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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夏毛、罗对话试解

2009-12-28严家炎

读书文摘 2009年12期
关键词:伯父杂文毛主席

披露1957年7月毛泽东与罗稷南有关鲁迅的谈话,是《鲁迅与我七十年》中笔墨最少而其重要性却丝毫不减的一节文字,也是海婴先生犹豫再三而最终采取对历史负责态度的表现。既然如秋石先生所说,“文革”期间“听说过类似意思的人”就已“成千上万”,而且直到后来还在不断流传,为什么不能严肃认真地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如果说海婴做这件事有缺点的话,那是在于对某些细节(如罗稷南的籍贯、卒年与当时座谈会日期及参加人员中有无周谷城)缺少必要的核查。不过只要作者忠于当年毛、罗对谈的基本史实,应该说就已做出了贡献。对此事有所质疑,自然是可以的。但如果仅仅用1957年3月毛泽东的讲话去否认四个月后毛、罗答问的真实性;或者以海婴先生叙事中存在某些细节出入为由去推断毛、罗对谈之不可信;这种方法却未免过于简单。不幸,秋石先生的文章恰恰存在这类毛病,他以细节出入为由根本否定毛、罗对谈的可能性,说什么“既然不是‘老乡聊聊,自然也不存在假设的‘老乡罗稷南向毛泽东提出这个‘具有潜在的威胁性话题的可能了。真是武断得可以!

其实,海婴披露的1957年夏毛、罗答问决非“孤证”,更不是有人所谓的“秘密谈话”。这一谈话虽然由当年听过罗稷南面述的贺圣谟先生在1996年才告诉海婴,但是,在不同的时间和场合亲耳听过罗老讲述的,并不止于贺圣谟一人。王元化先生由于同罗老的亲密关系,就曾听他讲过。另如罗稷南(本名陈小航)的侄子陈焜先生,早在2002年8月济南出版的《老照片》第24辑上,就发表过《我的伯父罗稷南》一文。文中说:

1957年7月,我在北京读到过报纸以头版头条报导毛主席在上海接见一些人的消息,看见罗稷南也列在被接见的人士中。1960年,我从北大回上海,在伯父家养病住了几个月,听伯父讲过那次接见的情况。他说,毛主席进来坐定以后,有人递了一张在座人士的名单给他。毛主席看了名单,就挑了伯父第一个和他谈话。他们先谈了一段他们1933年在瑞金相见的事,毛主席又谢谢伯父翻译了《马克思传》,说他为中国人民做了一件好事。后来毛主席问伯父有没有问题,伯父想了一下就问,如果鲁迅现在还活着会怎么样?毛主席没有马上回答。他也想了一下以后才说,如果鲁迅现在还活着,他大概不是关在牢里,就是不说话了。

伯父怎么会问毛主席这样的问题呢?

如果鲁迅现在还活着会怎么样,这是很多年以来在不同的时机都有人提过的老问题。但是,有了1957年夏天发生的事情,问题重提的含义就完全不同了。就伯父说来,他提的问题并不是偶然随便做出来的普通事,这是他一生有了准备的结果。以伯父一生的经历见识和他立即直指实质问题的洞察力量,在有了机会当面问毛主席一个问题的时候,他自然会问出这样一个能够集中地揭开毛主席的思路和释解当时全部局势的大问题。

可以说,陈焜先生早在秋石先生的文章发表之前,就好像预知了他的问题因而作了颇有说服力的回答。

到2002年12月初,黄宗英女士的《我亲聆毛泽东、罗稷南对话》一文,在12月号《炎黄春秋》、12月5日《南方周末》、12月6日《文汇读书周报》三家报刊同时发表。刊发时还配上1957年7月8日新华社报道前一天晚上毛泽东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接见科学、教育、文学、艺术和工商界人士(包括漆琪生、谈家桢、罗稷南、应云卫、赵丹、黄宗英等)三十六人并进行亲切交谈的电讯全文,以及《光明日报》记者侯波拍摄的现场照片两帧。黄宗英作为现场见证人之一,首次站出来真切回忆了当时的情景以及听到毛泽东回答罗稷南提问所带给她的巨大震撼。至此,有关1957年夏毛、罗对话是否真有的争论,终于以得到证实而告一段落。

现在的问题倒在于,怎样阐释1957年夏毛泽东与罗稷南的这一对话?

在我看来,毛泽东这次有关鲁迅的谈话看似突然,其实是有内在的线索可寻的。作为一位革命的政治家和经验丰富的领袖人物,毛泽东从1927年起,就给予鲁迅众所周知的崇高评价。但毛泽东对鲁迅的肯定,又并非无条件的。毛泽东高度评价鲁迅反帝、反封建、反国民党的坚决态度以及策略上的成熟和正确,尊他为“空前的民族英雄”和“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但毛泽东同时又认为鲁迅对群众中蕴藏的革命积极性估计不足,认为鲁迅批判执政的国民党的武器———杂文,并不适用于共产党领导的区域内。在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就批评了延安文艺界提出的“还是杂文时代,还要鲁迅笔法”的论调,他说:

把杂文和鲁迅笔法仅仅当作讽刺来说,这个意见也只有对于人民的敌人才是对的。鲁迅处在黑暗势力统治下面,没有言论自由,故以冷嘲热讽的杂文形式作战,……但在给革命文艺家以充分民主自由,仅仅不给反革命特务分子以民主自由的陕甘宁边区及各敌后的抗日根据地,杂文形式就不应该和鲁迅一样,……如果用对付敌人时所需要的刻毒手法来对付同志,就是把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

这里表面上讨论的是“杂文形式”问题,实质上谈的却是革命队伍内的缺点错误可不可以比较尖锐地批评。从理论上说,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是中共三大法宝之一,只会对革命有好处。然而事实上,权力有它自身的规律:处在台上与处在台下,常常大不相同;哪怕只是局部地掌权,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会不一样。执政的政治家所要求于文艺者,大概永远是“以写光明为主”。稍有锋芒的批评,往往会被另眼看待,甚至受到批判(《野百合花》、《三八节有感》等一批杂文的遭遇就是例证)。而鲁迅,早在1927年就说过:“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他们对于社会永远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关于知识阶级》)。这类一心要让社会进步的想法,使政治家感到头疼。在这种情况下,就出现了奇怪的现象:鲁迅的地位被推崇得很高,而鲁迅式杂文在解放区早就被宣布为不宜生存。

只有到1956年至1957年春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候,毛泽东的提法一度才有所松动。他说:“鲁迅的杂文绝大部分是对敌人的,列宁的杂文既有对敌人的,也有对同志的。鲁迅式杂文可不可以用来对付人民内部的错误和缺点呢?我看也可以。”这是毛泽东在他思想最解放的时候说的话。在同新闻出版界代表谈话时,毛泽东还说:“有人问,鲁迅现在活着会怎样?我看鲁迅活着,他敢写也不敢写。在不正常的空气下面,他也会不写的,但更多的可能是会写。俗话说得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鲁迅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彻底的唯物论者。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彻底的唯物论者,是无所畏惧的,所以他会写。现在有些作家不敢写,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我们没有为他们创造敢写的环境,他们怕挨整;还有一种情况,是他们本身唯物论没有学通。是彻底的唯物论者就敢写。鲁迅的时代,挨整就是坐班房和杀头,但是鲁迅也不怕。现在杂文怎样写,还没有经验,我看把鲁迅搬出来,大家向他学习,好好研究一下。”看来,在1957年春天,毛泽东对鲁迅杂文几乎无保留地给予肯定。

然而接下来几个月,中国大地上风云突变,出现了据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严重形势。原以为“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的“三大改造”战线上,似乎又不平静起来。经过从电影《武训传》开始直到对胡适和“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系列批判,改造得看来颇为顺利的知识分子,重又被认为“资产阶级思想蠢蠢欲动”。民主党派中也确有某些头头要求与中共“轮流坐庄”。这几乎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在毛泽东本人号令下,依靠“全国亿万工农兵说话”才击退这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此时提出“如果鲁迅现在还活着会怎么样?”的问题,当然会得到严峻的回答。鲁迅的“骨头”之“硬”,是毛泽东深知的。何况鲁迅早就预言:“革命成功以后,……也许有感觉灵敏的文学家,又感到现状的不满意,又要出来开口。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到了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的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不但如此,晚年鲁迅还曾设想过革命胜利后自己在上海街头“穿红背心扫马路”的命运(鲁迅《致曹聚仁》,1934年4月30日)。试想,像这样的一位鲁迅,有可能在50年代的环境中成为“党的驯服工具”吗?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无论处在几个月前毛泽东说到的那种“不正常的空气下面”也好,或是处在“反右派斗争掀起高潮”这种也许可以叫做“正常的空气”(实际是对政治思想战线形势的估计发生了严重误差)下面也好,1957年夏季“如果鲁迅还活着”,其遭遇恐怕都将是不妙的。记得陈漱渝先生两年前在《突然想起鲁迅之死》一文中曾这样说:鲁迅之死是不幸的,“但死得其时,避免了在中国‘寿则多辱的命运,又是他的有幸。”此言诚可谓一语中的!

然而,话得说回来,毛泽东在罗稷南面前所作的这个回答,从另一方面说,又毕竟是他与鲁迅真正相知、深深了解鲁迅思想的一个表现。

这是我的一点浅见,不知秋石先生以为然否?

(选自《史余漫笔》/严家炎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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