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
2009-12-17周晓农
周晓农
贵阳的夜晚跟白天一样嘈杂。一轮明月挂在当空,月光如水。只有城市的边缘才可以欣赏到这样的夜色。在城市的中心,早已是街灯、霓虹灯的天下了。这时的人们,比白天还要活跃。
步行街上,一个女人一身黑色的装束,霓虹灯照过来,斑斑驳驳,就像迷彩服。她走走停停,不时留意着身边的一些服装店。最后,她走进了一家灯火通明的高档商店。
店内多是一些浅色调的服装,使得女人的装束很打眼。手腕上一对紫色的翡翠玉镯,在灯光下幽幽发光。这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黑色装束中,臀围较紧,裤脚宽大,上衣束腰紧身。她挺直身子,目光从那些摆放着高档服装的柜台前滑过,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舞蹈演员,在台上扫视观众一样。
这个女人,其实已经70多岁了。高高的发髻上,插着镶有红宝石的小首饰,如果不是发髻上的花白发丝,从背影上看,不会让人想到她已是一个老人。
她在店里选购了一件白底绿花的束腰上衣,要了一条浅色紧臀宽裤腿的米色裤子,都是意大利的名牌货。这套服装,本来最适合中年妇女,不料穿在她身上,却非常合适。她看上去也就50多岁的样子,那位面目姣好的售货员小姐,不知是要鼓励她买下,还是真这么看她,说:您老啊,现在穿,还赶得及,到了六七十岁,怕就不行了。她笑笑,又到皮件柜台,花了不少时间,挑了一款精致的小挎包。
买这几样东西,得上万元,她没怎么讨价还价就买下了。
这个女人,早年间是省里一家歌舞团的台柱子,退休后办模特培训班。如今,这座城市不少模特教练都是她的学生。当演员时,收入不多,办培训班却挣了不少钱。现在,她偶尔也应邀讲讲课。
只要合适、喜欢,就买。她是一个单身女人,没其他方面的负担,她有条件把自己收拾得风韵十足,并不在乎花了多少钱。
女人出了步行街,打的回家,在穿衣镜前,换上新买的服装,挎上精致的小挎包,再仔细把自己打量了一番,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女人现在已到了与邻省交界的洪城市。当她从市里最好的豪怡酒店醒来时,已是旭日临窗。昨天,她先是在所在的省会城市乘机,到了邻省的省会城市,然后又坐了七八个小时的汽车,才到这里。她打电话向出租车公司要了一辆最好的车,去了几十里外的青峰农场。
紫色的玉镯、红宝石首饰、精致的挎包、抢眼的服装,当她一身讲究地出现在青峰农场时,办公室里那位中年人吃惊不小。大约他从来没有见过穿着这样讲究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显得有些慌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优雅地坐了下来,从挎包里取出身份证,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问:“就您一个人?贵姓?”“是啊,我姓张,农场撤销了,我是留守人员。”这位工作人员用带着川味的地方话答道。
“称呼您老张可以吧?我叫薛梨花,在洪城网站上见到农场发的一条信息,说你们清理旧档案时,发现50多年前扣下的几十封信,这些信是我当年用小雪的名义,写给李云飞的,现在我来认领。”
说着,她把身份证递过去,又取出一个很旧的笔记本,从中间打开一页,递给老张看:“您看看,当时我发这些信每封都有记录。”
老张还没有完全镇定下来,忙接过笔记本,边看边说:“都过去几十年了,哪个是小雪,没人知道,这个李云飞呢,后来又转押了,农场和外界接触不多,上哪找人去?还是这网络灵,一发,人就来了。你不知道哟,说发这个信息侵犯了你们的隐私,正想要不要撤下来呢,其实我们也是好心。”
薛梨花说:“这人老了,也没其他事,就爱上个网。毕竟是洪城人,上网呢就要看看洪城网,当然就看到了。那信呢?”
老张说:“我们都包起来了,信都开了封,既然是隐私,敞开也不好嘛。”说着,老张拿出了一个封好的大纸包,纸包上还放着一张姑娘发黄的照片。
没等她回话,老张又说:“把你夹在信中的照片取出来了,想到你要真来了,还可以对着认一下嘛。”老张看了看薛梨花说,“是有点像,照片上的你长得可真漂亮。算起来,您老有70多岁了吧?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呀。”
薛梨花拿过照片看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来。她镇定了一下,把照片夹进笔记本里。然后撕开纸包,点了一下,共有三十五封,和她本子上记录的一致。她给老张打了一张收条,老张在纸条上记下了她的身份证号。薛梨花用塑料袋提着纸包站起来说:“真的太谢谢你们了,那我就不再打扰了。”
回到城里,她打开了一把紫红色的遮阳伞,遮挡从云层中不温不火照射下来的阳光。这样的阳光,其实也可以不打伞的,她却把伞放得低低的,这里是她的故乡,她不想让谁认出她来。她专拣那些铺着青石板的鱼背形老街走,边走边看那些旧颜未改的街边老屋。
她迈进了老文化馆的大门,老文化馆解放前是一个外省商人的商会会址。在文化馆的戏台子上,她和云飞同台演出过一场青年人追求婚姻自主反对父母包办的戏,云飞写的剧本,并和她分别饰演男女主角。
那个时候,洪城还没有电。晚上,五盏高悬的马灯,把戏台照得雪亮。他们在这里连演多场,场场观众爆满……
梨花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那时她和云飞已经有了恋情。台下观众哪里知道,他们在台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唱,演得十分投入,也在传递着相互间爱的信息哩。
从老文化馆出来后,梨花进了还在老街边上的政府大院。政府大院的后墙,是这座城市一段古老的城墙。
她爬上了城墙。这段城墙的两头是封闭起来的,由于平时上去的人少,依旧和从前一样,杂草丛生,墙垛上爬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墙外是一条江,江上不时有船划过。她撑着遮阳伞,在城墙上来回走着。远远看去,那把紫色的伞,就像一朵硕大的牵牛花。风和日丽的春天,她曾在这里看云飞放风筝,风筝放得很高很高。云飞拿出两张纸片,说一张是你,一张是我,然后在纸的中间挖了一个洞,再把这个洞套在风筝线上,粘上撕开的口子,手一松,两张纸片就飞也似的顺着线溜向了风筝。云飞说:“这风筝啊,好比为国家作贡献的理想,我们凭着这时代的好风,就飞向我们的理想和未来了。”想到这里,她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为了不引人注目,换了一身平时在家里穿的有些起皱的灰色布衣。她来到一片过去还是城郊的社区,盯着这个叫碧云的社区的出口,在一棵树下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她已经在市离退休干部局打听清楚了,云飞就住在这片社区,她希望能够看见他。
渐渐的,社区有三三两两的人走出来。大约在早上7点,走出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步态还矫健。她的脑海中,跳出了云飞年青时那张英俊的脸,苍老了,该是什么样呢?稍远了点,她不能清晰地看清他的面容,但看出他的鼻梁高高的,鼻梁大概是人面部最不容易随岁月变化的部位了。她感觉这人就是云飞,心里不免有些慌乱,拢了拢头发,便跟了上去。心想,万一跟错了,再回来守候。
那男人走得很快,显然是长期锻炼的结果,她跟得气喘吁吁,想超越一下,在前面找个地方躲着,靠近点再仔细看看,竟然超不过去。跟着跟着,就到了江边。江边建了江堤,江堤上是带状公园。男人走进公园后,找了一处地方,面朝江流,气定神闲地打起太极拳来。她在公园里的凳子上坐下来,欣赏着男人的拳姿。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男人又沿着带状公园走了两圈。男人从她面前走过时,她怕被发现,低下了头,却觑着眼睛看了一下男人的脸。这一觑,她基本断定此人就是云飞了,除了高鼻梁、长条脸外,两颊上一边一处对称的凹陷痕迹,显示出曾有过的两个酒窝。
男人走到公园一侧快到尽头处,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她站了起来,也绕着带状公园走了一圈。走近男人时,她的心莫名紧张起来,到了男人面前,她飞速地再觑了他一眼,那男人根本没注意到她,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一脸的凝重和茫然。
她回到原先的凳子上坐下,远远地看着那男人,心想,如果他真是云飞,他会在那里想什么呢,怎么是那么一副神情?看着想着,再看看周围,她想,这块地方从前应该是一块斜坡地,斜坡地下连着沙滩。斜坡地的中部,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旁,是一片梨树林。她突然想到,那男人坐的地方,不正是老槐树的位置吗?
天啊,正是啊,都变得让人看不出来了。她就想着,应该到这个地方看看。
老槐树下,是从前她与云飞幽会的地方。由于没有电,除了一些人家昏暗的煤油灯的灯光外,入夜后的城郊,几乎没有光亮。虽然是城边,躲在树下,谁也发现不了。
那是一个春夜,月上中天,她和云飞相拥着,坐在树下,看着月光下雪一般盛开的梨花。云飞用月色般柔和的目光看着梨花说:“梨花如雪啊,以后我就叫你小雪吧,怎么样?”梨花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云飞说:“好啊,就许你一个人叫。”云飞紧紧地抱住梨花,把嘴唇紧紧地贴在梨花嘴上,这是他们的初吻,长长的初吻。
那一夜,梨花兴奋得不行,她不知是怎么走回宿舍的,折腾了一晚都没睡好,老觉得自己还在槐树下,躺在云飞的怀里。早晨起来,她就去相馆照相。她觉得,从这一天起,她的命运就和云飞紧紧连在一起了。她要把自己照下来,留个纪念。虽然一夜没睡着,第二天,她去拍的照片,却依然亮丽照人,嘴角上浅浅的微笑,荡漾着幸福。
可惜云飞至今没有见过这张照片。当她从相馆里取出这张特地注明了拍照日期的照片时,云飞已经被关押到青峰农场了。她给云飞寄出了照片,不断地写信,所有信件的署名,都用了“小雪”。每封信都有一句话:“你的小雪,会等你一辈子。”如今,这些信又都回到了她的手中,她一封都没敢打开来看,她怕受不了。
连着三天,她都去守候这个男人,都看到了相同的一幕。好几次,她都冲动地想上前相认,却终于止步。不止是怕万一认错,她还不知道该如何相认,怕不慎碰碎了什么,是什么?她一时也没想清楚。
自从在江边公园见到了那个她自认为是云飞的男人后,她就再也无法平静,心里不时涌起难以压抑的想与云飞相认的冲动。她有些害怕。
晚上,她又讲究地穿戴起来,去找了梅香姐。梅香的丈夫已去世,孩子在外省工作,小保姆临时回乡探亲,就一人在家。梅香姐见到她,高兴地叫了起来:“梨花?是梨花!嘿嘿,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看你,还这么精神!”
梅香看起来老态多了,还有些佝偻。梅香从前和梨花一起,都是县文工团的,都是文工团的美人。她两人互为替角,关系也最好。梨花说:“我们有三十年没见了吧,再不抓紧见见啊,就怕见不到喽。”
梅香说:“是有三十年了,那时候右派刚平反,你来说要见云飞,大家都反对,不让你们见,毕竟人家已经结婚了嘛。你怎么样,还一个人过吗?”
“老样子,是一个人过啊。”
“我说你呀,差不多就行了,老来还是有个伴好。不过这种事,合心才好。像我和我家那个,一辈子就没舒心过。他死了,我倒清静了。”
梨花没搭腔。她知道梅香的丈夫没什么本事,就是嘴甜,喜欢瞎吹牛,早年靠花言巧语赢得了梅香的芳心。婚后,贤淑的梅香和他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去。上次来,梨花就听梅香诉过苦了。她不好再说什么。
梅香接着说:“哦,对啦,今天云飞还来过电话,问你是不是到洪城来了。”梨花一惊:“莫非他知道我来了?”“他才听人说青峰农场有他的几十封信,说是洪城网上早登了,他不常上网,不知道。这些信是当年农场扣下没给他的。他去取时,人家说你前几天取走了。估计此前在农场,他没有跟你写信。那里的情况,你还敢写信?”
梨花说:“是的,反正都这样了,算了,算了,不说了。”梨花岔开话题问,“云飞生活得怎么样?”
梅香说:“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说好呢,他那个女人,叫秋英,什么事都不让他沾手;说不好呢,就是云飞跟她没得话说。”
梨花问:“他们的孩子呢?”
梅香说:“说什么孩子啊,没有。就是在他们家里,我也没见他们有那种亲热的感觉。说那女人是四川什么地方闹灾荒过来的,懵懵懂懂地就闯进了农场。她去一片苞谷地,想掰苞谷吃,还没掰下来,就昏了过去。正好被在那里劳动的云飞撞见了。云飞虽说是右派,那时还是有点收入,就接济她。我问过云飞,云飞说,那女人说家里没什么人了,死活不愿回去,两人经常在一起也不方便。那时候,要结婚还是允许的,就这么结婚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没住在一起,我一直就见他家里是两张床。”
“也真是,他可以来找我啊。”
“你一走,又没个信,就算他能出来,上哪找你去?再说,他那个性格,就算找到了你,也怕影响你啊。”见梨花在抹眼泪,梅香说:“说多了,说多了,都是那个李德贵作孽哟,要不然,仅凭云飞在背后说过他几句以没文化为荣的话,也未必就会打成右派。”
高壮个子,憨厚地笑。这就是李德贵留给梨花的印象。李德贵是随部队从北方打过来的,听说很能打仗,在这里负了伤,就留在地方上了。当时是副县长,北方有家眷,生生扯脱了,让梨花嫁给她。梨花正与云飞热恋,处处躲。云飞进青峰农场后,梨花听人议论,就是这位李副县长,力主将云飞划为右派。
一次,李德贵碰见她,一改憨厚的笑脸,冷冷地对她哼了一句:“你要站稳立场,和那个李云飞划清界线。”这反常的冷冷一哼,让她吃惊不小。此时她已知道,给云飞这样的人写信,是要被审查的。心想,莫非李德贵猜出了是她给出云飞写的信?就不再写了。怕被李副县长纠缠,梨花很快报考了省艺校,从此离开了洪城。
见梨花不说话,梅香说:“不提他了,早几年人都死了。说点现在的吧。”梅香看了梨花一眼说,“我说你这个梨花,都老太婆了,还穿得这样讲究干什么呀?”
梨花不吭气,坐在一边发呆。过了一会,她突然答非所问地蹦出一句话来:“我错了吗?其实我一直就没错!”
没让梅香接话,她猛然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又说:“我就爱这样,自己觉得好就好!”
此时,梨花想说的很多。她想说,自上次到洪城,知道云飞结婚后,她就获得了一种绝望后的宁静,在宁静中,她恢复了生活的信心。她不是要做给谁看,她要的是一种自我感觉。她想不起是哪位名人说过这样的话,人在摆脱不了的痛苦绝望中,会把痛苦当作一种享受。也许他们说的是人的一种自我安慰现象,或者是自暴自弃的另一种形态。她是不是呢?至少不是自暴自弃!她觉得她和梅香的生活轨迹不同,不好进行这方面的深入交流,就停住不说了。
当晚,梨花留宿在梅香家。
梨花起床时,梅香已带着一个背菜的小工,从农贸市场买了不少菜回来。见梨花已起床,就说:“我已通知了好些老同志,难得在一起,今天中午大家聚一下。”梨花想问,是不是通知了云飞,嘴张了一下,没好问。
接着,梨花就帮着梅香择菜、洗菜。梅香说:“我请了老王,让他早点来,他做菜手艺最好,怕是快到了。好久没请客了,我再把杯盘碗碟洗一下,梨花,你就歇着吧。”
梨花进了里间,把自己重新仔细收拾了一遍,还往身上洒了点法国香水,抹了口红描了眉,淡淡的,几乎看不出来。过了约半个小时,她带着淡淡的香味从里间出来。只见客厅里的客人正在嗑瓜子、喝茶、说笑,到了六七个,一见她出来,就都怔住不动了。人说老来俏,大概他们都没见过像梨花这般俏的,有些吃惊。
梨花似乎没注意到大家的表情,用地方话笑着说:“给个面子,让我来给大家添水。”客人中马上有人站起来说:“哪怎么行?你是稀客嘛,我来给你泡一杯吧。”梨花说:“不用了,我刚才泡有一杯,还没喝呢。”说着,从茶几上拿起了一个精致的兰花瓷杯,那是梅香专门选出来给她用的。
梨花飞快地环视了一下客人,这些人都当过科、局长,也许是坐办公室的时间长了,多数都胖,有的看起来已很苍老,端杯的手都是颤抖的,衣着也很随便。梨花呢,当过舞蹈演员、模特教练,提气挺身,站有站姿,坐有坐相,显出一身高贵的气质。
客人中,有人说:“你这个梨花,咋个活转去了,就一点不显老。”
“都老太婆了,还不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成神仙了?”大家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个叫黄强的,是客人中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在文革中挨批斗时,妻子和她离婚了。上次梨花来时,对梨花有意,还托梅香探过梨花的口风。他问梨花:“还一个人过?”梨花笑着说:“一个人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
其他客人,也都知道黄强曾经对梨花有意。就哄笑起来:“你这个家伙,怎么打探起人家的隐私了。”说得黄强有些尴尬,赶紧住口。
大家把话题岔开,一会儿说最近打牌的输赢,一会儿谈论儿孙辈的事情。一个说,我那个孙孙,北大毕业,分到外交部,才工作两年,就不干了,说月收入才两三千,嘿,也不商量一下,就下海了。一个说,我那个孙女,结婚一年多,就离了,说好说好散,又不是没工作,真靠男人不成?有人就接嘴说:“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管不好,也管不了。”
他们一说起这些来,梨花就插不上嘴,显得有些落寞。不过,她也在边听边想:这个社会真是变化了,要在从前,这可都是家中不得了的事呢,看看,就是在洪城这么个边远的小地方,老人们谈起这些事来,也是一脸的轻松。
有客人觉得冷落了梨花,扭头突然问梅香:“怎么没通知云飞?”梅香说,没找到。客人说:“怎么找不到,他每天一早都在江边公园早锻练,还固定地要在那张长凳上坐一阵,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我给他打个手机。”梅香说:“打过了,关机。”接着凑着他的耳朵咕咙了几句,那人频频点头,就不说了。
这时,老王已经把菜摆上了桌子,大家开始喝酒吃饭。人人都邀请梨花到自家做客。梨花一再推辞,大家不答应,梨花就把梅香拉到里间商量。等了一会,梅香出来对大家说:“我们商量好了,我再留梨花一天,后天大家排着来。谁先谁后,明天我再和大家一个个商量。这样说了后,众人才作罢。
酒饭毕,客人散。梅香对梨花说:“你可别怪我啊,我没通知云飞来,是怕惹闲话。这个小地方啊,有点什么事,很快就传遍全城。”梨花拍了一下梅香的肩膀说:“我猜你是这个意思,没关系。”梅香又问:“你是不是真的要赶回去给人上课啊?”“我们老姐妹了,谁敢骗你啊。”“你见到了,我可是把大家给骗了。要被他们骂死的。”“是,是,我领情了”“那明天我送你到车站。”这下,梨花不好推辞了,说:“行,明天上午9时半,你到豪怡酒店,我们打的去车站。”
今天,梨花没去碧云社区守候,天刚亮,她已经坐在江边公园的一个角落里。公园里逐渐有了一些早锻练的人,多数是中老年人,也有年青人。不远处,那个穿着健美服,在草地上扭着细细的腰肢,玩着呼拉圈的高挑个子姑娘,可真美啊。她的动作那么柔美自如,她眼波顺着指尖转动。梨花向她投去了欣赏的目光。
青春会流逝的,青春只是人生中的一段岁月。青春和爱情相伴,而爱情却神秘诡异甚至会影响人的一生。
像梨花一样一直过着独居生活的老人,是很少很少的。在岁月的流逝中,欣赏、惋惜、好奇、困惑、讥讽从来没有断过。从人们各式各样的目光和议论中,梨花能感觉到作为一个女人,她身上那些最诱人的东西在逐渐消失。
而在她心灵深处,永远有一幅和云飞在一起的图画。这是一笔永远属于她自己的私有财产。静下来时,她会用各种各样的幻想去丰富它。在三十年前,她虽然有了一种绝望后的宁静,宁静中似乎又有一种期待,是什么样的期待,她很模糊。
但正是这种模糊的期待,让她总觉得云飞在什么地方看着她,她会和云飞在什么地方不期而遇。也许,正是这种心境才让她这么讲究装束。这次到洪城,她还专门选购了服饰。女人嘛,总希望任何时候都能给自己的心上人以惊喜。
云飞始终没在她心中淡去,她是一片湖水,云飞是一株柳树,在湖边陪伴着她。
此时,梨花看见那个她已经确信是云飞的男人从远处走来了。她的心里涌起一阵冲动,胸部起伏着。
有人说过,积蓄的能量,只要没有释放,就永远不会消失。不尽的思念,就像涓涓细流,注入没有缺口的湖中,看起来,湖水是平静的,却越积越满,就要漫出来了,就要在山坳中冲出一个硕大的缺口,奔涌而出了。
梨花用目光搜寻着,她看见一个在路边玩耍的眉清目秀的小孩。她走过去伏下身子对小孩说:“小朋友,帮婆婆一个忙好吗?”小朋友说:“好啊,老师说过,要乐于助人的。”梨花用手指了指说:“待会,那个打太极拳的老人到那条长凳上休息时,请把这封信交给他好吗?婆婆要去赶车了,现在不好打扰他。”她拿出了一包糖给小孩,小孩疑惑着不收。梨花说,可不是你帮了婆婆才给你的,是婆婆喜欢你才给的。小孩收下后,梨花走到一株树后,远远地看着。
梨花在信中写了这么几句话:“我是小雪。想你。你现在千万别来找我。如果你想我,还能和我在一起,请把你家中的事处理好后,再来找我。”信中,她还留下了手机号、家中的电话和住址。
不一会,她见那小孩把信交给了云飞。她迅速离开,到豪怡酒店取上行李,由等候在那里的梅香把她送到车站,离开了洪城。
两个月后,云飞没给他的熟人们留下什么话,也在洪城消失了。很快,洪城就有了新的谈资:最基本的说法是,云飞离婚了,把住房和存款都留给了秋英。其他说法就多了,有的说,云飞晚年走桃花运,找了个有钱的女人;也有的说,云飞是和他的老相好走了。秋英上街碰见熟人,也不多说什么,只说云飞是个好人,不让说云飞的坏话。
熟人们议论起来,倒是梅香说了一句与众不同的话:“原来呢,是三个人不快活;现在呢,两个人遂了心愿,剩了一个也未必不好过。这没什么不好。”
责任编辑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