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在哥的夜晚抵达(外一篇)
2009-12-10任天能
任天能
哥给我讲电,是我被哥背着去看露天电影的时候。哥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大干革命,农村也要用上电了。我趴在哥背上想,我天天晚上跟哥睡在草窝里被草戳的疼,是该有“电”的了。
在一个院坝内,“突突突”的响声超越了人的阵阵呼唤声和口哨声,在人群中间就有一个东西逐渐亮了起来。哥说,发电机发电了。哥说看见没有,那就是电灯。我顺着亮光看过去,明晃晃的亮电灯下,一个戴撮撮帽的老者眯着眼睛在玩两个有眼子的轱辘。后来,电灯被玩轱辘的老者吹熄后,荧幕上就有人打斗起来。后来我想,电影可能就是用电才能放出来的人影。
家里也用上了15w的电灯。灯泡在夜幕降临时无节奏地闪烁起来,一会儿特亮,一会儿暗淡下去。趁着亮的时候,父亲举着他的长烟杆,让我取掉灯泡玻璃给他燃叶子烟。父亲没见哥偷笑,父亲一直盯着闪烁的灯泡,直到把眼睛盯得红红的,直到把电灯盯熄。父亲才说,灯泡没油了。
电灯总在晚上让我们吃完晚饭后的十一点钟就没油的。约摸十一点,我们就得准备火柴和煤油灯。发电发到十一点,是生产队队长的规定。队长还规定,到碾米厂碾米只能是三十岁以下的男子汉,队长说,老者老妈不准往碾米厂钻,要是掉下去被水搅去发电谁也负不起责任。碾米厂是我们生产队新建的,只供本队推磨碾米,发起来的电也只勉强供得上本队用。碾米厂靠的就是蓄起来的水,水大,就带动下面的叶轮转动,那股轴转动后又带动上面的轮子,上面的轮子用皮带又带动碾米机推磨机和发电机的轮子,“叭哒叭哒”就开始工作了。被蓄起来的水只够白天推磨碾米,晚上发电只用一段时间,十一点过就要下闸蓄第二天的水了。
队长规定三十岁以下,哥十三岁,哥说算男子汉了。我跟哥说,我不是姑娘,我也是男子汉。哥说,只能算小男子汉。我是哥顶着被碾米厂的人劈头盖脸用荆条打的风险带进去的。
队长的规定对人事安排和扣工分特生效,但对碾米厂的规定没威慑力。没有到过碾米厂的人,心里总是痒痒的,都不听阻止或找这样借口那样理由去偷看,看过后的小孩子也还要往那个地方钻。碾米厂的人就用刺棱棱的栽秧果条子撵着打,碾米厂内周围都是被打了落下的栽秧果叶子,被风一吹,就落在了碾好的米里、玉米面里。哥不算大人,但也不是小孩子了,碾米厂的人就睁只眼闭只眼。哥就经常跑到碾米厂去,去看那个水冲了转动的轮子,轮子在转动,哥的眼珠子不会转动。哥在碾米厂发半天呆回来,就要被妈打。
碾米厂拆了不再发电后,电灯就沉默不语,可哥却让它一直挂在自己心里。
我家自留地那儿一年四季都有一股汩汩流淌的泉水,有碗口粗细,母亲常用泉水浇菜。哥跟我说,他长大了要在自留地那儿盖房子,把房子盖在泉水上面,在家里就可以安一个发电机,至少可以供我们一家人点灯。
我上中学了,我同学的哥跟我的哥有些不谋而合,同学的哥家的房子背后有一股水,他就让水直穿后墙经过家中,在家里真的安装了一个小型发电机。晚上,他们的村落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万绿的是每家点的煤油灯像萤火虫样发出暗绿的幽光,只有我同学的哥家里的电灯是屁红屁红的。哥也想重新盖房、发电,可盖一间房子是何等艰难、要买一个小型发电机并点上电灯是何等的不容易。我同学的哥和我哥是老同学,哥说是他把这个办法传给他的同学的。但哥一直梦想着这件事,想把房子盖在自留地上面。直到后来大家都用上了电,哥才打消在那股水上盖房子的念头。
哥当时和我讲他的想法的时候,我很怀疑,我说水没有碾米厂的大不能发电。哥说你不懂,我又不给别人碾米推磨,只发了供自己点灯。
后来哥上高中了,我和哥睡在一起,他给我背诵郭沫若的《水调歌头》,“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背诵“湘江的流水啊,白浪滔滔,滚滚的黄浦江,雨骤风暴……”背到这儿,哥就自言自语说,湘江的水到底有多大,黄浦江的水又有多大?这些水怎么不用来发电?
关于电,哥是有些着迷了。
哥在上高中时跟他同学学到了一招:跟电打上了交道。但那不是交流电,而是直流电。哥用一小块木板,在木板上安装了电器,用废电池就把喇叭放叫了。哥说,那是一颗三极管、一颗二极管、一颗电容器。哥用两根导线,一根朝天上,他说那是天线;另一根埋在地里,那叫地线。地线是拴了个石头埋于地下的,还要注意隔一段时间浇水,不然声音就小了。喇叭里只有两套节目,云南台和中央台。只要电台一开台,就开始云南人民刮锅炒菜,或者中央人民刮锅炒菜。喇叭作我们起床的闹铃,很是准时。只是过一段时间,喇叭声就小了,哥找不到废电池,又只有去把埋地线那泥土浇湿。哥说,要是能用上交流电就好了。可交流电还是在哥的期盼中姗姗来迟。
后来大家都用上了电,有哥和哥一样的民工的功劳。
其他人是由队长安排了去的。哥听说是建电站,就自愿报名参加了。先是在渔洞水库前的官坝冲支砌挡墙,哥他们吃的是包谷饭,喝的是淡菜汤,做的是苦力活,睡的是呼噜觉,打的是冲锋仗。仗打完了,挡墙就站立着面带微笑向哥他们挥手致意。哥他们又到前线支援电站建设去了。在跳石电站,哥他们一伙民工几个星期回来一次,回来一次都要饱饱的吃上一顿,然后用瓶子装了满满的酱装在帆布书包里,又步行六七十里去了跳石电站。哥说吃包谷饭撑肚皮,越吃越饿;挑点酱下着吃,很有滋味。哥说,外乡的民工在那里都会去跟他们混酱吃的。说到这些,哥是很自豪的。更自豪的,是哥说跳石电站快建好了,马上就要用上电了。说到这些,哥就眉飞色舞。哥还告诉我,他们亲自看到试验发电。哥理直气壮的说,电是摩擦产生的。其实,哥早就知道这个道理的,他无非想在我面前显摆。因为我才读初一,他可是个高中生。
家里早跟哥提了门亲事。后来姑娘有些不愿意了,找了些不着边际的理由来推诿。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哥一直坚持在跳石电站,很少回来,而且回来一次,也没有机会到老岳母家去拜见。姑娘的意见实在大了,哥也没办法。我问哥说,你和姐姐(未来的嫂嫂我们都这样称呼)到底怎么了。哥很委婉的告诉我,他和那姑娘有点摩擦。我说,你不是说电是摩擦产生的吗?哥说是啊。我说那你就不用去建跳石电站了。哥苦笑了一下。
跳石电站建成了,哥他们这批民工也就陆续回到了家里。这个时候,坝子里每家每户都点上了电灯,看着明晃晃的电灯,哥每天都是笑容可掬,笑容可掬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经过几番风雨,哥和那姑娘终于结了婚。两口子躲在新房里,用了60瓦的灯泡,而家里的其他地方用的都是25瓦。父亲说,人家跟着建电站,有资格用。这话不冷不热。哥在适当的场合说,常用的就该瓦数小点,不常用的地方瓦数可以大点。
老人有意见,哥心里有数。哥后来就承包了电来管理,在我们门口的墙上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挂着些电表,那些玉米蔫须样的导线,时间长了也被蜘蛛拉去建设家园。这时候哥对家人说,每间屋子都可以用60瓦的灯泡了。
哥读过高中学过电,算着盖房梦过电,建过电站管过电,哥的一生,没有他自己绘制的电路图,哥却在电路图里充当了启动电的极性,他自己不知道是正极还是负极,电走到哪儿,哥始终如一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导体,到头来没了极性。
哥渐老,脑筋也皱巴巴的,像被风吹日晒雨淋后破损的导线没有了弹性,因而转得也就没有别人麻利。于是,他家面墙上那些筋筋绺绺的线子随同那些蜘蛛网,没了;钉在墙上密密麻麻的电表,没了。只剩下拔出钉子后留在墙上深浅不一、充满伤感的坑塘。
我们是一部黑白老片
毕业了,为了作留念,老师带我们走三四十里路到昭通城里照毕业相。黑白相片上,清一色的马桶盖。那帧发黄的照片上,老师早就是一部爱国主义黑白影片的主角,放映这部影片可以很简洁,也可以很纯粹,因为主题本身就很简洁和纯粹,而且更加鲜明。
时代背景是一九七一年,那年我们才发蒙,读一年级。主人翁是仁和完小的温清恒老师。配角演员,全是他的学生:穿着襟襟绺绺、蓬头垢面、背着花书包赤脚走在田埂上去上课的我们。
出现在幕布上黑白分明的头像很单一,就是温清恒老师,他戴着一顶解放军在雪地里御寒的那种棉帽,酱红色羽绒从四周环绕一圈然后在头顶打结,里面全部是绿布包裹着棉花。温老师身着一件七颗布纽扣的上装,肩挎一个军用草绿色帆布包。从这种绿色上,就可以看出温老师对解放军的崇敬,对共产党的感恩。温老师满脸的胡须白花花一片,像收割完稻谷留在田野被霜打得泛白光的谷茬。这时的温老师,呈一副沉思状,似乎在回顾他及家人在旧社会的遭遇,更像沉浸在共产党把苦变成甜的幸福之中。
镜头往后一拉,解放后的温清恒当上了老师,温老师肩挎一个帆布包走进教室,来为我们上课。温老师除了带领我们学习书本上的知识外,就是控诉黑暗的旧社会,歌唱我们这些脓鼻涕还吊儿郎当的娃娃长大后的美好前景。他常借助伟人的话说,世界归根结底是我们这些娃娃的。
温老师走出了课堂,我们的心和我们的思维就跟着老师倾诉旧社会的苦。温老师家的遭遇在电影里以九个画面不同地演绎着:温老师的父母当地主家的长工,榨尽了苦力后被地主的管家毒打后死在家中。温老师的几个哥哥被国民党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抓走了两个。国民党实在缺兵的时候,五丁抽三也要干,温老师就被计划上了。温老师被国民党兵抓走时,二十岁的温老师逃脱后躲在荆棘丛中三天三夜后才遇到了共产党、遇到了解放军。共产党、毛主席就是温老师的救命恩人。
这是背景似的、交代似的、为主题作铺垫的插叙。
进入主题,温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教我们用方言背诵教育方针,教我们唱《东方红》。唱是可以唱,但讲到毛泽东,温老师从不说毛泽东,也不说毛主席,必须说成“伟大领袖毛主席”。讲到国民党反动派,温老师就深恶痛绝、就声泪俱下、就声讨万恶的旧社会,我们也跟着咒骂那黑暗的旧社会。讲到共产党把苦变成甜、拯救劳苦大众得幸福时,温老师就笑逐颜开、就满心喜悦。我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们也就在阳光下拔节站直、用眼神向太阳招手,用童心向往北京。我们的心,是太阳的心;我们的温暖,是共产党的光辉;我们的头,就是向日葵的脸;我们的幸福,是共产党的英明和伟大。温老师希望我们在阳光下参天耸立,我们就天天背诵“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温老师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于是,我们就感到自己鲜亮鲜亮的、身上布满了晶莹的露珠,但同时也感到,建设国家只能靠我们这些脓鼻涕还吊儿郎当的娃娃。
影片的话外音,是嘹亮而高亢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是《团结就是力量》在缭绕。
影片的结构采用倒叙方式,在我们头顶布下一个回忆的章节。温老师一改往日笑容走进教室,班长呼“起立”后,温老师半晌不说一句话。大家都不知老师怎么了,也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坐下,紧张地望着温老师。只见温老师眼里的泪水在他那凸凹不平的麻子涡里“翻山越岭”、翻滚而来。最后温老师瘪了瘪嘴,用颤抖的声音告诉大家:“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说完以后,温老师“哇”的一声就放声大哭起来。多少片森林也在悲痛的山河上失声痛哭。从此,我们更知道山河的壮美,更知道共产党在我们心中的重量。
影片在结尾处,把森林密密札札铺满山山岭岭,把根须深抓土地。我们和那些小学的同学、中学的同学以及后来的同学,也各自在不同的森林或大或小,或高或矮地葳蕤着,大家都在不同的山野享受着像温老师的温情一样的阳光,让那种永远的崇敬在老片上不断闪光,不断焕发青春,使老片画面更加青枝绿叶。
【责任编辑 赵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