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以后
2009-12-28马步升
马步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版作品集。现供职于甘肃省社科院。
想想十年以后的情形吧。
如今刚生下的婴儿,十年以后将是人见人爱人见人烦的小孩,一个家里如果有这样三个小孩,这个家将是一个整日沸反盈天的家,无论哪片空地上有这样三个小孩,这片空地将不再是空地,而是一片动荡不安的是非之地。你做错了任何事,做对了任何事,大家都会把你当小孩对待,做对了事,大家都夸:这个孩子真乖!与你有关的人夸你,与你无关的人也会乐意夸你。最占便宜的还是做错事以后,做错事,哪怕杀了人,都不会有人追究你的责任,唯一有权体罚你的是你的父母。其实,父母也没有权利体罚你,国家的法度不允许这样做。但,这些事,国家管不了那么细致,只有体罚过火了,比如受了伤,或失手打死了,国家才会出面追究你的父母的责任的。话又说回来:哪个脑子正常的父母会把你揍残了,揍死了,宁愿倾家荡户给人赔偿,也不会让你受到这么严重的惩罚。让你感到不快的和在你这个年龄段不应该承受的痛苦是,当下的教育体制太变态了,你还这么小,无论哪个教育家都懂得的,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需要玩,无忧无虑地玩。尽情地玩,玩是开启智力增强体力的最好方式,但,课程述是那么多,课外作业还是那么繁重,上一周的课,作一周的作业就够变态了,周末,父母还要让你身背比你身高还高的什么乐器去学什么狗屁音乐,还要你参加鬼名堂比鬼还多的各种培训班,你明明知道,这是在把一个正常人训育为精神残疾的行为,只是因为你从父母的眼中,时常看见的是一种类似磷火的光,你知道那种光最终会焚烧你,但,如果当下不按他们说的做,当下就会焚烧他们。你还这么小,没有了父母怎生是好?你只好去那种地狱般的场合,接受地狱般的培训,你在心里一遍遍发誓,等我再长几年,我一定要逃出你们的魔掌,流落江湖,和弟兄们一起,干那一刀一枪的买卖,过那大碗酒大碗肉论斤分金银把人头当西瓜的日子。
十年以后,你们这些当年的小孩将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大姑娘,为你们的前程问题,将把给你们当父母的人头发愁白了,装了一肚子的公式,解得出各种各样的数理化难题,可就是连自己的衣服都不会洗,见了人,连一句人话都不会说,那么多的工作岗位,老板宁愿雇佣那些连初中都没有读出来的农民工,就是不肯给你这个考试成績从小学一路飘红到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魁强把你收罗到旗下,你人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愿做,你把老板气得吐血,老板把你气得内分泌失调,究竟谁在气谁,劳动仲裁委员会的专家都说不清楚;而恋爱问题,又会让你们整天莫名其妙地哭,莫名其妙地笑,你们的父母也会看着你们的脸色,跟着你们莫名其妙地烦恼,莫名其妙地快慰。你们觉得,你们的父母怎么一下于变得跟傻子似的,其实,你们应该明白,在爱面前,任何人都是傻子,处在爱中的你们,正在犯傻,父母都跟着你们重新傻了一回。
十年以后,你们这些大小伙大姑娘,还沉浸在年轻的优越感中,忽然觉得自己与眼前的另一群大小伙大姑娘有了某种区别,人家能做的事,能说的话,你再做,再说,就显出某些不协调了。恍然间,你感到自己肩上多了一副担子,高迈的头颅再也高迈不起来了,整日急惶惶低头赶路,好像后面有谁在驱赶你,好像前面有谁在让你追赶,非追赶不可,追赶不上也得追赶。你忘了你目前的尴尬,祸根在于你从小接受的教育,而此时,你最早忘记,忘得最彻底的,恰恰是给你带来终生伤害的教育,你不但不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反倒认为你如今的惶恐无着,是因为少小不努力的结果,年纪轻轻的,便把本该自己承担的人生,转嫁于还需要快乐自由成长的下一代那里,把别人给你用过的教育方式,变本加厉用在儿女身上,孩子还是对奶头最感兴趣的年龄,你非要夺下奶头,给嘴里塞入一根笛子,让他吹奏什么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
十年以后,当自以为或他人认为你已经在各自的天地里可以独当一面了,你回环四顾,发现后面一个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面孔快步追了上来,有的已毫不客气地赶到了你的前面,自称或被他人称为男生女生的称呼还言犹在耳,突然听见他们背地里在这样说自己:那个老女人,那个老男人!不用惊慌失措,更不必恼怒,看看自己眼前正在呼呼窜个儿的儿女吧,他们的个头大有超过自己之势了。职场上的权力和责任在与日俱增,回到家中,白头发的,一天一种白,黑头发的,一天一种黑,只有夹在中间的你,头发介于不白不黑间,那你就是顶梁柱了,你就是家里最辛苦、最受气的那个人了。
十年以后,你的心气平顺了,骄傲惯了,或惯于自我安慰的人,独处时,会看到自己拥有的财富和社会地位,振振有辞地说:我刚迈出青年的门槛步入中年,掌握整个社会命脉的人差不多都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可是,当吃饭不再感觉到香甜时,当睡觉不再那样踏实时,当在床上,哪怕和你发誓爱死才算爱的人,都不再有能力上演连续剧时,忍不住还是黯然神伤,而这种情绪,这种惆怅的脸色,绝不能让下属,让妻子儿女,让外界看见,走出自己的空间,立即要换上踌躇满志的态度。你要是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偶或遭上特别亲近的人指着你的肚皮调侃时,你得率先自嘲:有本事的人把别人的肚皮搞大,没本事的人让别人把自己的肚皮搞大。敢于这样自嘲的人,都是有本事,或自认为有本事的人,越是自嘲,越透出自信和傲慢。你要是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别人一般不敢拿你脸上掩饰不住的皱纹,怎么也鼓不起来的胸脯开玩笑,哪怕再亲密的人都不可开这样的玩笑,但是,你心里一定要有数,千万不敢装嫩,适当的时候,你也要勇于白嘲:嗨,都老太太了!这时,聪明的人要马上给你递上一句话。而且口气舍煞有介事,脸色套绝对诚恳:说谁呢?但你要一片冰心在玉壶,心下油然道:这人真聪明。记住:是说话的人聪明,而不是自己真的有多年轻。
十年以后,你乎头可能会掌握很大的权力,你的名下可能会有一些财富,但你的心态变了。原来不屑于做的事,深恶痛绝的事,也会去做的。比如,会想办法,把自己的年龄改小几岁,哪怕小几个月都行,只要在那个办公室多坐一年、一个月、一天,都是人生的一场大胜利,比自己当年坐到这个位置时,还可觉出胜利的喜悦。当了三十年孙子,好不容易熬到爷了,可只当了几年爷,就连当孙子的资格都要丧失了。凭什么,凭什么当孙子的时间何其长,当爷的日子又何其短!这个不行,就要把眼睛盯着某些虚职,提前利用手中的权力给这些机构一些好处,以前,有权时,碰到这些机构的人上门,你不由自主眉头就会皱得像巴克夏老母猪,脸偏向一边,眼皮耷拉下去,十分不耐烦地说:怎么又来了!现在,要给人家一个好脸色,亲自给泡一杯茶,递一根烟,办事不办事,要给人家一个好脸色。退休后,万一混不到有权有钱的社会组织去,这种无权无钱的机构也是好的,人家聘你当个顾问什么的,还可参与一些社会活动,
人家介绍时,说是原某某长,以前多么多么地支持我们,既图个热闹,也让人觉得你是一个有余热可以发挥的人,要不,你就得和那些一辈子都无权无钱的老头老太太一起扭秧歌了。那是多么的让人难为情啊。比你年轻几岁的人,哪怕只年轻一岁,对你都很尊敬,远远地跟你打招呼,跟你说的话绝对亲切,绝对人性。你要知道,这不是真的尊敬,只是因为你完全退出社会舞台了,哪怕比你只年轻一岁,一年后的他,就是今天的你,不经意间,你都会发现,人家透出来的眼神都是优越感,而这个时候,女人大约不再刻意化妆,不再有意遮掩什么,本来是什么就是什么。你万一混进了某个社会机构,在有些礼仪场合,人家还会客气地请你指导工作,你如果真的不客气对人家的工作指手画脚,那不会再有人对你客气了。当然,不会有人当场给你难堪,下次再搞活动时,不邀请你罢了。还要记住,说话时,一定要以表扬现任领导为主,而且话要少,你以为你才说了几句,其实说得已经够多了,老人话多,老牛尿多,你还没觉得,已经占用了大家很多宝贵时间了,你会听见会场一片嗡嗡声,那是坐在后排的那些年轻人在骂你呢:这老家伙咋这么烦人!
十年以后,你大约已经忘记了先前的什么身份了,看见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以前根本没有拿正眼瞧过的人,居然和自己没有什么两样,细一看,人家的身体和心态似乎都比自己好,于是,也主动凑上去,拉家常,打扑克,扭秧歌,说一些完全平民化的话,做一些完全平民化的事,你会觉得,先前人说你平易近人,那是套话,是给你提意见,寄希望的,这下,你才明白了平易近人原来是这么回事。男女间,不再有什么忌讳,不再有什么不可跨越的界限,男人能说出口的话,女人一般都能说出口,如果先前是同事,或之间还有过什么感情来往,这时也都成了能够带来欢笑的话题,那些一生清白永远正确的人,倒显得有些惆怅。小时候,听大人说,小时不胡整,老了没名声,说的恐怕就是这个。而人常说的,谁谁慈祥,大约指的就是这个年龄段的你。一般的社会活动,不会再有人请你了,万一有人请你,大约那是你经历过某些特殊时期,请你,只是表示你所经历的那个时期距今之遥远,借你证明当下某些事情的合法性的,还会请你讲话的,你最好不讲,要讲,说几句永远正确的话,多表扬现在,多夸年轻人,少讲自己的过五关斩六将,你要是拿捏不准,会场里,会有人悄声说:哟,还没死啊!然后,是一片窃窃的笑声。这时,你应当明白他们在笑什么,千万不敢误以为是因为你讲得好,讲得有趣,而讲得更起劲,这样的后果,便是无趣,便是自取其辱,便是老而不死谓之贱。
十年以后,先前常见面的人不常见面了,今天少了这个,明天少了那个。少了的人,有的在医院出不来,有的埋在土里永远出不来了。似乎只几天工夫,原来在一块说话解闷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连让自己一辈子上火带冒烟的那个死鬼,都真的成死鬼了,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很想跟人说说话的,哪怕只比你小十岁、小几岁的人,都不耐烦跟你说,见你能躲就躲,哪怕多走几十米路,都要躲开你,躲不过,说话时,人家必须跟你大声说话,引来远近的观望,觉得这样说话实在是无趣,而你却嫌人家声音小,还要一遍遍追问。人便会越来越烦你,越要躲着你。回到家,下一辈,下下一辈,说话做事都在应付你,把你当小孩子哄,要是很快能哄你高兴,他们还愿意哄一哄,要是见效太慢,一个个都贼似地,溜到你见不着的地方了。
十年以后又如何呢,趁你现在还能开口说话,赶紧问上帝吧。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