年,从台湾和国外引进的几本精神鸡汤式的普及读物很替他长了脸。他的朋友在文章里写,此公头脑相当好使,早年在朋友圈中就以善于创造和引导潮流闻名。前几年他刚涉足出版业就断言,现在大家忙着赚钱都把自己赚空了,集体找不着北,信仰缺失,心灵枯竭。怎么办?补。他就四处物色可靠的补品,发现宗教信仰类的心得体悟挺合适,既有点品位叉不过于高深,上及高级知识分子和金领、白领,下到家庭主妇、学生和社会闲杂人等,雅俗共赏。就集中精力做这一块,果然就找准了地方。
唐妥到那公司,正赶上该老总临时去出席个会,秘书让他在会客厅里等。唐妥就端着茶杯在会客厅的书架前转悠,老板回到办公室时唐妥已经喝了一肚子精神鸡汤。应该说相谈甚欢,唐妥好歹是个文化人。老总对唐妥的评价是:一个相当有想法的文化人。这就好,我会认真考虑唐先生的,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提前和你握个手,台作愉快。
唐妥报以热烈的握手。出了公司看一下时间,居延这会儿应该上完课回到“宿舍”了。他给居延打电话,想跟她说,今晚咱们别做饭了,到“沸腾鱼乡”吃水煮鱼去。成不成都值得祝贺。
当时居延刚从超市出来,准备去附近一家音像店。下了课她直接去了家乐福,一口气给唐妥买了十双袜子,冬天穿的,夏天穿的,还有春秋穿的。买完了想起唐妥说过一部叫《西夏》的电影不错,写生活在北京的年轻人。唐妥也只是听说,去了几次音像店没买到,她打算顺路去看看。手机响了,她边走边接电话。迎面走来一个人,擦着她肩膀过去,居延本能地扭过头去看对方,那人正好也转过身来看她。黑框眼镜。尖锐的冰凉的眼光。刀削斧劈过的尖下巴。他对居延说:
“是你。”
唐妥在电话那头开心地说:“居老师,你在听我说话吗?今晚咱们去‘沸腾鱼乡!”
“听着哪,”居延说,一瞬间心静如水,转过脸专心说话。“不准去!我要做一桌好菜,都是你爱吃的。咱们就在家里庆祝。”
原刊责编钟红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