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十三少》连载二

齐 七

8

微风袭来,梧桐树叶落满一地,清晨的雾气氤氲朦胧,燕府大门紧闭,如一座坚固的城堡,无可撼动。疾驰的马蹄声依稀传来,景田躬着身子,双手紧握着缰绳,冲燕府的方向奔来,焦急和疲惫使得脸上全无血色,面露苍白。还未到燕府大门前,只见景田气运丹田,脚下一用力,踩着轻功从马背上升起来,双手平展,越过屋檐,如一抹清丽的白影落在中厢房的走廊上,透过繁密的花丛,他看到书房门敞开着,父亲单薄的身影衬在窗户上,一动不动,景田的心一颤,快步走进去,父亲执着一卷书,坐在书桌旁,一脸严肃。

爹,景田低声唤道。

景父缓缓地抬起头,惊诧的眼神一瞬间被漠然代替。

回来了?

是。

丝绸呢?

去晚了,没能拿回来。景田狐疑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慌。

燕父站起身,走近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一只手搭上他的肩,不容置疑的语气中带着嘲弄。

那么,你曾经许诺过的还算数吗,燕景田?

这句话像个千斤锤,重重地压在景田的心上,他的嘴唇微微抖动,双眼迷离,怅然若失。

你的沉默就代表算数吗?那好,接下来仔细听好我的每一个字。燕父转过身,伸出手,朝他挥挥。

景田的心底一阵酸楚,不妙的预兆逐渐涌上。

江南第一县城,县官空缺,我已向朝廷推荐了你,我希望你不要丢家族的脸。燕父定睛看着景田。

景田全身僵硬,字字扣在心头,像魔咒,念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混乱。最终,还是摆脱不了,最终,还是来了。

为什么,总是要插足我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你一定要做个我要一辈子憎恨的人?景田吼道,激动使得脸色涨得通红。

燕父安然坐在了书桌旁的红木椅上,语气微淡。

不要怪我,完全是你承诺在先。

景田一下子瘫靠在门旁,身体轻得像脱了水的羽毛,脚下开始失重。是自己高估了自己,。他一步一步,走出书房,修长的身影留下一地落寞。从此,心心念念的自由就此结束了。

十岁时的景田,快乐幸福从没脱离过自己的生命,父亲母亲,紧紧围拢在身边,远离京城,常住远郊,卖布匹为生,日子平淡逍遥。然而,地方一霸,眼红不已,光天化日抢走布匹,官痞相护,没人在意和怜惜这样的遭遇,父亲横下心,一咬牙,用多年的积蓄买了个官做,于是,父亲在官场中沉浮,处心积虑,其他的,不管不问,包括和他共度几十年光阴的燕母和一直以他为傲的景田。

什么都变了,悄无声息的。

景田坚毅的脸上落下泪滴,心里的痛不断地蔓延到全身,直至痉挛。

我还有什么值得珍藏的?他瘦削的脸上写满了绝望。本应该温暖的早晨,此时竟然如此清冷。

安穆罗,还有安穆罗,你能进驻我的心里,给我自由和温暖吗?

9

安穆罗,能跟我讲讲你的事吗?无辰站在屋外,手搭在竹制的栅栏上,侧着脸望着眼前如此灵动的少女,一瞥一笑,荡人心扉。穆罗眼睛依旧看着远方,白皙细嫩的手握在一起,紧攥在胸前,风吹过,身上的清丽花边丝绸像乘着风的蝴蝶,翩翩飞舞。

不愿讲,我不问就是。无辰微叹一声,采了几片泡茶用的花叶,进屋去了。穆罗紧攥的手慢慢放松下来,轻舒一口气,拢了拢衣摆。忘记吧,像父亲说的那样,要坚强一些。黑色的瞳孔里闪着伤心的泪,一眨眼,泪珠顺着脸颊掉落下来,像一粒珍珠,从美人鱼的眼中滑落,碎了一地。

穆罗。柔柔的唤声传来,坠入心底,痛彻周身。

她转过头去,眼里充满了惊喜,站在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燕景田,她的情绪莫名地激动,好似看到了亲人,毫无顾虑地扑在燕景田的怀里,不断地抽泣,眼泪不自主地滑落。景田紧紧环着穆罗,一脸疼爱。心里有遏止不住的感动。

在这里过得好吗?景田轻声细语。穆罗简单地应了一声,此刻的她更愿意沉溺在他温暖的怀里,哪里也不想去。景田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两个人的久别重逢,如沐春风。

乌有寨的阳光和煦而不浓烈,鸟儿在枝头跳跃,清脆的叫声在山的尽头连绵不绝,此景此画,浑然天成,如痴如醉。

无辰的一声轻咳,打破了这份宁静,穆罗从景田的怀里挣脱出来,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意犹未尽的眷恋。景田有些慌乱地整理起自己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

景田,怎么到现在才来?无辰微皱眉头,略带不满。

家里有事耽搁了。景田的心里一阵绞痛。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他两手摊开,故作轻松。

真的没事了?无辰拧起眉毛,脸上布满了疑问。

景田轻轻地点头。

你是一步也不离地照顾她吗?

嗯。无辰脱口而出。

穆罗侧着脸望着他,明明有一个白天他不在这里,他为什么要说谎骗景田。

乌有寨的天气阴晴不定,这会儿刮起了风,远处卷起的沙尘迅速吹蔓过来。

于是,三个人转而进屋喝茶。无辰的脸上含着淡淡的笑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有种无法言喻的气魄。这茶,用竺兰花泡制,自天上来,自地上有,集甘霖雨露,日月精华,清香怡人,岂有不美妙甘甜之理?

景田和穆罗相互对望着,浅浅的眼底装着浓浓的情意,这个英俊潇洒的少年,几天不见,为何日渐消瘦?穆罗端着青瓷茶壶,心里却感到一阵担忧。景田朝她微笑,心里如春水般荡漾,眼前的少女,就是眼含忧伤的时候,都有种逼人心魄的美,让我甘愿深深地沦陷。这个尘世,除了好朋友无辰和怜人的她,还有什么值得我欢喜和珍惜的呢?一边是顽固不化的父亲和冷漠无助的母亲,一边是这让人失望的凡世,景田转过脸去,一阵心痛涌漫上来。

无辰和景田来到屋后的竹林里,地上散落的竹叶被两人踩得沙沙作响。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无辰面对着景田,急迫地问。

没什么。景田却面无表情。

看来,你并没有打算要跟我说。我还算是你的朋友吗?无辰转过身,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难道你真的要把她留在你的身边吗?你不是曾说过,你最爱的是自由,今生今世都不会被世俗红尘牵绊吗?包括爱情。无辰的眼神开始落寞。

你是我的生死之交,如果我怠慢你,上天也不会原谅我,遇见她,也许是我这一生的幸福,我不会后悔。景田的语气不容质疑。

看来你是真的爱上她了,你就不好奇她的过去,她的来历吗?你不担心她会给你和你的家人带来麻烦吗?

我爱的是她这个人,她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接纳,等时机成熟,我自会询问,无辰,安心地做你的归山隐士,不必过分操心我的事情。景田决绝地走开,留下无辰一个人。空荡荡的竹林寂静得可怕,身后稀疏的影子越拉越长,余音在旁边的山谷中回响,不断重复。

景田轻轻地拉起穆罗柔软的手,放在胸前,双眼含情脉脉,像一股热烈的浓浆,快要从眼底流泄出来,穆罗,跟我走,放下你的忧伤和疼痛。景田疼惜地看着穆罗。一双温暖的大手把穆罗心底的冰冷和无助渐渐驱散,穆罗握着景田伸出的手,跳上马,两人飞奔而去。

无辰站在屋前摇摇头,但愿你们太平无事。

10

走出乌有寨的尽头,有一片茫茫的森林,森林的深处,有一座高高耸立的山,山与地平线的交接处是一座山谷,凹凸不平,长满了各色的奇花异朵,一年四季从山顶流下来一股泉水,打在山谷的两块巨大的石头上,溅起无数的水花,格外壮观。太阳出来,五彩的颜色会从石头表面慢慢显现出来,仿佛彩虹神奇地藏匿在里面。这两块石头,由来已久。一块叫天涯石,一块叫海角岩,合起来叫天涯海角,传说有一对相爱的人逃到这里,前方有山,无路可去,只能隐藏在山下,为了躲避山上不停追捕的敌人。这时下起了雪,两人一动不动,最后被冻成冰人,而后天气骤变,山体滑坡,风吹日晒,两个冰人就变成了现在石头的模样,因此世间流传着一句话,如果到了天涯海角,不如用生命成全爱情。只要两人站在天涯海角旁,单手放在石头表面,另一只手握着对方的手,沐浴着山顶流淌下来的泉水,从此以后,两人会幸福长久。

景田自小听从母亲教导,也多少迷信些传说,在他心里一直有个愿望,有一天也能与心爱的人一同前往天涯海角,从此如比翼鸟,如双飞燕,相携同老。这次让景田遇见穆罗,他相信这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景田牵着穆罗的手,往天涯海角奔去。穆罗望着景田,一脸的幸福,温暖美好自心底弥漫开来。穆罗你跟着我做,把心里所有的伤和痛都放下,只留下你对我的爱。景田坚定的眼底有一丝孩子般的稚气。两人紧牵着对方的手,把另一只手一同放在了海角天涯上,闭上双眼。山顶的泉水,清澈透亮,不急不躁从天而降,恍如京城名家研制的净心散,像一股气流通脉全身,混入血液,令人身心振奋,全体通畅。许久,岩石上出现了五彩颜色,深深浅浅,流光溢彩,像是用画笔点缀上去的。

景田睁开眼睛,望着石头的印记,惊喜地叫出声来。

穆罗,穆罗,我们会永远幸福的。

他把她抱起来,在原地旋转,风声呼呼地吹过,脚下的沙子被旋到一边,成了一个轮廓分明的圈,穆罗开心地笑着,如铜铃般,在山谷中动听地回响。这眉宇分明的少年,举手投足间已不见偶尔流出的傲气孤冷,这个时候是最真切的他,如此单纯,如此美好。

两人骑着马在绿茵草地上飞奔,风驰电掣。他搂着她,恨不得把她贴在心窝上,让两颗颤动的心紧紧相连。

穆罗,未来有一段时间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有些事要我去办。你要耐心等着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景田望着前方,手牵着缰绳,好像与她分开一分钟都会难过心痛。

穆罗立刻回过头来,惊讶着望着他,为什么,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江南第一县城,不出三日,待我处理好事情,立刻就会回来。景田诚恳地望着她。

江南第一县城?那不是……他为什么要去那里?是他知道了什么还是……穆罗低着头,脸瞬间煞白,眼神开始闪躲,心里慌乱如麻。

怎么了穆罗,不舒服吗?这里离乌有寨不远了,你坚持下马上就到了。景田朝她慢慢靠拢,像一只雄鹰,用躯体为她抵挡风寒。

穆罗倚靠在景田怀里,诸多疑问涌上心头,不安的情绪慢慢滋长。

许久,到了乌有寨,景田把她抱下马,从无辰的屋里拿出件清一色披风,围在穆罗身上,要注意身体,这里天气忽冷忽热的。景田轻吻着穆罗,把她拥在怀里。此时穆罗的脸一阵绯红,害羞得不敢睁开眼睛。心里却忐忑不安起来。

无辰,帮我好好照顾她,我先走了。景田骑上马,大声说道。

无辰点点头,保重啊。

景田又深深地望向穆罗,几秒钟后才不舍地离去。穆罗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好久都没回过神来。

外面凉。无辰拍着她的肩,示意她进屋,穆罗这才不安地走进去。

11

为什么我在藏秀楼的时候,会有人射给我一张纸条?那个人会是谁?有什么目的?景田心里的疑虑积满了整个胸口,于是快马加鞭,往县城赶去。

县城内外,遍地荒芜,杂草丛生,阴暗潮湿。城里的店铺个个大门紧闭,街道上人烟稀少。朝廷让我来执掌的县城竟然是如此一个不毛之地。景田倒吸了一口冷气,跳下马,拽着缰绳,往城里走去。正当他四处环望之际,一个身穿灰色布衫的老人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拐角,景田快步走上前去。

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县官府衙在哪儿?景田边问边打量着身边脸色暗黄的老人。

老人缓缓地回过头来,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在确定他没有任何不良企图之后,这才慢慢道来。

你是外乡人吧,你一定不知道这里原本美丽富饶,人气旺盛,可没想到好景不长,这里的县官贪污枉法被治,一直没有新的县官到任,于是,盗贼猖獗,乱民作祟,从此,这里就不断地衰败了,现在连个像样的人丁都没有,真是造孽。

老人边叹气边摇头,一脸的酸楚从景田身边走开,走到半路,停下来,伸出手往前方指去,你要去的县官府衙,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景田顿感痛心疾首,如此的贪官,扰得民不聊生,祸人害己。

景田骑上马,往衙门方向飞奔而去。

冷涩的风吹来,沙尘掀起了半边天,青石路上的落叶铺了厚厚的一层,一座城池,衰败不堪,不过如此。良久,便到了县官府衙的门外,景田抬眼一看,心里凄凉万分。府衙的匾牌歪歪地斜挂在一边,红漆已掉落一大半,上面攀爬着黑色的腹部饱满的蜘蛛,在繁密的网上来来回回地游走,大门死死地扣着,一丝风也吹不进去,两旁的石狮子威风凛凛,头上却落满了灰尘。景田把马系在石狮子旁的树上,便迈步走上去,轻轻地拍了几下门板,门自动开了一条缝,仿佛之前有人来过。景田推开门,探身往里走去。府衙造型简单不奢华,却隐隐藏着一种气势,景田的脚步声纵使很轻,在空荡荡的府衙里却也显得格外刺耳。

如此贫瘠之地,让我如何上任。正当景田不解之际,他瞥见从后院里走出来一个人,面容姣好,身姿纤瘦,妖娆华贵,她是落三千的女儿落棠。落三千,太子的随身老师,文韬武略,样样上乘,朝廷之中,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曾传授过燕景田武艺。而后,步入终老,力不从心,便从容退隐,势力仍旧威震一方。在落三千的求才心切下,燕景田从小练习武艺,与落棠可算是青梅竹马,有过一段一同长大快乐的日子,虽然时间不长,至今想起依旧欣喜满怀。

景田轻快地迎过去,试探性地唤了一声,落棠。

她朝他淡淡地一笑。你现在的样子和我以前见过的还是一样。

在确定她就是落棠后,景田有些激动,差点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落棠,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景田心里也跟着不停地追问。

燕景田,从小时候第一天见你开始,我就爱上了你,你知道吗,你的俊朗不凡,你的狂傲不羁,甚至是你的一个笑容,一个动作,都让我迷恋。后来,你走了,我们被迫分开,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落棠深吸了一口气,眼圈渐渐通红。燕景田,我们能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地在一起吗?

景田无措地站在原地,头昏沉沉的,有些理不清思绪。

落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跟我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你知道,我只当我们是兄妹,我们保持兄妹关系,不好吗?景田恐慌地望着她,他已经预想到有一种可怕的阴暗正笼罩着她。

落棠幽然地转过身,声音瞬间变得冷淡。燕景田,我早已料到你会这么回答我,可你知道维系着你命运和爱情的亚兰丝绸此刻在谁的手里吗?

难道在你的手里?景田直觉正一步步地告诉他真相。那射给我纸条的人也是你?你有何目的,你到底要怎样?

是,亚兰丝绸在我的手里,也是我通知你回府的,也是我安排你来这里任职的,我惟一的条件就是你要和我在一起,否则,你会失去更多,包括你的自由和你自以为是的爱情。

落棠转过身,朝景田一步一步地逼过来,眼神变得犀利。

自以为是的爱情?你到底知道多少?景田此时更加惊恐地望着她。

安穆罗有多好?比我还好吗?落棠的语气哀伤。可你知道她的背景来历吗?你就不怕为了她你要担负上你一生的自由吗?

你一直跟踪着我吗?我不管穆罗是什么人,有怎样的背景,请你不要多管闲事,我和穆罗之间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

你这个我爱了十几年的少年,怎么少了些傲慢之气,是因为她吗?你让我有些不认识了。

起风了,府衙中的落叶纷纷飘零,飞舞在半空中,起起落落。落棠眼中的泪滴滑过脸庞,为何我们相遇的情景如此凄凉。

12

景田。熟悉的唤声传来。

景田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他看到的穆罗正挂着两行泪,弱弱地走上前来。

穆罗,你怎么来了?当心……景田奔上前去,却看到无辰静静地跟在后面。是他带你来的?你怎么哭了?景田轻轻地拂去她脸上的泪,心里一阵难受。

不,是我让他带我来的。我听见你们的谈话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被你救出来的我,就是这座县城县官的女儿,原谅我隐瞒了这么久,对不起!穆罗强忍着悲伤的情绪,痴痴地望着他。燕景田,我想我应该离开你了,我不能连累你,我多想把你一辈子都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