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用河
2009-12-28陈河
陈 河
一
文森特在找到金先生的公司之前,天已开始下起了大雪。飘飞的雪花使他丧失了方向感,他转了好几圈,才找到那条叫Atomic(原子能)的小路。往前走了大约五分钟,他看到了在河边的高地上有一座庞大的货仓。货仓的墙体是黑色的,屋顶积着白雪,看起来像是一座古代城堡。
他进入了建筑。里面十分空阔,由于照明的不足,堆满货箱的仓库显得深不见底。金先生坐在货仓前部的玻璃柜台前的一张高凳上,背后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面具和猎刀样品,初一看,他的样子很像一个印第安人的老酋长。一堆打火机散落在他前面的柜台上,他很专注地拿着液化丁烷气压缩罐往打火机里灌气。不知怎么的,那气体哧哧作响灌进去,又扑哧一下跑了出来,文森特闻到屋内的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丁烷气味,他甚至看到金先生的眉毛上都沾满了丁烷气体结成的白霜。昨日和金先生通电话时,文森特根据电话里那有点苍老的南方口音的声音在心里描述过他的模样,现在看来倒是十分吻合。
“这些该死的打火机害得我好苦。整整五年我就在这里不停地给它们加气。”金先生咕哝着,然后抬起头看着文森特,好像有点吃惊地问,“你是谁?你有什么事?”
“我是来应试做工的,昨天和你通过电话。我叫文森特,姓高。”文森特说。
“你就是那个说自己会修理打火机的人?”金先生问。
“是。来加拿大之前,我是研究液体燃料和点火系统的。”文森特说。
“那你知道我这些打火机漏气的原因吗?能修好吗?”
“我想,大概是密封圈老化了。如果有配件,应该能修好。”
“那好!你就在这里干活吧。”金先生好像很受鼓舞,用上海话朝仓库里面喊着,“彼得,张先生,你们过来一下。”文森特看见从仓库的深处有两个人走了出来,他们都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脸色白皙消瘦,手上还戴着同样的猪皮劳动手套,看起来非常相似。金先生对文森特说:“见过你的两个师兄,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和两个师兄见过面之后,文森特换上工作服戴上了手套,跟着他们进入了仓库内部。仓库又高又大,一排排钢制的货架直抵到屋顶。所有的货架上都整齐地码着货物。他们现在要干的活是把一个货架第三层的货挪到第五层上去。他们使用的是一个类似飞机舷梯的可移动的铁梯,张先生站在顶上,彼得在第三层,文森特在中间传送。箱子不是很重,包装很奇特,里面可能是纸盒,外边包着一层亚麻布,上面写着不知是印度还是阿拉伯的文字。文森特奇怪地看到有些箱子上的生产日期是一九八五年的,还有的是一九七六年的,都有好几十年了。他问彼得这些是什么东西?彼得说不大清楚,仓库里有好多类似这样古老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在没有人来买之前,他们也懒得打开看。金先生经常会叫他们把这些东西在不同编号的货架之间搬来搬去。
半天时间过去,文森特和他们有点熟了,知道他们和金先生是老乡,都是上海人。彼得姓程,是个化学工程师,原来在金山石化公司工作。张先生年龄要大好些,来加拿大时间也比较早,不过来这里打工比彼得晚。他原来是上海艺术芭蕾舞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他妻子是跳《白毛女》的芭蕾演员。文森特发现张先生今天的心情很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老是会哼着一段非常优美的旋律。这段旋律听起来很熟悉,文森特后来想起了,这是《红色娘子军》里那段“清华参军”的小提琴旋律。
金先生柜台上那些藏不住气的打火机是他六年前从广州进口的,数量有五万多只。那时他不到六十岁,自己还常跑到大陆去进货。有一天他在广州认识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做打火机的女老板。那女的和他一见如故,很快就有了肌肤之亲。本来他只计划在广州呆三天的。结果呆了两个礼拜。这批令金先生伤透了心的打火机就是从她厂里订购的。金先生告诉文森特:自从收到这批打火机,他对大陆就心灰意冷了。这样一个曾和他在床上如胶似漆的女人都会欺骗他,其他的工厂还能相信吗?金先生说他一直想把这些打火机卖出去,每天都给它们充气。可是卖出去多少退回来多少。由于他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这些打火机上,以至于没有心思照看其他产品,整个生意都因此冷落了。
不过照文森特看来,金先生的批发生意还是不差的。这里是多伦多一个批发的仓库区,有几十家批发公司挨在一起。金先生经营的产品有很多种,有非洲来的面具盾牌,也有希腊土耳其的陶瓶、北美印第安人的羽毛制品和爱斯基摩人的鲸鱼骨雕刻。除了这些还有打火机、胶卷、电池、灯泡、剪刀之类的日常用品,主要的客人是来自西皇后街的古董店和一些前卫的出卖稀奇古怪的纹章图案的礼品店。这里的客人大多数是印度人韩国人,也有白人犹太人,偶尔也有黑人和香港人。金先生和大部分的客人都很相熟,有说有笑。有时聊得开心了生意都忘了做。一次金先生和一个名字叫玛雅的犹太人在讨论一句英语粗话“Fuck you off”的中文说法。金先生一下子想不出来,彼得和张先生在一边也答不上。文森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脱口而出:去你妈的!金先生大喜,连说对极了,就是“去你妈的”。犹太人玛雅也很快学会了这句中文。第二天来了见到金先生就开口大喊:“去你妈的。”他说这句话好记,和英文单词“Cinema”(电影院)发音相似。
文森特的两个师兄性格各异。小提琴师张先生没事的时候喜欢独处冥想,而迷宫一样的仓库给他提供了很好的条件。除了干活,大部分的时间他都隐藏其中。彼得则有点像绍兴师爷,喜欢说话。彼得长着张小白脸,记性过人,善于揣摩金先生的心思,所以深得金先生的欢心,付给他的工钱也比给文森特的多好些。比如在金先生用过餐之后,他会为金先生递上一支牙签,端上一杯热茶或者咖啡;在金先生走出洗手间忘记拉上裤裆拉链时他会提醒Zip down(拉链掉了)!还有他那些八卦新闻也会让金先生乐个不停。他会说隔壁那家巴基斯坦公司的老板娘玛丽安娜的屁股太圆低腰裤包不住啦,说包养一个女留学生只需一千多加币啦。那时常有一个名叫安妮的香港老妇女来买货,金先生一见她就会眉开眼笑:“哎呀呀,古井来啦,古井你好吗?”彼得也会在一边帮腔:“古井啊,金先生想你啊!什么时候可以让他吃吃你的豆腐呀?”安妮被叫做古井也不会生气,照样细声细气笑嘻嘻说话。文森特开始并不知道为什么叫安妮为古井,后来才知这是香港人戏称老女人的话。金先生年轻时住在香港,对香港的俚语很熟。文森特觉得用“古井”来形容老年妇女真是极其残忍又生动,心理和生理方面都很到位。有一天金先生和彼得在讨论这“古井”两字是否应写成“枯井”,争执不下而脸红耳赤,叫文森特评定。按文森特的意思,还是“古井”两字意味深长。不过,以后看到古井贡酒,文森特就会联想起老女人的气味,不想喝了。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文森特看见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推门而进。金先生和彼得远远一看到她,就欢呼起来。这次来的可不是一口“古井”,是个漂亮得像戈壁滩上的清泉似的姑娘。事实上,她就是一个新疆人。文森特第一眼看见她时,以为她是个波斯人
或者亚美尼亚人。她向着金先生快步走去,迎面就来了一个深深拥抱,然后和彼得象征性地也拥抱了一下。文森特当时站得比较远,可她还是礼貌地向他送来眼波,微笑着用普通话说:“你是新来的吧?”文森特点点头,周身有一种麻木的感觉。新疆女对他的这一微笑像是一支毒箭射中了他,不过这时候箭毒还没发作,他还没觉得一点痛楚。文森特看着金先生紧紧拉着她的手,和她贴着身体靠在玻璃柜台上亲密地说着话。彼得知道这时没他的份,识相地站到了一边。文森特问彼得:“她是什么人?”彼得说她原是新疆民族大学的学生,作为交换学生派到这边留学后就留在了这里。她没有正式的工作,前些日子在做人寿保险,经常来这里推销保险,顺便她还会在这里进些电池胶卷之类的东西转卖给别人赚些小钱。她的名字叫阿依古丽。文森特看到阿依古丽的脸和头颈像羊脂一样的白嫩,褐色的眼睛水汪汪,头发有点棕色,不知是染过还是天然的。室外天寒地冻,她进来时穿着厚大衣。室内的暖气温度很高,所以她的脸有了两块红晕。她把防雪大衣脱了,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羊毛衫,那粉红色的羊毛衫很紧身,能看到她的胸脯丰满地鼓起来。金先生这时一定已经闻到了她身上热烘烘的气味,竟然抚摸起她的小臂。阿依古丽没有回避,还把脸迎过去,好让自己领口开得很低的胸部气味直接喷进金先生的鼻子。文森特不知为何有点很不舒服的紧张感觉,心跳加快。
然后文森特听到了阿依古丽开始说话。她的国语带着一些维吾尔族人的口音。她对金先生说:现在地球的石油资源很快就要开发完了,中东的产油国又老是有战事,所以明年的石油气价格要大幅上升。只有她现在工作的Energy Direct公司在阿尔伯塔省有自己的大油田,可以供应平价的天然气。彼得推推文森特,说:“瞧,变着法子来了。以前推销保险,现在推销天然气。”文森特听着她说下去。她对金先生说现在和Energy Direct公司签一个合同,可以保证五年的天然气价格不变,非常合算。金先生色咪咪地傻笑着,口水都差点挂在嘴边了。此时别说是签一个天然气合同,就是签一个把他自己卖身变成奴隶的契约也不会犹豫。他还朝彼得喊道:
“你看怎么样?很合算的,你也来签一个吧。”
“我住的是出租公寓,有什么好签的。”彼得应道,低声对文森特说,“合算个屁,过几天就会知道吃大亏了。”
在金先生签过字后,阿依古丽站的位置离金先生远了一些。这时来了几个犹太客人,金先生忙着招呼他们,阿依古丽就溜开了,走到彼得和文森特这边来。
“你的手段真厉害。”文森特非常生硬地冲她说。他的心还跳个不停。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这样说我?”阿依古丽的脸涨得通红。
“别听他乱说!”彼得赶紧安慰阿依古丽,“不就是签个天然气合同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阿依古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文森特,东北男人,不懂规矩。阿依古丽,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活的?”
“一个多月以前吧。”她说,“你知道,现在做人寿保险的人太多了,我只好再做点别的。”
刚进来的几个留着胡子穿着黑色衣服戴着黑礼帽的犹太人是金先生的重要客人,金先生不敢怠慢,陪他们聊上了劲,把阿依古丽暂时忘记了。所以阿依古丽和彼得、文森特躲到了一排货架后面,也聊起天来。阿依古丽说着自己上周在北约克区一带推销天然气合同的事。在居民区推销通常在晚上进行,因为这个时候屋子的主人下了班都在家里。上个礼拜一直在下雪,阿依古丽冒着雪一家挨一家敲着门。她发现在大雪天做石油气推销效果不错,因为屋里的主人面对着门外在雪中的推销员,会感到取暖用的天然气是多么重要。这个晚上阿依古丽访问了几十户居民,签下了六份供气合同。但她最后在布满树林和积雪的居住区小路上迷失了方向。她踩着冰雪沿着小路向前走,防寒衣服上也落满了雪。后面有一辆马力巨大的铲雪车轰轰隆隆开过来,那司机坐在高高的驾驶台上,没看见她,差点把她和雪一起铲走了。
“我吓坏了,转过身子挥舞着手惊叫。那司机才发现前面有人。他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个雪天夜晚里会有人在雪中步行。后来他让我坐上他的铲雪车,还让我喝他的热咖啡,把我送到了TTC公车站。”阿依古丽说着。
“真的很危险啊!要是那司机没发现你,把你和积雪一起铲走堆在路边,谁也不会发现!”文森特说。
“是呀,人们会以为我失踪了。不过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亲人,人们会很快忘记我。大概到了明年春天积雪融化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我还冰冻在雪堆里。”阿依古丽说。
“怪辛苦的。干吗那么拼呀?”彼得说。
“你们不是也一样吗?”阿依古丽说。她笑了笑,接着说:“今天外边雪大着昵,你们两个谁有车?下班时能否捎带着我回家?”
彼得有车,文森特前些天已在一个车行里看中了一辆车,还没买下,所以下班时阿依古丽坐上彼得的车消失在大雪中。文森特觉得心里有点沉沉的。他想,他得快点去买一辆车,二手车也行。
二
文森特来上工的第一天张先生忍不住开心地哼起“清华参军”的旋律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可以把给金先生洗碗的差事交给新来的文森特了。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新来的要给金先生洗碗。刚开始时,文森特很不爽,有一种深深蒙羞的感觉。如果你在餐馆洗碗那倒没事,那是一份工作。可你为某个人洗碗,就会有一种仆人或家奴的感觉。起初那些天,面对着金先生用过的一大堆油腻的发着浓重咖喱气味的饭盒,他就会想起韩信的胯下之辱,想起苏武牧羊,想起喜儿她爹杨白劳。他把那些饭盒泡在水里,打上洗洁精,用海绵搓起很多的泡沫,然后用热水冲洗,那些脏饭盒最后才变得干干净净。日复一日,他略显浮躁又沾着点虚荣的心态也变得像那些饭盒一样干净了。他开始获得了一种北美的心平气和。他想:我为什么不能为金先生洗碗昵?他是个长者。为长者折枝,有何不可为呢?有一次,金先生抱怨说,他洗的饭盒不够干净,拿回家发现还有油腻。文森特诚惶诚恐地接受了批评。打那以后,他就会把那些塑料饭盒当成凡尔赛官的高脚水晶酒杯来小心翼翼反复洗涤,反正洗多久金先生都付他工钱。
自从那天见过阿依古丽并和她有过简短的交谈之后,文森特觉得精神上起了一种变化。起初,他把到金先生这里打工看成是临时性的事情,主要是熟悉情况,下一步他会准备去找和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但在见过阿依古丽之后,他突然想留在这里了。他的心里像是掉进了一粒种子,种子慢慢地湿润,膨胀了。阿依古丽从那天后没有再来,文森特好几次想问问彼得阿依古丽通常是隔多久来一次的,可就是不好意思问。他很想知道那天彼得在大雪里送她回家一路上的情况,可恨彼得这家伙再也没提起这件事。有一天,他突然听到金先生和彼得在大声谈论阿依古丽。金先生有点激动,说自己收到了这个月的阿依古丽公司的天然气账单,比原来的账单价格要高出三成。他说自己受骗了,下次阿依古丽来了一定要痛骂她一顿。彼得凑着文森特的耳朵说:
“谁叫他这么花心,老牛还想吃嫩草,活该!”可是文森特却没有彼得那样幸灾乐祸的心情,反而心里不是味道,好像自己是阿依古丽的同谋似的。他担心阿依古丽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她肯定知道账单的价格,谁会自投罗网挨金先生的臭骂呢?
又过了好些日子,阿依古丽一直没有消息。文森特时常会想起她。不知怎么,一想到她,他就有一种血流加速的感觉,会感到温暖和幸福,其中又掺杂着淡淡的伤感。这样的感觉在他二十岁之前常常会有,后来就不再出现了。他静下心时,就会想起阿依古丽描述的在雪地里面对着一辆巨大的轰隆冲来的铲雪车时的情景。他庆幸那个开铲雪车的司机总算在大雪中看见了一身雪白的阿依古丽。故事的结局还算温馨,她上到了铲雪车的驾驶室,还喝上热咖啡,司机送她到附近的公车站。文森特在见过阿依古丽的一个礼拜后,就买了一辆二手的福特车。现在,他每个晚上会开车去接他在一个酒吧上班的妻子刘晓烟回家。不过他常想着;哪一天他会用这辆车子送阿依古丽回家呢?
他再次见到阿依古丽的时候,已是两个多月后。天气已转暖。多伦多多雪的冬天还没结束,郁金香黄水仙苹果花都争先开放了,然后夏天马上接踵而来。阿依古丽今天已穿起了轻快的单衣。文森特看见她进来时,激动得心跳不已,脸都红了。他有点紧张,怕金先生会对她发飙。可他看到金先生满脸堆笑,骨头好像都软了,早把天然气的账单忘到了九霄云外。阿依古丽说今天不是来推销产品的,是特意来看望金先生的,顺便自己来买一些电池和胶卷。她和金先生说了很多话,好像在谈论一件事情,不过文森特听不到谈话的内容。文森特注意到她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来钟,看样子她有可能会像上回一样搭他们下班的顺风车回家。由于今天彼得休息,送她回家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阿依古丽对于文森特这辆银色的美国福特车保持得这么整洁显得惊讶。她不知文森特为了等着她来坐车,每天都把车擦得发亮。文森特总算等到了这一时刻。开始时文森特有点拘谨,他生性腼腆,不像彼得那样话多。好在这天高速路上堵车,延长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在后一段路,他们的交谈顺畅了一些。文森特知道了她现在的身份还是交换学生,只有学生签证,所以不能找正式工作。她正在托律师办移民手续,不过办移民身份很难。为了这些事,她很犯愁。她刚才和金先生说的也都是这些事。
文森特把她送到了住处。这是Yonge Street后街的一座高级公寓大楼。外围有大花园,楼宇十分气派。阿依古丽笑着说这不是自己的房子,她是借住在一个朋友家里,是新疆老乡。公寓门口有保安,出入门要刷卡,来访者要看证件。因此文森特只能在公寓门外和她说再见。文森特问是否可以有她的电话号码,阿依古丽说自己没有手机,住家的电话是人家的,号码不便透露。不过她说以后还会来金先生的仓库,他们还会见面。
文森特略觉失望。但他能感到他和她已经有了一种默契,第一步已经迈出。她的电话号码早晚他会有的。
一周之后,阿依古丽再次来到了货仓。与上次相隔几个月时间来一次,这回间隔的时间明显缩短了。尽管她进来后一直在和金先生说话,没有和远远在仓库里边干活的文森特说话,但文森特能感觉到她这次来访一定是和他有关系的。他只觉得从腰际间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感觉慢慢升上来,生理学称这是肾上腺素活跃的现象。这些天来,文森特正在配置一批猎刀的发货单。金先生最近接到蒙特利尔一个户外运动公司的大批猎刀的订单,积压在货架上多年的一大批猎刀开始陆续发出。现在文森特知道了这些猎刀产自巴基斯坦北部山区一个村庄,那里没有电力,所以猎刀全是手工做的。这些刀子带着骨质的雕着花纹的刀把,套着兽皮做的刀壳,样子十分古朴。文森特摸着沉沉的刀子,会想象着那个雪山上村庄里制刀人的模样,也许他是个穿着长袍头上包着白布,留着浓黑的胡子的人。文森特想着制刀人伴着熊熊炉火,手持铁锤将暗红的刀坯锻打得火星四溅。而在他的身边,一个蒙着头巾的山地女子默默地为打铁炉拉着风箱。这个想象让文森特感到愉快,其实这个白日梦里铁匠是他自己,那个拉风箱的蒙面女人是阿依古丽。而现在,他看见了阿依古丽,听到了她的声音,不是在想象中的巴基斯坦雪山上,是在现实中的仓库里。阿依古丽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在这个建筑里边!他和她心里已有一点灵犀。她和金先生说了一会儿话,又采购了些小东西。然后自然而然地,在下班时,她再次坐上了文森特的车。
“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不过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的。”阿依古丽说,她的眼睛深得像水潭,荡漾着波光。
文森特点点头,这时他真的很想揽住她肩膀摇晃几下,可惜此时车子飞驶在401高速路上。柔情一阵阵涌上心头,人生原来是那么美好。他说:“今天你总不会像上次一样,到家了就走进公寓,让我好不难受。”
“今天你想怎么样我听你安排。”
“我们去吃顿饭怎么样?”
“你胆子不小哦,你老婆不等着你回家吃饭吗?”
“她在酒吧上班,到半夜才下班。”
“那你在半夜到来之前都是自由的啦?”
“差不多是这样吧。”文森特说。他感到腰肢间的肾上腺素又升高了。
“那好吧,我们就去吃饭吧,吃点快餐好了,晚上我还有工作要做。”
文森特把车开到“SwissShally”。这个快餐连锁店比起麦当劳、肯德基稍微要高档点,在座位边有衣帽架。文森特看着阿依古丽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于是他又一次看到了只穿着薄羊毛衫的她。这件粉红的内衣有点紧,使得她的身体看起来像游艇一样有曲线。座位是火车座,有点窄,他们对面坐着时,两只腿交叉着会互相顶着。文森特这时间到了阿依古丽身上发出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和文森特所熟悉的女人身上的气味完全不同,不是香水味,完全是一种身体的挥发味,这是一种异族女人的气味!带着一点热烘烘的羊膻气和奶酸气。这种气味让他想起了草原上白云似的羊群,想起了毡包里的热奶茶。
他们点了两份烤鸡,一份炸土豆,一份蔬菜沙拉,还有两杯可乐。文森特看着阿依古丽的眼睛。新疆人的眼睛是褐色的,看起来深不见底。但文森特看出了有一丝忧郁。
“你的家在新疆什么地方?在吐鲁番吗?”
“不,在一个小地方,叫莎车,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边,离喀什有两百公里的路。”
“听起来很遥远哦,那里长哈密瓜吗?”
“没有。哈密瓜长在南疆。我们那边长葡萄,我们家的葡萄就长在沙漠边上,用的是‘坎儿井从地底下汲出的清泉水。以前交通不方便,新鲜的葡萄运不出去,我们那里的葡萄大部分做成了葡萄干。在村子的南边有一个高地,那里建着好多个风干房。从葡萄园采下的葡萄会挂在架子上,风干房的窗子向着沙漠方向开着,从南边沙漠吹来的干燥的风带走了葡萄的水分。大概半个月时间。新鲜葡萄就成了葡萄干了。”
“你在葡萄风干房里做过事吗?”
“我小时候跟妈妈去过风干房。我至今还能想起风干房里带着酒味
的葡萄香气。那时我还太小,干不上活,就是坐在窗台上看着远处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发愣。沙漠无边无际,全是些起伏的沙丘。不过我能看出这些沙丘过些日子会发生变化。有的消失了,有的是新冒出来的。这是因为大风把沙丘搬来搬去。”
“沙漠上是不是有很多骆驼?”文森特问。
“骆驼是有的,可我并没有看见驼队在沙漠中走过。人们都说塔克拉玛干沙漠以前有条丝绸之路,说成千上万的商人和骆驼从这里经过。那时我在风干房里看着沙漠,总是会想着这些事,想着有一个去远方的驼队会走过这里,带着我前往我难以想象的异国他乡。”
“后来你是怎么出国的?”文森特说。
“后来我长大了,上初中时我去了喀什,高中时来到乌鲁木齐,后来考上了新疆民族大学,然后又来到了多伦多。我一直是特别的幸运,什么好事都能轮到我。但是现在,我发现我的运气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每个人一生中大概都会有一些运气,只是有的人来得早,有的来得晚些。”
“这怎么说呢?”
“不想说了,第一次和你吃饭就说这些,没劲。说说你吧,你怎么出国的?”阿依古丽说。
“我是西北运载火箭实验室一名数据工程师,学的是液体燃料专业。可事实上我不喜欢火箭,也不喜欢液体燃料。我大概是个爱幻想的人,爱想一些不存在的事情。比方说今天在你来到之前,我在仓库里做猎刀的订单,就幻想着自己是个在雪山上制刀的铁匠,把你想成是拉风箱的女人。”
“你真逗,要是能看见你的梦境是什么样子一定很有意思。不过我愿意自己是拿锤子的铁匠,你去拉风箱好了。”阿依古丽开心地笑着。
“我年轻时,有一首歌老是会让我感动,那是齐秦的姐姐齐豫唱的《橄榄树》,其实那歌还是三毛写的。我听到这首歌,心里就会难受。后来三毛自杀了。我的心里觉得更加难受。我总会想着要到远方去,去寻找那棵梦中的橄榄树。”
“你梦中的橄榄树和我想象中的驼队一样都是虚无的东西。”阿依古丽说。
“是的,为了这虚无的树,我来到了多伦多,只是我并没有看到什么梦想中的神奇。”文森特说。
“多伦多哪里有什么神奇啊!只要能survival(生存)下去就很好了。”阿依古丽说。
“神奇的事情会发生的,只要你相信它的存在。”文森特说。
“你真乐观。和你一起吃饭很开心,不过我得走了。我还要去工作。”阿依古丽说。
“现在就走吗?不能再坐一会儿吗?”文森特有点不合。
“你晚上还有事吗?你说的半夜之前有空是指几点钟啊?”阿依古丽说。
“应该是一点钟吧。一点钟我要去接太太下班。”文森特说。
“那你能再帮我一下忙吗?把我送到橡树山庄一带,我今晚要在那里推销天然气。”
文森特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想到今晚可以和她呆到半夜,他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愉快。妻子这段时间还在上班,所以他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晚上开车和白天的感觉不同。白天开车是为了干活,而现在,他觉得开车是和一个迷人的女人去幽会,尽管阿依古丽还捎带着去推销的任务。车子在高速路上行驶了一段后,下到了安大略湖路。安大略湖路是多伦多西边一条靠着大湖堤岸的古老的道路,路边的高等住宅有着各种不同的风格,有开阔的草坪,浓密的树阴。有很长的一段路,紧贴着波光粼粼的安大略湖。在这个湖的对岸是美国的新泽西州。
在一段房子比较密集的地方,阿依古丽让文森特停了车。她说这里住着一些有钱的老人,虽然他们很富有,但对一切省钱的事还是很有兴趣。
她在胸前挂上了Energy Direc公司的工作牌,背着工作包,手抱一个文书夹,走出了车子。她说现在她要挨家挨户去按门铃。她相信今天会有好运气。
文森特坐在车里,目送她消失在树丛中。他已看不见她的身影,但是能看到不远处有一座房子的门廊的灯亮了。他知道这是屋里的人被她的门铃声叫起的。那盏灯很快就关掉了,看来那屋主毫无兴趣。又有一盏灯亮了,这回灯亮了很久。文森特想她现在一定又在说那些地球石油开采完了,中东要打仗了,油价要飞涨了的这些推销话语。他希望那灯光能亮得长久些,这样她签到合同的可能性就会大些。
这个时候月亮已经从安大略湖上升起来了,给湖面涂上一层银色的亮光。文森特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注意到月光了,上一次看月光的时间他已经无法想起了。日子总是那样充满了焦虑,让你即使面对着月光也感觉不到一点感动。每天早上,他总是会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弄醒,觉得心头发堵,以致再不能重新入睡。但是今夜,湖上的月光让他心里的紧张压力稀释了不少。真的,他感到皎洁的月光如泉水一样荡涤着他充满灰尘的心灵,那真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只觉得什么都洗去了,只在心里留下了一股强烈又美好的情欲。大约一个小时后,阿依古丽回来了,钻进了车子,像一只回到窝里的鸟一样放松了下来。文森特问:“签到合同了吗?”她说:“签了三个。”文森特说:“让我抱抱你,庆祝一下。”她说:“好吧,你来吧。”文森特从驾驶座里侧过身体拥抱了她,把她拉到怀里,不再放开。在他发现她没有反对的时候,他开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然后吻她的脸颊。文森特是个有经验的男人,十分细腻地对待着怀里的女人,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放松了下来。他没过多久就把手转移到了她前胸,然后吻她的唇。他闻到她的嘴里发出一种葡萄酒似的香味,这表示她开始兴奋了。他的意识里浮想起了她下午告诉过他的那些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的葡萄风干房,那一串串沉甸甸悬挂着的葡萄就如女人丰满的乳房。塔克拉玛干沙漠干热的风吹过了他们的身体,远处有海市蜃楼一样的商旅驼队,还有那一片虚无的橄榄树林。他们开始了,一切是那样自然,就像是千活累了喝一杯啤酒一样自然。文森特本来以为追逐阿依古丽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想不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这么容易。现在,在多伦多,在他的妻子之外,他有了一个女人。他知道这是一件严重的事。但这事已经发生,就像一支射出的箭,再也无法收回。
三
十二点半,文森特来到了圣克莱尔路,停车在一个叫“西西里”的酒吧外边。这里是意大利人聚居的街区,意大利人爱喝酒聊天,所以这一带有很多的酒吧。文森特的妻子刘晓烟本身是初中语文教师,英语有点基础,所以一到多伦多没多久就开始了在这个意大利人开的酒吧当招待。酒吧的生意主要在夜晚,但加拿大有严格的法律,一过夜里十二点,酒吧就不能卖酒给顾客。因此酒吧在凌晨一点都会关门。
文森特到达时酒吧还没关门,他还得等些时候。他把车窗打开了,换换空气。他总觉得车里还留有阿依古丽的气味,怕刘晓烟会觉察到。在酒吧外等了十几分钟,他看到刘晓烟走出了酒吧,就提前把车发动了。她不声不响打开车门钻了进来。文森特说了声:“下班了?”她应了声:“唔。”文森特一踩油门车就开走了。
他们之间的话不是很多,就那么几个字还是废话:不下班了怎么
会走出来呢?不过他们结婚多年来关系很和睦。话虽不多,可从不争吵。好些事情凭肢体语言互相就能够搞明白了。刘晓烟相貌平平,戴副近视眼镜,多年来一直剪着像鲁豫一样斯斯文文的短发。她是个持家节俭的女人,当初文森特和她商量移民加拿大的事,她一点也不感兴趣,不想来。但是一旦来到了加拿大,她马上出去找工作。起先在一个冷冻厂切鸡块,后来转到了这个酒吧工作。她对待工作十分尽职,这个酒吧的老板年事已高,对她很信任,晚间酒吧里所有的事都交给她料理。
很快就到了家。他们租的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廉价公寓。已是深夜,洗过澡,他们上床入睡了。文森特没有像以往那样放松地舒展着身体,而是肌肉僵硬地缩着四肢,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细心地倾听着妻子的呼吸声。他觉得如果她的呼吸变得很慢,很深,那就表示她睡着了。他这时非常害怕妻子会转过身来,扳过他的身体要做那事。今晚他和阿依古丽火热地做了三次,只剩下空空的行囊,再也交不出“公粮”。可是他一直捕捉不到妻子的呼吸声,难以断定她是睡是醒。文森特总觉得她今晚脸色有点难看,好像对他不快,是否她察觉到了什么?文森特一动不动躺着,只听得时钟咔嚓咔嚓地走动。文森特突然想起:其实妻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他有那事了。上一次大概已经相隔一个多月了。在到达加拿大之后,他的性欲明显减退了。他在报纸上看到说:压力会造成人的性欲减低。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但是,今晚和阿依古丽他却极其兴奋,一次刚过,第二次浪潮又接了上来。直到现在,那种快感还在身体里余音缭绕。
过了好久,妻子还是没有呼吸声,也没动静。文森特小心翼翼地轻轻转过身,突然看到妻子的眼睛还睁着,在黑暗中看着他。他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觉大难临头。
“你还没睡?”刘晓烟问他。
‘陕睡着了。你呢?”文森特镇静着说。
“睡不着,想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文森特觉得她一定会问他和阿依古丽的事。她怎么知道得这么快呢?
“我们还有多少钱?”刘晓烟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半夜三更问这干吗?”文森特说,松了好大一口气,“有多少钱你比我清楚。大概两万加币不到吧。”
“有这么一件事,我的老板想退休回意大利去,要把酒吧卖掉。他开价是二十万加币。他说我要是愿意买的话,他会降价百分之三十给我。”
“你知道,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是啊,我知道我们钱不够。我只是觉得这是个机会,可惜我们没有钱。”刘晓烟说。
“你觉得那个酒吧生意很好,很挣钱吗?”文森特说。
“我觉得还行,每天客人很多的。明年又会有世界杯足球赛了,听说世界杯的时候酒吧的生意会特别红火。”刘晓烟说。
“可我们还是没那么多钱啊。”
“要不我们把国内的房子卖了?”刘晓烟说。
“那房子值不了多少钱。我们凑不到那么多钱的。”
“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向人家借点钱。向朋友借,我认识一个人,也许他会借给我。”刘晓烟说。
“什么人那么有钱?”文森特觉得奇怪。
“是个意大利人,常来喝酒的客人。他说过愿意帮助我。”
“我不喜欢意大利人。算了吧,该睡觉了,明天再说吧。”文森特说。
“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刘晓烟忽然温柔起来,一只手臂搭在了文森特的身上。文森特打了个冷噤。
“什么事情?”他说。
“是这样的,我的老板下个月要放我十天假,让我跟旅游团去古巴旅游,费用他来出。”刘晓烟说。
“你的老板怎么会这么好?不会有什么用心吧?”文森特说。
“好什么?还不是我用心照料他的生意,他觉得满意罢了。”
“那你好好去玩吧,我会自己照料自己的。”文森特觉得这件事情还不错。他想着刘晓烟不在的时候,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和阿依古丽在一起了。
第二天上班,他看见金先生又在给打火机充气。这一批打火机的外壳形状设计成了裸体的女人,点燃时两个乳头有红灯亮起,要不是漏气的原因老早就卖完了。金先生拿着那个大号的丁烷气瓶,用它的尖嘴部分刺进打火机尾部的加气孔,然后只听到一声扑哧的爆响,发出一团白雾。这个动作看起来有点像昆虫交尾,不,哺乳动物的交配动作也是这样。不知道金先生这么多年一直重复着这件事,是不是心里想着那个广州的打火机厂女老板?文森特前些日子已经检查过打火机的燃料箱,确定问题就在密封圈,建议金先生去大陆邮购配件。可是金先生给那个女人写的信总是不见回音。
在略显黑暗的货仓内部,彼得、张先生、文森特三人的工作组合正在一架楼梯上搬运货物。从严格意义上讲,金先生是个图书管理学家。在他的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三张学术文凭。一张是香港的;一张是加拿大京士顿皇后大学的。还有一张是世界闻名的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学院颁发的,他在那里学的是古典书籍分类学。金先生后来做了生意。没有当上他梦想过的大型图书馆馆长一职。但他把古籍管理的法则运用到了仓库管理上。根据金先生预先制定的日程,文森特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把AJ432K号上的货物移到顶层的T0678S货架上。彼得站在顶层。文森特在中央,张先生在地面。三个人不声不响干着活,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但是实际上,这个三人组台的各个成员却各自发生了一些情况。张先生在这里已干了五年,已经完成了他在货架之间的沉思默想。他实际上已很富有,在周末他教人拉琴的收入远远超过他在这里打工的收入。他在这里打工只是为了他那些没有申报的现金收入找到一个收入根据,而他的太太教人跳芭蕾舞的收入据说也很高。现在,他正准备着向金先生提出辞工。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可以专心拉琴,或者到安大略省北部茂密的森林里沉思默想。彼得看起来没有动静,可平静的水面下会藏有湍急的潜流。他已经把这里所有的客户信息都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准备时机一成熟就自己跳出去做。而文森特将要面临的变化,则是不确定的。
刘晓烟近来一直热衷于买酒吧的事,让文森特感到困惑。在刘晓烟刚开始工作时,他曾经进入过这个酒吧喝过一次酒。酒吧看起来挺漂亮的,大概有四十多个位置。吧台的上方挂满了玻璃酒杯,柜子上是各种各样的洋酒。这里的酒卖起来很贵,一瓶不到一加元的啤酒,要卖到五个加元。生意看起来不错,在昏黑的灯光下,男男女女们坐在那里安静地喝酒,不像中国人那样要下酒的菜。文森特有一天来接她,时间还早了点,于是自己也进去喝了一杯。那天他坐在一个暗处的角落,看着在灯光明亮的吧台上倒酒的妻子,突然发现她的样子很漂亮。她的头上包着一块布头巾,还是戴着那副无框眼镜,端着盛满酒杯的托盘快步走向一个个昏暗的座位。文森特的目光尾随着她的身影到达每个角落,有时会看到她在那些座位边站立很久。但是他无法看见那些暗影憧憧的位子上坐着的人的面貌,是白人还是黑人或者是女人?刘晓烟为什么要在那些座位边站那么久?那一时刻他突然想起了很小时候见过的一张画报照片。画报是在他爷爷的柜子里找出来的,爷爷解放前在轮船上当水手。那是一份外国的
画报。那张照片不大,插在写满英文的文章中,是一个卷发的白人女子和一个穿西装的白人男子半身像。那女的穿着低胸的衣服,看起来胸部很大。她的神态好像是在娇艳的迷幻之中,边上的那个男人拿着一把调羹,正往她嘴里喂一种白色的东西。文森特那时候大概是六岁,尽管他一点不懂这幅画的意思,但还是产生了性欲的冲动。他觉得那个女人显得那样醉眼迷人,一定是和男人喂给她吃的调羹里的东西有关。那调羹里的东西是什么他却无法理解。
文森特那天突然想起这件久远的事可能跟最近他看到的一条消息有关。他在报纸上看到,多伦多市政府通过了一条地方法规:将允许女客人在酒吧喝酒时带着自己的酒杯上洗手间。这个条例看起来有点费解,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在加拿大,在公共场所喝酒受到很多的限制,比如公用洗手间内就严禁喝酒。但近来在酒吧发生很多起案件,男客乘女伴上洗手间时在她的酒杯里下了一种性迷药。女伴喝过有迷药的酒之后,就会难以自制地和男方发生性关系。多伦多政府的法令正是为了保护这些女客的安全而制定的。
总而言之,文森特对于酒吧的印象很不好。他觉得奇怪,刘晓烟向来比较守旧,规规矩矩,不喜欢冒险,现在怎么会对酒吧生意这样感兴趣?刘晓烟曾经反问过他:你不喜欢开酒吧,那你喜欢做什么?文森特无言以答。是啊,他喜欢做什么呢?在大学数学系读书时,他不喜欢数学。毕业后到科研单位工作,他不喜欢科研。到了加拿大,他一时找不到白领的工作,在金先生这里做体力工还兼带着给他洗碗,他当然不会喜欢这份工作。很多新移民在做着暂时的体力工的同时会努力读书争取找到专业的工作,而文森特连这样的愿望也很淡薄。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看看他的英文名字“文森特”的来源也许可以发现他内心的一些秘密。在八十年代末中央电视台有一套“正大综艺”节目,节目后会跟上一集美国的电视剧。有段时间是《鹰冠庄园》,后来是《侠胆雄心》。这个电视剧的女主角是个叫凯瑟琳的记者,男主角则是个生活在下水道里的人身狮面的人,名字叫“文森特”。那时他几乎一集不落地看完了这个肥皂剧,后来又忘了个干净。但是在移民到加拿大后,在需要起一个英文名字时,他毫不犹豫地想起了这个名字。深究他的内心,他其实有着一种隐藏于大城市下水道的狮面人的梦想。这种梦想一直潜伏在他内心的深处,让他难以安宁,以至会远离家乡移民到了北美。
对于当酒吧老板没有兴趣,但是他对于一件事却十分向往。在他刚到多伦多不久,去过一次尼亚加拉瀑布边上的Casino大赌场。那辉煌的气派,金钱如流水一样滚动的场面让他十分兴奋。他产生了冲动,不是想去赌钱,是想成为赌场里的Dealer(持盘人)。他不知为什么对那些头发梳得发亮,穿着黑色马甲的Dealer这样有好感。那天他在赌二十一点纸牌的牌桌上和一个Dealer玩了好几把牌,他马上感到如果他把各种牌的排列组合用统筹数论分析一下,会找出一种胜算概率大于庄家的玩法。那个时候他对二十一点牌术着了迷,买来了几十副扑克牌,每回用五副扑克牌的张数来推演发牌的各种胜负概率。在这同时,他还参加了一个赌场持盘人的训练课程班,通过严格考试拿到了一张证书。后来在多伦多一些节庆大型活动时,他会去那些临时搭建的博彩棚里当持盘人。
但是在眼下,所有的东西都退位给了他心里对阿依古丽的汹涌的激情。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恋,在还没有和她有身体的交媾之前,或许会可以忍受。但在此之后,如果你还继续想她,而有什么事情阻隔了你和她的交往时,那种痛苦真是会压迫得你的心透不过气来。自从那个夜晚在安大略湖边汽车里他和阿依古丽相聚过之后,他就一直等着下次见面的机会。但是一天天过去,她都没有再来到仓库。文森特没有她的电话号码。她没手机,文森特也没手机。他也没把家里的电话告诉她,怕万一她打电话来让刘晓烟知道了会闯祸。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她会来到仓库。可是就像是大早天盼下雨一样,雨就是不下。那段时间文森特几乎是时时刻刻注意着大门,盼望着她会走进来。然而将近两个礼拜过去了,她也没有来。这期间,刘晓烟离开了家,去古巴旅游度假去了。文森特没有很在意这件事。他只是联想起古巴出产一种大雪茄,刘晓烟去一个出产大雪茄的地方让他有点不自在。刘晓烟去度假之后,他的自由时间更多了,但是,阿依古丽却一直没和他见面。
又过了段时间,张先生正式提出辞工了。金先生因事先已有所准备,所以爽快地答应了。这些年来,每个在这里干过活的人在辞工时,金先生都会请大家吃一顿饭为他送行。这天,他们在周末下班后去了一个饭馆。席间,金先生一再对大家说:年轻的时候有钱才有意思。他说自己十七岁离开上海去香港,多年后转到埃及亚历山大求学,后来又到了加拿大。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到四十多岁了还是一文不名。后来开始在跳蚤市场做生意,又在唐人街做零售,跑大陆做进口。到现在六十多岁了才有了点钱。可现在有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文森特从彼得口里知道一些事情。金先生在四十岁以前有过三次婚姻。第一个是生病死的,后来的两个一个是广东人,一个是马来西亚华人,都离婚了。这三次的婚姻把他的钱搞得精光。金先生对张先生说:“你在这里干了五年,功劳很大啊!我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张先生说:“哪里哪里,我一个拉琴的人,原来是手无缚鸡之力,干不了很多事情,金先生对我已是十分照看了!”金先生听了很高兴,说你还有什么建议要留给我?张先生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应该有个老板娘好一些。”金先生听了哈哈大笑,说:“你是要我纳个小妾啊!”彼得在一边说:“你现在没有正宫,算不上纳妾。”金先生说不必不必了,他觉得一个人生活也挺好。他现在能吃能睡,自己能照顾自己。别看他是独身,性伙伴倒有不少,花些钱就能找到。他说自己每星期都能做两次,而且从来不需用“伟哥”。
四
又过了一些时候,文森特终于再次见到了阿依古丽。
那天中午,金先生刚吃好饭,把七八个油腻的塑胶饭盒扔在洗手间的水池里。文森特看见金先生走出洗手间,他就走了进来,关上门,打开热水龙头,挤上洗洁精,慢慢洗起碗来。龙头开得很大,水声哗哔地响,以至有人敲门他都听不见。等他发觉到门被猛烈敲击的声响而打开门时,发现金先生一脸不快站在门外,冲他喊:“洗个碗把门关起来做啥?”文森特还没反应,突然看见了阿依古丽站在金先生的背后。他们的目光猝然相遇。金先生让文森特出来,转身对着阿依古丽说:“你进去吧,慢慢用好了。”金先生这时的脸上已堆满了笑容,他让阿依古丽走进来,还亲手替她关上了门。
文森特两手还湿漉漉的,沾满了金先生吃过的食物油脂和化学去污剂。他只得跑到入口走廊上另一个公用洗手间去把手洗干净。在自己干着为人家洗碗的事情时被阿依古丽看见让他觉得十分难堪,而且金先生对他不客气的态度也很让他觉得没面子。当他在水龙头前冲洗着手时,一股火气开始在心里升起。
在这个仓库的内部,共有两个洗手间。文森特现在用的这个是公用的,也就是给顾客和内部员工用的。而文森特为金先生洗碗的这个洗手间则是金先生个人用的。文森特只能在这里为他洗碗,不可以在这里方便。有一次,一个客人误人了金先生的私人洗手间,金先生一改往日对客人笑嘻嘻的脸孔,臭骂了他一顿。金先生对洗手间的强烈的私人占有欲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癖好之一吧。他有便秘的毛病,有时会在里边呆很长的时间。其实洗手间里面也很简单,就是整洁一点,而且文森特觉得里面有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文森特奇怪金先生今天为什么会让阿依古丽使用他的御用洗手间?看来这老家伙真是色到了骨头了,他和她难道有什么关系了?文森特只觉得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不管怎么样,阿依古丽的突然到来还是让他激动不已,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他回到了仓库里面,只想早点看到阿依古丽。只要她看他一眼,就算只是用眼梢扫他一下,他还是会读出里面的含义。可是阿依古丽却呆在洗手间里边好久不出来,一点声响也没有。文森特猜想也许她是在上大号吧?或者是在更换卫生巾?她来月经了吗?她没告诉过她的经期,受过高级数学训练的他迅速心算起来。不过他的已知条件太少,无法取得求证。
但是这个时候金先生显出了雇主阶级那种固有的腐朽的地主资本家专横的本质。他好像故意要整治文森特似的,让他到仓库后面去把一批货从A处搬到B处。其实这批货前一天他刚从B处搬到了A处。在这一时刻,文森特觉得血喷上了头顶,脸立即涨红了。他好像没有听见金先生的话,一动不动。我为什么要服从你呢?就为了你付给我每小时七个加元的工钱吗?文森特想着。我可以不听他的,我是自由的。但是我的自由是有限的。我只能选择听他的,或者选择不听。如果不听,我就不能留在这里,我只得马上离开。但是我不想当着阿依古丽的面离开这里,我至少还想看见她是怎样走出洗手间的。文森特一言不发走到了仓库的后部。这个时候他知道只有服从,才能保住自己的尊严。他开始搬起了箱子。然后他感觉到了阿依古丽从洗手间出来了,金先生以一种令他肉麻得汗毛直竖的笑声迎接着她出来,还陪衬着彼得太监似的附庸笑声。他们在欢快地聊着天。文森特虽然和他们离着好几十米远,隔着好几排货架看不到他们,可他此时的耳朵好比是定向的声呐装置,能捕捉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他听到阿依古丽介绍新疆的羊肉抓饭。金先生对这个吃法毫无所知,阿依古丽在解说着什么是羊肉抓饭,怎么做怎么吃。后来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前些日子刚举行过的多伦多同性恋大游行,又讲到那件离奇的华人女童被绑架失踪案件。慢慢地,他们的声音低了下来。彼得退出了谈话,只有金先生和阿依古丽说着什么事情。文森特听着阿依古丽略带磁性的嗓音,伤感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她今天为什么要来呢?而且与往常来的时间不一样,是在午后时分,不像前几次是在快下班时。这就使得文森特送她回家的可能性降到了很低。阿依古丽今天没呆多久,也不像往常一样买电池胶卷什么的,匆匆就走了。她走的时候大声说了一句Baybay!好像是要让还在后面苦着脸搬箱子的文森特听到。文森特激动之下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前面想和她打个招呼,可是阿依古丽已经离开了。
在这天余下的大约三个小时的上班时间里,一种浓雾般的痛苦笼罩了文森特的全身,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在他的婚前和婚后,他曾和几个女性发生过炽热的交往,为此他曾经苦痛过。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里难受得无法忍受。这件事大概有两个原因:一个可能是这回他是真正地爱上了一个人,剧烈的爱很容易会转化为痛苦。还有个原因就是他已不再年轻,他三十三岁了,一个即将告别青年时代的人,其情感会远比年少时来得深沉。
下班的时候,他在高速公路上错过了出口。当他到了下个出口时,他明白自己心里现在根本不想回家。他全身心地想着阿依古丽,想起上一次她坐在副驾驶座,发出银铃似的笑声。他用左手开车,右手搭在副驾驶座的扶手上。那个迷人的夜晚,当他们离开了湖边,他就是这样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一路开车送她回到住处的。他渴望着她,在心里叫唤着她的名字。可是他没有办法打电话给她。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把车开到她寄居的那座高楼公寓下。在很小的可能性里,如果运气好,也许会看到她进来或者是出去。这个想法一浮现,文森特就开始这样做了。
半个小时后,文森特的车停到了阿依古丽居住的公寓大楼对面的马路上,谢天谢地,这里刚好有个停车位还空着。他把靠背往后调了一点,摇下半截车玻璃,让自己的眼睛比较舒适地能看到公寓的玻璃大门。在这黄昏时分,公寓里进出的人还是比较多。进来的人要用一张磁卡打开门,而出来的人推开门就可以出来。文森特开始是无意识地看着,慢慢看出点别的名堂。他发现一些来访的人进入公寓的程序。来人先是会按动大门边的一个门铃装置,里边会走出一个保安员,和按铃的人说话。然后那个保安拿起门边的电话和来访者要找的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大概保安已获得被访者的确认,把来访者放了进去。文森特突然也产生了进入公寓找阿依古丽的想法。可是没有她房间的号码,怎么才能在这座三十多层高的巨大的楼宇里找到她呢?也许凭她的名字可以找到她,可是她不是说过她是寄居在朋友的家里吗?再说她也许用的是一个英文名字,不会用维吾尔族的名字的。就算是能找到她住的单元号,你又能干什么呢?也许开门的是个肥胖的胸前多毛的维吾尔族男人,阿依古丽就是和他住在一起的。一想到这样的情景,文森特又浑身烦躁起来。
文森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望着公寓的大门,眼神变得越来越呆滞。现在大概有八点多钟了,日光已退去,照亮马路的是电灯。文森特在中午吃过一个自做的三明治,到现在还没进食。他没觉得饿,只是觉得浑身沉重。古代的民间故事里经常说一些女子站在高处等待夫君从远方回来,慢慢都变成了石头。文森特好像也有点这种倾向了。但是且慢,他的瞳仁散乱的眼睛好像动了一下,是的,他睁大了眼睛坐直了。他看到了阿依古丽正走出公寓的大门。
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阿依古丽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美丽。她的棕色头发高高地盘了起来,整个脸部和头颈像玉脂一样的白皙。她明显地是上过了妆,眼睛画过跟影,嘴唇也格外红艳。她穿着一套丝质的裙装,在路灯的淡黄色的光芒照耀下,她显得是那样的生动而具体。当文森特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分明是吃了一惊。她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张白纸。
“你怎么在这里呢?”她说。
“我在这里等了两个钟头了,就是想看看你。”
“干吗要这样呢?今天我们不是见过面吗?”她说着,伸手将文森特一个卷起的领子拉平。这个细微的动作一下子把文森特心里的痛楚减轻了许多。
“正因为下午见过你,所以我特别想见你。你不知道,刚才我看着公寓大门时,心里是多么想看到你。”
“没那么严重吧?”她凝视着文森特,目光好像一下子凝固了。然后目光又渐渐地溶解开来。“其实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时很愉快的。不过我觉得这样不大好。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你为什么突然这样想?发生什么事了吗?”文森特说。
“没发生什么事。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我不想让自己痛苦。”阿依古丽说。
“阿依古丽,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今晚不行,我已经和金先生说好要陪他去宵夜。你知道,我有事要他帮助。”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
“很重要,有关我的移民手续。我必须获得一个公司的工作邀请担保,才有可能得到工作签证。我需要金先生给我一个工作邀请。”阿依古丽说。
文森特无言以对。他明白了阿依古丽对他突然冷淡下来一定和她与金先生近来的事有关。他心里极度地失望,可是没有流露出来。他知道,如果他表现出不快,那么眼前的阿依古丽会退却得更远。在淡黄色的路灯下和清香的晚风里,阿依古丽显得那样的漂亮,但是他觉得她变得那样陌生,他一点也找不到和她心灵沟通的渠道了。
“也许,我可以送你去约会的地方?”他说。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
她看看表,抬头看着他,说:“那好吧,你是一头倔犟的骆驼,真拿你没办法。”
五
阿依古丽要去的地方在多伦多北边的列治文山。这个地方地势开阔,有很多树林和高地。他开车穿过一条峡谷,在一个石头筑成的台阶前停下来。这个时候天已大黑。顺着石头的台阶,在高处有一座亮着灯光的房子。阿依古丽一路熟练地指着路,看得出她是经常来这里的。文森特把车停住,熄了火。车内黑黑的。他一动没动,阿依古丽转过了头,轻轻在他的耳根下吻了一下,说:“我要走了,你怎么样?”
“这是什么地方?”文森特问。
“是一个土耳其人开的伊斯兰清真餐馆。”
“是金先生挑选的地方吗?”
“不,是我选的。我认识这个土耳其老板。”
“吃好饭你怎么回去呢?”文森特问。
“有人会送我回去的。”她说。
“不行。我不愿意让他送你回家。要不今晚我会很难过的。”
“你不能老是这样难过啊。有什么值得这样难过呢?你也得休息,明天还得上班呢。再说,你要是在这里等我,我在里面会觉得很不安的。”她说。
“我不会在这里等。你几点结束,我再来好了。”
“那好吧,你十一点半过来好了。车子还停在这里,我会来找你。”她说着,然后推开车门下去了。文森特看着她沿着石级快步往上走,看得出她的心情有点兴奋。
文森特把车退出来。这一带的地形他不很熟,转了一大圈才找到了方向。现在是九点三十分,从这里开车回家要半个多小时,所以他决定不回家了。他在路上兜了一圈,找了一个Thimhurton咖啡店。他吃了一个面包圈,喝了杯咖啡,很快就觉得心神不宁坐不住了。他回到了车上,把头伏在方向盘上想睡一会儿,但根本没有睡意。看看表,时间才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想了想,还是把车发动了,开往阿依古丽所在的那个地方。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怕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阿依古丽要离开时找不到他。现在他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高地上的那座楼房的灯光。这座楼房的确装饰着伊斯兰餐馆的霓虹灯,有烤肉和香料的气味散发在空气中,也看到有一些人进进出出,但文森特觉得奇怪,一个餐馆怎么会开在这样一个僻静的峡谷边上呢?
时间慢慢地过去,文森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自寻烦恼。阿依古丽没什么,不就是为了办移民签证的事找金先生帮点忙罢了。如果你有能力帮助她取得移民签证,她也不会找金先生了。一个塔克拉玛干沙漠出来的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多伦多闯荡,该是多么不容易啊!文森特这样想着觉得心情平和了许多。这个时候他听到有音乐从楼房里传出。那是一种欢快的西域民族音乐。有手鼓三弦琴,还有人在歌唱。他觉得餐馆里一定是有人在跳舞了,新疆人不是喜欢歌舞吗?他想象着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跳舞,女人们梳着细长的辫子,男人们打着手鼓,在葡萄架下载歌载舞。他其实并没见过几个新疆人。见过的几个还是以前在内地城市街头卖羊肉串和葡萄干的。他在欢乐的人群中看到一个戴着花帽子的年纪偏大的新疆人打着手鼓围着阿依古丽跳舞,他觉得这人脸好熟,原来这人是金先生!
这时文森特醒了过来,他刚才是打了一个盹儿。他看见阿依古丽回到了车内,是她把他推醒过来的。他闻到阿依古丽身上有些酒气。
“你真的在这里等我啊!我还以为你早回去了呢。看你累成了这样。”阿依古丽说。
“结束了?”文森特说。他看看表,十一点四十了。
“我们快走吧。我都醉了,快要吐了。”阿依古丽说。
“干吗喝那么多酒呢?”
“没有办法,陪他喝的。”
文森特把车开出了小路,然后上了高速路。他看手表已经十二点了,再过一个小时他必须到酒吧接他妻子刘晓烟下班。他算计着自己已经没有多余时间和阿依古丽在一起了,所剩下的时间只能够送她回家。但是想到就这么和她分手,今晚他的心就会糟透了。他得找个地方停下来,他渴望和她有身体的接触。但这个时候他在高速公路上以时速一百二十公里飞驶着。高速公路上无处藏身,他多想高速公路上有一个可以停车休息的地方,一个可以和恋人接吻的小岛。当他们接吻的时候,飞驶的车子会从他们身边经过,警察会闪起警灯指挥着车辆远离他们。他记起很久前看过的刘索拉的小说中写到:一个流行歌手用吉他的琴声指挥着十字街头的汽车
从高速公路一下来,离她的住处已经不很远。Yonge street(央街)上灯火通明,虽然道边有些林阴小径,可都是私人领地,你不可以把车停在那里。文森特几乎是绝望地开着车穿越了Y0nge street,然而在转弯到她住处之前的后街一段路上,一个大楼后面有一块浓重的黑暗,长着几棵火树。他把车开进了黑暗,停下来。
“把车停这里干吗?”阿依古丽说。
“阿依古丽,听着,我的心情坏透了。让我吻你一下,这样我会好受点。”
“可我今天一点也不想啊。”她说。
文森特已经从驾驶座这边俯过身体抱住了她。她并没反对。他开始吻她。她的嘴唇起先没反应,紧闭着。但没多久,她的唇开启了,和他有了交流。文森特吻着她,心里想着阿依古丽还是他的,这不,他可以开车载她回家,可以在半路上停车吻她。还不够,他还可以抚摸她。他把手伸进了她的怀里,掀开了内衣,他能听到她发出轻微的呻吟。他把手往下滑动,在到达小腹时他遇到了反抗。她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继续下去。
“不要这样,今晚我不想这样。”她挣扎着。
然而文森特已无法控制自己。他几乎是强迫性地继续把手往前推,直到手指感到了湿润。这个时候他觉得内心的狂乱已经发泄了。他发动了车子,把她送回了家。
现在他急着开车去酒吧接他妻子刘晓烟。已经一点钟了,她下班的时间已到,可这里还得开半个小时的车才能到那里。文森
特用右手一只手开车,左手虚放在空中,中指上粘着的阿依古丽的体液已经干了,变成一层薄膜包住手指,但还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据说动物经常会用一种身体气味表示对某个东西的占有权,同样,文森特此时从手指头上的特殊气味上也获得自己对阿依古丽依然拥有的满足感觉。他开车到了刘晓烟的酒吧门口,把车停了,他的中指还翘在那里,指向空中。
六
文森特坐在车里,等着妻子刘晓烟从酒吧出来。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的思想还集中在阿依古丽的身上。然而过了十多分钟,还没见刘晓烟出来。文森特看看表,他已晚来了半个小时,下班的时间早过了,这个时候酒吧应该已关门了。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起身下了车,走到了酒吧门口。他伸头看看酒吧里面,灯还亮着,可没看见有人在里面。他去拉酒吧的门,发现门已上锁了。这时他看到了酒吧的玻璃门里面已挂着Cloud(关门)的牌子。
文森特心里一惊,知道妻子已经离开了酒吧独自回家了。这种情况以前从来还没有出现过。他寻思着呆会儿怎么样才可以向刘晓烟解释他为何来迟,在这个三更半夜,他简直找不出理由来。然而等他回到了住家时,刘晓烟还没回家。他想她一定是搭公车。夜间的公车班次间隔会变长,她大概还在路上走吧。他下楼回到马路上,在公车站的停车亭里等待着。一班一班的夜车开了过去,没见她身影。
他心里甚感内疚,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出什么事了吗?她现在在哪里呢?也许我得报告警察找人?但是,直觉告诉他,刘晓烟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可她到底去哪里了呢?按照习惯,他回到家后会打开电脑,查看一下自己的邮箱。突然他看到一个新到的邮件,标题是:不要等我回来。
邮件是刘晓烟发来的!他从来没想过刘跷烟可以给他发邮件。家里只有一台电脑。平时要是他在用的时候,刘晓烟会离得远远的。她用电脑的时候,也很不喜欢他靠近。文森特觉得怪怪的,刘晓烟怎么会发邮件给自己?不是每天都睡在一张床上吗?所以看到她的邮件,他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刘晓烟的邮件这么写着:
我不回来了。我其实早就不想回象了,只是因为你每天晚上来接我,只好跟你走。夸天你没有来接我,我总算可以不回家了。我不会有事的,我住在朋友家里,是那个意大利人,我和你说过的。在这里我很安全。你看完邮件就早点睡觉吧。
文森特此时还没觉得震惊,只是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他总觉得她的邮件是在这台电脑上发出的。但很显然这个邮件不是来自这台电脑,发出的时间是五分钟前,肯定是从另一台电脑发来的。那么那台电脑是在什么地方呢?也许她现在也坐在电脑前面,盯着屏幕看呢。她会看到我吗?如果我现在给她回一个邮件她大概很快就会看到的。可是我该说些什么呢?解释我自己迟到的原因吗?还是请求她早点回家?文森特想了一下,觉得这样做没什么意思。但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进入刘晓烟的邮箱看一看。他不是一个喜欢探寻别人隐私的人。有几次他用电脑时看到她的邮箱还没关闭,他都先关闭了它,还提醒过她要养成关闭邮箱的习惯,免得给人家看到。她的邮箱地址是他给她设置的,那时他们刚来,她还不会用电脑。他用她的名字拼音加上身高设计了她的邮址liuxiaoyan162@yahoo.com。刘晓烟是个不喜欢去努力记住什么东西的人,所以当时他给她设了一个乘法口诀3721。他输入了这个口令,口令不对,看来她自己已经修改了密码。但文森特相信她还是不会用很多脑筋去保护邮箱的安全的,也许修改后的口令就在附近的范围。他试了一下2816,4728,6954,都不行。又试了一个比较复杂的7963,结果邮箱开了。文森特下意识地看看左右,好像一个贼人打开一个箱子一样。
邮箱里全是些垃圾邮件。看来她从来没有清理过邮箱,而且几乎所有的邮件都没打开过,看起来就像个废弃的邮箱。但文森特想,她不是在这个邮箱上发邮件给我吗?说明她还使用这邮箱的。他注意到了一个现象:邮箱里的垃圾邮件看起来并不多,可是邮箱的储存空间已占到了百分之八十多。这说明了这个邮箱里还藏有大块的文件。文森特想这些庞大的文件会不会是一些图片呢?也许收藏在相册库呢。他把相片库打开了,然后什么都知道了。
有好几十张照片,全是半个月以前她去古巴照的。在海边的风景里,她显得年轻。快活。古巴天气热,她穿得少,本来这没什么。可有几张什么也没穿,当然这不是在海滩上,而是在床上。如果是她一个人那也没什么,问题是她的身边一直有一个男人,一个全身长着黑毛的白人,一定是那个她常提起的有点钱的意大利人。那些照片简直是肆无忌惮岂有此理。文森特看了几张就看不下去了。
他呆呆地坐在电脑前面,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想起刘晓烟去古巴时他联想起古巴的大雪茄,那大雪茄其实就是男人的生殖器的一种变形符号,让他觉得十分不快。看来当时他内心已有一种预兆。只是那时他的心思全在阿依古丽身上,忽略了老婆的反常行为。他长叹了一口气,想起了中国那句富有智慧的古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接下去的几个月里,文森特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刘晓烟从那个晚上开始就不再回来了。按她自己的说法,她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后来文森特知道那个意大利人是在酒吧喝酒时认识刘晓烟的。文森特和刘晓烟的离婚手续很快就办了。无产阶级就是好,办手续简单,没什么财产好争夺的。他们还没有子女。他结婚不久就寻思着移民加拿大。当时填报表格是没有子女。在申请移民的这段时间要是生了孩子,得重新填报材料,手续非常麻烦。所以他想等移民加拿大后再考虑生孩子。而到了这里之后,才知世事艰难,生孩子一事再次被搁置了。现在看来,没有孩子成了一件最为幸运的事,省却了他们分手时的很多麻烦和苦恼。
他还在为金先生打工。提琴师张先生走了之后,只有他和彼得两人干活了。不过活不很多,生意好像日渐清淡。这个时候,非常有意思的是金先生和他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金先生不会像以前那样大声对他发号施令,变得客气了许多。他大概已经知道了阿依古丽和文森特有一腿的事实,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把他当成了对手而不只是雇工。文森特有时觉得金先生会解雇了他,事实上这个非常容易。但是却没发生,反而有一种意思,金先生似乎怕他会辞工走了似的。文森特有好几次也有过离开这里的打算,他总觉得金先生和阿依古丽关系已经非同一般,并不只是为了办一个移民手续的问题。尽管金先生已经老了,文森特觉得他还是一个难以战胜的敌人。他想:如果金先生露出一点意思要他走人的话,他就马上离开。不过他的心里害怕这件事会发生。他害怕一旦离开了这里,就会见不到阿依古丽了。
从刘晓烟出走的那个晚上之后,文森特再也没见到阿依古丽了。阿依古丽不到货仓里来了。她为什么不来呢?她是不想见我了吗?在通讯手段高度发达的时代,文森特居然无法知道一点
阿依古丽的音讯。
阿依古丽成了一个悬念萦绕在巨大的货仓里面。他在迷宫一样的货架中行走搬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阿依古丽。在货架中穿行时,有时突然会在一个拐角处遇见金先生,两个人都会有一点尴尬。有时文森特会想:阿依古丽是让金先生给藏起来了,甚至他还想象着阿依古丽是被他绑架了。有几次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又来到她居住的公寓门口守候。等了好几个钟头都落空了。最后一次是里面的保安员觉得他形迹可疑,给警察报了信。警察过来盘问了他。尽管警察态度十分温和,但从那次开始他不敢再在那里等她了。现在他觉得身心交瘁,他开始憎恨这个日日夜夜给他精神折磨的货仓。他坚持在这里的唯一理由是等待着阿依古丽的再次出现,但这件事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
有一天,他突然想到问问彼得,事到如今,他也不怕丢面子了。
“以前那个经常来的新疆女人怎么都不见了?”他装得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是说阿依古丽?你问她做啥?想动她的心思啊?”彼得说。
“没有啦,随便问问而已。”
“她去土耳其了,不在多伦多。”彼得说。
“她怎么会去土耳其?她又不是土耳其人。”文森特说,心里突然觉得空了。
“去伊斯坦布尔了,去看她的叔叔。”
“你怎么知道的?”文森特说。
“听金先生说的。看你小子脸色不对啊,你一定是打她主意了。”彼得说。
一个多礼拜后,文森特向金先生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说自己要到美国旧金山看望他的叔叔。金先生很客气地同意了他的要求。在这个周末的下午,文森特提着一只旅行箱,进入多伦多皮尔逊机场一号航空站,但他上的飞机不是去旧金山,而是前往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在过去的这个礼拜里,文森特在互联网上搜索到了大量伊斯坦布尔的历史地理资料。知道了原来伊斯坦布尔就是以前中国历史上所称的君士坦丁堡,是拜占庭王朝的中心。到了第二天,他的脑子里布满了对伊斯坦布尔的想象,一条条古老的街道和一座座王宫寺庙逐渐在他的心里浮现了出来。他突然想到,他可以马上前往想象中的这个城市!这个念头一出来,他马上激动起来,原来他现在会是那么自由。随时可以前往想象中的地方!他从土耳其驻多伦多领事馆下载了一张签证表格,第二天把护照递进去,三天以后拿到了签证。他带上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土耳其城市地图,一台老式的理光照相机,两千美元现金和几件换洗衣服,立刻启程了。
从飞机上下来,由于他没有托运的行李,所以很快就出了机场。他上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带他到市中心任何一家便宜一点的旅馆。他没有在互联网上预订旅馆房间,因为他对自己来到这里要做什么一无所知,一切只能随心所欲。出租车沿着海边的路开行,气候温和,车窗可以开着。文森特看见一些卖鱼的小摊贩,杂耍的艺人,卖画报香烟杂货的小亭子。一个小时后到达了旅馆。旅馆很小,房间也很小,价格只有二十美元一天。然而这里真的是城市的中心地带,旁边几条马路非常热闹。他在房间里睡了一会儿,醒来后觉得神清气爽。然后他离开旅馆,走上了街头。
夜幕开始降临了,狭窄而古老的街道两边的店铺灯光亮了起来,街上布满行人。文森特觉得心情愉快,因为阿依古丽现在就在这个城市里。这个时候,也许她正坐在一个咖啡店里喝带渣子的土耳其式咖啡呢。他顺着人流向前走,偶尔也进入路边的店铺看一看。他进入过一个古老的香水店。货架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细颈玻璃瓶,瓶里装着各种不同的植物和矿物香料,店员自称这香水店有八百多年历史,现在东方和欧洲的皇室还会来定制香水。文森特联想起过去在北京雍和宫博物馆看见过的一根沉香木,记得那上面介绍这名贵的沉香出自西域,会不会是产在这一带昵?据介绍那沉香后来是在丝绸之路上发现的,具体在哪一段文森特记不得了,也许会是在阿依古丽家门口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上吧。
他继续向前,忽然他看见了前面已是海湾。那座著名的横跨欧洲和亚洲的博斯普鲁斯大吊桥就在不远处闪着灯光,海面上一些灯火通明的游轮缓缓驶过。海滨这一段道路热闹非凡,有许多的夜总会和餐馆,还有许多街头艺人在表演。从海上吹来的风是温暖湿润的,带着一丝盐味,和多伦多的气息完全不一样。路边的海鲜餐馆把各种各样的海鱼、虾、蟹还有海螺摆放在碎冰上面供客人选用,海鲜的下面衬了一层浓绿的橄榄树叶。文森特现在感到腹中饥饿,选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条硕大的地中海红鱼,一份土耳其沙拉,还有黑啤酒。
他品尝有点苦味的黑啤酒。看着远方的街道上有一辆古式的马车嚼嗒嚼嗒地跑过来。这时他又开始想念阿依古丽,但是这种想念不像在多伦多时那样痛苦,而是在伤感中带着一种平静的怀念。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伊斯坦布尔找到阿依古丽,甚至他还开始怀疑起彼得的有关阿依古丽在伊斯坦布尔的情报是否准确。但这些已经变得不要紧了,为了阿依古丽,他来到了这座传说中的城市。也许这件事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从明天开始,他将穿行在伊斯坦布尔的风景古迹之间,他将一个一个地走访那些金碧辉煌带尖顶的中世纪的清真寺;去古老的苏丹王宫去看拜占庭武士的剑,那些剑的锋口因砍杀格斗而布满了锯齿状的缺口。然后他还要南下去安卡拉,去看那里长满橄榄树的古印欧人圆形的斗技场。他想着以后他会告诉阿依古丽,因为有了她,他才有了这一次奇异的旅行。
七
一个礼拜后,文森特回到了多伦多,重新开始上班。又过了些日子,彼得突然提出要辞工了,说自己要回国一趟。文森特知道他这次回国是要去进货,自己要开始做生意了。金先生显出了黯然神伤的样子。彼得跟了他将近六年的时间,其他人来了又走了,只有他一直跟着他,辅佐着他的生意。彼得离去后本来要补一个人进来,只是近来生意越来越清淡,金先生因而懒得去报纸上登招工广告了。
九月份一个上午,有两个白人走进了仓库。他们是加拿大移民局的官员。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调查阿依古丽的工作签证问题。他们对金先生说他们已经研究了K.G.I(金先生的公司名字)公司给阿依古丽的工作邀请,今天要来实地调查核对几个问题。
移民官询问了金先生好多情况,查看了公司的经营记录。最后他们认为K.G.I公司是做礼品批发生意,和阿依古丽在加拿大所学的民族学专业没有一点连带关系,所以他们拒绝了金先生对阿依古丽的工作邀请。白人官员态度很是客气,但是所做的决定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文森特在不远的地方听到了他们和金先生的所有对话,他总算得到了阿依古丽的一点消息。他知道这个决定对阿依古丽十分不利,她因此会失去申请移民身份的资格。他的心里隐隐有点痛快的感觉:金先生的事办不成了,他是有点幸灾乐祸,而且他还有一种感觉,这件事可能会使得消失很久的阿依古丽会重新出现。
移民官走了之后,金先生还像木头一样坐在柜台跟前,看起来他对这件事情很不开心。过了一个多钟头了,文森特已经吃了中饭了,金
先生还坐在那里。文森特有点不忍心。他过去说:
“金先生,该吃饭了。要不要我去把你的饭给热上?”
“不用了,我自己会做的。”金先生说。
“你知道,阿依古丽的工作邀请被拒绝了。”金先生主动对文森特说起了这事。
“我听到那两个人和你谈这件事。”文森特说。
“加拿大的移民官员都是些官僚废物。他们不应该拒绝阿依古丽这样优秀的青年。”金先生说,“我还得想另外办法帮助她。她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文森特脸红了,心跳得厉害。原来金先生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啊!
“两个月以前她对我说过要去土耳其。大概半个月以后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在北京,很快要到新疆去。后来就再也没消息了。我以为你和她还有联系呢。”金先生咕哝着。
“她的家乡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上,那里可能通讯不便。”文森特说。
“我得把这件事告诉她。我还得另外想办法帮助她。”金先生说。
这个周末,文森特去上班的时候,看到公司的大门紧闭,金先生还没来。这种情况以前有过,金先生有时去银行,会迟到个十来分钟。但是今天,过了半个多小时他还是没来。这个情况有点不正常,叫他有点不安。他跑到隔壁的一家公司给金先生家里打了电话,没人接,说明他已经出来了。金先生不喜欢手机,至今也没佩带。文森特想,也许金先生有什么事吧?我老在这里等也不是个事儿,我得做点什么呢?他正寻思着,有一辆警车开了过来,在K.G.I公司门口停下。一个警官走过来,问文森特:“你是K.G.I的雇员文森特吗?”
“是的,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你的老板金先生早上在Highland超市购买食品时,摔倒在地上起不来,后来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现在情况稳定,他想见见你,让我们来这里找到你。”
文森特坐上警车,十五分钟后到达了医院,看到金先生被一个特殊支架固定着。
“你看,我踩空了台阶,摔成了这样,医生说我左边断了两条肋骨。”金先生说。
“没事的,金先生,你一向身体很好,骨头断了很快会接上的。”文森特说。
“可奇怪的是我为什么会摔倒?你不是说我一向身体很好吗?当时我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没了力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我觉得我好像遇上了麻烦。医生已经抽了我的血化验。”金先生说。
“不会不会,你的身体比我都好,饭量也比我大。”文森特说。
“你这么说我放心了。那我们下周一照样开工吧。”
“你要来上班吗?这怎么可能?”文森特说。
“没关系的,明天是周六,后天也可以休息,大后天我就好了。你看吧,我会想办法来的。”金先生说道。
星期一早上,文森特早早来到公司门口,看到大门还紧闭着。但是很快有一辆多伦多公车局的轮椅专用车开了过来。这种车是多伦多市政府专门照顾坐轮椅上班的人的福利车。车子停下后,文森特看到金先生的轮椅被司机推下车。金先生坐在轮椅上,身体被一个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支架支撑着。他看起来精神不错。司机把他推到门边,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很好,他可以走了。
“看,我不是来了吗?”金先生冲着文森特说。
“是啊,真想不到你会这样子过来。”文森特说。
“你知道,我不能呆在家里,呆在家里,我就完了。”金先生把钥匙交给文森特,让他开了门。文森特推着金先生的轮椅,他们走进了仓库。“我就像一条红海的鱼一样,只有这里有我可以呼吸的高盐度的海水。”金先生说着,他自己推动轮椅,在迷宫一样的货架中徐徐穿行。他巡视着货架上的编号票签,不时会发现一些分类学上的问题,而指示文森特立即纠正过来。
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星期,文森特发现金先生的身体开始浮肿,他的脸发青,眼皮里的肉好像要翻到外面似的。金先生自己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我觉得空气中的氧气好像不够。好像是在墓室里似的,老是觉得吸不到气。”他有点显得烦躁,不像以前那样呆在柜台里面,而是独自拖着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支架轮椅在货仓内部的货架中间不规则地移动。
一周后北约克总医院来了一辆医疗车把金先生接走了,说他的血液化验结果有点问题,让他去医院进一步复查。医院给他做了CT扫描、B超,发现他的肝部和胆部已经被癌细胞严重损害,癌细胞还扩散到整个消化系统,已经没有价值进行手术了。医生给了他一张诊断书,诊断书上详细地列出他的病灶位置和程度。结论是建议金先生在最后的时间应该过上一段质量高一点的生活,他的生命大概还有十个月的时间。
“我知道这一天会来的,我也知道为什么得病,都是因为那些打火机的气体。”金先生沮丧地说。
“不会吧?没有听说丁烷气体会致癌啊。”文森特说。
“一定是那个东西,我自己知道。”金先生说,“不过还好啦,我至少还有十个月的时间可以活着。我得好好安排一下了。”
从这天开始,每天都有人来看望金先生,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带着一个花篮或者一束鲜花,那么多的花很快摆满了货仓的走廊和前厅,搞得货仓像个灵堂似的。文森特想不到金先生会有这么多的朋友,不仅是客人,还有大学的教授,市议会的议员,洪门会馆的当家人。这么多人来看望使得金先生有点兴高采烈。他遇人就说:我还有十个月的时间。有时他会向来人展示医生的诊断书,讲解自己的病情。遇到英文不好的他还逐字逐句把医生的话翻译给他们听。
然而过了两个礼拜后,不再有人来看望他了。那些鲜花和花篮陆续开始干枯了,文森特每天都要将枯萎的花篮收拾掉一些。金先生的情绪经过短暂的兴奋之后,现在变得非常低落。他不喜欢见人,自己推着轮椅,在货架中缓缓移动。像是怕光的黑甲虫一样把自己藏在黑幽幽的货仓深处。而文森特则站到了前面,接待客人。
阿依古丽是在一个中午时分过来的。这个时候刚吃过饭不久,文森特感到头昏脑胀,特别想午睡。阿依古丽推门进来的时候,门口的感应器响了一声。她像穆斯林妇女一样包着一条头巾。文森特只见她急匆匆走进来,看到他时脸上没有表情,视线在他背后的空间扫视着。
“金先生呢?”她问道,眼睛还在左右顾盼寻找着。
“他在后面呢。”文森特指着那深不见底的货仓内部。阿依古丽顺着他的指示,快步走进了货架之间。
阿依古丽在货仓内部呆了约二十分钟。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文森特无法知道。他站在前面,为阿依古丽的突然归来而震惊;也为她对他的冷漠而刺痛。他不知阿依古丽和金先生干吗呆在里面这么久不出来。他隐隐听到她的说话声,听到了金先生像个白痴或者像个孩子一样在放声大哭。又过了好些时候,他们出来了。很奇怪,金先生的脸色发着红光,原来僵直的身体显得放松自如,脸上荡漾着笑容。阿依古丽在后推着轮椅。她的眼神有点恍惚脸色有点苍白。但是文森特这个时候觉得阿依古丽看起来像一个圣女一样,只差头顶上闪着一圈光环。
八
从这天开始,金先生很快从癌
症的阴影下走出,显得精神焕发。他对文森特说:“我还有十个月,我要好好生活!”他不需要轮椅了,走路大步如飞。他最大的改变是不像过去那样守在仓库,而是把门钥匙交给了文森特,让他看着生意。有好几天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到了周末金先生开回了一辆奔驰500型房车,车里坐着阿依古丽。金先生说这几天在看多伦多汽车展。金先生一辈子开的是美国通用公司的普通车,现在总算买了辆好车。与金先生的兴高采烈不同,阿依古丽则显得明显憔悴了,眼睛边带着黑圈。她没和文森特说什么,坐在舒适的奔驰车的真皮椅上没下来,一会儿就扬长而去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文森特接到金先生的邀请:到他家做BBQ(烧烤)聚会,并说离开多时的张先生和彼得也会来参加的。文森特对这个烧烤聚会没有兴趣,他一点也不想多介入金先生的个人生活。癌症让阿依古丽完全跟定了金先生,他相信这个BBQ聚会一定是阿依古丽设计出来的,他无法猜透她的用意。文森特知道在金先生的家里看到阿依古丽他会非常难受,但如果不去参加,他就见不到阿依古丽,那样他会更加难受。
那个星期六上午他开车进入了多伦多西面密西沙加一带的豪屋住宅区。这一带看起来像是森林,区内的小径全是红色的砖块铺成的。看不到什么房子,因为房子掩藏在树林里,有长长的车道通到里边。偶尔有些高大的房子突兀地出现,你能感觉到它们和周围的环境融成了一体。这里的大屋透露着古典的豪华气派,带着雕花的铁门的门扣镀成了金色。连这里的树木都与众不同,都是一些笔挺巨大的参天古树。文森特的车子在这一带转了一圈,然后向西边走,渐渐地能在路边看到了一些房子。比起那些巨大的豪宅,这里的房子小了许多,不过这些房子因为沾着富豪区的边,仍然是价值昂贵,受人敬仰。金先生的房子就是在这个区域里。文森特从来没来过金先生的家,在他的想象中金先生的住房大概会是一个黑沉沉的古堡,对应着他充满中古气息的货仓。然而当他找到了门牌,发现金先生的房子是座阳光灿烂的双层独立屋,门前的花坛里有红枫树,小白桦树,还有松柏树。在碧绿的草坪中间,一丛丛秋菊正开得热热闹闹的。
然后是金先生出门迎接了他。金先生的气色好得令人生疑,好像他的生病是一个骗局似的。他满面笑容把文森特迎了进来。文森特一眼就看见阿依古丽系着围裙在厨房内忙着食物和饮品。阿依古丽给了他一个笑容,说:“你来啦!”然后就转头忙着整理餐具。文森特穿过了客厅来到后院的木制平台。张先生和彼得已经来了。烧烤炉上火光熊熊,蔓延着动物油脂被烧焦的青烟。
坐在红杉木搭成的平台上,和彼得张先生说着话,抽烟喝酒。这个地方的地势比较高。从这里望过去,是连成一片的枫树林,然后便是一条闪闪发亮的大河。文森特有点惊讶,本来以为自己对多伦多的河流已经熟知,可他不知道这里还会有一条大河。看来他对多伦多的地理还不够了解啊。金先生过来了,给他们说这条河的故事。这条河的名字叫Credit River。用中文的意思来说,就是“信用河”。这条有着富于现代意义名字的河流其实历史悠久,三百多年前第一批法国殖民商人从这条河进人多伦多之后,就开始在河口和原住民印第安人做起皮毛生意。这一带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密布着货仓,建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灯塔。从这里出来的船只沿着安大略湖,经过圣劳伦斯河就可以直接进入大西洋,直航欧洲。
金先生说四十年前,他就是从这个河口上岸踏上了加拿大土地。他是从埃及的红海坐船到这里。那时已经有飞机了,但他没有钱坐。他到加拿大后在皇后大学继续读书,后来当过大学教师,图书馆馆长助理,但一直一文不名。后来做生意有了钱,他第一个事情就是在Credit River(信用河)河边买了房子。他喜欢这个地方。将来他要是死了,他的灵魂就可以从这条河上顺水而下到世界各地周游或者回到故乡去。
金先生说人只有年轻时有钱才有意思,像他这样老了再有钱也没什么意义了。他说自己这句话是老调重弹,可还得说给你们听!这么多年他只埋头做生意,什么地方都没去玩。不过他还是觉得上天对他不错,给了他十个月的时间。十个月是个很长的时间,他可以做很多事情。上天还给了他一个更珍贵的礼物,让阿依古丽来到他身边。他说阿依古丽已经和他结婚了,昨天他们已经在律师楼办理了结婚手续。过几天他们就要出去周游世界了。“你们不要觉得惊讶,这是真的。”金先生说,“其实我现在身体还很好,吃饭很香,除了腹部有点胀,其他感觉都很棒!不瞒你们说,说不定我还可以生一个孩子呢!过两天,我和她将要在Credit River(信用河)的码头坐船,到佛罗里达,再换乘大邮轮去世界各地。你们看,还有十个月,我会过得比过去的十年都幸福的。”
说这话时,阿依古丽还在屋内。现在金先生把她喊出来,让她坐在身边。阿依古丽靠在他身上,作小鸟依人状。金先生问张先生带小提琴了吗?张先生回答说带了。金先生说那还不赶紧拿来!张先生问金先生喜欢什么曲子,金先生说当然是喜庆的。张先生来了段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彼得点了一首《新疆之春》给阿依古丽,张先生又来了段《达坂城的姑娘》。张先生问文森特点什么?文森特说那就来段芭蕾舞剧《白毛女》里的曲子吧。张先生对文森特的心思心知肚明,给他来了一段年三十喜儿被黄世仁抢走的那段愁云密布的音乐。金先生早年出国,对《白毛女》的故事不大知道,阿依古丽又年轻了几岁,对《白毛女》印象不深。金先生夫妇还觉得这段音乐很优美动人,鼓掌喝彩。只有文森特像喝过盐卤的杨白劳,心如刀绞。
九
星期一上午,文森特照样去上班,独自为金先生看着生意。不过金先生已经委托经纪人卖生意。经纪人带几个客户来看过生意,一旦看中谈妥了,文森特就要离开这里。他坐在金先生喜欢坐的高凳上,那一堆密封圈老化的打火机还散落在柜台上。
他想着那条叫Credit River(信用河)的河流,想着过几天金先生就要带着阿依古丽从这里出发坐邮轮去美国。他无法想象事情竟然会成为这样。起初见她陪着金先生,觉得她可能是出于对一个身患绝症的老人的人道关爱。像修女德力莎一样。但想不到最后居然会跟他结婚,跟一个马上要死的人结婚!
不过这样也好,事情总算要结束了。他不要再那样痛苦地去思念阿依古丽了,这样想着他的心里也感到一点宽慰。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应考,下个月尼亚加拉瀑布新开的凯涛大赌场就要开业,要招收四十个发牌员。他知道发牌员的工作要昼伏夜行,干起事来要全神贯注,报酬也不是很高,然而这个带着魔幻色彩的职业对他却有强烈的吸引力。他仔细一算时间,自己移民到加拿大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这一段时间,他除了丢了老婆之外,一事无成,只是心苍老了许多。
这天上午他开门做了几单小生意,后来一直没见客人来。突然,他看见阿依古丽进入了货仓。他有点吃惊地看着她,以为她的背后一定会跟着金先生的。她平静地走进来,直对着文森特的柜台走过来,走到
他跟前,和他只隔着一个玻璃柜台,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这个时候他们的四只眼睛对着看,有点像儿童们玩的对眼游戏。文森特看见了阿依古丽的瞳仁是褐色的。他还发现她的眼睑上已有一条细微的皱纹。金先生并没有来。
“有什么吩咐,老板娘?”文森特低着声音问候。
“你叫我什么?”阿依古丽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你是我的老板娘!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金太太金夫人。”
“是啊,你这样说也没有错啊。”阿依古丽说。
“你有什么吩咐吗?”文森特再次重复着。
“好吧,我来吩咐点事情。你去把大门关了,再挂上Closed(关门)的牌子。”阿依古丽说。
“这不行。现在还是早上营业时间,客人还会来的。”
“你不是说我是你的老板娘吗?为何不听我的吩咐?”阿依古丽说。
“而且,说不定金先生什么时候也会过来的。”文森特说。
“他今天不会过来的。他去医院看医生,做检查,开药。”阿依古丽说。“你去把门关了吧,听我的话。”
文森特还有点迟疑,不过他看到阿依古丽一副认真的样子,只好过去关门挂牌。他小心地伸头看看外面两侧,看看有没有人注意着他关门。然后他转过身走回来,突然他意识到:现在货仓里只有他和阿依古丽两个人。
货仓里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宁静,宁静得令人心慌。文森特还是摸不准阿依古丽的意思,显得很局促。
“我们不要站在这里,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地方去吧。”阿依古丽说。文森特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喜欢站在柜台前面开阔的地带。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和彼得张先生一起说话的地方是在货仓内部第一排的货架之间。
“什么时候走?”文森特问。现在他和她已经站在货架内部。这里的空间狭窄得多,他们各靠在一个钢制的铁架上。
“大概是后天吧,最后的时间还没定下。”阿依古丽说。
“那你今天是来向我告别的吧?”文森特说。
“你说呢?你不想见我一次吗?”阿依古丽说。
“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你,我几乎无法控制对你的这种强烈的想念。可是这有什么用?我想你走了对我也许是件好事,这样我会相信事情已经结束。尽管我还痛苦万分,但是我没有了希望,相信痛苦就会有结束的一天。”文森特说。
“你只想到你自己的痛苦,可你知道我也有痛苦。我的痛苦是十分现实的,我如果不去想办法,我就要失去在加拿大的居留签证,得回国去。我回国后并没什么前途,也许能呆在乌鲁木齐,也许在喀什,说不定得回莎车县。想一想,如果我回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上的小城,你还会到那里看我吗?也许你会来看我,就像你愿意去看一下古丝绸之路一样,可你愿意生活在那里陪我一起老去吗?你的痛苦是一时的,我的痛苦是关于一生的。”
“我知道我没有丝毫的权利责怪你,我为自己没有能力帮助你感到难过。”
“你知道,起初我是想在金先生这里取得一个工作身份,然后获得居留签证。但是移民局拒绝我的工作申请之后,我知道我的个案有麻烦了,因为一次被拒,肯定还会被拒绝下去。在我的同学中,不少人最后是靠假结婚才取得移民身份。可假结婚要一大笔钱,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不是百分之百,还有可能遇上骗子。”
“其实我明白你的处境。我平时天天看巴勒斯坦的新闻,也很欣赏他们的做法:那就是土地换和平。”文森特说。
阿依古丽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他话里头的意思。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去拧文森特的嘴巴。“看你还油嘴滑舌不?”
文森特左右躲闪,阿依古丽却不饶他,两只手一起上要拧他嘴巴。他把身体往后仰,阿依古丽还俯身压着他。这个时候文森特不再躲闪了,抱住了她的身体,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她慢慢安静了下来。这个时候文森特很想吻她,而且能感觉到她在等着他的亲吻。但他却有点犹豫,在她正式和金先生结婚之后,他是否还应该继续和她有肉体的关系?举棋不定间,文森特觉得脸颊上湿湿的,他发现阿依古丽泪流满面。
“我知道人们会这么说我。你说得比较含蓄,也有人会说得比较恶毒。”阿依古丽擦干了眼泪,说,“有些事情你无法预知是怎么发生的。我回到多伦多看到金先生病成了这样,只觉得为他难过。他是一个心肠不坏的人,是他主动提出的。他对我说工作签证搞不通了,假结婚也不要搞了,最好的办法是和他结婚,我就会自动获得加拿大永久居民身份,三年后便可人籍。他对我说我只要陪他十个月,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还可以继承他的财产。没有办法!我无法拒绝这样的事情。就让我土地换和平吧!”
“阿依古丽,没有人可以指责你,你也不必责备自己。我们是旅途上漂泊的人,我们应该有一种特殊的自由。当我为了寻找你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行走时,我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文森特抚摸着她的头发说。
“你说什么?你去伊斯坦布尔找过我?”阿依古丽抬头看着他。
“是,一个月以前吧。”文森特掏出皮夹,取出那张去伊斯坦布尔的登机牌给她看,“起初我想找到你,我总觉得会发生奇迹的。后来我知道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感觉,虽然我不能肯定你当时是否在那里。”
“我在那里!天哪,真有这样的事!你真是一头倔犟的骆驼。”阿依古丽说,“一个多月前有一天在伊斯坦布尔,我和我叔叔到海边的一个人家做客。我看见海岸上有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墨绿色的树林,庄园的主人告诉我这是橄榄树的树林。那个下午我一直想着你,想着那个晚上你说你是为了寻找梦中的橄榄树才会漂泊远方的故事。我想告诉你,你要寻找的橄榄树我已经看到了。”
“如果当时有一点你的线索,我一定会找到你。在伊斯坦布尔时我的心情很特别,非常寂寞又充满了奇怪的想法。我在老王宫托普卡珀博物馆看到那颗巨大无比的蓝宝石的时候。幻想着我会潜藏在博物馆里面,夜里出来把宝石偷来给你。而你则会在宫墙外给我望风。在那个带拱顶的黄金首饰市场,我虽然口袋里钱不多,还是在那里看了一整天。我真想买下很多很多的金链子,挂满你全身,让你变得像一个沙漠公主一样闪闪发亮。但这一切都过去了,命运曾让我们聚集在同一个神奇的城市,又擦肩而过。”
“小伙子,不要那么悲观啊,土耳其并不远,欧洲也不远,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远。只要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到达。”阿依古丽温柔地对他说。她的话语里有着暗示,然而,文森特的心却过于执着于她和金先生的婚姻一事,迷失了她的暗示。他接过她的话说下去,却是朝着错误的方向,让阿依古丽十分失望。
“是呀,过两天你要周游世界了。你们要去哪些地方呢?是先去欧洲还是澳大利亚?我听说非洲有个岛国塞舌尔像天堂一样美丽,那里是个度蜜月的好地方。”文森特说。他的声音过于兴奋。
“你为什么老说这事?不说这些好吗?”阿依古丽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你。仔细算一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十个小时。为了这十个小时,我的一生会过得很沉重。”
“我觉得你想的不是我,你想的是你自己。”阿依古丽说着,
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天的相聚始终显得很苦涩。他们拥抱着,后来也接吻了,但始终进入不了激情忘我的状态。这么久以来,文森特痴心地期待着和她的相聚,他们终于相聚了,却再也无法重现上一次那样欲死欲仙的美好时光,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时间白白流过。文森特后来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刻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从而毁了一个本来有可能出现的好的未来。阿依古丽这天来看他是想再次奉献身体的。阿依古丽感知到了未来的恐惧,并指望他会走一条解套的路,那就是继续给她爱,不只是心灵的,还要有身体的。她不仅给了他暗示,甚至还给了身体刺激。本来他应该心领神会。货仓虽然空阔简陋,但他完全可以用纸板箱铺一张床。他不是在梦想里以《侠胆雄心》的狮面人自居吗?他应该像一头狮子那样凶猛,去享受她的肉体,让她兴奋颤抖,直到她怀孕了为止。
然而这一切都没发生。文森特的心理上横着一座障碍:阿依古丽已经是金先生的妻子了。他显得那样迟疑不决,从而错过了时光。货仓顶棚上的天窗的亮光渐渐暗淡,外面的太阳要下山了。文森特和阿依古丽还拥抱在一起,但是肢体的语言显示出他们的热情已经耗尽,留下的只有苦闷。分手的时候来了,文森特吻着她,她的脸冰冷得像大理石。
十
这条叫尼亚加拉的河流是从南部的爱丽湖里漫溢出来的,经过一道很开阔的河床,在加拿大和美国交界处一个高达几百英尺的大悬崖上倾斜下来,形成一个世界闻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奇观。这里奇特的景象就是水,那么多的水突然集中在狭窄的河道,然后又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自由降落,其气势无可言喻。这里每天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大量游客,其中不乏政要名人。在能看见瀑布的地方,屹立着大量五星级的大饭店。这里还是赌博业发达的地方,大概是人们在瀑布边上悟到生命消逝如水,还得赶紧赌赌运气。
文森特现在干活的地方,就是一个叫尼亚加拉凯涛皇宫的博彩casno赌场大饭店。这个饭店是通体透明的巨大玻璃建筑,夜间的时候。整个酒店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在这座建筑里面,大量的金钱在流动着。金钱的数量并没变化,只是从一个拥有者流到另一个拥有者的手里,但其流动过程却让许多人狂喜许多人沮丧。文森特是这一奇妙过程中的一个转换的开关。他穿着雪白的衬衫,黑色的马甲,打着蝴蝶结,头发往后梳理得油光闪亮。他是二十一点牌局的发牌员。他一人发牌,面对着四个下注人。他得全神贯注,一点小错误都会导致赔钱给下注人。这个需要高度精力集中的夜班工作使得他比较顺利地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在赌场当值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心思,而在下班之后,通常已是凌晨,他会喝下一杯威士忌,然后昏睡到自然醒来,一般都已是下午的时间。吃过了饭,很快又到了上班的时间。在金先生带着阿依古丽坐邮轮周游世界之后不久,金先生的公司就被他委托的经纪人卖掉了。文森特离开了K.G.I公司,顺利地通过了赌场的考试,得到这个职业。
然而那场经历的后果并没有彻底消失,还像是丛林里的猛兽潜伏着,时而能感觉到它的深沉的气息。发牌员是个高度精力集中的工作。在做完十个牌局之后,会被换下来休息二十分钟,清醒一下头脑。文森特在休息的时候会走到室外一个大型的阳台上,那个地方得天独厚,正俯视着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全景,巨大的瀑布水雾会飘过来,而一个聚光灯组合将瀑布照得像梦境一样奇异。通常这个时候,他会觉得难受。他奇怪自己几年前还是一个大型企业的实验室工程师,怎么现在会变成一个赌场的发牌员,站在这样一个水声隆隆的阳台上。他会想起曾经是自己妻子的刘晓烟,他没有一点怨恨她,反而老是心里有一种自责。他很少想到阿依古丽。每次想念她的念头一冒出来,他就立刻把它打消,好像有个灭火机时刻准备着扑灭火头。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这火烧起来,要不然他的日子会过得像地狱一样难受。
漫长的冬天慢慢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然而文森特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起来。相反,他感觉到心里那头潜伏着的丛林猛兽开始变得活跃起来,他变得焦躁不安。直到这一天,他在赌场内遇见了久违的彼得。彼得带着老婆和丈母娘老丈人来赌场玩。文森特自从离开了K.G.I公司,后来就没见过他。
“你小子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了?在这里做事日子过得可好?”彼得说。
“还马马虎虎吧。”文森特一直没和他联系。他害怕如果和他联系,彼得会告诉他有关金先生和阿依古丽的消息,这样他会感到痛苦和不安宁。他想回避现实,想躲避这个令他苦闷的人生缺陷。但是人生的缺陷是躲避不了的。
彼得告诉他,金先生带着阿依古丽在国外旅行了近五个月,在三个月之前已经回到了多伦多。刚回来时气色还行,但上个月开始起不了床了。两周前他去看过金先生,他已骨瘦如柴,不能进食了。
彼得本来还想和他多说几句,可老婆一家人在边上等着,所以匆匆打住话题,陪他们去玩老虎机了。
这个晚上,文森特的心情并没有很大变化,他还是平静地做好了所有的牌局。凌晨下班时,他像往常一样喝了一杯威士忌,可并没像往常那样立即睡去。他喝了三杯,结果吐了一地。
在次日的早上,他坐上“灰狗”巴士去多伦多。自从去年他来到尼亚加拉,他就把自己的车卖了。“灰狗”巴士一个多小时到了多伦多Unine Station(联合车站),他换乘了地铁到Kipling车站,然后叫了一辆计程车,前往密西沙加路。
这个时候正是盛夏季节。密西沙加路上开满了鲜花。密西沙加路是多伦多有名漂亮的道路。在冬天寒冷的季节,这里的住户会制作各种各样的冰灯展示在路边。到了春天,这里无需打扮,到处花团锦簇。由于人工的照料和土质的肥沃,这里的花卉会开得比其他地方早好几天。苹果花还没长出叶子,已是满树繁花了。接着是郁金香,接骨木花,白桃花,黄水仙相继开放。而在炎热的夏天里,这里最茂盛的花卉是玫瑰。他远远看见了金先生的房子,草地剪得平平整整,屋前开满了鲜花,阳光照得屋子闪闪发亮。
在接近房子时,他的心情激动起来。他马上要看到阿依古丽了。刚才一路走来,他脑子里全是阿依古丽美丽青春的样子,他想象着,经过长时间在国外的旅游,阿依古丽大概会被阳光晒得皮肤黝黑了。他按了门铃,然后看见了阿依古丽。让他感到吃惊的是,阿依古丽的样子变化很大。她的脸显得浮肿,布满了褐色的斑块。她平静地把他迎进了屋子,好像他的来访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文森特这时发现,阿依古丽的肚子圆圆地鼓出来。她怀孕了,而且是快要生产的样子。文森特心里一沉。“怎么会呢?一个只有十个月生命的人怎么可以让她怀孕呢?”
接着他被带到金先生的房间里。金先生的房间是这个屋子最好的房间。从这里可以望见远处的Credit River(信用河)河流,还有无边无尽的树林。从窗门上所展现的风景,看起来很像是一幅嵌在画框里的油画。金先生躺在床上,处于半昏迷的状
态。他的脸颊深陷下去,嘴巴张开着吃力地吸着气。文森特走近他的床边,发现金先生的眼睛动了一下。然后有亮光渗出来,说明他的意识还依然存在。在加拿大,实行全部公费医疗制度,法律严格禁止私营的医疗,所以穷人和富人的医疗待遇几乎是一样的。金先生这样的晚期肝癌病人已被公立医院的医生宣布放弃治疗,理由是延长他的生命只会延长他的痛苦。所以他不会得到任何治疗和延续生命的措施,连一瓶葡萄糖输液也不会给他注射。他很快就会自然地死去了。
现在,文森特独自坐在窗边的一张红木桌子边上。看着阿依古丽在护理金先生,给他喂一些不知是牛奶还是果汁的液体。文森特注意到,阿依古丽用调羹把汁水喂进他的嘴巴,那些汁水很快又沿着嘴角流了出来。在这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房间的主人已经命若悬丝奄奄一息,已经无法对屋内的情况产生任何影响。然而文森特觉得金先生强大的生命力并没有消失。这个曾经在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学院研修过的老人展示了他那古老的智慧和计谋,在他的身体即将被癌细胞吞噬殆尽之前,成功地把生命延续到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身上。文森特有点恶心,觉得盒先生好像是一部科教电影片里介绍过的寄生蜂一样。
然后阿依古丽走了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他们互相对视着,没有说话。阿依古丽的目光平静又清澈,脸上还带着微笑。情况已经发生变化。起初文森特以为她只要陪金先生十个月,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她怀上他的孩子,得抚养孩子长大,她会把母爱倾洒在孩子身上,一直到老。她得为他付出一生了。
现在,事情已经明了,阿依古丽那天反常地主动来仓库找他,让他关上门,到仓库的内部去,给他的暗示,说明她已经知道了金先生的意图。如果那时他抢先一步,让阿依古丽怀上自己的孩子,事情就会是另一种样子。然而,他是那样愚蠢,让一种比较好的可能性丧失了。
“阿依古丽。你都好吗?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吗?”文森特终于找到了一句话说。
“没有什么事,我很好。”她微笑着说。
“那我就走了,我想回尼亚加拉去。”文森特说。
“你走好,谢谢你来看金先生了。”她说。她的眼睛看着窗外远处,没有转头。在一大片葱葱郁郁的树林的尽头,CreditRiver(信用河)河流闪着刺眼的亮光。
原刊责编李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