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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胶女人案

2009-12-16

大家 2009年6期
关键词:小春橡胶

戴 冰

其实在听说那个橡胶女人之前,县一中高一年级的学生李开桃就已经见识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比如铆在一起的男女小铁人、印刷精美的人体扑克,以及十二块一套的骨牌等等。骨牌串在两条银灰色的绸带上,每一块的正反两面都刻有一幅男女交媾的图画……不过最叫人不可思议的,还要算一种画着五个彩色女特务的日光管,通电发热后,女特务们的衣服和裤子就会逐渐隐褪,直至消失。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据说都是大半年前,那些外出务工的年轻人们第一次返乡过节时带回来的,夹在大包小包的年货里,好几个星期的时间都秘而不宣,直到春节临近,这才拿出来给几个最要好的朋友看,然后再以高过原价三到五倍的价钱倒手卖给他们。这些东西曾在小城的年轻人当中引发过隐秘的骚动,以至那年的春节与往年相比显得有些冷清,原因就是从初一到十五,年轻人们三五成群地离开小城,汇集到城郊人迹罕至的地方,比如树林、涵洞、水库的堤坝,或者废弃的砖窑里,搓着手,呼出白雾一样的口气,悄然无声地买卖着那些闻所未闻的新鲜物事……

但相比年轻人们的需求来说,那些东西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因此各种各样的仿制品随之应运而生,比如那些会活动的小铁人,最后就被一种泥模浇铸的小锡人所替代;串在绸带上的骨牌也变成了串在麻线上的木牌和竹牌,甚至变成了临摹在牛皮纸和毛边纸上的二十四幅钢笔或者毛笔的连环画……而在此之前,所有的骨牌和扑克一起,早已被拆成单张零卖给数十上百的人了。

李开桃也曾经想买一根那种画着五个女特务的日光管,但一打听才知道,那种日光管整个县城只有一根,而且已经被邻县一个卡车司机以骇人听闻的价钱买走了,于是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用两个月的零花钱买下了那种日光管的仿制品,一种五张一套的玻璃片。玻璃片只有杯垫大小,每一片的正中央都工笔重彩地画着一个妖艳的女人,女人全身赤裸,胸脯和两腿之间的位置却被一层淡淡的黄色隐约地遮蔽着,只有背对强光照射,黄色下面的部位才会清晰地显现出来。客观地说,这样的仿制品已经算得上煞费苦心了,也不能说不够精巧,但李开桃还是很不满意,因为它无法重现日光管上女特务们的衣裤渐次消隐的神奇效果,而那层遮蔽着关键部位的黄色也太容易干裂剥落了,稍不小心,秘密就会提前败露,让人兴味索然。

玻璃片是西后街打银饰的曹老三从别人手里买回来,再转手买给李开桃的,他倒是答应过李开桃,第二年春节前一定替李开桃弄一根那种日光管回来,但却要李开桃事先付他十元钱的定金。曹老三为人一向滑头,这是众人皆知的,所以李开桃心里一直有点忐忑,拿不准他说过的话到底会不会兑现。就在李开桃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却从同班同学张小钢那儿听说了有关橡胶女人的事情……

刚听说这事时李开桃怎么也不信,因为如果拿来跟橡胶女人相比,那些小铁人、扑克牌、骨牌什么的,包括那根画着女特务的日光管,一下全都黯然失色,成了哄骗小孩子的玩意了。所以他一面听,一面飞快地啃着右手中指的指甲,同时警惕地盯着张小钢。就算想得出来,也做不出来啊,他说。但张小钢发誓赌咒,最后还压低嗓门说出了吴秋梅的名字,他这才半信半疑地避开了张小钢的眼睛。

吴秋梅是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当中最先一个回来的,但大年之后却没像别人那样再次离开,而是变法戏似的在城南开了一家时装店,店不大,却公认是全城最高档最时髦的;加上她回来之后嘴角四周突然多了几粒褐色的印痕,嗓子也莫名其妙地变得嘶哑,而且描眉画眼奇装异服,浑身热烘烘地冒出一股呛人的浓香,所以很多人怀疑她出去之后,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在一家什么高级宾馆当大堂经理,而是长期从事那种人所不齿的职业。否则才年把的功夫,就能赚那么多的钱?人们相互咄咄地质问,钱就那么好赚?还开店!李开桃也相信这样的说法,因为他就亲眼见过吴秋梅蹲在南街王家巷的一个大石碌后面,撸起衣服的下摆,堆在膝盖上,一边朝白麻石的地面吐口水,一边抽一种带蓝色过滤嘴的香烟。

橡胶女人就是吴秋梅从外面带回来的。张小钢说。他说他哥哥张小春不仅亲眼见过,而且还花七块五毛钱搂着它睡了整整一刻钟,他就是从他哥哥那儿听来的。据张小钢说,那是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张小春与另外两个年轻人躲在吴秋梅的小店里,与吴秋梅凑成一桌,预备赌一通宵的麻将。但凌晨两点时他们突然觉得饿,就停止搓牌,让吴秋梅给他们下面条。面条还没端上来,赢钱的张小春就提议不搓牌了,改喝酒。吃饱的鸭子不下水嘛,事后他告诫张小钢,赌钱就像打架,要晓得躲闪。但吴秋梅的店子里没酒,所以张小春又敲开对街白天胜的杂货铺,打了满满一保温瓶散包谷酒回来,连带吴秋梅一起,四个人就着面条一面吃一面喝。喝到七八分酒意时,张小春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开始拉拉扯扯地和吴秋梅说些疯话。张小春玩得最好的朋友,城关一小的体育老师黄正杰突然抖出一块花手帕,躬起身子,死皮赖脸地要给吴秋梅擦嘴上的红油,却被吴秋梅曲起手肘,狠狠地在胸口那儿拐了一下。于是黄正杰借酒撒疯,转身搂住墙角的一具女尸模型,凑过嘴去响亮地亲了一口,还故作伤感地说,她倒不嫌弃我。女体模型套着锈红色的薄绒衣和紧绷绷的黑色健美裤,没有五官,但细腰长腿,看上去非常苗条。张小春和另外一个年轻人,小十字青年门市部的营业员许明德,也学黄正杰的样子发起疯来,不顾吴秋梅的阻拦,依次上去搂着模型各亲了一口。许明德年纪要比张小春和黄正杰小一点,亲完之后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就傻乎乎地问吴秋梅,吴姐,你说她要是有个兄弟,会不会拎一把菜刀到处撵我?

张小钢说吴秋梅就是听了这话才开始贬损另外三个人的。真是些乡巴佬啊,她摇着头说,没开过眼的东西们。接着她竖起一根手指,要张小春他们三个发誓,说只要他们不在外面多嘴多舌,她就让他们看一样真正的好东西。张小春一听就笑了。后来他对张小钢说,他早料到像吴秋梅这样的人,肯定藏着一些真正的邪门东西。张小钢问他为什么这样说。他说他也说不清楚,但只要看看吴秋梅走路像鸭子,还有嘴角四周的那些褐斑,就什么都明白了。张小钢说他不明白,张小春说你当然不明白。

那天张小春第一个带头起誓。他学着吴秋梅的样子竖起一根指头,只不过是中指。他说如果他在外面乱说乱讲,就让他前后生疮,两头流脓。等另外两个也起了誓,吴秋梅就把三人带进了小店的后半间。后半间里除了一张钢丝床外没有别的家具,但地上和墙角都堆满了成捆的时装,整个屋子密不透风,有一股烫水淋在抹布上的气味。吴秋梅拉亮电灯,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不起眼的蛇皮袋,然后就拿出了那个橡胶女人。张小钢说橡胶女人刚拿出来时只是软沓沓的一个大囊,但等吴秋梅把它辅到钢丝床上,用一支小气枪给它打饱了气之后,它就变得跟一个真人完全没有分别了。按张小钢的说法,那是一个外国白种女人的形象,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长睫毛,满面红晕,眉目如画,漂亮得几乎没法形容。它就那么半张着嘴,赤条条地躺在小床上,牛高马大,活灵活现,把张小春他们几个都吓坏了。

张小钢说吴秋梅刚一把气枪拔出来,立刻就用一床墨绿色的毯子盖住了橡胶女人的大部分身子,只露出脸和两只胳膊来。怎么说她也是个女人样嘛,吴秋梅解释说,哪能让你们随便看呢?接下来她又用一把粗齿的木梳胡乱拢了拢橡胶女人的头发,这才让张小春他们去摸橡胶女人的皮肤。她的皮肤其实比我的还细。她说,说着还抬起一条胳膊,凑到眼前死劲地瞅了一眼。张小春离床最近,第一个上前摸了橡胶女人的脸和胳膊。他战战兢兢,缩手缩脚,只碰了一下就急急地收了手。事后他告诉张小钢,说橡胶女人的皮肤摸上去真的跟一个活人没有分别,只是有点凉,还有点涩,就像一个晕车的人刚刚吐完一样。张小春闻不得汽油味,一坐汽车就天旋地转呕吐不止,所以李开桃终于有点相信张小钢了。

吴秋梅看到张小春他们摸完之后都站在一旁不吭声,就伸手到毯子下面去压橡胶女人的肚子。你们注意听。她悄声说。橡胶女人果然就发出一种含糊的像是唉声叹气的声音……

你知道它为什么会哼吗?张小钢问李开桃。因为它嗓子眼那儿装着一个看不见的哨子。

张小钢说后来黄正杰就跟吴秋梅商量,打算送一管口红给她,然后把橡胶女人借回家去看三天。许明德也说要送吴秋梅一瓶没有用过的花露水,但都被吴秋梅鄙夷地拒绝了。看三天,你们倒会说,谁想跟她睡谁就得掏钱,没说的,十分钟五块钱……

那天张小春赢了三十块钱,张小钢说,张小春是脱了裤子睡的……说到这儿时张小钢停了下来,一团不易觉察的红晕出现在他的两眉之间,涟漪一样向四周扩展,最后汇集到两片肥大的耳垂上,变成了淡紫的颜色。那是开学三周后的一个黄昏,天气依然十分闷热。张小钢神色古怪地看着李开桃,突然冒出一句,张小春是个流氓呐。

李开桃不敢看他的眼睛,假装想拍死一只行动迟缓的苍蝇,但苍蝇飞出了窗户,于是他回过头来,疑惑地问张小钢,为什么打死一只苍蝇会那么难呢?

李开桃家住在朝阳路县供销社的宿舍里,离县一中原本不远,放学后只要顺着红旗路一直走,经过邮电局和城关区公所,在电影院那儿拐个右弯就到了,前后加起来不超过一刻钟。但自从那个闷热的黄昏之后,他就不再走红旗路了,而是绕道东风路。他穿过百货公司的营业大厅,从后门出来,过贯城河桥来到南岸,再顺着跃进路走到民族小学,横穿马路转铜匠街,然后拐个左弯从另一头进入朝阳路,费时将近四十分钟。李开桃一天两次这样绕山绕水地回家,目的就是想看看吴秋梅的服装店。通常的情形是这样的:他不跟任何同学结伴,出了校门就埋头疾走,不顾装着铁皮文具盒的帆布书包一路拍打他的屁股,发出持续不断的有节奏的声响,引来许多路人侧目而视。但一等过了贯城河桥,他的脚步就会陡然散慢下来,同时东张西望,露出某种困惑不解的神色,仿佛几天不到城南,眼前的景象就有了令人惊愕的变化。他就这样磨磨蹭蹭走上五十米,经过吴秋梅的小店时也不停留,只是深深地看上两眼,然后继续前进,一直要走到民族小学,这才逐渐加快脚步,最终回到开始时的速度。偶尔学校会因为某些原因提前放学,比如教语文的龚老师突然请假,那么这个时候李开桃就要从容得多了,他会用跟平时一样的速度走过贯城河桥,然后稍微放慢脚步,但来到吴秋梅的小店时却眼皮也不抬,而是径直跨上对街杂货铺的三级石坎,递五分钱给长得黑黝黝的白天胜,买一杯加了红糖的茶水,然后转身斜靠在柜台前的木柱上,呷一口,这才名正言顺地抬起头来,一面用舌头和着糖茶在嘴里缓缓搅动,一面有一眼无一眼地瞟着吴秋梅的小店。

但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差不多十天,李开桃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除了接待一些踅进小店挑选衣服的年轻女人,吴秋梅大多数时候都独自坐在小店的一张折叠椅上,或是翻看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或是盯着一处什么地方发呆,要不就很有耐心地拨弄一台巴掌大的收音机,收音机唧唧喳喳地响着,突然跳出一句清晰但无头无脑的话,接着又唧唧喳喳地响起来……没有男人进她的小店,也很少看到她走出店来,只有一次,李开桃看见吴秋梅叼着一根香烟站在玻璃门前,半眯着眼睛,用一根长柄木刷清理一件衣服上的尘灰,也许是烟灰溅到了衣服上,她把木刷夹在左腋下,曲起右手的食指,把还剩半截的香烟一下弹到了马路的中央……

至于那间有一张钢丝床的后半间,却从来都被一道糊着白纸的小木门紧紧闭着,挡住了李开桃的视线。只有偶尔那么一两次,小木门突然洞开,引来李开桃的一阵惊喜,但除了一些影影绰绰的物体的轮廓,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木门上的白纸已经有些部分开始发黄破损,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质来,显而易见是装修前的旧物。李开桃不知道吴秋梅为什么独独留下这样一扇旧门没有改造,它相比于店面的其余部分,有一种难以理解的日常的气息,但在李开桃看来,反倒像个欲盖弥彰的标记。面对那道横亘其中的小门,李开桃曾经不止一次地生出过这样的念头,那就是借口给大姐或者二姐买衣服,先进到小店,然后再伺机溜到后半间探个究竟。具体的步骤他都想仔细了,比如他假装看中了一件白底碎花的衬衣,却坚决不要墙上那件沾灰惹尘的样品,而是要一件崭新干净的,于是吴秋梅理所当然得到后半间去再拿一件,这样他就可以一面和吴秋梅议论着那件衬衣,比如他可以装疯卖傻地问,这些花都是画上去的吗,那得多少工夫?一面就自然而然地跟了进去。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吴秋梅要他留在店面上,自己进去拿。但真要那样也没关系,他会在最后一刻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因为他刚才发现,衬衣上那些细碎的小蓝花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有些败色,显旧,他或许应该看看别的样式和别的花色,这是万万不能马虎的,因为他大姐或者二姐要穿着它去见未来的公婆……所以最好是让他自己挑。吴秋梅也许会问,这样大的事情,你姐为什么不自己来?那他就可以模仿张小钢的父亲惯常有的那种口气,很不屑地回答说,吓,女人家,懂个啥……吴秋梅不可能把所有的衣服都搬到店面里来,而他又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到后半间去呢?

但这个周到细密的计划最终还是被李开桃自己否定了,原因倒不在于他其实既没有大姐也没有二姐,而是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挑三拣四半天,最后却什么也不买,无疑会惹得吴秋梅大大地不高兴,这个时候惹吴秋梅不高兴显然是很愚蠢的;何况据李开桃后来的分析,那个橡胶女人也不太可能随时都赤条条地盖着一床毯子躺在钢丝床上,因为吴秋梅自己也要在那张床上睡觉……

李开桃又开始按照从前的路线回家了,只是跟从前相比要慢了许多,原因是他一面走,一面老是不由自主地琢磨着吴秋梅脸上的表情。其实吴秋梅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与街上的大多数人,甚至与整座小城的人都没有什么分别,就是平平常常的一种表情,有一点厌倦,只是一点点,而那种厌倦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意味,最多就是嫌白天稍微长了些似的。但这种表情出现在吴秋梅脸上,却显得格外地意味深长,李开桃禁不住都要肃然起敬了,他想象不出如果换成是他自己,换成是他自己的床底下藏着那样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他还能不能有那样一种平平常常的表情?

那之后李开桃就把整座小城的人分成了两种,一种是知道橡胶女人的人,一种是不知道橡胶女人的人。知道的人里又分两种,一种是亲眼见过橡胶女人的人,一种是亲耳听到过橡胶女人的人。亲眼见过的人包括吴秋梅和张小春在内只有四个,加上亲耳听过的张小钢和李开桃自己,一共不过六个,知道和不知道的比例是多少呢?这个问题李开桃只要问问他在供销社当会计的父亲就算出来了。父亲告诉他,全县有六万二千八百二十一户共三十万零六千六百六十四人。李开桃用这个数字除去六,四舍五入之后,很容易就得出了那个比例,五万一千一百一十一比一。和这个惊人的比例比起来,他十天来一无所获的沮丧和失望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样想着,他在脸上也努力地想要做出一种平平常常的表情来。

但到了国庆节的前几天,李开桃发现那种沮丧和失望又贼似的悄悄回来了,而且一下就到了让人不能忍受的程度,他开始担心不上学的三天假期该怎么过,他仿佛事先就体会到了那种磨皮擦痒坐卧不安的感觉。周三下午,他终于按捺不住,决心把那把张小钢垂涎已久的裁纸小刀送给他。刀是李开桃在地区税务局工作的舅舅给他的生日礼物,有四寸来长,刀柄和刀鞘都是牛角制成的,刀柄上还密匝匝地缠着一层细如发丝的铜线。张小钢几次想用一把钢锉磨制的短剑外加一根军用皮带跟李开桃换,却都被李开桃断然地拒绝了。所以当李开桃从书包里掏出小刀递给张小钢时,张小钢惊愕得压根就不敢伸手。他警惕地盯着李开桃,好半天才问一句,换什么?什么也不换。李开桃说。他把小刀硬塞到张小钢的手里,然后穿过马路,走进对街一道院墙的阴影里蹲了下来。张小钢紧紧捏着小刀,也跟了过去。我还是有点不信。李开桃若无其事地说,要不……你让张小春带我去看看?我有五块钱。这样说的时候他没有看张小钢,而是目送一个卖竹刷把的中年男人担着挑子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张小钢正用小刀割去衣袖上冒出来的一根线头,听了这话就愣住了,不可能,他说,他把小刀插进刀鞘,要是张小春知道我给你说了这事,他会打死我的。李开桃从张小钢的手里夺过小刀,一面往书包里塞,一面站起身来。你都跟他一般高了,还怕他?他气力比我大,张小钢忧郁地说,他天天打沙包。张小春比张小钢大了差不多七岁,所以从小就爱欺负他,李开桃就亲眼见过张小春逼张小钢闻他的袜子,说看看是不是该换一双了。

那就没法子了。李开桃说。张小钢恋恋不舍地看着李开桃的书包,迟疑了一下说,我有一个也是橡胶的小娃娃……他比划着,只有这么大,你一捏他的屁股,他的小鸡鸡就会翘起来,如果装上水,水还会射出来,等于在撒尿……

你以为你还小得很……李开桃说。他沉着脸从地下拾起一粒石子,扬手扔进了旁边的院子,里面一开骂,他就撇下张小钢独自走了。

那天李开桃又一次绕着路回家,一路走一路捡石子,看见一处院落,就远远地扔一块进去;那些石子从声音上可以判断,有的掉在了麻石的地面上,有的掉进了水池,还有一块掉在了某个空坛子的木盖上,引起一声短暂的沉闷的声响。等第三次扔完了手中的石子时,他就来到了吴秋梅的小店前。跟从前一样,他继续前进,同时深深地看上两眼,只是这一次跟往常不同,几乎已经没有了那种炽热的心情,倒有了某种类似于告别的意味。

但三天国庆假期刚过到第二天,张小钢却兴冲冲地跑来找李开桃,说张小春同意带他去看橡胶女人了。

原来就在头天晚上,张小春跟几个朋友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回来时一跤跌到阴沟里,滚了一身的稀泥烂掉。他不敢让父亲知道,就偷偷绕到后院,打算直接翻院墙回家,结果落地时头重脚轻,扑翻了一个洋瓷的脸盆。脸盆立起来,侧着身子满院乱滚。他父亲听得声音嘈杂,以为来了不止一个小偷,于是一面惊炸炸地大声叫唤,一面提了根火钩冲出来,见了满身污秽的张小春也不认识,只顾劈头盖脸一阵乱打,直到张小春吃不住痛,突然大声叫唤起来,他父亲这才听出了他的声音。张小钢家的习惯是,无论两兄弟谁犯了错,打着骂着,往往就把另一个也扯上了,谁也脱不了干系。所以那天晚上张小钢表现得十分的殷勤懂事,先是向闻声而至的邻居们一一说明致谢,待父母都回屋之后,又接上橡皮管子给张小春浑身上下细细冲洗。张小钢的原意本来很简单,就是想早点平息事态,免得最后又牵连自己,但张小春却大为感动,刚一上床就踢了张小钢一脚,哪天我带你去看橡胶女人吧,他说,再过两年你如果犯罪都可以遭枪毙了,你却还屁都不懂。

张小钢听了这话就想起了李开桃的小刀,加上张小春又这么难得的亲热和气,于是就试探着问张小春,能不能带李开桃也去?还自作主张地说除了吴秋梅的五块钱,李开桃愿意再给张小春五块钱。没想到张小春一听就满口答应了,说知道橡胶女人的人其实早就不止他们几个了,因为吴秋梅的服装店好长一段时间来生意冷淡,全凭着橡胶女人补房租水电的亏空呢。

所以你还得再给张小春五块钱,张小钢说,我也没法子。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正是李开桃跟张小钢兄弟俩相约去看橡胶女人的日子。按照李开桃事前的要求,他们应该一吃完晚饭就去,因为他不想在吴秋梅那儿碰上别的人,而那些时常到吴秋梅的小店去跟橡胶女人睡觉的男人们,据张小春说,通常都要到晚上十点以后才会陆续出现。张小钢也愿意这个时间去,他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们其实都还是些学生呐,他不无担忧地对李开桃说。但晚饭的过程中,一场大雨倏忽而至,冲塌了张小钢家的一边院墙,水池底部的淤泥也顺着水势泛漫上来,裹挟着上千头蝌蚪,腥臭扑鼻地铺满了几乎整个院子。雨停之后,张小钢和张小春不得不穿上胶鞋,在父亲的带领下动手清理院子,等他们最后把阴沟也浚通完毕,重新换上干净衣服来到李开桃家时,已经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半了。

也许是长时间的等待让李开桃失去了耐心,他气急败坏地决定不去了。我不去了,他说,这么晚了我肯定是不去了。张小春因为被父亲逼着清理院子,原本也是满心的不快,听了李开桃的话就忍不住发作起来。下这么大雨能怪我?他说,不去算球,那五块钱也是不还的,老子总不能白跑一趟。张小钢生怕李开桃逼他还回那柄裁纸小刀,就想打圆场,于是笑着戳了一下李开桃的胸口,白衬衣蓝裤子白网鞋……你去开开学典礼呀?接着他真的笑了起来,唉哟,唉哟,我没发现,还把团徽也别上了……

三个人于是都一起笑了。

事隔多年后,张小春在提到那天晚上的情形时仍然懊丧不已,而且对那场多年不遇的暴雨充满了敬畏之情。他斜靠在一家夜总会肮脏的沙发上,情绪低落地对黄正杰说,我那时年轻不晓事呀,死了那么多蝌蚪,灰扑扑的漫了一地,那是老天示警呵,我咋就明白不过来呢?接着他又回过脸来怪张小钢,李开桃原本都不想去了,他又把人家逗笑了,逗笑了当然最后还是去了,要是不笑,也就不会去了,不去又哪会有后来的事呢?

那天晚上三个人是挤着同一辆人力三轮出发的,差不多过了十点钟才来到吴秋梅的小店。可能是淤泥满地的大街让人们不愿出门,他们发现除了吴秋梅本人之外,并没有别人在场,于是张小春就让李开桃先去,他说张小钢是他弟弟,所以李开桃应当优先。刚开始时李开桃不好意思一个人去,而是逼着张小钢陪他一起去。吴秋梅和张小春就笑他,说这种事情哪能要人陪呢?李开桃被笑得脸红起来,这才一个人扭扭捏捏地进了后半间。在此之前,吴秋梅还拿了一个避孕套给他,叮嘱他不要弄脏了那个橡胶女人。但李开桃进去之后,没一会就突然从后半间里跌跌撞撞地出来了,红头涨脑,像是被什么吓坏了似的,而且出来之后谁也不看,拉开玻璃门就直接冲到了大街上,头也不回地跑了。

李开桃那天晚上的举动把在场的人都搞懵了,他还没给钱呢,吴秋梅说,继而她又疑惑地看着张小春,他这是怎么了?张小春想了想,断言道,小孩子家懂个啥,肯定是把自己弄痛了。

事情就发生在李开桃离开之后不久。李开桃之后就该轮到张小钢了,但张小钢一想到李开桃从后半间冲出来时的神情,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心虚起来,推三阻四,说什么也不肯进去了,我小肚子阴痛阴痛的,他对张小春说,好像是掏阴沟的时候沾到什么脏东西了……吴秋梅自从用橡胶女人赚钱以来,还从没遇到过李开桃的这种情形,正暗自盘算,不知道该怎么算钱,见张小钢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就很有些不高兴了,转过头来骂张小春,你深更半夜专门带两个小狗日的来开老子的国际玩笑呀?因为头天晚上才刚刚来过,张小春原本没有跟橡胶女人睡觉的打算,但他自觉理亏,又不敢得罪吴秋梅,最后只得掏了五块钱给她,自己进了后半间。张小春还没出来,对街的白天胜和城北修自行车的陈大果就前脚后脚地来了,他们一面逗着张小钢玩,一面等张小春。张小春出来之后,白天胜和陈大果就都争着要先进去,白天胜说他家就在对街,时间长了怕被老婆发现,陈大果也有理由,他说白天胜就住对街,抬腿就回去了,他却要一步一步走到城北。俩人正争着,吴秋梅发话了,她对白天胜说就让陈大果先去吧,你就住对街,哪个时候想来哪个时候不能来呢?主人家既然这样说,白天胜也不好再坚持。但陈大果进去没几分钟,提着裤子又出来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吴秋梅,说橡胶女人漏气了。

吴秋梅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和白天胜进去看,果然在橡胶女人的左乳上发现了一个细小的裂口。

这下吴秋梅不饶陈大果了,抬手就在陈大果的光膀子上拍了一巴掌,人家张小春刚才进去都好好的,你一进去咋就漏了?你是不是咬她了?又不是真皮真肉,咬烂了自己长得好,几百块钱的东西呐……

陈大果当然不认这个账,他指天画地,说实际上他进去后第一眼就发现橡胶女人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只觉得没有往常漂亮,死眉佯眼的,像是突然老了一头,又像是情绪不好,身体也软沓沓的没有从前硬朗,哼出来的声音时断时续,夹带着一种不易觉察的嘶嘶声,跟他有哮喘的老婆哼出来的一模一样,到后来橡胶女人完全蔫瘪了,他这才明白过来是漏气了。

所以这样推算起来,陈大果说,十有八九是张小春弄破的。

吴秋梅私底下也觉得陈大果的说法有点道理,但她不愿松这个口,就说反正不是你陈大果就是张小春,你们两个对质,到底是谁总得有个结果。这样说着,就给了白天胜五毛钱,央他立即坐三轮去把张小春追回来。那个时候张小春和张小钢差不多已经到家了,却被白天胜堵在了家门口,张小春一听白天胜说了缘由,立即火冒三丈,嚷着要回去跟陈大果打架,但兄弟俩这么晚了都不在家,肯定会引起父母的注意,就叮嘱张小钢先回去睡觉,自己伙着白天胜,坐了三轮,又一路回到吴秋梅的小店。

俩人刚进小店,吴秋梅立即锁了玻璃门,拉上窗帘,扬言今天要是查不出是谁作的孽,那就谁也别想回家。四个人挤在后半间里,吴秋梅主审,白天胜陪审,俩人各拖了一个塞得胀鼓鼓的蛇皮袋坐着,就只听张小春和陈大果对骂。但直闹到凌晨两点,哪里会有什么结果?白天胜因为老婆凶悍,原本追了张小春回来就想回家的,只为一时贪看热闹,却被吴秋梅一起锁在了小店里,又不好立时就走,心里早就焦躁起来,这时看看照样闹下去,只怕天亮也没个完,于是就建议对牙印。白天胜这样建议,一来是当着吴秋梅的面,不想白担了陪审的名义,二来也是见俩人吵得无聊,灵机一动想出的主意,以为难说就破了这个僵局,倒的确没有偏袒哪一方的意思。但他忘了陈大果的门牙比一般人的大,塞进裂口里几乎严丝恰缝,而张小春的塞进去,两边却都还余出些空隙来。这样一来,吴秋梅当然就死揪着陈大果不改口了,非要他赔三百块钱不可。其实吴秋梅心里也清楚,就这样坐死是陈大果咬的,实在是有些牵强,但好不容易找出一点可以把手的地方,她怎么肯白白放过?

那天陈大果百口难辩,气得无可无不可的,最后还是张小春不想把事情闹大,提议他出五十块,陈大果出一百块,然后再由陈大果用修车补胎的方法把橡胶女人的裂口封上,就算把事情了了。陈大果屏了几次息,没有吭声,算是同意了。吴秋梅却做神做气地数落她的损失,提出来要陈大果再多出五十。陈大果又不干了。张小春于是发起脾气来,说反正不关我的事,不愿意你们就慢慢吵,我还乐得省下五十块呢。白天胜急着回家,也站出来附和张小春,吴秋梅这才勉强接受了,却又硬逼着要陈大果立刻回去拿钱和补胎工具,天亮前必须把橡胶女人补好,她第二天还要接着做生意呢。陈大果实在无法,只得黑灯瞎火摸回家去,给老婆扯谎,说朋友的摩托坏在水库堤坝上了,他得连夜去修。补完裂口,差不多已经是凌晨五点,陈大果以为事情总算是了结了,没想到吴秋梅看了补好的橡胶女人,又唠唠叨叨地开始数落,说是橘黄色的自行车内胎皮补在橡胶女人雪白的胸脯上,看起来就像一道刚才结痂的伤口。谁看了都害怕。换成别的地方也就算了,她说,偏偏又在这么个关键的地方,以后三块钱一次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来了……越说越气,又重新捡起话头,还是要陈大果再多拿出五十块钱来不可。陈大果忍无可忍,终于发作起来,先是日妈捣娘操了一通,怒气仍然无法抑制,于是一把掀开吴秋梅,一只膝头跪住橡胶女人的双腿,左手抓住头发提起来,绷紧了,右手捏着剪内胎皮的剪刀,一口气在身上戳了十几个窟窿,然后背了工具包,不顾吴秋梅在身后跳脚乱骂,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得小店来,陈大果顺着街边屋檐一路朝城北走,初时还有些余怒未消,所以一路走,一路还止不住嘴里喃喃乱骂,等到身上渐渐渗出汗来,人也清醒了,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把事情做过头了。谁都知道吴秋梅是个火暴脾气,半点亏也吃不得的,何况她认识的人里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哪里敢侥幸她会忍得下这口气呢?越想越忐忑,身子似乎就有些酥软,好像有点走不回去了似的,但转念又一想,用橡胶女人赚钱,那是几多下流不要脸的勾当,吴秋梅未必敢把事情公然闹大。东想西想,理不出个头绪。快到家时,终于有了个折中的主意,那就是请张小春从中调和,大不了不论折旧,当初多少钱买的,就赔她多少钱罢了。这样想着,心里就安定下来,原本立即就想到张小春家去商量的,但一来天也实在太早,二来折腾了一通宵,精神也有些顶不住,就决定先回家补几个小时的觉,中午时再把张小春约出来,一面吃中饭,一面商量,料想也就结了这个账。没曾想回家睡到中午十点不到,正梦着当天凌晨的事情都是梦,先是听到老婆跟人讲话,然后就是一声惊叫,接着老婆就连滚带爬进到卧室来,尖声嚷嚷,说是强盗明火执仗进家了。陈大果急忙穿了衣服起来,认出已经进了堂屋的三个男人,当中瘦筋筋的那个就是城南“八大弟子”中的老大王旺,有名的架犯,曾掐住一把牛角刀的叶子,只露出一寸五分长的锋,在别人背上一连捅了三刀,每一刀都只离心脏一公分,所以外号就叫“三公分”,实际上是指三个一公分的意思。三人都穿得齐齐整整,进来之后也不骂也不打,只是当着陈大果老婆的面,平心静气地问陈大果,说半年来赌麻将欠下的两千块钱已经到期了,该是时候拿出来还了吧。陈大果一看那个阵仗,自然就猜出了事情的来由,也顾不得老婆在场,劈头就问王旺,是吴秋梅叫你们来的吧?但王旺却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皱着眉头说,我不认识什么吴秋梅吴冬梅,我说的是你欠我的那两千块钱。陈大果这才知道事情没他想象的简单,只得横下一条心来,问王旺,我欠你钱,欠条呢?总得有个凭据是不是?嘴是两片肉,翻进又翻出,随你说呀?王旺笑了,要凭据是不是?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他的标志性武器,一把一尺来长的牛角刀,摔出刀叶子来,轻轻抵住陈大果的脖子,对他老婆说,你慢慢扶他坐到床上去。陈大果的老婆吓得呼吸困难,突然就打起倒嗝来,一面打,一面颤巍巍扶着陈大果坐到了大床上,王旺用刀抵着陈大果的脖子,也跟着坐了上去,三人并排坐着,一声不吭,眼睁睁看王旺带来的两个男人各自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精致的小羊角锤,一件一件,细细地敲起满屋子的家当来,从卧室敲到堂屋,又从堂屋敲到厨房,楼上楼下,墙上挂的,地上摆的,大的小的,陶的瓷的,样样敲得粉烂,这才揣了家伙扬长而去。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陈大果反倒不急了,站在堂屋里发了一会呆,然后给喉咙已经开始嘶嘶冒声的老婆喂了一片氨茶碱,防着她哮喘发作,又扶着斜靠在床杠上,千叮万嘱留下现场不要清理,这才换了衣服来到城关派出所,一五一十把头天晚上到第二天上午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干脆报了案。

那天当班的是个刚调来的副所长,一听案情复杂,不敢耽搁,立即四处抽调人手,分成三队,两个人到陈大果家调查取证,五个人去抓王旺一伙,自己带了另一个民警直奔吴秋梅的小店,踢开门后也不理吴秋梅,而是径直来到后半间,一阵乱搜,当下就从床底下搜出了那个橡胶女人……

在案情没有弄清之前,副所长原本不想泄露了消息,所以带走吴秋梅时既没有捆绑也没有推推搡搡,那个橡胶女人也始终严严实实地裹在原先的蛇皮袋里;回到派出所后,所长又专门召集办案人员开会,要求大家遵守纪律,严格保密——但这样的事情如何隐瞒得住?三个小时不到,城南铁货铺老板吴世江的幺姑娘用假女人卖淫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全城,整个县城立即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数百居民自发聚集到城关派出所门外,怎么劝说也不肯散去,而且人人激愤,都说小城自有记载以来,还从没出现过如此下作不要脸面的人和事,可见世风日下,已是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如不狠狠惩治几个以儆效尤,往后还不知会闹出何等不堪设想的丑事来呢。第二天上午,人群进一步扩大,原因是四乡八寨又有许多农人自备了干粮和饮水,或步行,或搭车,陆续加入进来,每日定时从几个邻县开来的班车上也出现了因为超载而挤伤了小孩和老人的事件……直到第三天的上午十点,县长和公安局长一起站到一张长条椅上,郑重向全县人民承诺,对涉案人员一定严惩不贷,人群这才渐渐散去。

事后有人统计过,整个事件前前后后牵涉到的人员达三十余人,工农商学都有,其中年龄最大的六十九岁,最小的还不满十六岁,最小的就是李开桃和张小钢。在所有的涉案人员中,吴秋梅被判处的刑期最长,两年半,而张小钢受到的处罚最轻,只是学校的一次记过处分和父亲的一顿暴打。张小钢之所以如此轻易过关,原因其实也简单,那就是即便吴秋梅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始至终张小钢都以肚子痛为由呆在店面里,即使在吴秋梅和张小春都为此很不高兴的情况下也顶住了压力,坚持没有进到后半间去。至于为什么他会跟着张小春和李开桃一起去那种不该去的地方,他的回答也算得上合情合理,那就是贪图得到李开桃那把牛角柄的小刀。在回答民警的询问时,张小钢反复强调他当初如何对那把小刀心醉神迷,几次想用他也非常心爱的短剑和军用皮带跟李开桃换,却都被李开桃断然拒绝的过程。这样说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红色丝绒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当着民警的面,翘起两手的小指,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上复杂的线头,露出了那把裁纸小刀。如果我不陪李开桃去,他肯定也就不会去了,张小钢说,那我也就得不到这把刀了。民警拿过小刀仔细端详,发现实际上比张小钢描述的还要精美,加上华贵的红丝绒、复杂的线头以及张小钢解线头时女人一样翘起的兰花指,他最终完全相信了张小钢对自己的辩护。

相比之下,李开桃在所有涉案人员中案情最为复杂,复杂就复杂在谁也说不清他进了后半间之后到底对橡胶女人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据审讯李开桃的民警说,李开桃承认他用小刀诱惑了张小钢,承认他揭开了盖在橡胶女人身上的毛毯,甚至承认他掰开橡胶女人的双腿看了一眼,但除此之外他坚称自己什么也没做,因为他看了橡胶女人的双腿之间后他脑子里就很响地咔嚓了一声,就像什么东西突然断了,于是他冲出后半间离开了小店。来到街上之后,他也没有像来时那样乘坐人力三轮,而是用尽全身气力,一直跑到了供销社的宿舍大门。他还说他相信当时一定有人注意到了那个在夜深人静的街上拼命奔跑的身影。那就是我。他说。

但吴秋梅的证词却又与此大相径庭,她坚持说李开桃进到后半间后她听到了橡胶女人发出的哨子声,虽然非常微弱,但因为她就坐在后半间的木门外,所以听得很清楚——她倒也同意张小春和张小钢两兄弟的说法,承认李开桃在后半间待的时间非常短暂,是没有几分钟,她说,不过这种事情又需要几分钟呢?她反问那个审讯她的民警。她甚至怀疑橡胶女人左乳上的破口也与李开桃有关系,因为李开桃从后半间冲出来时神情异常,也许正是因为发现自己咬破了橡胶女人的乳房才会有那样的反应。男人在那个时候什么下作事做不出来呢?她轻蔑地说,何况他还是第一次,还有男人因为第一次发疯的呢。审讯她的民警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姐姐跟吴秋梅原本是同学,所以说话也就比较随便,他提醒吴秋梅,你不是死咬着是陈大果咬的吗?他的可能性是最大呀,吴秋梅说,不过也难说就跟别的人没关系,说不定他们每人咬了一口呢?李开桃咬了第一口,张小春咬了第二口,陈大果咬了第三口,终于咬破了……

但无论是李开桃的话还是吴秋梅的话,两者都无法核实,所以在好几天的时间里,到底该对李开桃的行为如何定性,成了公安局内部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至少有两派意见始终相持不下,一派认为既然无法核实李开桃进入后半间后的行为,那就干脆以进没进后半间为标准,只要进去了,就先移交地区少管所,由少年法庭去判处。而另一派则认为还是应该以进了后半间之后到底做了什么为标准,如果李开桃进了后半间之后,确如他自己所说,只是看了看橡胶女人的下体,并没有像张小春白天胜等人一样,与橡胶女人发生实质性的性关系,那么在处理上还是应该具体情况具体考虑。第一派的人听了这话就讥笑起来,说那怎么证实李开桃进了后半间后只是看了看呢?何况他自己都承认他掰开了橡胶女人的双腿,到了这个程度,谁又能保证他会没有别的举动呢?两个反问咄咄逼人,第二派的人集体为之语塞。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惊喜地想起了李开桃在临进后半间时吴秋梅给他的那个避孕套,认为只要找到那个避孕套,案情不就真相大白了?两派的人听了都一起恍然大悟,说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但李开桃却说回家的当晚,他往避孕套里塞了许多碎纸屑之后就把它扔到了房顶上,而且亲眼见到几只野猫围过来把它叼走了。讯问他的民警听了很不高兴,问他为什么要往避孕套里塞碎纸,他说他觉得那东西看上去可以用来做香肠。

最后还是一直不吭气的公安局汤局长出面结束了这场争论。他看了看持第一种意见的人,声音低缓地说发生这样的事情的确令人痛心,但是,他又说,请大家考虑一下,那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高一学生……

在与教育局林局长和县一中耿校长交换意见的时候,汤局长提出了自己对李开桃的两点处理意见,一是不再追究其法律责任,二是建议学校开除其学籍,但允许仍在原班级旁听,以观后效,一段时间后如果表现良好,可以考虑重新恢复学籍。耿校长一听,马上附议,恩威并举,刚柔相济,好,我同意,惩罚毕竟不是我们的初衷,治病救人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嘛。但林局长却极力反对,他说追不追究法律责任,那是你们公安局的事情,我不敢乱插嘴,但开除学籍之后又让他旁听,此举绝不可行,你们想想,旁听期间那小狗日的肯定装得比乌龟还老实,他老实了你就得给他恢复学籍,那最后还不就是个不了了之的结局?三人争论半天,结果是林局长虽然勉强接受了汤局长和耿校长的处理意见,却提出了另外两点新建议,一是允许李开桃旁听的决定不能与开除其学籍的决定同时执行,先开除,半个月后再考虑旁听;二是开除李开桃的决定不能只在县一中内部宣读一下就算了事,而是要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地进行。要把处理李开桃的影响扩展到全县教育系统和社会上去。因为李开桃事件不是孤立事件,而是社会不良风气对学校持续侵蚀的必然结果和具体反映,所以在处理李开桃的过程中,不仅要对他本人形成强大的威慑,也要对其余的效尤之辈形成强大的威慑和震撼……

林局长的一番话义正词严慷慨激昂,汤局长听了却有些不快,觉得话背后的意思仿佛是说公安系统的工作没干好,最后影响到了教育系统。但他末了只是叹口气,说具体如何开除李开桃,那就是你们教育局的事情了,我也是不好乱插嘴的。汤局长如此说,耿校长自然不敢再有异议,事情就算定下来了。

据知道内情的人后来透露,为开好开除李开桃的大会,教育局专门划拨了一笔经费,为县一中拆换了多年未曾更新的四组高音喇叭,重新粉刷了校舍和校园内的七根电线杆;环绕足球场的四百米跑道原本因为缺乏护理,早已坑坑洼洼不能使用,最后也用乌黑的煤粉填平夯实,变得焕然一新。除此之外,大会的头一天,整个足球场还被笔直的石灰线条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方形区域,以标明不同班级的学生、各中学的教师代表、各中学的学生代表、家长代表以及居民代表所处的位置……开会的当天,仅仅入场仪式就耗时四十分钟,接下来的整个程序更是冗长而繁琐,包括升国旗、奏国歌、书记介绍到会领导、公安局汤局长和耿校长宣读事件过程及处理决定、副校长兼教务主任宣布一系列有关校风校纪的新规定,比如男生不许留长发、不许穿牛仔裤、不许戴蛤蟆镜,女生不许穿高跟鞋、不许搽脂抹粉等等,然后是教师代表发言、学生代表发言、家长代表发言、居民代表发言……

按照大会程序,居民代表发言之后,就是县政府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做总结发言,但就在副县长发言的过程中,却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情:入场仪式之前,人们就已经看到李开桃站在了空荡荡的主席台上,除了校长宣读对他的处理决定时被临时叫到主席台前台之外,其余时间他都一直站在主席台左后方靠墙的位置上,始终半低着头,眼睛直视地面,双脚并拢,整个脊背挺得笔直,倒也符合人们期待中他应该表现的样子,只是他的双手每隔几分钟就轮换着有一只揣到裤袋里去,给他毕恭毕敬皈依伏法的形象稍稍打了点折扣,不过一种姿势站得久了,总得活动活动,这一点人们倒也是能够理解的。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事情并非看上去的那样简单。站在第四排左边最后一个方框内的是县二中和县三中的教师代表,其中有个二中教数学的李德英老师,她第一个注意到了李开桃揣在裤里的那只手,她悄悄碰了碰旁边的三中语文老师彭家明,你注意看他口袋里的手。但彭老师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转身指了指和他同校的就要退休的化学老师袁伯康,又指了指自己的眼镜。李德英会意,来到袁老师的身边,低声说,把你的老花镜摘了,看看台上那小孩口袋里的那只手在做什么。袁老师摘掉眼镜,凝神看了一会儿,突然就吭吭吭地笑起来,那小屁儿好像在玩自己的小鸡鸡呢。他说。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在场的人群,人群顿时大哗,嬉笑怒骂的声浪曾一度盖过了高音喇叭的音响,以至于正在台上做总结发言的副县长不得不中断发言,愤怒地要求台下的人群保持安静……

眼看着自己精心筹划的大会最终被李开桃搅成了一锅糊涂粥,林局长气得嘴唇乌紫,指着耿校长翻来覆去只说得出一句话,你当的好校长。耿校长情急之下团团乱转,突然看到台下人群中李开桃的班主任许红萍,当下也管不得多想,指着许红萍也骂了一句,你当的好班主任。许老师原本因为自己的班上同时出了李开桃和张小钢两个坏学生,一直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这时突然又被校长于众目睽睽之下厉声呵斥,满心的委屈不由得齐涌上来,先是捂着脸大哭了两声,接着却猛地刹住不哭了,分开人群,几步跨到台上,对准李开桃的脸抬手就是两记耳光,你怎么下流到这个地步啊……

虽然事后从李开桃左边的裤袋里搜出了一团暗绿色的橡皮泥,但因为他右边的裤袋里什么都没有,却漏着一个伸得进一只手的破洞,所以最后还是有一多半的人相信了李德英和袁伯康的判断。

这样一来,关于旁听的事情自然也就没人再敢提起了。

过了几天,李开桃的舅舅从地区赶到县城,提出来要把李开桃接走,还说已经通过熟人关系联系了一所民办中学,准备安排李开桃去插班住读。李开桃的舅舅是个精明干练有决断的人,家族里大务小事都由得他裁决,他对李开桃的父母说,那所学校的设施条件教学质量当然不能跟公办的学校相比,但出了这样的事,能有学校愿意收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总比小小年纪就到社会上去混好吧。李开桃的父母听了自然没有异议,草草替李开桃收拾了一点换洗衣物,当天就送他们乘夜车离开了县城。但两个月不到,差不多就要期末考试的时候,李开桃却又被他舅舅送了回来,原因是他的脑子突然出问题,不会说话了。

最先发现李开桃不说话的是他的老师和同学们。据他的数学老师朱兰说,周三下午第一节课正好是数学课,她一进教室就注意到李开桃的位子是空的(因为是插班生,李开桃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单独使用一套桌椅),她问了和李开桃一个寝室的同学,都说李开桃两点十分时是和他们一起离开寝室的,但最后为什么没进教室就不得而知了。朱老师说她当时也没太在意,顺口说了几句就打开备课本开始上课。但上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教室门突然被学校负责收发和敲钟的老谢伯撞开了。你们班的李开桃把屎屙在裤子里了。老谢伯指着外面的操场坝,朱老师一听,立即扔了粉笔跑出去,整个班的学生又笑又闹,也跟着冲出了教室。坐李开桃前排的语文科代表张慧,是全班公认课外书读得最多、口齿最伶俐的学生,她曾向李开桃的舅舅描述过她当时看到的情景:因为正是上课时间,整个操场空无一人,但一阵大风突如其来,卷起了满地的纸片,纸片随着风势上下翻飞,扰乱了人们的视线,以至于好一会儿才有同学发现了黄果树下的李开桃……那感觉就像飘雪,张慧说,说着她就笑了起来,我这样说只是应用了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那些纸片实际上没有雪花那样精致,当然也不可能像雪花那样稠密。接下来的情景是由另一个男同学描述的,他说当大家靠近李开桃的时候,果然闻到了浓烈的屎臭气,而李开桃本人则靠在黄果树的树杆上,一声不吭地撕着他的生物课本(有细心的同学后来统计,那天被李开桃撕毁的课本包含了他们所学的大部分科目),每撕下一页,他就揭开裤子,伸到裤裆里去抹一下,然后随手扔向空中。太不成话了,朱老师说,她一闻到臭气,立即避得远远的。叫他到厕所里去,脱了裤子好好揩,这样咋揩得干净?但无论同学们如何喊他叫他,李开桃都不理不睬,始终专注于那个抹裆然后挥手的动作——这个动作后来因为学生们的一再模仿,渐渐演变成了这所学校独有的一种手势,喻示某种极端的轻蔑,甚至隐含侮辱;具体动作上也略有变化,由抹裆然后挥手向天变成了抹裆然后挥手朝向对方,并伴之以甩脸斜睨的动作,其程度据说超过了直接朝对方竖中指……

那之后,直到他舅舅来学校把他接走,送回到父母身边,李开桃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李开桃的脑子怎么会突然出了问题,而且一下就到了连话都不会说的地步?个中的缘由就连地区和省城医院里的大夫都解答不了。可小城的居民们却对此各抒己见,多年来始终争执不休……有人说李开桃是被那个橡胶女人吓坏了。这个看法出自县公安局,具体说来出自审讯李开桃和吴秋梅的两个民警之口。审讯李开桃的那个民警还记得李开桃对他说过的话。他亲口对我说,他第一眼看到那个橡胶女人时,他脑子里有个什么东西就突然断了,什么断了?脑子里的那根弦断了,弦断了没续上,自然就要出问题。审讯吴秋梅的那个民警也从吴秋梅的供词里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人家吴秋梅早就说过,还有男人为这事疯了的呢,何况一个十多岁的娃娃?眼前一个光裸裸的女人突然叉开了腿,不疯才怪。还有人认为把李开桃逼疯了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妈。持这种意见的人大都是些中年妇女,但源头却是李开桃的姑妈。据他的姑妈说,出事之后她到李开桃家去,亲眼见到李开桃的母亲一连七八个小时哭闹不休,而且哭着闹着就会突然跳起来,冲进李开桃的房间,抓住李开桃就是一顿又撕又咬。那孩子原本白白净净的,生生被他妈抓成了一个花野猫,你们是没看见,那满脸满臂的血条子。李开桃的姑妈说,孩子做错了事,是该罚,但当妈的这个时候可比不得别人……有些老辈人却又不同意这个说法。他们认为李开桃的脑子出问题,真正的原因在于李开桃的父亲这边原本就有精神病史。比如他的太爷爷,就是跟别人赌钱,赢了一百块大洋之后捆在身上,自己跳到河里去淹死的。一个人高兴得不想活了,这不是脑子有问题又是什么?所以李开桃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最多只能算个酵母。持这种看法的人甚至在李开桃的父亲身上也看出了端倪,他们说出事之后,李开桃的父亲成天就坐在厨房里喝闷酒,任谁也不理,喝多了,就死命揪自己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揪下来,顺手就扔到身边的灶火里,烧得一屋子的焦臭。人心里难受了揪自己的头发,这原本也是常见的,他们说,但你们见过把头发扔火里去烧的吗?县一中的老师们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们始终认为是那个场面壮观的开除大会把李开桃的脑子弄出了问题。上千人呐,他们说,黑压压的一片,就都盯着那么一个娃娃。还有许红萍许老师的两记耳光,在他们看来也是原因之一。如今他们异口同声地承认李开桃在开会时的确只是在玩口袋里的橡皮泥。当然不能完全怪许老师,他们说,要怪就得怪李德英和袁伯康两个东西,如果不是他们乱说乱讲,李开桃就不用挨那两记耳光,也不用跑到地区去读书了,离家那么远,还住校,受了委屈也没个人说,哪有不憋出病来的道理。有不喜欢李德英的,趁机避开袁伯康,只盯着她骂,一个女老师,却说一个男学生玩小鸡鸡,我看是她自己想玩。这话说得实在太歹毒,气得李德英冲到一中校长室预备大闹一台,却被自认为上了当受了骗的许老师揪住不放,硬生生把胸罩从内衣里扯了出来……

因为李开桃在地区住了差不多两个月,所以从那边也传来一些说法。其中一种源自李开桃舅妈的同事们。他们说李开桃的舅舅倒是心疼这个外甥,他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出差,但每次回来,只要碰巧是周末,必定要把李开桃从学校接到家里,做顿好吃的给他补补身体,但他的舅妈却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每次去她家,她总要把十八岁的女儿支到外婆家去,说是怕李开桃看见起了歹心。李开桃的舅舅不以为然,说那是他表姐,比他大呢。但她却说那橡胶女人看上去不比他大吗?据说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李开桃临时去找她要钱,她猝不及防,来不及叫女儿出去,竟然把李开桃堵在门外,炸啦啦地让女儿躲在房间里别出来,还嘱她把门从里面反锁了,这才让李开桃进了屋。只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她平日对那孩子的态度,他们说,可就是泡狗屎你也得吃下去呀,谁叫你没脸回自己家呢,这么两头憋着,终于出了了问题……

还有两件事情,一件是跟李开桃同寝室的同学王小明说的,他说实际上李开桃来他们学校之前,他们就已经听说了有关橡胶女人的事情,只是教务主任和班主任都打过招呼,说谁也不许在李开桃面前提起这个事,违者要记过处分,所以他们除了在背后议论议论之外,谁也没当着他的面提到过这事,但有个周三的下午,距离上课还有半个多小时,他去学校的厕所撒尿,刚一进去就听到最里面的角落里有厮打和挣扎的声音,接着他看到高年级的几个学生把李开桃抵在墙上,两个紧紧挽着他的双手,另一个在解他的裤子,李开桃身子悬空,又蹦又跳,但最后还是被他们把裤子脱了下来。王小明说那几个学生都是留级生,其中有一个还留了两级,而且都长得又高又壮,学生里没人敢招惹他们,所以他一看到那个场面,立即就转身躲了出来。说到这儿时,王小明的脸突然变得通红,扭扭捏捏地说,其实不止他们三个,好多人都想知道跟橡胶女人睡过觉的人小鸡鸡会是什么样……

王小明说,那之后他就发觉李开桃有点不对劲,比如有一次他们一起在厕所大便,解完之后李开桃站起身来系好皮带,几大步走到前面的小便池,解开裤子又撒了一泡尿。王小明当时很纳闷,说为什么不一起解完呢?他把这事悄悄说给体育老师罗笑泉听,罗老师也说不明白。后来罗老师证实王小明的确给他说过这件事,他说我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李开桃有前列腺炎,但转念一想,这么小的娃娃,哪来的前列腺炎?所以他也觉得李开桃有点不对劲。

另一件事跟学校门口卖蛋片和红子莓的谢老太有关。据学校教务主任潘庆华介绍,谢老太年轻时很有几分姿色,被一个旧军官用一坨半斤重的田黄换去做了姨太太,“镇反”时旧军官被政府枪毙了,谢老太就一直独身,开始在县敬老院帮着打杂,后来成立烈属院后又到厨房给几个院领导炒小灶,有个烈属的远房侄儿喜欢她,就与她有了私情,事情败露后,那人媳妇的娘家兄弟带了男女十几个人,一根麻绳把谢老太困了,撕去半边裤腿,用斡面棍敲着锑盆一路游走,从西门定南区的烈属院一直走到城北的陈氏宗祠,又淋了一头的屎尿,这才解了绳子放开人。谢老太为这事不仅丢了烈属院的工作,一辈子也再抬不起头来,就靠着在学校门口哄点学生的零花钱过日子。她不知从谁的嘴里听说了李开桃和橡胶女人的事情,立即生意也不做了,收了摊子就来到校长办公室,大骂校长居然会让这样的人进校读书,非要校长把李开桃送到政府法办不可。校长说政府已经办过他了,不是把他的学籍开除了吗?但谢老太哪里肯听,别人都进了大牢,就他开除学籍了事?何况他那边出,你这边进,算得哪门子的法办?说着说着,又开始数落起自己几十年来所受的种种艰难委屈,特别提到当年被人撕了半边裤腿游街,被淋了一头屎尿的旧事,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悲愤,双手用力对拍几次,突然就坐到地上大哭起来。校长见她神情凄厉,年纪又大,几次想发火叫人把她拖出去,最后又都忍住了。等她哭声稍停,这才问她到底要干什么。谢老太从地上爬起来,伸出两根指头,说官不办民办,我有两个法子随你挑,如依了其中一样,我立马走人,否则从此我就不出这间房子了。校长就笑,问是哪两个法子?谢老太说一是把吴秋梅从牢里提出来,效仿民国十五年邻县县知事王鸿渠处理赵郑氏逼媳为娼杀人灭口的成例,先勒石为记,然后游街示众,游到碑前时就地用鬼头刀斩首,再以毛笔蘸了人血填字,全程都让李开桃陪着。她说那年她只有六岁,曾躲在人群里瞅到过几眼,当场就吓得尿湿了裤子。如果校长怕吓死了那小畜生,那就用第二个法子,依照当年倪家兄弟对待她的样,一根麻绳捆了,撕去左边裤腿,从西门游到北门,再淋一头屎尿了事。

校长听到这里,终于忍耐不住,叫了几个校工把谢老太架了出去。谢老太回去之后,可能越想越气,第二天竟然守在校门口,等到课间休息时找到李开桃,当头淋了他一罐子宿尿。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教务主任潘庆华说,你想想,我们学校有三百个学生,当时全都在操场上……所以没过几天,就发生了李开桃屙屎在裤子上的事情。

但李开桃的父亲却又否认了所有的这些传言。按他的说法,李开桃之所以突然不再开口说话,真正的原因还是那次吃鹿胎发烧,烧坏了脑子。这事倒是有许多人知道。一年前,李开桃跟着他舅舅去乡下赶集,在朋友家吃了一回鹿胎,回来后就连着发了差不多三个多月的低烧,至今手板心和天灵盖还时不时地会发烫。外人都以为他好了,他父亲说,其实不然。按他父亲的说法,李开桃的病情一年来不仅不见好转,实际上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每次只要从手板心烫到天灵盖,李开桃就会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比如有一次他就亲耳听到李开桃对他妈妈说,头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到一辆拖拉机把一个穿花衣服的老太婆撞到桥下去了,所以当天会有一个穿灰衣服的老头把一辆拖拉机撞到桥下去,因为除了星期五,其余时间的梦都是反的……说到这儿时,李开桃的父亲掐指算了算,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李开桃去看橡胶女人的那个晚上,肯定正是天灵盖发烫的日子,因为那天晚饭时突然下了场暴雨,天气转凉,他妈妈吃到一半时还进屋去加了一件衣服,但李开桃却嚷着说热得要命,雨停之后非要到贯城河边去走走。他每次天灵盖发烫,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可能自己都不晓得的。他父亲说,否则他哪里敢在上千人的大会上玩橡皮泥呢,你想想?有人提醒他,说张小春张小钢都承认了,那天他们是约好了要去看橡胶女人的,李开桃那样说只是在编理由。他父亲听了先是不说话,继而就摇头笑起来,说约是约了的,但那天他天灵盖要是不发烫,他哪里敢真的就去了?别人又问,说如果他天灵盖一发烫就记不得自己做过的事,那他后来为什么又承认他去了吴秋梅的服装店呢?这次他父亲干脆涨红了脸发起脾气来,哆哆嗦嗦地在桌子上找,终于找到一处空隙,于是一巴掌拍下去,大声说,他记不得,自然只好由得别人说了……

凡是听过这番话的人,后来大都相信了李开桃家有精神病史的说法。

不再开口说话的李开桃从此也再没出过自己的家门,他成天只是坐在床沿上,把右手的手肘曲起来,一头撑着写字台,一头撑着自己的下巴,眯眼皱眉,默不作声地看窗外的香樟树,那样子仿佛在思考一件很渺远的事情,而且似乎越思考,那事情就越邈远了。他并不躲避人,任何人进了他的屋,或者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反感的表现,只就是不说话。他就这样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偶尔出来,比如说吃饭,那么无论是他父亲还是母亲,都会显出一种讨好谄媚,甚至诚惶诚恐的神色,一面大声指使对方给他拿这拿那,一面把家里的锅瓢碗盏桌子板凳弄得砰嘭乱响,那感觉就像家里突然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乱了日常的秩序,显出一种突兀的热闹来。等李开桃坐定了,父母两个就很注意地看他的眼睛,因为他们听人说过,真正精神失常的人那眼神是散的,但他们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散了会是什么模样,所以只得去注意别的方面。他们注意到李开桃原来喜欢吃什么,现在还喜欢吃什么,注意到他如今吃起鱼来像猫一样灵便,按他母亲的说法,看他们的儿子吃鱼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她经常为了欣赏儿子吃鱼而忘了自己吃。除此之外,他们还注意到李开桃竟然养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好习惯,那就是每天洗脸洗脚刷牙之后,还要用一个稍小的洋瓷盆洗他的屁股,从所费的时间来看,他不仅洗了,而且还洗得很仔细。这原本是他母亲要求多年但从未奏效的事情,由此他母亲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李开桃实际上一切正常,他不说话并不是不会说,而是不肯说,不愿说。凡有对他母亲的话感兴趣的,就会被邀请到家里吃一顿晚饭,而且桌上必有一盘单独为李开桃准备的糟辣鲫壳鱼。鲫壳鱼全是细刺,他母亲说,那才见得本事呢。客人凡去过一次,回来果然都吃惊,说鱼从李开桃的右嘴角进去,左嘴角出来,进去的时候是完整的鱼,出来的时候是完整的鱼骨头,确实跟一只猫没有分别。那顿晚饭通常会开始得很迟,然后吃得尽量的长,吃完后差不多就是九点九点半了,等李开桃的母亲洗完碗收拾完厨房,也就到李开桃要准备睡觉的时候了,于是主人笑盈盈地陪客人坐在堂屋里,一面啜着茶,一面侧耳倾听李开桃洗屁股的声音。因为没有人好意思到厨房去看李开桃洗屁股,所以偶尔会有客人悄悄问他母亲,你咋肯定他在洗屁股呢?李开桃的母亲听了就很不高兴,反问客人,他已经洗了脸洗了脚,那你说他在洗什么?

既然认定李开桃不说话只是不肯说不愿说,他母亲就打定主意要让他重新开口。我家开桃只要开了口,别的也就什么毛病没有了。她说。于是她就时常端一张高脚凳坐在李开桃的身边,絮絮叨叨地给他说些小时候可爱可笑的事情,说到他小时候跟父亲走在街上,突然大声说,我长大要结婚。父亲问他原因,他说可以吃糖。父亲说糖什么时候不能吃呢?他说,自己结婚可以随便吃嘛。母亲说着就用力地笑,可李开桃仍然眯眼皱眉,看着窗外的香樟树。久了,他母亲就禁不住惶然,心说他要听进去了呢,那早也就笑了,听不进呢,也该烦了,可他既不笑,也不烦,是什么道理呢?这样想着,也就讪讪地沉默下来,跟着李开桃一起看窗外的香樟树,常看得呆了过去,忘了时间,忘了去做饭。他父亲听到了屋里的沉默,有点担心,也端张椅子到屋里来陪着母子俩坐。他父亲原本是个不多话的人,但自从李开桃不再说话以来,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只要有客人来,必谈天说地滔滔不绝,而且话里大量穿插成语、俗语、歇后语,以至于大多数客人离开之后都觉得腻烦,说一个会计,咋就花口花嘴像一个语文老师呢?但等坐在李开桃屋里时,他却又恢复了从前的寡言少语,只是吸着烟,一言不发地陪着,有时甚至把酒和毛豆花生的一起端进来,放在李开桃的书桌上,也不招呼母子俩,自顾自地慢慢吃喝。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突然对李开桃的母亲说,一家人就这样坐在屋子里,一个都不说话,其实很有意思。李开桃的母亲白他一眼,问他,能一辈子这样?那等我们死了,他咋办?又没个兄弟姊妹的。李开桃的父亲听了就笑起来,蠢,不会给他娶个婆娘吗?他母亲没跟着笑,却把话记在了心里,等李开桃过了二十岁,就开始四处张罗着给他说媳妇。可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先不说满城人都知道他是个脑子有缺陷的,只是那名声,凡是正经点的人家,谁肯把女儿嫁给他?他母亲又不肯屈就找个也有缺陷的,最后只得托了人到乡下去找,临走前都是嘱咐好了的,就说家里吃穿都不愁,人也长得端端正正,只是跟父母赌气,几年不肯说话。这样找了一年多,倒是有几家的父母感兴趣,或亲自来看,或托人来看,回去都嘀咕,说小伙子长得倒不错,家境看上去也还好,只是气性是不是太大了点,哪有跟父母赌气,一赌赌几年的?心里有了疑虑,就犹豫起来,慢慢也就不了了之了。就这样又拖了几年,直到李开桃的母亲突发脑溢血猝死在床上,这事也还是没个着落。

李开桃母亲的死,说起来也还是跟李开桃找媳妇有关。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眼见着李开桃的年纪越来越大,他父母对儿媳妇的要求也就越来越低,到最后只求不缺胳膊少腿,能帮带着做点家务就行。要求低到这个程度,选择的面似乎就突然宽广起来,果然就有个眼睛斜视的乡下姑娘被熟人带到了家里。那姑娘初见到李开桃时,除了觉得他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老相之外,别的都还满意,对他跟父母赌气一赌几年的事也想得开,只要不跟我赌就行。她咯咯地笑着说。到底是我和他过日子嘛。当天在李开桃家吃了晚饭,那姑娘就跟着熟人去他家过夜。那熟人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对那姑娘的眼睛好奇,故意缠着她说东说西,直到俩人躺到床上了,还关了灯嘀嘀咕咕继续说,说得投缘,突然很替那姑娘不值,竟然不顾父母的叮嘱,把李开桃的真实情况囫囫囵囵说了出来。那姑娘一听,差点惊出一身冷汗,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窝火,当下跳起身来穿好衣服,也不顾更深夜半的,敲开那熟人两口子的卧室门,泼风闪电就是一顿臭骂。那熟人的老婆怕惊动了左邻右舍的影响不好,情急之下去拉那姑娘的胳膊,本意是想把她拉到房间里慢慢说,却不想那姑娘误解了,以为要动手,于是抢先去那熟人老婆的脸上狠抓一爪,自己夺门而去。那熟人怕姑娘单身一人出点什么事,急忙穿了鞋追出去,却哪里还有踪影?两口子没奈何,只得留下女儿看家,自己四处乱找,终于在客车站候车室找到了,却又不敢上前招呼,只得远远守着,直守到天亮,看她安全上了班车,这才得回了家。中饭之后,两口子回过神来,揣了李开桃母亲事前给的五百元谢礼到李开桃家来解释,不敢说是女儿坏的事,只说那姑娘的父母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真相,竟连夜赶来,硬说他们有心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又吵又闹还动了手。你看,那熟人的老婆抬起头来,拿上面的爪痕给李开桃的母亲看,这是她妈伸手一爪抓的。一面说,一面就把五百元钱掏出来放到小木桌上。没想到李开桃的母亲死活不收,还半开玩笑地说那姑娘两只眼睛指东打西的,倒有脸来嫌弃我家开桃呢。

熟人两口子走了之后,李开桃的母亲照例先去李开桃的房间,陪李开桃看窗外的香樟树,一直陪到下午五点,这才出来做晚饭,然后洗碗拖地收拾房间,十点半上的床,这一睡就再没醒过来。

对于李开桃母亲的死,小城人提起来无不惋惜,原本多要强的一个人呐……他们说,这么些年,你看她什么苦吃不得,什么气受不下,她这一走,俩爷崽的日子怕就难过了。事实证明这话一点不错。李开桃的母亲一死,他父亲立即没了脊梁似的蔫巴下来,不过五十六七岁的人,满口的牙竟然掉得只剩下不足十颗,吃起饭来已经不是在嚼,而是在磨了;而且几乎离不了酒,就是早上带个油炸粑到单位上吃,也会从桌子底下摸出一瓶酒来咂上几口,成天只见他迷迷糊糊的,两个大眼角随时都堆着零碎的眼屎。供销社领导看到他这个情形,担心他已经不能胜任会计的工作,于是给他提了一级工资,安排他提前退了休。退休之后,他更是杯不离手酒不离口了。李开桃的舅舅从地区来,看到他这个样子,眼睛就红了,对他说,要不,找个伴吧?他却醺醺然眯缝着眼睛笑起来,找什么伴?我家开桃就是我的伴。李开桃的舅舅开始以为这句话只是随口说的,第二天起床,看到父子俩早已坐在堂屋的饭桌前,每人面前一茶杯散酒,正就着几片炸馒头,默不作声地你一口我一口喝着呢,这才明白了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看到姐夫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李开桃的舅舅真的有点急了,当天晚饭时就硬是不许他喝酒,待到李开桃上床睡了之后,他这才和他坐在堂屋里,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顿。你也是六十靠边的人了,他说,你咋就不为开桃以后打算打算呢?李开桃的父亲先是不吭声,后来就赌起气来,说有什么打算不打算的,我有退休工资,我要不死,有我吃的自然有他吃的,到我快死的那天,不会先把他掐死了一起带进棺材吗?李开桃的舅舅没有搭腔,等他平静下来,这才慢慢说了自己头天晚上想好的一个主意,那就是给李开桃开一间烟酒杂货店,本金全部由他来出。这店你在的时候你管,他说,如果你走在我的前头,我就把开桃接走,雇个靠得住的人在这里继续做,我每个月跑一趟来收款,先给他存下一笔钱再说。李开桃的父亲问,那等你也不在了咋办呢?李开桃的舅舅听了就笑起来,说千算万算,还保得了千秋万代?李开桃的父亲不做声了,想想,站起身来,绕到李开桃舅舅的背后,找到他肩上的两根大筋,然后用力捏了捏。但有个条件,李开桃的舅舅又说,你们得戒酒,如果戒不了,这事只好免谈。李开桃的父亲听了顿时惶急起来,说你姐不在了,你对我家的事还这样下心,我要戒不掉,还算个人吗?可开桃跟着我喝了这几年,怕是戒不了的了。李开桃的舅舅闷了一会,叹口气,说他实在戒不了,就不戒吧。

那次李开桃的舅舅在县城一住就是半个月,等他确定姐夫真的已经戒掉了酒,立刻回家拿来两万元钱,交给李开桃的父亲时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犯酒瘾的时候就想想开桃……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李开桃的父亲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时间去注意李开桃,等小店终于开张,他这才猛然意识到,李开桃也已经一个多月没喝酒了,而且并没有露出显然地想喝的样子,竟然也一起戒了。这不禁让他深感欣慰。好兆头啊,他给李开桃的舅舅打电话,你说这是不是个好兆头呢?李开桃的舅舅听了也觉得意外,想想,说否极泰来,你背运总算像是背到头了。李开桃的父亲听了,就在电话那头呵呵呵地笑……

小店就开在供销社宿舍的对街,雇了个乡下小伙子帮忙,平时李开桃的父亲管店,小伙子就做些家务杂活,碰上李开桃的父亲要去进货,就由小伙子照看店面。也不知是真的否极泰来了,还是因为戒了酒,李开桃的父亲这才终于显出来一个老会计的精明和精细,总之杂货店开张不久,竟然很快地上了路,而且越来越红火,不几年,又转租下了旁边一家买粉面的小店,打通之后把杂货店扩充了一倍,再几年,干脆整修一新,变成了一家亮堂堂的小超市。除了偶尔觉得自己有些精力不济之外,李开桃的父亲如今唯一的感慨就是没想到临到老来,还能过上这样惬意舒心的日子。他每隔上一两个月,就会把户头上写着李开桃名字的一张农行存折拿出来,指点上面的数字给李开桃看。儿子,他说,等上面的钱够你用到五十五岁的时候,我估计你老爹也就该走了。剩下的事情就是你舅舅的了。李开桃默默地看着他的父亲,照例是一句话也没有的。

就在折子上的钱快要存到够李开桃用到五十岁的时候,有个周六的晚上,已经十一点过了,李开桃的父亲刚刚结算完一天的进出账目,突然就听到了一阵犹犹豫豫的敲门声。他开门一看,发现来客竟然是黄正杰和张小春张小钢兄弟俩。这不禁让他大吃了一惊。他早就听城里人议论,说张小春在大牢里服满八个月的刑后,不好意思再回县城,就跑到沿海一座城市打工去了,据说在那里遇上了曹老三,帮着他先是倒钢材,倒汽车,后来又自己开什么装饰材料公司,反正什么赚钱做什么,发了财之后,又把父母和弟弟张小钢也一起接走了,从此再没回来过,谁料想事隔这么多年,兄弟俩竟然会突然来敲自己的门。

开桃呢?张小春问,我们是专门来看开桃的。他一面说,一面示意张小钢把手中大包小包的礼物放到门框边。

其实张小春这次回来,是准备跟县政府联系投资一家炼油厂的,计划只呆三天,原本没打算见任何熟人,但上午刚一下车,没曾想就碰上了黄正杰。俩人多年没见面了,一见就勾肩搭背,亲热得不知如何是好。黄正杰这时也已经是一家私营煤矿的老板了,自然是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的,于是先是把兄弟俩拖到自己的煤矿去转了大半天,在煤矿附近的一家酒店吃完晚饭之后,又开车来到全城最豪华的一家夜总会,包了一间房子准备唱歌。坐定之后,领班很快带了十几个小姐进来让他们挑,张小春一眼就相准了其中一个。黄正杰那时已经差不多醉了,就嘲笑他,说他挑的小姐没乳房,是个“太平公主”。张小春却不介意,他搂着那个小姐滚到沙发上,先狠狠在脸上咂了一口,这才回过头来,对黄正杰和张小钢说,你们说她像谁?俩人仔细瞅瞅,没觉得像谁,张小钢有点失望,说你们没觉得她像极了吴秋梅?俩人再瞧,果然就像了。那天晚上张小春先是亢奋得不得了,没等歌唱到一半,就忍不住把那小姐带到里面的小卡座里,拉上门帘厮混了差不多四十分钟,但等得出来,却又已经是一脸的颓唐了,而且闷了几分钟之后,竟然建议不玩了。黄正杰和张小钢觉得莫名其妙,问了半天,他这才说,看到那个像吴秋梅的小姐,他就想起许多从前的事,突然就没了兴致。黄正杰有点不高兴,骂他,说你狗日的先不想,弄完了你才想,这不是存心扫我和小钢的兴吗?张小春听了这话,有点不好意思,于是笑起来,挥挥手,说继续唱,继续唱。但那天晚上张小春的兴致始终再没提起来,久了,黄正杰和张小钢也没了兴致,三人都有些恹恹的,后来干脆把三个小姐打发了,关了电视闲谈,谈了许多熟人的近况,比如吴秋梅,比如白天胜,还有陈大果、许明德……提到李开桃时,张小春突发奇想,说要不我们去看看开桃吧。另外俩人一听,都一起欢呼鼓掌。开桃送我的那把小刀我现在都还留着呢。张小钢说。三人于是兴冲冲地买了礼物来到李开桃家,但看着李开桃父亲愣头愣脑的样子,三人又都一起局促起来,后悔自己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了,人家未必欢迎。没想到李开桃的父亲愣了半晌,突然回过神似的,一下就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色,一面热情招呼三人进屋,一面跌跌撞撞地递烟泡茶,每路过李开桃的房间一次,他就在木门上踹一脚,开桃,开桃,他大声嚷着,快起来,你看谁来看你来了。

但等李开桃穿着一件横格子的睡衣从屋子里睡眼惺忪地出来时,张小春发现他几乎已经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了。他注视着李开桃慢慢坐到靠窗的一张矮椅上,这才转过身来,一脸不解地问黄正杰,他说开桃跟小钢应该是一年的呀,今年也应该是四十一了吧,头发咋就掉得剩不下一半了呢?

黄正杰听了就笑,说好意思讲人家,你看看你自己的头发。张小春把左手曲成虎爪状,狠狠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我这是油腻东西吃多了。他说,说完,他走到李开桃的面前,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开桃,还认得我不,我是张小春,张小春,春哥呀。

李开桃抬起头来,眯眼皱眉地看着他,那表情似乎突然就有些松动,接着他舔了舔嘴唇,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张小钢说张小春是个流氓呐。

这是李开桃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为此他父亲在一旁惊愕得好一会儿才流出了眼泪。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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