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生未嫁,陪妈妈一起慢慢变老
2009-12-23石肇春高汉武
石肇春 高汉武
母亲病重!我想,羔羊尚有跪乳之情,乌鸦能有反哺之义,母爱的长河中应有回流。我选择这种回流,而不是下游的个人幸福。
——石肇春语
2009年3月,湖北省武汉市政府开展评选“武汉市首届十大孝子”活动。征选启事刚刊登出来,一位叫马立良的公司老总便写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推荐自己的八姐石肇春参选。他在信中深情地写道:“人的一生有多长?39年又占了其中多长的一段?如果,一个女人终生不嫁,用整整39年的时光来反哺母亲,这孝心又有多重?”
妈妈病了:三春之晖何以报
我的祖籍是山东济宁。母亲马文霞,是一名家庭妇女,父亲石觉民,曾创办《回民月报》,并任过甘肃省要职,但很早就离开了我们。我兄弟姊妹10个,我排行第八。大姐患直肠癌已近50年,但至今顽强地活着。老三是高级工程师、江西省政协委员,老十是武汉市政协委员、武汉大学法学硕士。其余都已从不同工作岗位上退休,安度余生。
我说,这是我妈的福气,也是妈妈施爱的结果。
10个孩子10张嘴,一人一双鞋就是20只鞋,真的,我至今都想不清孤寡的母亲是如何把这么一大群孩子都箍到一堆的,抚养大我们,又是一种怎样的含辛茹苦。记忆之中,妈妈总是在做事,糊鞋衬、为食品厂砸核桃、为药厂加工用来包装宝塔糖的纸套子,每到夏天,妈妈还去卖冰棒……
妈妈日里夜里愁虑的都是怎样让我们吃饱穿暖。多少次,深夜醒来,我看见妈妈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我们缝补衣裳。没钱买书包,妈妈就到裁缝铺里要一些边角余料,然后剪成三角形和正方形一点点缝起来。逢年过节别人家的孩子有新衣裳穿,妈妈就把我们穿得发白的衣服用染料一染,我们穿在身上也像新的。吃是那个时候最头痛的事情。我记得,楼下有个卖小吃的沔阳婆婆,她的吆喝用沔阳花鼓戏的腔调来唱:“香蕉甜酒水,两分钱一喝,喝了解凉又止渴,喝了蚊子不咬后脑壳……”一听到这声音,我们就发呆了,这时,妈妈会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几分钱,买来一碗,让我们每人喝一点……
每到吃饭的时候,要是10个孩子哪个还没回来,妈妈就急得坐立不安,不时朝窗口张望。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还要清点人数,哪个要是回来晚了,妈妈就急得不得了,骂我们这帮“冤孽”:“我还不如当初把你们都丢下,去报考军政大学……”
妈妈说得对,天生聪慧的她确实曾有过锦绣前程。然而,因为我们10个儿女,母亲把自己的一切都放弃了。1970年,我21岁,最小的弟弟都已进了初中,然而,就在这一年, 当沉重如山的生活渐现曙光时,妈妈的眼睛却出了问题.
7月上旬,妈妈感到眼睛比以前更差了。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因为生活的重压,妈妈常在孩子们睡后,独自哭泣。一哭几十年后,她的眼睛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直到眼前的东西都已模糊成一片,她才去医院检查。检查之后,医生告诉她,她患的是急性充血性青光眼,这病来势汹涌,不出多久,两眼即有可能全部失明。妈妈吓了一跳,但是,回家后,她也没跟我们说。
这时,我还在外地工作,也刚好被查出患“甲亢”。于是,我请病假回家来,一眼看到妈妈蜷缩在床上,痛苦地呻吟。我大吃一惊:“妈妈这是怎么了?”小病小痛,妈妈是从来不当回事的。看到妈妈这么难受,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嗓子也梗阻了,我喊了一声“妈”,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我摸着妈妈的手仔细打量着,她的手在微微地抖动着,骨瘦如柴。妈妈翻过身来,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几句话:“老八,我怎么得了青光眼啊!眼睛说疼就疼,来势凶猛,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眼睛像炸开了,不吃不喝还吐……那么苦、那么难都挺过来了,这回真的招架不住了……”妈妈接下来又跟我说:“老八,你回来也好,回来也好换一下几个姐姐,让她们缓口气,我病了亏了她们呀!她们也是里里外外都得靠自己,还要抽时间照顾我,前扯肠子后扯心的…… ”
我的泪又涌出来,说:“妈,就让我来照料你一段时间吧。厂里那边,我想办法再去续假……”
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到,从此,我再也没有离开过母亲。
沧桑岁月:妈妈,我做你的眼睛
随后,我与兄弟姐妹们背着妈妈跑遍了武汉三镇大大小小的医院,给妈妈治眼疾。
我们先看的是中医。拿回中药后,我将药熬了两个小时,让药汁充分渗出,再将熬出的头道药汁与第二道药汁混合在一起进行浓缩处理。一次次看着炉子上的蒸气腾腾升起,我好像从中看到了妈妈双目复明,高兴地说着笑着……当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十分紧张,为了给妈妈治眼睛,我们就从牙缝里挤钱。
看过一段中医后,有人建议最好先看西医,西医来得快些。在协和医院,医生按常规的方法—使用散瞳的药水给妈妈做眼睛检查,但是,他大意了,青光眼检查是沾不得扩瞳孔的药水的。眼见妈妈用药后情况不对,我们急哭了,医生知道自己一时大意用错了药水后,也急得直冒汗,他让护士立即给妈妈做眼部清洗。事后,两个弟弟得知此事,又气又急,要去医院讨个“说法”。一见这阵势,我忙去拦他们,但怎么都拦不住。听到动静,妈妈一下就怒了,她拍着桌子说:“都给我站住!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别人给我点错了药,也不是故意的。眼药已经点错了,扯皮能挽回什么?人啊,都要宽容些!”
妈妈的突然发怒,怔住了我。我知道,我有一位多么善良的母亲。我告诉自己:我也要做善良的人,至少,我这一生里,要做妈妈的孝女。痛苦的是,不管我们如何努力,妈妈患病后不过两个月,还是双目失明了。
中年失明的妈妈,显然比先天盲人更为痛苦。而焦躁导致眼压上升,又会引起她眼睛和头剧烈疼痛。妈妈几次有轻生举动,我担心害怕中拉着妈妈的手,劝慰妈妈:“妈,你看不见了不要怕,有我陪着您。生活中谁都会有三病两痛,但决不能深陷其中,要想到好的一面。作为儿女,我们只要看到您,听到您的声音就感到踏实、感到温暖,就有了主心骨……”
我请邻居细锁来给妈妈解心结。细锁住我们楼下,她遇到工伤事故,右胳膊没了,但她在绝望过后坚强地活了下来!
细锁来了。妈妈听了她的述说,沉默很久后,说:“是啊,看来,我也要学会自己跟自己转弯。”此后,妈妈很少唉声叹气了。
1972年1月31日,我在湖北中医院做了部分甲状腺切除手术。术后休养一段时间后,一个抉择摆在我的眼前:回厂上班还是留下来照料母亲?留下来,我一生的生活都没有着落,而选择前者,我那眼前一抹黑的妈妈,又由谁来照料?如果大家轮流照顾母亲,时间长了,难保和他们的配偶之间不产生矛盾,出现老人被推来推去的局面。数夜无眠后,我决定做妈妈的眼睛。我想,我的生命是妈妈给的,我只能这样。而且这个家终究要有人为母亲牺牲自我,那么这个人就是我吧!我到厂里—当时的湖北省工具厂,找领导声泪俱下提出了病休的请求,并最终得到了同意。
为让妈妈复明,我继续四处寻医问药。当常规的治疗已没法治好妈妈的眼疾时,我又寻找偏方。听人说,牛肝贴在眼睛上可以祛火,吃了可以亮眼睛,我就半夜去排队买牛肝……
1978年,我最小的弟弟马立良考入武汉大学。这一年,妈妈60岁,而我,也已是28岁的大龄女,我的婚恋成了一家人最关心的问题。最急的是妈妈,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我说:“老八,你的哥姐们都有了家,你也老大不小的,该有个归宿了。为了我耽误你一生,叫我怎么心安?”哥哥姐姐也急,时不时就介绍人给我。几次相亲,我都将母亲的事放在前面说,但是,我总看到,对方有些迟疑。唯一的例外,有一个男人,主动说到了与我一同照料母亲。可是,当他了解到今后我必须和妈妈住在一起时,他也退却了……
从此,我不再谈论爱情与婚姻。
其实,哪有女子不怀春?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去完成这梦,妈妈的眼睛就看不见了。我想,羔羊尚有跪乳之情,乌鸦能有反哺之义,母爱的长河中应有回流。我选择这种回流,而不是下游的个人幸福。
从此,我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妈妈身上。
春天气候变化快,而妈妈的体质用中医的说法是“寒包火”—上身热,脚冰凉。因此,我要根据妈妈的冷暖增减衣服。武汉的夏季闷热难耐,我就每天给妈妈洗几次澡。冬天,睡觉时,我还把妈妈的脚焐在我的怀中,就像小时候她抱我一样……揉捏着母亲的脚,我想,就是这双脚啊,为儿女奔波换来了身上衣、口中食,也带来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冬去春来,日子如水一样流逝,一晃儿,我已近不惑之年。此时,除了亲人的长吁短叹,少有人说起我的婚恋了。虽说有些夜晚,我会觉得一个人有些孤单,但是,一想起正因为我的孤单,妈妈才会有现在的安详晚年,我下定决心:此生就做妈妈的眼睛。
我牵妈妈上厕所,给妈妈喂饭,给妈妈做一切的一切……
妈妈逢人就说:“托女儿的福,我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心灯却亮着……”
几十年来,我一直陪伴在妈妈身边,她离不开我,也不可能没有我这眼睛。1998年的冬天,我患了一场重感冒。天旋地转间,我实在支撑不住了,想吐。我怕妈妈担心,咬紧牙关,想到卫生间去。就在这时妈妈喊道:“老八,给我倒杯水喝!”我没有回答,一张嘴肯定要吐出来,妈妈听见我没吱声,就边喊边扶着床沿向我这边摸过来。“老八,今天怎么了?怎么不搭理我?”我拼着最大的力气站起来准备去给妈妈倒水,不料,刚一站起来就“哇”的一声全吐了,吐得满床满地都是。妈妈听出我病了,不知所措,她流着泪摸到我身边,摸着我的头,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唉,女儿啊,都是妈对不住你,我不知道你病成这个样,竟还在使唤你……”妈妈边说,边摸索着要给我倒水喝。我按住她,热泪充满了我的眼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妈妈的慈爱让我深深感激……
在武胜路那间15平方米的房子里,我们一直住到2000年。这一年,十弟在二七路福建村小区给妈妈买了一套87平方米的两室一厅。此后,我和妈妈就相守在这里了。然而,条件好了,却是我护理妈妈更艰难时候的开始。
今生最浪漫的事:陪妈妈一起变老
2003年下半年,已是86岁高龄的母亲身体每况愈下,终至卧床不起。这样,老人家的吃喝拉撒,就全在床上进行。再到后来,母亲患上了老年性痴呆症,一时明白一时糊涂,这样,我的护理就更难了……
再难,她也是我的母亲。我分秒不离老人家,白天坐在床头,晚上睡在妈妈的脚边,满足老人家随时的需求。这当中,最难的是给妈妈翻身—我不能让妈妈长褥疮,妈妈很沉,我真的搬不动她,毕竟,我也已54岁了。
人越老越孤独。有时候,当我看到妈妈茫然地睁大眼睛,呆呆地不知想什么,我就想尽办法让老人家快乐起来。我很少唱歌,妈妈过去常说我的调从汉口跑到武昌,但我也唱,只要妈妈快乐就行。妈妈高兴了,也要哼一哼京戏,像《钓金龟》、《望江亭》。妈妈最喜欢唱“空城计”:“我站在城楼观山景……”我看到妈妈进入戏中,在床上也摇来晃去地打着节拍,头也随之摆动着。我还把邻居请到家中跟妈妈拉家常,老邻居聚在一起有谈不完的家长里短,谈谈说说间,我看到妈妈忘记了痛苦。这,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刻……
2005年冬天的一天,妈妈本好好地躺在床上养神,忽然间大哭大闹起来,边哭边大声骂着“死鬼”!我一惊,忙俯下身,抱住妈妈,问妈妈怎么了?妈妈抓住我的手,死死抓着,热泪从双眼中奔涌而出,顺脸而下,浸湿两鬓的白发……顷刻之间,我突然明白,妈妈一定是回到过去的岁月了,此时此刻,我那已离开我们多年的父亲,走进了她混乱的意识里。那是一种怎样的爱恨交织?我也哭了。当母女俩哭过一阵后,我再摸摸母亲身上,已是湿湿的一片,衣服、床单全湿了。这样的冬天,妈妈哪承受得了呢?我忙擦了眼泪,打来热水,为妈妈擦洗身子,再挪动妈妈,换了床单、被套。
此后几年,妈妈常常这样。妈妈意识最乱的时候,我曾一天给老人家换洗了三套衣服。
母女相守中,日子在缓缓流淌。过了2009年的春节,妈妈已是92岁高龄,而我也已是六旬老人。老了,就这样老了,蓦然回首陪护妈妈的39年,我犹如回望风雨弥漫的故乡,不识来时的路。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我这一生,就做了一件事:回报母亲。我认为值!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我想,作为一个女儿,世上所有的事,没有一件能有反哺母亲而让人心安。而我今生最浪漫的事,就是陪着妈妈一起变老……
是的,39年,很累,很苦,也很值。如今,我们这个大家庭中,三姐是省政协委员、高级工程师。三姐夫身为省级高官,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做事。四姐和四姐夫退休后全身心投入到社会福利事业,把爱心献给孤残儿童。五姐参加全国的老年游泳比赛并获得二等奖。小弟是市政协委员,武汉大学法学硕士……看到他们的成绩,我也美滋滋地想:也许,这与我分担了他们照料母亲的重任分不开呢!
更让人欣慰的是,兄弟姊妹们总是对人说:“如果不是我家老八的精心护理,我们可能就见不到妈妈了,我们每一个小家庭都不可能过得这么轻松。”当有人问及兄弟姐妹们:“老八以后的生活依靠谁?”他们就异口同声地说:“我养!我养!”哥哥和弟弟说:“我们要像她照顾妈妈一样照顾她。”小弟的孩子抢着说:“我的爸爸妈妈我可以不管,但我长大了一定要养八姑!”而社区的周书记,几次来到我家,一定要将我陪护妈妈的事上报。市精神文明办领导听了我的事情后,称我为“江城第一孝女”。听着这些美誉,回想39年沧桑岁月,我的泪水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竟有一种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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