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的爱

戴 玲

一

做完心理辅导就没事了,感到很无聊,因此赌博成了我休闲的重要组成部分,哪天不搓上两圈都觉得不踏实。后来我决定要留下来陪秦仲明,时间就紧了,有时候手痒痒,就不得不偷偷跑出来过把瘾,因此我打麻将时特别专注,最怕有人干扰,正思考着怎么出牌时手机铃声打乱了我的思维,我一边接听手机一边打出手里的牌,冲!对面的牌友一声惊呼,胡了!单调将,嗨!真是阴间还有汤圆卖!伴随着胡牌人的欢笑声和牌友们的唏嘘声,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真是越霉越见鬼,我说。就是这倒霉的电话!一看手机,是秋燕打来的,我心里一紧说秋燕,仲明不要紧吧。秋燕在电话里呜咽起来,尚武,你快来,仲明他……我知道仲明已经不行了,不待秋燕把话说完,把麻将往桌上一推,对牌友们说你们玩吧,我有事。牌友们说看你急吼吼的,是大水淹了还是火烧房子了?我没理会他们,出门打张出租车急急地往医院赶。秦仲明已经病了好长时间了,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没几天好活的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在情感上特别依重于我,可今天我觉得他的病情是很稳定的嘛,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我和秦仲明的友谊要追溯到幼儿时期了,那时还没有现代规模的幼儿园,叫托儿所。那时的我既瘦小又胆怯,常常被其他小朋友欺负,每天家长来接都成了托儿所阿姨最紧张的时候,因为我哭兮兮的样子总会招来妈妈的质疑。而此时秦仲明便会出来揭发是谁打了我。后来我妈妈常常给秦仲明带两颗水果糖,并把我和秦仲明的手叠在一起让我们做好朋友。在妈妈的直接干预下,秦仲明成了我当然的保护神,而且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我们高中毕业,后来我上了大学而秦仲明去当了兵。在这期间,我们曾经通过几次信,由于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我在大学时候就入了党。同时我也劝仲明入党,考军校,当官。可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已完全摧毁了他的意志,这让我很失望,我问他为啥不坚持?他说只想快点复员回家。四年后我们俩同时回来了,我分到一个大局当了文秘,而仲明到了一家企业作了工人,我们都有了一个暂时的归宿。

刚安定下来,仲明便邀请我到他的宿舍去参观了一回,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一个男人的宿舍收拾得像小姐的闺房,和我的邋遢比较起来简直叫人惭愧。就在他开门的一瞬,我就看到了屋里的一切,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窗台上还有几盆绿色植物。我站在门口说哎呀仲明,你让我咋进来?他咧开嘴笑着说别贫嘴了,进来吧。我踮着脚走了进去,怕把他的干净整洁的屋子弄乱,我找了个凳子坐下。我说仲明,真不愧是军人出身,床上被子都折得四棱上线的。秦仲明说惭愧得很,当了四年兵就只留下这点习惯了。看到他枕边放着《红与黑》、《乱世佳人》等几本世界名著和尼采黑格尔等人的哲学著作,我说你爱看书的习惯还没变嘛。秦仲明说连这都变了那一定不是我了,就像你爱打麻将一样,也许哪天你不再打麻将了就已经不是你了。我哈哈笑着说确实如此。

我再次把注意力转到他宿舍的布置上来,对面墙角处有一张四方形红木雕花茶几,茶几上置一青釉豁嘴花瓶,瓶上是独钓寒江雪的图案,瓶里插一束白玫瑰,整个宿舍布置得非常雅致而赋有品味。我发出啧啧赞赏说确实太雅了,但不像男人的宿舍,连抽支烟都要顾忌了。他一边找烟灰缸一边说嗨,你怎么又来了,难道男人就不可以享受一下生活吗?我说不敢苟同,有你这时间还不如去打两牌。我突然发现花瓶里的白玫瑰,非常扎眼,就问咋不插红玫瑰?仲明说我妈妈喜欢白玫瑰,说白玫瑰高贵,后来我也喜欢上了。我说环境造就人,一定会受到影响的。他指着那张红木小茶几告诉我那是他母亲的祖父留下来的,那个花瓶是明代的官窑瓷器,接着便为我谈到了他外公的发家史以及为保存那些瓷器家里人曾经付出过生命的代价。那时我对家具瓷器什么的都不懂,只觉得那些东西特别像电影上那些地主们用的,我怔怔地看着秦仲明,仿佛我不认识他似的,真的,他的知识面太广了,他了解的东西让我这个多读了几年教科书的大学生都自惭形秽,他神侃起来常常使我听得入迷。此时,那个小时候的秦仲明又回来了,他用他的知识包围了我,影响着我,我甚至感到自己这些年是在浪费时间。他说到了他的母亲,他的父母在很早以前就离了婚,是母亲一个人把他带大的。受家庭的影响,母亲自幼好读书,而父亲则是大字不识几个的部队转业干部。母亲对生活的苛刻和对书籍的酷爱终于惹恼了腹无点墨的父亲,最终分道扬镳。仲明说父亲收拾行李走的那天他还举着小手说再见,因为那时他只有两岁多,父亲抱着他用胡子在他的脸上戳着亲着,然后扛着一个大包就走了。秦仲明说起父亲时脸上露出忧伤的神色,那是失去父爱的一种遗憾。我说你想过你的父亲吗?他说以前常常想,可后来父亲于我只是一个符号了。我说难怪看起来你跟别人总有点不一样,也许是你特殊的家庭背景吧,他点头默认。后来我告诉他,其实我和他的情况也差不多,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带着我,一直到我小学毕业才再婚。秦仲明忧郁的目光里面有同情,有遗憾,还有同病相怜的问候,可他没有说出来。

二

秦仲明忧郁的气质常常使我感到不知所措,也使我产生了深深的嫉妒,我老感到自己不如他,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寻找答案,到底差距在哪里?可想来想去总也弄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在那个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的年代,我虽然取得了大学文凭,可在秦仲明面前我又觉得矮了半截,仍然感到很自卑。我不止一次下决心和他断交,但几个星期不见面我又会想起他,又会不由自主地去找他。有时我也恨自己不争气,对秦仲明恨不起来也丢不下,也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魔力把我控制了,让我像恋人一样想忘记偏又忘不了。然而命运好像总是在捉弄我们,总是在不经意间又把我俩拴在一切,想甩也甩不脱。

除了仲明我几乎没有朋友,因此整天就和几个牌友搅在一起,母亲骂我不务正业,说应该找个媳妇来管我。于是到处找人为我介绍女朋友。我说,妈,我的事你别管,当真想抱孙子在街上捡一个吧,反正我还不想结婚,别为我忙乎了。母亲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骂道,跟好人学好人,跟师嬢跳假神,我看你这辈子咋过。母亲拿我没办法,只好由着我了。其实我并不是没有想过,那我找女朋友的标准是什么呢?雍容华贵的、温柔多情的、彪悍泼辣的、小鸟依人的……等等,我作了个排列,但始终没有合意的。最后我想到了秦仲明的那双忧郁的眼睛。我笑了起来,连找女朋友都染上秦仲明的印记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秋高气爽的早晨,我正在办公室为局长大人整理一份材料。随着一声温柔的敲门声,走进来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闪着美丽的大眼睛,一头栗色微卷的披肩发,一件深绿碎花针织衫外套一件火红色的高腰衣,配上一条粉蓝的紧身牛仔裤,显得既时尚又另类,简直就是一个霹雳女郎,这就是关雨荷了,前一天调阅档案时看过她的照片。而另一个则有些羞怯,一双杏仁眼,两弯柳叶眉,鼻梁虽然不高却十分秀气,嘴唇不厚却更加可人。瘦高个儿,身着一条齐膝连衣裙,眉宇间透出一股淡淡的忧伤,脚步也显得有些犹豫,仿佛周围时刻都会有危险似的。我想不会也来报道的吧,心里正犯疑狐,关雨荷就拉着她的女伴在我面前站定,并笑眯眯地问道,是孙主任吗?我说我是孙尚武,请坐请坐。我说你就是关雨荷吧,是来报到的?关雨荷脸上堆满了笑容,声音里泛着几分欢快说是啊是啊,孙主任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既然是人事部主任,能不看你的档案吗?关雨荷咯咯地笑了起来,喜悦仍然留在脸上,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却把话题绕开了。对着她身边的女伴说这位是……?关雨荷才突然掐断了自己的话题说呕,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大学的同学秋燕,分到东升公司了,今天是陪我来报道的。东升公司是本地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公司效益很好,是大学生们就业的最佳选择地方。我说真巧啊,我的同学秦仲明也是东升的,什么时候让你们认识一下吧。关雨荷欢快地说好啊,能认识你的同学真是太高兴了。关雨荷碰了碰身边的秋燕,秋燕才对我微笑着点了下头。我说坐呀,别老站着,她俩一同坐到了靠墙的沙发上。突然来了两个美女,我有些莫名的兴奋,并以最快的速度为她俩泡了茶。我虽然和关雨荷说着话,却一直在观察秋燕,她的沉默冷静和关雨荷的热情似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仿佛还看到了她眼里深如大海的迷惘,那目光像磁石一样深深地把我吸引住了。我有些走神,大概是被关雨荷注意到了吧,她说孙主任,还有其它什么没有?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说有的有的,你得签一些文件。我慌忙从抽屉里拿出一些表格递给关雨荷,叫她按上面的要求认真填写,就在关雨荷填写表格的当儿,我开始找话题和秋燕聊,可秋燕总是有些羞怯并心不在焉的。不一会儿关雨荷便填完表问还有没有事,我说没事了,下午来我送你到工作岗位就行了。她们俩都站起身来告辞,我热情地挽留说再坐会儿,可她们都说不了不了,还有事儿。我把她们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看着她们出了门。我感到心跳的速度在加快,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我想同样都是女孩子,咋就那么不一样呢?一个冷一个热,而且都那么可爱,特别是秋燕,就是我梦中的女孩。

我迫不及待地给秦仲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早上我这里来了两个美女。秦仲明在电话里不以为然地发出“切”的一声说有啥了不起的,到处都有美女,两个美女就把你兴奋成这样了。我说不是两个美女的问题,问题是两个美女的性格反差太大了,而且……我还没说完秦仲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见了美女就自己偷着乐吧,别来烦我。“啪”地挂断了电话。我被秦仲明的这一举动弄得很难受,不得不也挂了电话。我本来是想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个女孩子和他有着一样空茫的表情,我甚至还想告诉他我已经喜欢上秋燕了,可是秦仲明没给表达的机会,好半天我还呆呆地看着那个电话机,并在心里骂自己犯贱。

三

我和秦仲明好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了,我是有意不理他的,当然,他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我。倒是高中同学朱立勇洪伟他们常常来找我,有一次喝酒时说起仲明,朱立勇说好像升官了,前段时间曾见过一面,大拽得很。我说不会吧,东升公司的几个主要领导我都认识的,好像都没有仲明呀。我的调侃虽然逗笑了他们,但我知道他们对秦仲明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特别是秦仲明的漠视使他们大为恼火,因此他们不管在什么场合总会编一些损秦仲明的话来逗乐。笑归笑,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听到有损他的话题,我都会感到心痛,毕竟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听到他升官的消息我自然高兴,我在心里说你小子终于觉悟了。不知怎的我要找他的欲望又强烈起来,我急忙拨通了他所在车间的电话,恰好接电话的就是他,我说仲明忙啥呢?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一下,升官了也不请客,太没意思了嘛。他的声音总是懒洋洋的,他说没啥好忙的,除了上班就是下班。我说你不是废话吗?谁不是除了上班就是下班。要注意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本钱当多大的官都没意思了。秦仲明没接我的话,像有意回避升官的话题,对我这套革命理论也没表现出任何热情,只在鼻子哼了一声。我说是咋搞的?怎么不说话?秦仲明说你都把话说完了我还说啥?我接着又说这个周末有没有空,聚聚吧。他说好嘛,正好厂里检修机器不上班。我又怕到时找不到他,便让他来找我。就这样我把秦仲明的周末作了安排,更没想到的是这次安排竟然成了我俩人生旅程的又一起点。

快下班的时候,我正在隔壁小王的办公室聊天,大家讨论的话题是现代人的婚姻观,我成了大家讨论的焦点,大家都认为我再不处理个人问题就成大龄青年了。甚至有人打趣说看人家孙主任,为了革命事业把个人问题放一边,太伟大了。我说别挖苦我了,我没你们有本事,女人见了我就躲,我有啥办法?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其实也有热心的同事为我张罗,可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加之我对这事也不想操之过急,大丈夫何患无妻?正在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办公室的电话“叮铃铃,叮铃铃”响了起来,本欲调侃几句的,却被同事们逐出了门,我只好去接电话。拿起听筒我“喂”了一声,兴奋还留在喉咙里,对方说啥事把你惹得这样高兴,声音里都带着笑。我一时没听出是谁来。我说请问你找谁?对方“噗哧”地一笑说我找孙尚武孙主任。我听出是关雨荷的声音,我说喔,是关雨荷呀,有啥事?工作还顺利吧。关雨荷说谢谢你的关心,工作很顺利。我开玩笑说你别只把谢字停留在口头上呀,咋谢?关雨荷说我请你吃饭吧。我咯咯地笑着说开玩笑的,哪有让女士破费的,改天我请你。关雨荷说我就你楼下。我慌忙走到窗子边往下看,果真是关雨荷,又是另外一身时尚打扮,肩上还多了个挎包。我心里一阵热乎,抬腕一看已经到点了,于是关了办公室的门飞快的冲下楼去。

像关雨荷这样热情漂亮的姑娘主动上门,我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因为我真的很想结束自己的单身生活了。但当我跑下来和关雨荷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心里的那份激动却又消失了一半,我说咋就你一个人?关雨荷惊讶地说你希望还有谁?我自知失言,慌忙改口说打个电话来就行了嘛。关雨荷说不欢迎我?我忙说哪里哪里?欢迎常来,特别像你这样的美女。我有些违背心愿地说了一些溢美之词,关雨荷仰起脸来微微一笑说真的吗?我说真的,真的。可我心里却一直在惦记着秋燕?自上次见了一次之后,她的音容笑貌,空茫迷离的眼神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海里荡漾。但我的这一想法又不能对关雨荷说。憋得我的血液快速往上涌,面对这个热情似火而又明目张胆的年轻异性,我也有说不出来的兴奋。此时楼上有人高声喊我的名字,我俩都抬头往上看,小王办公室的窗玻璃上贴了几张男男女女的脸。我装作和关雨荷很亲热的样子,并笑着对她说别理他们,这些没正经的家伙。

我和关雨荷走出单位的大门,在附近的小馆子点了几个家常菜,在相对僻静的角落里找了座,趁菜还没有上来之前我们聊了起来。关雨荷对我说起了她的顶头上司老李,还说老李是个很不错的人,能吃苦,会待人,工作能力也很强。我说不错嘛,关雨荷,没多久就把领导的脾气摸透了。关雨荷有些不好意思,嗔怪着拿眼睛瞅我,我笑着说真的真的,老李真的是个好人,以后要多向他学习,别在工作上被人指责。我心里也觉得好笑,在人家年轻同志面前摆起老资格来,显得有些老气横秋的,好在关雨荷会撒娇,把我的窘态掩盖了。我突然想起周末约了秦仲明,我问关雨荷要不要参加,没想到她激动得一下子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欢呼着说太好了,我约秋燕一起来行吗?说到秋燕,我的心像被人扯了一下,简直是乐得心花怒放了,一顿饭我们都在策划着怎么玩,倒把菜的味道给冲淡了。

四

本地没有什么像样的风景区,倒是离城十多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建于莲花峰顶的明代武庙,寺庙坐落于群山环绕中,四周苍松翠柏,古树参天,碑塔林立。庙里供奉的是三国时桃园三结义的关公,关公是忠义君子,因此武庙提倡的弘扬的就是忠诚信义,又加上现在政府借宗教搭桥打造旅游景点,莲花峰武庙的香火就更旺了。到这里来的人有寻幽访古的,烧香拜佛的,抽签择字的甚至还有请关公想驱灾镇邪的,当然,情侣们成双成对的来跪拜关公想说说情话海誓山盟也是有的。总之,来这儿拜关公的人心里都怀着各自不同的目的。而我本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带他们上山来感受宗教气氛,呼吸新鲜空气,其它的活动自作主张。

清晨,天空放晴。我和秦仲明各骑一张摩托等在大门口,两个女孩子欢快得像才出笼的小鸟,关雨荷是个活泼好动的人,喜欢挑战陌生人,主动和秦仲明骑车,我心里乐着哩,这样我就有时间和秋燕说说话了。一路上,关雨荷总是欢声笑语的,而秋燕则很安静,我越想和她说话越找不到话说,由于车速比较快,说话的声音被风声分解了,常常使对方答非所问,几次听不清便没了摆话的兴趣。好在时间不长,没多久就到了山脚。由于寺庙在莲花池对面的山上,因此不得不坐船过去。

我们租了一张小船,船主是个结实的小伙子,不一会儿小船便划到了对面。秦仲明下船后自顾自的沿石梯往上爬,我则站在岸边伸手去接两位女士,关雨荷先把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身子还在小船上晃悠,我说你不会掉下去嘛,要不要我抱你过来?关雨荷说要呀。跳上岸后假装要摔的样子,慌得我双手来扶,逗得她咯咯直笑。我说好啊,你真是太鬼了,阴谋得逞了。我放开她又去接秋燕。为控制船的摆动幅度,划船的小伙子把船桨插在水里,并回头笑嘻嘻地看着我们闹。关雨荷一边笑一边跳着说秋燕,让他抱你过来呀。秋燕玉面无表情地站在船头,把手伸向我轻轻一跳上了岸。已经上了几级石梯的秦仲明才回过头来说看我,真不会照顾人。秋燕的目光看着前面,那空茫的眼神又一下子刺痛了我。关雨荷丢下我和秋燕,上去和秦仲明说话去了,叽叽喳喳的把秦仲明逗得咧着嘴直笑。我在心里又开始研究起这两个女孩子来,怎么她们的性格差异会那么大?

武庙也称为关帝庙,与全国其他地方的武庙没什么两样,主体建筑大体都是结义坊、君子亭、三义阁,后面是长寿亭永寿亭等等。到了大殿,看关公塑像长髯飘飘,仙风渺渺,旁边周仓关平手执铜锤大刀好不威风。我虽然没觉得有多少震慑,仍然肃然起敬。于是焚香,跪拜,甚是虔诚,然后抽了一签,是柱上上签,我欢呼起来说,你们看,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上上签哩。看到我得意忘形的样子,住持双手合十,两眼微闭,小声道施主稍安勿躁。关雨荷则表情严肃,凝神静气地说我也抽一柱吧,为我父亲抽。我惊讶女孩子的表情变化会如此之大,刚才还疯疯傻傻的,瞬间就变成了一个高贵的公主。只见她默默地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反复地摇着签盒,摇出一签,我凑过去想看看是什么内容,被关雨荷藏了起来说别看了,不会人人都会抽到上上签的。她的神情有些黯然,淡淡地叹了口气说,看来我父亲的病情不容乐观。我说你父亲咋了?关雨荷说已经病了好久了,就是不见好。我忙安慰说别在意,抽签就是图个玩,没必要把里面的内容当真。关雨荷忧伤地把脸转了过去,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此时秋燕也非常虔诚地跪下去,磕头祈祷,摇出一签。看罢脸色大变,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一看就知道抽了下下签了。我着急了,我说你们女孩子咋那么在意这个。秋燕仍然哭丧着脸,那表情比哭还难看,为了哄她,我忙把自己的那柱签递了过去,我说这才是你的。可秋燕哪有心情和我闹,连看都没看一眼。我心里也责怪关公爷这么吝啬,连个顺水的人情都不做。仲明对抽签没兴趣,在大殿里游来游去的看立柱上的蟠龙,栏杆上的狮子。看到关雨荷秋燕沮丧的样子大有责怪之意,但秦仲明脑子灵,带着我们迅速离开了大殿,到后面的亭子里休息。

坐在亭子里,莲花池风景尽收眼底,喝着寺庙提供的苦丁茶,呼吸着大自然恩赐的香风,伴着寺庙传来的幽幽钟声,我们都有些心醉了。秦仲明更是诗性大发,用他那带着磁性的声音抑扬顿挫地一口气背完了王勃的《滕王阁序》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还为我们剖析了这两篇文章的内涵和时代背景以及对后世的影响,作者的写作心境也被提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由于两个女孩子都是才从学校毕业的,对文学仍然保留着浓厚的兴趣,因此听得一愣一愣的直眨眼睛。我心里对秦仲明又嫉妒起来,他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又抢了我的风头。

五

通过这次交往,我们的友谊有了进一步的加强,特别是关雨荷成了我们之间的粘合剂,没有她我们就难聚在一起,没有她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欢声笑语。可后来的一段时间,关雨荷变了,变得稳重了,变得少言寡语的了,我曾经问她是否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她回报我的只是嫣然一笑。后来我发现她看我的目光不似原来那么炽热了,而是慢慢转移到了秦仲明身上,而且还带着一种柔,像五月的阳光。我在想,仲明这小子走桃花运了。虽然我心里也感到空荡荡的,但我仍然在内心祝福他们能成为有情人,我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就在我准备对秋燕发起攻势的时候,关雨荷的父亲住院了,而且还下了病危通知,说是癌症晚期了。我们都被吓了一跳,平时只是说病了,怎么就是绝症了呢?我和仲明秋燕三人商量了一下,买了许多礼品到医院看望病人,同时也安慰安慰关雨荷。病人躺在床上虚弱得不行,脸上早已失去了人色,手上输着液体,说是在化疗。关雨荷和她母亲坐在另外一张床上,她母亲的脸色也是惨白的,看来身体也不太好,关雨荷则哭得死去活来。我忙说雨荷,你这是在干啥?这样会影响病人情绪的。关雨荷的哭声小了一些,仍然在抽泣,仲明接着也安慰说别太难过了,重要的是治疗,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仲明说话的语气总是漫不经心的,却起到了料想不到的效果,关雨荷的眼里似乎看到了希望的光芒。为了不让关雨荷母女太过于劳累,帮助关雨荷度过难关,我们当即成立了两个两人小组,秋燕主动和秦仲明一组,我只好和关雨荷一组,就这样,开始了我们的看护工作,轮流着每天到医院照陪病人。

关老爷子的病情急转直下,已经昏迷了好几次了,关雨荷几乎失去了主张,好在有我们几个好朋友支撑着。一天,关老爷子醒来特别兴奋,拉着我问长问短,还夸我为人好,能力强等等。我心里特别得意,居然还有人如此欣赏我。接下来关老爷子嚷着说肚子饿了,要吃东西,关雨荷赶忙端了稀饭来喂她父亲,一勺一勺地喂在她父亲嘴里。这画面让人很感动,时间隧道把我拉回二十多年前,那时关雨荷还是个婴儿,她父亲不也是这样喂她的吗?没吃几口关老爷子就不想吃了,还重重地打了个饱嗝。然后叹着气说快结束了,以后享不到闺女的福了。关雨荷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流,我忙安慰关老爷子说关叔,你别悲观,我看你今天就好多了嘛。关老爷子再次叹了口气说人这一辈子,知足就行了,我有雨荷,我知足了,人生就是迎来送往……关老爷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说关叔你累了,快休息一会儿。关老爷子真的疲倦了,闭上眼睛沉沉地睡着了。

趁老爷子睡着的时候我们闲扯起来,仲明说他们公司在进行人事调整,他有可能从副主任的位子上磨正。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仲明,好样的,你到底还是行动起来了。仲明笑话我说有你这个急先锋带头我怎么不行动呢?仲明说这话时我心烦意乱的,要提一个副局长的事传了有一段时间了,而且我也作了很多努力,但还是没啥效果,莫不是遭老板玩了?看来还是应该重拳出击才行。我在心里盘算着把结婚买房的钱取出来应个急,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必须在尘埃落定之前把事情敲定,不然就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我还在想着心事,突然,老爷子的脖子里“嘎”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洁白的被单上瞬间像开了朵鲜艳的梅花。关雨荷被吓得尖叫,哭喊着扑上去,爸爸,你咋了,你不能……关雨荷的哭声还像个小女孩。我让秋燕把她拉开,用毛巾为老爷子清理他脸上嘴上和被单上的血渍。关老爷子的气息越来越弱,也许时间真的不多了,刚才的兴奋应该属于回光返照。关雨荷也意识到了,止住哭坐在床沿上,握住她父亲的一只手。我让仲明火速去接关雨荷的母亲梅姨,关老爷子费劲地睁开了双眼,嘴唇动了一下,我赶忙把头凑过去说关叔,你想说什么?关老爷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欲言又止。我说关叔,想说啥就说吧,别憋着。关老爷子受到了鼓励,于是说我有件事要你帮忙。我说关叔,你说,什么忙我都帮。老爷子定定地看着我足有半分钟,又看看他的女儿关雨荷,然后说你得起誓。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怎么起誓,但为了让老爷子心里踏实,我深深地点着头说我起誓。关雨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边呜呜地哭一边说,爸爸,你别这样,你让人家起啥誓。关老爷子像没有听到他女儿的话,仍然定定地看着我,我又重复了一遍说我起誓。关老爷子一字一顿地说请你为我照顾关雨荷,一辈子。这下轮到我吃惊了,我没想到关老爷子在弥留之际有这样的要求,也没想到这事会发生得这样突然,我抬头看看秋燕,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对我点了点头,我再看关雨荷,哭得像个泪人。我知道,这是一个临终人的托孤,我不能拒绝,不然,对方是难以瞑目了。我也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没用了,谁还会去违背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呢?我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了。我抬头看了看泪流满面的关雨荷,对关老爷子说关叔你放心,这辈子我会对关雨荷好的,我一定尽我的力量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关老爷子脸上有了笑容,并长长的出了口气,这口气出来后就再没了进气,慢慢的眼睛也失去了光芒,脖子轻轻的一歪,咽气了。我知道关老爷子真走了,他是带着笑容离开的,而且那笑容被永远地定格在了脸上。关雨荷看到父亲不行了便开始大声恸哭,秋燕在一旁抱着她,说一些节哀保重之类的话。这时,秦仲明和梅姨才跌跌撞撞地进门来,看到已经撒手人寰的老伴,梅姨再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近乎哀嚎的哭声立刻填满了整个病房,医生和护士忙碌着把尸体移到停尸房,我迅速地联系了殡仪馆。

六

安葬了关老爷子后,大家心里上都轻松了许多,由于几个人在体力上精神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透支,因此都显得疲惫不堪的。到底都是年轻人,通过一段时间的恢复,欢声笑语又回到了我们中间。但我的感觉仍然不好,身体虚弱,精神恍惚,还常常失眠,做梦,我知道是过于紧张造成这样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因此没在意,可情况越来越糟糕,我居然每天晚上做梦都看到关老爷子,他从很远的地方向我走来,站在我的床前什么话都不说,我说关叔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他仍然不说话,只是他把双眼鼓得老大,翻着白眼。我说关叔你别吓我了,我一定会履行诺言的。待我一伸手那身影就慢慢变小,最后消失。我从梦中挣扎着醒来,毛骨悚然,我想这关老爷子他怎么就阴魂不散呢?而且同样的内容已经在我的梦境中重复过多次了,难道真的是撞鬼了吗?我闷闷不乐的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秦仲明,秦仲明不以为然,他说世上是没有鬼的,这一切都只是一种心理反应罢了。我说我知道是心理反应,怎样才能消除这种心理反应呢?秦仲明说找心理医生呗。我说找心理医生?你把我当疯子看了。我没有把秦仲明的话当回事,甚至还认为他在嘲弄我,秦仲明的劝说没有奏效,反而使我有些反感。

官场上晋升的两大法宝,要么献财,要么献身。听说某局长大人就是对他的女领导献身才得以高就的。我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因为老板是男的,当然只有献财一条道了。我到银行取了四万元钱,这是我准备结婚买房的钱,虽然很心疼,但我笃信现行的官场理论。献了吧,当上官自然就有钱了,有了钱还怕买不成房子?为把这四万元顺利地送出去我很动了一番脑筋,赤裸裸的送钱吧,不行,老板也不会收,买啥东西目标又太大,自然也不行。我冥思苦想了好半天,忽然手里燃烧着的烟卷提醒了我,把钱藏在烟盒里!我迅速买了两条云烟,用刀片把烟盒轻轻启开,把烟卷倒出来,然后把一张张的百元钞票卷成香烟形状又装回盒子里去,一包烟两千元,一条就是两万元,从表面看是两条烟其实就是四万元钱。弄好后,我非常得意自己的发明创造,然后就守在窗子边守候,因为老板家就住在我对面的单元楼。老板回来了,我赶忙提着那两条烟小跑着到老板家。“笃、笃、笃”敲了几下,没有反应,“笃、笃、笃”我又敲了几下。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老板不是已经回来了的吗?咋这么长时间不开门呢?终于,门开了,是他的夫人,王姐是个热情的人,用非常明快的声音说呀,是小孙,快请进。我随王姐进去了,老板懒洋洋地半躺在沙发上很疲倦的样子。我提着两条烟有些拘谨,老板很热情地招呼我坐,还让王姐为我泡茶,我刚坐下和老板扯了几句家常,又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王姐去开门,一人气喘吁吁地扛着一袋米进来,边走边说,新米,才打的,可香了。王姐跟在后面,感激不尽地说,哎呀!小李,难为你了,害你扛那么远。来人说哪里哪里,只要王姐喜欢,我们这是家园所出,不费事的。说着露出了一排大板牙,我说咦,这不是老李吗?老李也发现了我,拍了我一下说,哟!是你?老板起来抽了支烟递给老李,王姐也忙着为老李泡茶。老李说王姐,别泡茶了,我还有点事情,先告辞。然后和老板打了招呼,对我点点头出去了。我对老李有种说不出来的反感,单凭他在老板面前的那副奴才相就叫人受不了。但老板似乎很受用,对老李明显地热情,但我确信,只要老板撕开烟盒,就会有真正的价值体现,那么,老板必然会在天秤的一方为我加砝码的。老李走后,我搜肠刮肚地说了许多颂扬老板的好话,把老板夸得咧嘴直笑,我把烟送给老板,老板欣然接受,并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小孙,好好干,以你的能力应该是前程似锦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不像我已经老朽了……临出门,老板还拍着我的肩膀说继续努力。老板的一席话使我激动不已,看来,曙光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了。

我和关雨荷的关系始终是不即不离的,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我的失眠问题也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吃了一些安定片后情况更加恶化了。又是一夜没睡着,我硬撑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办公室,看到办公桌上堆了一摞报纸,随手翻开一张,看到一则令人沮丧的小文章,文章的标题是《捡破烂发现十万金,张大妈无意发横财》。内容说的是中秋节后,张大妈在某城市的一个生活小区的垃圾箱里发现一盒原包装的月饼,张大妈说作孽啊,好好的一盒饼子,丢了怪可惜的。刚把盒子打开,不料从里面唏哩哗啦掉出十把百元大钞,整整十万元。张大妈没有动心,而是原封不动地交到了当地派出所。看到这个消息后,我站立不稳了,一屁股跌坐在办公椅上,出了一身冷汗,我的那两条烟会不会遭此厄运?真后悔用这样愚蠢的方式送礼。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紧张得不行,一想到那两条烟的命运我的心就七上八下的。我更加睡不着了,而且精神越来越恍惚,不吃安定片无法睡觉,吃了又噩梦不断。我已经彻底的垮了。关雨荷知道情况后来劝说我到医院看看,我烦躁到了极点,特别想起以前她对秦仲明的暧昧表情,不由得火冒三仗。我斜睨着关雨荷说有这个必要吗?我根本就没病,就算有也用不着你们来为我操心。关雨荷想用女人特有的柔情来感动我,上来挽了我的手,但我非常的反感情绪导致我勃然大怒,甩开她的手说,滚!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的……关雨荷哭着走了。

秦仲明送喜帖来的时候我还昏昏沉沉的,当我翻开喜帖秋燕的名字赫然跃入我的眼帘时,像一闷棍击打在头上,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秦仲明说看你这呆样,我结婚你不高兴?我说高兴高兴,但我仍然像在做梦一样。我对秦仲明说这不是你的风格。秦仲明说你咋还那么老土,现在的年轻人好说还要玩八年抗战?我说不行不行,这太草率了,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秦仲明嘿嘿地笑着说那你就准备好和关雨荷八年抗战吧,我走了,还得去送帖子哩。看到秦仲明喜滋滋的样子,我的魂就像掉了一样,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看到了我的心在流血,滴嗒滴嗒的淌了一地,淹没了我的脚背,模糊了我的眼睛。没想到这个同样有着云烟般目光的秦仲明不声不响的就把秋燕追到手了。

当晚,我再次找到秦仲明,并开门见山地对他说你这样做是不明智的,是对自己的婚姻不负责任。秦仲明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小子别为别人的事情瞎操心了,人家关雨荷还等着你哩。我仍然执迷不悟地对秦仲明说秋燕不适合你。我的话还没说完秦仲明便发出一声冷笑:谁适合她?你?莫名其妙!我不敢承认自己也喜欢秋燕,但是我真的害怕看到秋燕嫁人。我被秦仲明抢白了几句,像当众被剥光了衣服,真希望有个地洞能钻下去。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来为别人瞎操心?我踉踉跄跄的从秦仲明的住处出来,一路上像喝醉了酒,嘴里喃喃自语,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的疼。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这阴霾的天气加重了我内心的郁闷,不知不觉的眼泪流了下来和着雨水流进了我的嘴里,一种淡淡的苦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沮丧,小酒馆里飘出略带忧伤的萨克斯乐曲,灯光无比暧昧地招揽着这雨夜彷徨的人群。我的腿不自觉地迈进了小酒馆的大门,老板是个年轻的女人,笑容可掬地招呼我,为我脱去被雨水淋湿了的外衣,端上来一盘盘水果、点心,大概知道我需要大量酒精来麻醉吧,整整拧了一件啤酒上来。那一刻,我被莫名其妙地感动着,我和老板整整地干了一瓶。我问老板,你知道这世上还有真爱吗?老板摇着头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心事咋那么多,什么情呀爱的我不懂,我只管迎来送往,只管赚钱。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迎来送往,这是多么实在而富有哲理的语言啊,似乎是在什么地方听过。我抬头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或匆匆而过或缓缓而行,生活在每个人心里都有着特别的含义。突然,一个孤独的身影进入了我的眼球,那不是关雨荷吗?她也要来借酒浇愁?老板起身去招呼关雨荷,我说她是我请的客人。关雨荷刚进门,老板就把她带到我桌前,关雨荷没表现出特别惊讶。我为她斟了一大杯,她一饮而尽,我们默默地干了一杯又一杯。我说,雨荷,你为何独自一人?难道你内心有苦吗?关雨荷泪汪汪地看着我说,苦!那要问你呀。我默然。我敢肯定关雨荷痛苦的原因里面有我的因素,也有对秦仲明的思念。小酒馆的客人去了来,来了走。渐渐的只剩下了我俩,老板过来问我还需要什么,我有些醉意朦胧地说回家。老板立刻就把音乐的碟子换成了《回家》,这首悠扬的萨克斯曲子敲击着我无比忧伤的心灵,一声声地提醒我该走了。我站起来对关雨荷说走吧,关雨荷眼里布满了泪水,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使我们的动作大胆起来,我俩互相搂着出了小酒馆的门,雨已经停了,街灯发出幽幽的光芒,把我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我对关雨荷说我送你回去,关雨荷说不,去你那儿。我知道其中的含义,但我没有激动,也没有拒绝,偶尔一辆车从我们旁边经过,溅起一尺多高的泥浆,我们都没躲避,任由泥浆溅到我们的鞋上身上。

来到我的住处,我轻轻地抱着关雨荷,我说雨荷,对不起,近段来我总是心灰意冷的啥都没兴趣,冷落了你,你不会怪我吧。关雨荷没说话,而是把头深深地埋在我胸前。我感到心跳在加速,双手不自觉地去解她的衣服,她把双眼紧紧地闭上,我勾下去吻着怀里的美人,并把她抱到床上。正当关雨荷玉体横陈时,我停住了,我突然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那目光忧郁而空茫,瞬间,激情澎湃和欲火中烧的我,像有一盆冷水从我头上泼下来,下面也软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结结巴巴的发出我……我……我……的声音。关雨荷睁开眼睛看着我,我不敢去接她火辣辣的目光,把头扭向一边说雨荷,对不起,我不能这样,你穿好吧。关雨荷不解地看着我,我像个被捉了现场的小偷,越心慌下面越没有反应,只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关雨荷坐起来羞愧得流下了眼泪,以为是因为她轻佻的行为招致我看不起,因而哭得很伤心。我惭愧到了极点,忙解释说是近来身体不太好的原因,关雨荷没接我的话,而是让我去医院看看,我爽快地答应了。关雨荷继续哽咽着声音说,尚武,我真的希望你忘掉烦恼,愉快地生活。我把关雨荷搂得更紧了,没想到,我居然辜负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七

我终于到医院去了,可我不愿意接受医生的询问,只说自己睡不着,自然也是开一些安眠的药,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然而我到医院看病的事一下子在单位传开了,大家都在议论和猜测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我的身体情况成了大家最关心的焦点,不是大家都拿我当亲人,而是因为我这个科长的含金量是最高的,一旦失去竞争力,必然会为别人腾出机会来。

我已经好几天没休息好了,又吃了几颗安定片,头昏沉沉的,下班后我到超市买了些现成食品,准备随便对付一下就睡了。刚到宿舍大门就遇上了老李的老婆,一个正在把青春献给农村教育的灵魂工程师,她是个很热情的人,大家都叫她范老师。范老师手里提着个口袋,里面有东西在蠕动,弄得沙拉沙拉直响。范老师看见我老远就停下来打招呼。我说范老师买菜?范老师提着塑料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说啥?我把头勾下去看,不看则罢,一看还真的吓我一跳,原来是条青鱼,动来动去的极像一条蛇,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范老师哈哈地笑起来说看把你吓成啥样了,好东西哩,清炖了特别鲜,滋阴壮阳有奇效。范老师夸张地对我进行广告宣传,我有些尴尬,不便与她答白。于是我装出很忙的样子对她说,不耽搁你了,我还有事,先走。我刚要走,范老师就一把拖住我说走啥走,到我家去,呆会儿你们哥俩好好喝一杯。我仍然执意要走,范老师说小孙,你一个人也蛮孤单的,来尝尝嫂子做的菜吧。想平时和老李关系也还不错,又加上不愿意和她拉拉扯扯的,就跟随她去了。

老李家的客厅本来有二十来平方,却显得拥挤不堪,被大大小小的米口袋占去了一大半,看到我进来忙把我让到客厅的一角。我说老李,要开大米超市了?老李说这是老家的几亩薄田产的,没用化肥也没用农药,原生态的。我说那也没必要搞这么多嘛,久了会出虫的。范老师从厨房伸出头来说送人呗,老板家的米都是我们包了的。为这点米每年都得补助他哥哥家几千块钱,不知啥时才是个头。我心里“咯噔”的一下,原来那天给老板送的就是这种大米了,这个“乡巴佬”还真是有心啊。范老师的抱怨引来老李的斥责,闷声吼道,闭嘴,妇人家话多。范老师顿时哑了声音,我开玩笑的批评说老李,耍大男子主义?老李没接我的话,却对我讲了一个关于米的故事,一个叫木瓜林的地方,那里山清水秀,土地肥沃,出产丰富,有鱼米之乡的称号,其中有几亩水田所产大米自古以来都是朝廷贡品,如今来自全国各地乃至其他国家的优质大米占领了市场,“木瓜林大米”的招牌才不得不摘下来,但不管怎样,只要吃过木瓜林大米的人,保证难以忘怀。我指着地上的米口袋说就是这些?老李重重地点了下头,那神情纯粹是因为木瓜林大米的失宠而凝重。

范老师麻利地把鱼宰了炖上,此时电饭煲里咝咝地冒着气,饭的香气已经弥漫了整个空间,刺激着我的胃口,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好香啊,真的是好米。老李得意地点点头,范老师炒了几个家常菜端到餐桌上,他们的儿子李小明也放学回来了,小明开门看见我喊了声叔叔,然后把书包一放打开电视看动画片去了。老李拿出了多年的老酒,在我俩面前各摆了一个钢化玻璃杯,“哗哗哗”地一倒就是大半杯。我忙端起杯子说行了,别倒多了。老李说你的酒量我还不知道?来来来,别客气。于是又往杯子里加了许多。就这样我俩开始对饮起来。电视里正在播放美国动画片《狮子王》,刀疤逼沙祖唱歌,声音很搞笑,我一时兴起,跟随电视里的节拍唱了起来,小明被逗得咯咯直笑说,叔叔,你会讲故事吗?我说当然会。小明吃完饭就跑来缠着我讲故事,我为他讲了秦王击缶的故事,小明听得很认真,并不断地提问。

范老师在厨房忙乎了一阵,为我们一人舀了一碗汤来说,趁热喝吧,很鲜的。汤色很清,还加了一些切碎的香菜,我喝了一口,真的很鲜,连声称赞说好汤好汤。小明还要听故事,老李喝斥小明说别影响叔叔吃饭。我说你凶啥?别吓着娃娃。老李说看你那么喜欢娃娃,快把关雨荷娶了吧,让她给你生一个。我说生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缘分。老李说不会吧,你不是在她父亲面前有誓言的吗?我叹着气说也许就是那个誓言害了我了,于是我便对老李说了我精神方面的变化和产生幻觉等等,我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撞鬼了。老李一听来了兴趣,说,我倒有个办法。我迫不及待地问啥办法?老李说范老师有个学生的家长是个端公,请神驱鬼都很了得,你要不要试一试?我犯难了,我说我是党员,不信这个。老李紧握住我的手说,不妨试一试,真的灵得很。我内心还在斗争,老李已经不由分说地吩咐范老师为我安排请端公的事宜。我心里感到特别温暖,一种来自同事朋友的关怀使我感到很振奋,一高兴我就特别能喝,一杯又一杯,都有些高了,就更加无所不谈了,我开始大骂官场的黑暗。老李说小孙,你看我这个科长多憋屈,一干就是十年,好多比我差劲的都上去了,人比人气死人呐……我心里也是觉得特别窝囊,送了那么多礼连泡泡都不起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范老师忙制止我们的胡言乱语,我说怕啥?我一会儿下去就把老板的车砸了,你信不信?我对范老师说。范老师咯咯地笑起来说真的多了,今晚就别喝了。我大声说我没醉,我还能喝,并一把抢过酒瓶把最后的酒全部倒在杯里,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老李在一旁说,小孙的酒量好,你就让他喝吧,没事的。范老师有些急了,说,你倒说没事,要真有事咋办?我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范老师行了个军礼说嫂子,你看,我真的没事。我朝前迈了两步,因为酒真的多了,脚步有些蹒跚。但酒醉心明白,我知道自己该告辞了。

从老李家出来已经很晚了,我跌跌撞撞地摸下楼来,一眼就看见那张牌照为18888的奥迪车,那是老板的车。我心里想,老板,你已经贵为局长了,还要发发发,也太贪了嘛。再想想近段时间以来所受的煎熬,老板对我的态度总是忽冷忽热的,感觉那个副职头衔时而垂手可得,时而又虚无缥缈的,我已经快没耐心了,心中突然窜出一股恶气来,我得让你也不会好受。此时一阵凉风吹来,酒直往上涌,我有些站立不稳,便扶着车头吐了个一塌糊涂,抬头看见老板就站在面前,我说老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老板没说话,那身影瞬间就变成了关老爷子,我心里一阵发毛,说你这老鬼怎么就是阴魂不散?就这样来缠着我?一怒之下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奋力向他砸过去,“啪”的一声脆响车玻璃烂了,碎玻璃随着砖头掉在地上,发出一串音乐的声音。我的酒也醒了一大半,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这下完了,特别又是现在这个敏感时候。咋办?车也砸了,祸也惹下了,一不做二不休,从兜里掏出小刀子来在老板的车上刻了两行字“他日若遂凌云志,敢叫黄巢不丈夫。”做完这一切,我感到特别痛快,然后又趔趄着回到了我的住处。

八

本以为砸车一事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但没有,而是静得出奇,老板居然悄悄地把车开到了修理厂。我更加不安了,看见老板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恨不能有遁身法,同事们的眼神也都怪怪的。为了尽量地避开老板和同事们的目光,我尽量不出门。长期的失眠和最近的惊恐已经把我搅得快崩溃了,我总是看见一些人从门缝里或窗子钻进来,有的对着我笑有的对着我哭,有的还持枪弄剑互相打斗,我简直是烦透了。心里想要真像老李说的有人能请神驱鬼就好了,能把这些东西镇压下去就好了。正想着,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吓了个半死,是谁?老板?来追究是谁砸了他的车?我的心脏狂跳不止,都能听到声音了。外面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开门,来到门边,从猫眼往外看,原来是范老师,手里抱着一只大公鸡,身后站着一道士模样的男人,我的心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我说范老师,找我有啥事?范老师说哟,小孙,把自己关起来干么?老李到单位上找过你几次都说没在,所以我断定你一定在家里。范老师一副得意的模样。我说范老师,你找我干什么?范老师惊讶地说,你忘了?不是说好为你找个先生的吗?我说喔,是了是了。我迅速开了门,范老师为我介绍着她身后的男人,这是范先生,我家门间的兄弟。我觉得好笑,不是说学生家长的吗?咋又变成兄弟了?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把他们让进了屋。

一抹残阳照进屋来,把一切都染成了血色,范先生进屋后就开始忙碌起来,左手扬拂尘右手提着桃木剑环视屋子一圈,口中念念有词,仿佛除了我和范老师还有别人似的,此时我的思想已经被各种奇怪的东西充斥着,倒在沙发上任由他们去折腾,管他的,也只有病急乱投医了。只见范先生在房中摆了香案,燃起蜡烛,如血的残阳照着袅袅升腾的烟雾,格外的神秘。范先生接过范老师手里的大公鸡,拔去脖颈上的羽毛,在大公鸡的哀叫声中,一刀扎下去,顿时鲜血喷涌,那鲜血喷洒在地板上,喷洒在黄色的符章上,使屋里的神秘气氛骤然升级。然后又在各个房门后面点了纸钱,手执桃木剑在空中胡乱挥舞,不一会儿便见他挥汗如雨,将桃木剑往窗外一指,盘脚坐于香案前,大声吼道,从此以后各路魑魅魍魉勿胡为,八方神祗镇邪魔,平安大吉,平安大吉。擦去头上的汗,又在大门上挂了一面镜子,镜子上还粘了几片带血鸡毛。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起床,就听到‘嘭嘭嘭的敲门声,我心里烦得不行,穿着睡衣起来往猫眼里看,原来是对门老张的老婆,正披头散发地踹我的门。在小区里面,大家都知道这个女人是个泼妇,没人敢惹,我对她也是敬而远之,怎么会大清早的踹我的门呢?我在门里问张嫂,有啥事?女人两手叉腰,满脸怒气地吼道,出来……出来。我感到问题严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慌忙把门打开。我说张嫂,哪个惹你生那么大的气?张嫂仍然怒目圆瞪,指着我门上的镜子说谁惹我了?你惹我了。那个镜子是什么时候挂的?取下来!不然我就砸了。我说张嫂,我挂个镜子关你什么事,大不了你也挂一个,张嫂见我不愿意取下来便开始使横,嘴里骂道,呸!还共产党员哩,不取老娘来给你取。提着拖把就横扫过来。我赶忙说我取我取,我踮着脚把镜子取了下来,没想到这个沾了鸡毛的镜子只挂了一个晚上就被强行摘了下来,我心里纳闷儿,一个镜子为何就惹恼张嫂了。

院子里是各种谣言的集散地,时刻都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议论小区里发生的事,后来我了解到,张嫂认为我挂镜子就把晦气射向她家了,因此要砸我的镜子,我笑了起来,迷信,迷信。没想到我笑张嫂的同时别人也在笑我,说他才真正的迷信,请个端公来闹得乌烟瘴气的,太不像话了。

端公也没有把我从痛苦的深渊解救出来,我仍然还在失眠,仍然感到头疼欲裂,仍然还有幻觉。我头重脚轻地下楼来,刚到小区门口就遇到了范老师,范老师一副沮丧的样子。我说范老师下班了?今天弄啥好吃的?范老师没回答,眼圈先红了,呜咽着说我要离婚了。我被吓了一跳,说,咋会这样?范老师的眼泪流了下来,说李显贵这个狗东西当上副局长后就和关雨荷勾搭上了,现在脱不掉爪爪,要逼我离婚了。我非常吃惊地说不会吧,没几天时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再说关雨荷是我的未婚妻呀。范老师说你不信算了,反正事情就是这样的。说说转身走了。我感到这是一个晴天霹雳,怎么会是这样?我傻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了看太阳,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仿佛又看见了关老爷子,他用嘲讽的目光看着我,使我感到鼻子奇痒无比,“阿晴”,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我突然想笑,哈哈哈……哈哈哈……我大声地笑了起来,这世道变了,老李这“乡巴佬”也赶时髦了,关雨荷也傍上当官的了,好!真的很好。

不!我在心里说。我得去问问关雨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凭什么要给我戴绿帽子?一种莫名的耻辱慢慢滋长起来,我步履蹒跚地来到关雨荷的办公室,关雨荷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一副很悠闲得意的样子,老李坐在办公桌上,两人亲昵得很。不看则罢,一看就怒从心头起,我像个疯牛一样冲上去,把猝不及防的老李一掌推下来,然后怒视着关雨荷,老李慌忙过来护住关雨荷,我心里想好啊!英雄救美,我成全你。我抓起桌上的杯子笔筒和一些办公用品向他们砸过去,但由于强烈的愤怒导致我的动作产生了极大的误差,没一样东西砸到他们身上,倒像是天女散花。老李反应快,冲上来抱着我说你疯了,你在干啥?此时我怒火中烧,破口大骂,老子就是疯了,老子要杀了你两个奸夫淫妇。关雨荷惊恐万状,趁老李抱着我的时候跑了出去,我还在老李怀里挣扎,显然我不是牛高马大的老李的对手,没几下我便失去了战斗力,老李强行把我压了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地责问我说你在干啥子?我们正在谈工作。我说好啊,谈工作都把关雨荷都谈到怀里去了,你真是很有工作方法嘛。老李一下子愤怒地跳了起来说你说话要负责任的,要考虑后果。我说你威胁谁?乌纱被你抢了,老婆也被你占了,我还有什么后果?老李说难怪大家都说你疯了,我看你真的是疯了。说完转身走了,我对着老李的背影骂了一句:去你妈的,装得像真的一样,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九

我出名了,走到哪里人们都在谈论我,有人说,疯了,为了当官请人来跳神,为了女人和朋友反目成仇,不满意老板就砸车,真的是疯了。一个个看见我就像看到了麻风病人,更有甚者掩面疾走慌忙躲避。我心里觉得非常好笑,切!什么玩意儿!平时一个个都唯唯诺诺的,现在这个样子,装给谁看?

我刚进办公室,小王就进来说,孙主任,老板找你。我的心突突地乱跳,这个时候老板找我一定没好事。我问小王找我干啥?小王说不知道。我说那你先去吧,我就来。我杵着办公桌发呆,这一去必然是凶多吉少,我定了定神,像赴刑场一样去老板的办公室。老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眯缝着眼睛看着我,中指和食指夹着烟,烟雾围着手指打着转。我非常紧张,但表面上却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要杀要剐都随你了。老板让小王为我泡了杯茶,让小王到外间去,有话对我说。小王知趣地出去了,我因为紧张,还真的感到特别口渴,端起杯子准备喝水,可是手一点也不听使唤,剧烈的颤抖把杯里的水都晃了出来。老板说,小孙,你身体不好,应该到省里的医院去检查一下嘛,你现在这个样子真让人痛心啊。我在心里说老板你这个老狐狸,还装个啥?红顶子都赏给别人了,几句软话就能把我哄了不成。我心里烦,不想说话,定定地看着老板。老板又接着说是我失职了,对不起,对你关心不够,把你拖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更加烦躁起来,真是莫名其妙,我成啥样了?我没有被老板的柔术打动,而是做出一副啃不动的样子。老板自然是老江湖,和颜悦色的,一昧的只关心我的身体,回避着有关提拔的话题,后来说到了汽车修理费的事情,老板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说,妈的,现在这些修车行也真是坑人,换换玻璃上上漆居然就要两万多,太贵了。我心里惭愧起来,本想说点什么的,可又觉得不合适,还是不说的好。我红着脸盯着老板,老板的表情突然变得难以琢磨,似笑非笑地又说想当宋江?好事情嘛。就像拿破仑说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的士兵。但作为一个党的干部,不能采取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嘛。你说是不是?我被老板突如其来地将了一军,坐立不安了。没想到老板对《水浒传》里的诗文那么熟悉,居然如此洞悉我的内心世界,我结结巴巴地说局……局长,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是喝多了干的傻事。老板说以前的事就不说了,我们是爱护自己同志的。你身体不好,就好好休息,把手续交给小王吧,让小王马上送你到医院。我说局长,我没病……老板站起来说就这样了,我还有个会。老板站起来的同时我也“飕”地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住了老板的去路,瞬间,愤怒的烈焰从我心里熊熊燃烧起来,嘴里骂道我不想当宋江,我是李逵,我不怕你这个鸟官。心里却在想我的仕途,人生,还有那两条烟都打水漂了。也几乎是同时手里的杯子也向着老板的方向飞了过去,不偏不倚,正中老板的胸膛,老板惊慌失措地逃到办公桌的另一边。说时迟那时快,听到动静的小王冲进来从身后拦腰把我抱住,老板趁机跑了出去,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但小王的手扣得太死,我毫无办法,只愤怒地发出一声狂叫,其它办公室的人纷纷把头伸出来,又慌忙把门掩上,仿佛我真的疯了一样,我只感到头晕目眩口干舌燥。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活着还有啥用,丢人现眼。

我感到两条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我不知是怎样回到家里的,一开门关老爷子就热烈地拥抱了我,说好孩子,我等你多时了。我说滚开,你这个老鬼,让我起什么誓,白白浪费表情,我伺候不了你女儿。关老爷子没理会我说的话,仍然涎着脸皮为我展示了西方极乐世界的一幅幅美景,那里没有痛苦,没有感情纠葛,也没有因为丢官而产生的心理落差。我说好你个老鬼,还真是为我指了一条光明大道。我开始寻找通往这条道路的捷径,突然想起还有一瓶安定片,我以极快的速度拉开抽屉,打开瓶盖,颤抖着把药片全部倒在手心里,关老爷子一直在旁边鼓励我,我把药片丢进嘴里,喝了口水,一仰脖子把药全部吞了下去。然后我躺在床上,希望能尽快到达目的地。可是我刚躺下,就看到了满屋子都在流血,看到了母亲的眼泪,我害怕极了,有些后悔,此时关老爷子凶相毕露,他带了许多人用脚镣手铐来要强行把我带走,我奋力地反抗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妈妈守在身边,还有小王。我睁开眼睛看到妈妈的满头的银发和哭肿了的眼睛,感到心情特别沉重,我说妈妈,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妈妈抚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你差点酿成大祸了,好死不如赖活,有啥过不去的坎?妈妈的眼泪再次滚落下来,滴在了我脸上,滚烫滚烫的,瞬间,我感到心疼极了,差一点我就看不到妈妈了。我拉了拉母亲的手,我说妈妈,别哭了,我保证不再干傻事了。母亲收起了眼泪,仍然哽咽着说,多亏了小王,是他发现你的。我的目光转向小王说,谢谢你。小王对我点点头说你身体还很虚弱,休息吧。我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我在医院静养了几天就吵着要出院了,小王说不行,你还没有恢复,还需要治疗一段时间。再说李副也特别关照过,让我在医院陪你,直到你康复为止。我突然暴跳着吼道,什么李副?就是那个“乡巴佬”?小王知道我平时看不起老李,因此没敢接我的话,我显得异常激动,我说小王,你难道没看出老板和老李合谋害我?现在把我关到这里他们就称心如意了,这是个阴谋。小王怔怔地看着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觉得小王本来就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和他没什么好说的。我突然感到问题很严重,要和他们斗还必须保持头脑清醒,这时候,一股凛然之气在心中升起,我感到自己就是日本电影《追捕》中高仓健主演的那个角色。

接下来的治疗陷入了僵局,我拒绝吃药,许多时候我把药藏在舌根下面,医生一转身我就把药吐了出来。小王拿我没办法,只好和医生商量,后来每次医生都要让我张开嘴抬起舌头,检查我到底藏没藏药,在医生的监督下,我吃了一些。也许是我的身体素质本来就很好的原因,没过多久,我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脸上还泛起了些许红晕。我又闹着要出院,小王说李副说了,要医生说出才出,怕出了又反复就麻烦了。我听到“李副”二字又来了气,左一个“乡巴佬”右一个“乡巴佬”地骂个不停。小王说孙哥,你整天都在骂老板和李副,其实我发现他们对你都很好。我说好个屁,他们这是处心积虑,故意把我关在这个地方,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小王看说不动我也不和我争,只小声地说如果不是老板的关心,你还能在这儿吗?说起老板我突然想知道他的情况,我说老板现在咋样?小王沉吟半响才说双规了。我说为什么?小王说受贿。我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小王以为我在幸灾乐祸,微微地摇了摇头。我说那么李显贵呢?他离婚了吗?小王说他怎么会离婚?昨天还在大宴宾客,两口子像在婚宴上一样给大家敬酒哩。我的心都凉了大半截,天呐!没想到我被他两口子忽悠得像个傻瓜,关雨荷也无缘无故地被我伤害了。难道我真的疯了吗?或者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臆想的?看来真的需要心理治疗了。

十

小王把我带到了一个别院,古色古香的,像个茶楼。我们径直走到最里间的屋子,木格子窗,木雕沙发,还有一套真正的宜昌紫砂茶具,靠窗子的茶几上,一盆文竹发出几个芽,阳光下,那星星点点的绿现出了一种病态的美,却也是温馨和恬适的,使我想起了秦仲明的红木小茶几。我的心被揪了一下,自他结婚后我们就没了联系,但对他的思念就像那棵文竹植根于土壤一样深深地植根于我的脑海。我走到文竹旁,一只小蚂蚁正行走在叶片上,我捡了一节枯枝去拨弄它,小蚂蚁掉头就往别的方向跑,我又将枯枝挡住它的去处,小蚂蚁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居然顺着枯枝爬了上来。我正在饶有兴趣地逗那只小蚂蚁,有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说嚯,真是蝼蚁也贪生。我转过身来,小王对我介绍说,我的好朋友彭大为。小伙子和我握了下手,自我介绍说在医院搞心理研究,看到这个身着西服,打着领带,鼻梁上架一副宽边眼镜文质彬彬的大男孩,已经有了几分好感。我说太好了,我已经被心理疾病折磨得太久了,给我诊断一下吧,看有没有救。小彭笑呵呵地说有救有救,其实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的都有心理问题,没啥大不了的。然后招呼我们坐下,慢慢地泡着功夫茶。首先,把茶叶放入紫砂壶中,用滚水淋遍茶壶的表面,然后揭开壶盖,自下而上地,再自上而下往壶里加入滚水,把壶盖好,少许,将泡好的茶倒入小茶杯,再盖上闻香杯,二指和中指,拇指分别卡住小茶杯和闻香杯的底部,自然举至半空,用手腕反复摇晃,如此三次。然后再将茶杯放在桌上,取下闻香杯置于鼻孔处,深深地吸一口气,无比陶醉地说好香啊。我本来正在叙述自己的痛苦的,却被小彭魔术般的茶道艺术所吸引,学着他的样子也玩起了茶道。最后是品茶,我端起杯子一口就喝了,小彭说你这是喝水,真正的品茶是这样的,茶入口中,上下来回地转三次,再让茶到舌根处停留片刻,将其慢慢咽下,之后感到口鼻留香,神清气爽方为品茶。我在心里好笑这个小彭怎么像个老夫子,连喝茶都搞得这样复杂。小彭说,这就是功夫茶,玩的就是这个功夫,也是一个自然求静的方法,就像病一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的,得慢慢来。接下来话题渐渐转入心理疾病的治疗上,小彭说在心理治疗方面古今中外都有异曲同工之处,我国古代便已有给病人听音乐,看画作,旅游等,再配合一些汤药,病人便抛弃烦恼,对生活重树信心,渐渐地就痊愈了。到了近代,奥地利心理医生弗洛伊德把梦引入精神分析成了一代宗师……精神分析之父。我也算他老人家的弟子吧。小彭的神侃使我听到如痴如醉,我对小彭说我也常常做梦,一些很奇怪的梦。小彭对我的梦很感兴趣,因为有小王在,我没把自己的梦对小彭描述,小彭似乎也知道了我的想法,没追问,而是约我第二天继续去吹牛,我欣然答应了小彭的邀请。

我躺在长长的沙发上,小彭几次对我进行催眠都失败了,我总是集中不了精力,一会儿是秦仲明,一会儿又是关雨荷,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近段时间来特别地想关雨荷,想她对我的关心,想她因我而遭受的委屈,想她的音容笑貌,想她的身体……我说今天就罢了,改天。可小彭认为我心里有事瞒着他,定要问个究竟,慢慢的我随着小彭的暗示进入了催眠状态。

小彭:你看见了什么?我说关老爷子。

小彭:还有谁?我说关雨荷。

小彭:那么你还是喜欢她的嘛,为什么不结婚呢?我说我曾经伤害了她。

小彭:喔?那你为什么不敢去向她解释呢?我呜呜地哭出来。

小彭:你骗了我,你究竟还看见谁了?告诉我,我好帮你。我说我看到了一双忧郁的眼睛。

小彭:谁?男的还是女的?我重复着小彭的话,男的女的。

小彭像找到了问题的要害,认为只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就能打开我心中的死结,因而穷追不舍,我总是在不断地回避小彭的问题,小彭拉着我的手,很耐心地启发我。我感到自己的手心很潮湿,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小彭用毛巾为我轻轻地擦拭。鼓励着说很好,他(她)是谁?告诉我。我又看见了那双眼睛,像秋燕又像秦仲明的,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彭一下子警觉起来,他把我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慢慢地暗示我。

小彭:为什么叹气?一定是个美女让你如此痛苦吧。我说不一定。

小彭:那是为什么?我说我就喜欢那种空茫迷离的目光,秦仲明的。

小彭大惊失色,“啊”了一声说难道你喜欢秦仲明?我说吓着你了吧?

小彭:秦仲明——他知道吗?我说不知道。

小彭:所以你才如此痛苦。我又是长长地叹息。

小彭:我认为你很多时候是矛盾的,比如说你常常看见关老爷子,那是因为你害怕,因为你曾经的誓言。你看见关雨荷,那是你内疚,你居然毫不留情地伤害了那么善良的姑娘。你看见秋燕,那是因为你喜欢秦仲明,一直以来你都在不断地排斥着其她的女性,直到秋燕的出现,你终于有了恋爱的欲望,可秦仲明打乱了一切,本以为看见秋燕就像看见秦仲明的计划全部瓦解,再加上现实的残酷,导致了你万念俱灰,甚至到了崩溃的边缘。我突然感到心慌气喘,口渴得不行。我说请给我水,小彭端起水杯慢慢地凑近我的嘴,我咕咚咕咚喝完一大杯。小彭步步为营,逼诱我说出一切,我恼羞成怒地吼道:不知道!

小彭轻轻把我放了睡平,在我脸上轻轻拍了两下说辛苦了,睡吧,把今天说的话忘了吧。我真的很疲倦了,居然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我看到秋燕笑盈盈地向我走来,目光不再空茫,而是饱含着温柔,我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她,我说秋燕,来吧。然而秋燕从我的双臂间滑了出去,我突然感到了失落,我到处寻找秋燕,可是早没了她的身影。我在失落和痛苦中挣扎着醒来,小彭对我说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梦和性是连在一起的,清醒的时候不敢想的事情会在梦中实现。人的一生会有许多错位,常常发生在自己最喜欢的人中,有时是父母,有时是兄妹,有时是同性之间,你其实真正喜欢的人是秦仲明,把他忘了吧,他病了,也住在医院,我希望你能像个真正的兄弟去关心他,就像他以前关心你一样。小彭的结论使我瞠目结舌,难道这些年来我真是这样?包括喜欢秋燕也是因为仲明?我还在梳理着自己的思维,小彭又说,其实人生就是一场梦,该忘的就忘了吧。然后拿了几颗药丸递给我,吩咐我按时吃药。

小彭说出了我心里的秘密,我嘴上不认可,可心里是非常佩服的,渐渐地,我感到心宽了,生活又恢复了本来的魅力。我开始想念我的母亲,想关雨荷,甚至还怀念我们四人在一起的欢乐时光。小彭鼓励我主动去接触人关心人,我想起他曾经告诉我秦仲明也在住院,我想去看看他。已经好几年没看见他了,也不知道变了没有,还真的很想见他,我有些迫不及待的了。

十一

我抱着一束白玫瑰来到秦仲明的病房,这是他喜欢的花卉。果然,床头的花瓶里还真插了白玫瑰,只是有些枯萎了。看见我仲明显得非常高兴,他让秋燕把原来的丢了,换上我送来的。我说依我是不会送这白玫瑰的,多少有些不吉利。秦仲明忧郁的眼里飘出了淡淡的悲哀说,没关系,不在乎吉利不吉利的,生死有命嘛。秦仲明的模样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看上去有些疲倦罢了,我心里想这个家伙也真有意思,累了就往医院里躲,把工作丢一边,还让秋燕也来沾光,狡猾得很。他的枕边摆着许多书,我说仲明,你还是个书虫,在哪里都带着这些宝贝。秦仲明只淡淡地一笑说习惯了,没事消磨时光。我说这样是不行的,你需要休息,看你疲倦成啥样了。秦仲明没有说自己的病情,倒问起了我的情况。我说我也住医院,秦仲明说我知道,你在做心理辅导。我说你是咋知道的?秦仲明说听朋友说的,我还听说效果不错,坚持。秦仲明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我心里有些残酷,虽然我们没有来往,可仲明他一直在关注我。我说以后我每天都来陪你,仲明说算了,你应该多接触人,特别是健康人,你在我这儿情绪会受到影响的,再说我还有秋燕哩。我想可能是怕我搅了他们的二人世界吧,于是我嬉笑着说知道了,公不离婆,称不离砣嘛。秦仲明笑而不答。

小彭正在给我做心理辅导,突然飘来一股鱼汤的香味,我吸着鼻子说好香啊,就像范老师炖的鱼汤。小彭说你还真的好记性,这就是范老师炖的鱼汤。我咂着嘴说要是什么时候能再喝一碗这鱼汤就好了,小彭说有机会的嘛。我说不可能的了,小彭说为什么?我叹着气说就是这病惹的祸,范老师已经生气了。小彭没有问我范老师为什么生气,而是安慰我说没关系的,那是因为你生病了。随着小彭的暗示,我渐渐从梦中醒来,小彭说孙哥,快看是谁看你来了。我睁开眼睛,发现老李坐在一旁,笑嘻嘻地说你小子做梦都那么馋,快起来喝吧。原来老李用保温壶装了鱼汤来看我,我想起以前整天都在骂人家“乡巴佬”,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老李却像没事一样,把鱼汤倒在碗里说快来喝吧,趁热,这是范老师专门为你做的。我虽然也很感激,可我已经感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老李不再像原来对我说你嫂子了,身份变了嘛,自然要和下属划清一点界线的。我端起碗来急急地喝了几口,老李说看把你馋的,慢慢喝,还有的。然后老李问起我的病情,我一时间忘了称呼老李的官衔,我说老李,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想早点回到工作岗位。老李笑着说老板也是这个意思,但要看医生怎么说,要是医生同意,我今天就给你办出院。我和老李都把目光投向小彭,小彭说虽然恢复得还算好,不过还是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吧。老李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欢叫起来,啊哈!咋样?还是听医生的好好养着吧,哪天医生说可以出了,我就让小王来接你。老李还在说着话,我却沉默了,心里一个劲地想老板,当初由于自己的鲁莽把他弄得很尴尬,也不知道出院后会怎么待我。老李像看穿了我的心事说小孙,你生病了,大家都很同情你,特别是老板,因为你那么一闹,恰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捏造了许多莫须有的事实把老板诬告了,最后当然是清者自清。只是老板觉得很对不起你,他说要是早点把你送进医院,也许就不会拖得太重……老李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单位上的事情,我的思维已经跑远了,此刻,我感到的是内疚,是迷惘,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临出门,老李又丢下一句话,小孙,还是彻底好了再出吧,老板过两天要来看你,还说要送两条烟给你。我“喔”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老李的背影渐渐地远去。老李走了,小彭说孙哥,我真的好羡慕你,有那么多人关心你。

当再次看到秦仲明时,我几乎都不认识他了,整个人瘦得变了形,眼窝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地突起,头发也掉了一大半,脸上没一点血色。我惊恐地喊道仲明,你这是咋了?秦仲明有气无力地说没啥,就是累的。我说究竟得啥病了?别人住院都只会好,你怎么越来越差?秦仲明说别大惊小怪的了,说说你吧,你现在的情况咋样?我说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取得关雨荷的谅解。仲明欣慰地点点头说很好,我让秋燕来安排,没问题的。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当我再次提出要留下来多陪陪他时,还是遭到了拒绝,他说尚武,你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你应该多和健康人在一起,和我这个病人在一起对你不好,别管我了,我有秋燕,还有他们哩。秦仲明指了指床头的一摞书。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秦仲明,是真的关心我还是因为别的?我闷闷不乐地走出病房,秋燕小跑着跟了上来说尚武,你别介意,仲明他就是这个脾气。我说我和他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他为什么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的好意呢?秋燕说你还是不了解他,他这是好强,也是自卑。我说啥意思?秋燕说好强是他历来的脾气,他认为自己可以和病魔作斗争。自卑嘛,因为看到周围的朋友都很健康,而他病成这样。我说他到底得的什么病?秋燕红着眼圈说肝癌,已经晚期了。我说哎哟这个仲明啊,他这个时候了还好强还自卑,也真的难为他了。我当即表示,从今以后我会天天来看他,秋燕朝我点了点头。

秦仲明通过一段时间化疗后病情更加恶化了,癌细胞不断地吞噬着他的肌体,皮包骨的他常常会疼得大呼小叫,为减轻疼痛不得不注射杜冷丁了,护士刚为他注射完一支杜冷丁,他虚弱地闭上了眼睛,鼻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我用毛巾为他轻轻擦拭。秋燕在一旁直掉泪,我说别哭了,你一哭仲明会更难过的。秦仲明睁开眼睛看看秋燕说是啊,燕子,你一哭我真的心如刀绞了,看来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但我希望每天都看到你们的笑脸。秦仲明喘息着陷入了沉思,秋燕控制不住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但仲明似乎很想说什么。紧接着向我提了个要求说尚武,我想自己去卫生间小便。我以为听错了,我说你真想自己上卫生间?秦仲明说是的。我犹豫了片刻便理解了他的想法,一个大男人到这时候连自己去小便都变成了一种奢求。我心里难过极了,我说行,我帮你。说是帮其实是抱着他去的。仲明魁梧的躯体已经被病魔吞噬得像个儿童了,我没费多大力气便把他抱到了卫生间。我扶着他站在面前,他那两只细麻杆一样的腿在不断地打着闪,我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架住,把他的头扶了靠在我肩上,另一只手为他解了裤子,把他的器官露出来。我说仲明,行了,解吧。可他连小便的力气都没有了,尿液从他的器官里慢慢浸出来,滴在裤子上,为了使尿液能顺利地解到便池里,我不得不用手帮他抬着器官,尿液还是顺着我的手指淌下来,流到地上,汪了一大滩。看到仲明如此虚弱,我从心里生出一丝悲哀来,那个高大伟岸的秦仲明到哪里去了?小时候为了我不知和别人打过多少架,然而现在……我鼻子一酸,勾下头在仲明的病服上擦着眼泪。仲明说一个大男人哭个啥,不记得我们的约定了吗?什么时候都不能哭。那还是小时候,我被其他同学欺负了,便一个人躲起来哭,后来仲明知道了,冲出去和欺负我的同学打了一架,结果因为寡不敌众,被打得满脸青紫,鼻口流血,但没有哭。看见我凄凄哀哀的模样,秦仲明下了道命令,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准哭。我知道,他今天说约定是给我留面子了。

之后的几天,秦仲明显得很安静,似乎对疼痛已经麻木了,不喊也不叫,面无血色,气若游丝。我心里非常害怕,我怕仲明在我面前突然死去。于是我偷偷地溜出来,我要去狠狠地打一场麻将,去彻底放松自己,哪怕输钱也心甘情愿。然而我每次逃脱之后又总是心神不定,仲明他太需要我了,只要接到他的电话我又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回到他身边。这一次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一种不祥的感觉已经笼罩了整个病房,人头攒动,一群白大褂正在忙进忙出。仲明鼻腔里插着几根管子,显然是在抢救,秋燕泪流满面地站在一旁,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我大惊失色,怎么才几个小时就变成这样了,我不管不顾地冲进了病房,声音呜咽起来,仲明,你别吓我,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你的。说来也奇怪,秦仲明竟然在我的哭喊声中睁开了眼睛,看见我流泪,仲明艰难地说不准哭,我忙说不哭不哭。仲明脸上露出了笑,我看见仲明的嘴巴还在动,声音小得没人能听到,于是我俯下身子把耳朵靠在他的嘴边,我说仲明,你说啥?仲明的声音像一股微弱的气流,轻轻地缓缓地流出,他说下次去抽签帮我抽一柱,看我俩来生有没有夫妻缘。我先是一愣,然后不假思索地说好,我一定。我抬起头,看见仲明脸上的笑,那笑显得多么怪异继而又变得缥缈,这家伙,这个时候还跟我开玩笑。不,这也许不是玩笑,这应该是一种期盼,说明仲明一直都是懂我的。我对在场的人宣布了仲明的临终遗言,我说,仲明希望我今后关照他的家人。当然,这个说法是我临时杜撰的,也是大家都能够理解的。

十二

秦仲明的葬礼那天,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关雨荷也来了,看了我一眼,显得手足无措的我直想躲。想说对不起,可是这声“对不起”怎能弥补我对她造成的伤害,倒不如不说的好。秋燕哭成了泪人,由两人扶着,哭肿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由于秦仲明比较年轻,因此追悼会的气氛很压抑很悲痛,哀乐拖着长长的“啦”音一声声地提醒着人们死者的早逝,挂在灵堂里的那张遗像是秦仲明几年前的照片,显得年轻睿智,眉宇间像云烟一样东西使他更加神秘而充满魅力。我定睛看着照片,照片上的他对我眨了下眼睛,我认为自己又产生幻觉了,忙用手揉了揉,再抬头看时又对我眨了一下,眼神俏皮而有生气,俨然没有平时的忧郁。我在心里说仲明,原来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可你从来都不点破,因为你知道我这是心理疾病,难怪当初你一直提醒我看心理医生,而且还处处成全我和关雨荷。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不是说过要为我们安排的吗?于是我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着关雨荷,放眼望去,竟然和关雨荷的目光对接上了,我欣喜若狂,难道,你就是这样安排的?

掩埋了仲明的骨灰以后,我真的疲倦得不行了,我希望回去一口气睡上三天三夜。突然,来了一辆红色轿车,像一缕祥云飘落在这孤寂的坟场上。从车里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戴着墨镜,身着黑色西服,女的套着深色风衣,一阵风把女人的风衣高高地撩起像个降落伞。我被惊呆了,难道是天外来客?男的很温柔,走走停停,他在等身后的女人。走近了也看清了,是小彭和秋燕,秋燕抱一束白玫瑰,径直走到墓碑前,她要仲明在天国也能享受这白玫瑰的芬芳和高贵。就在这一瞬,我感到秋燕才是高贵而脱俗的白玫瑰,仲明和我都无法与之相配。我还在想自己的心事,小彭打断了我的思维说孙哥辛苦了,你和表哥算得上两肋插刀的好兄弟了。我说谁是你表哥?小彭说仲明呀。我感到非常震惊,我说那你早就知道一切的了?小彭说是表哥不让告诉你的,他怕你知道了不配合我的治疗。我说天呐,仲明,我的好兄弟,真的难为你了。瞬间,眼泪弥漫了我的眼眶,我本想哭出来的,却突然想起了仲明的警告,不准哭。小彭说孙哥你别难过了,你应该感到高兴呀,有表哥这样的朋友真的太令人羡慕了,也许他还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你哩。我抬头遥望蓝天,仲明立于云端,像个训练有素的舞台演员正在一次又一次地谢着幕,可是,怎么也走不了,我怕他太累了,于是冲他大喊一声,仲明,走好……只见他从空中升起,慢慢飘散在天际,仲明走了,他给我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对生命的坚持和对朋友的真诚。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关雨荷打来的,我说雨荷,有事吗?关雨荷说一定要有事才找你?我说那你在哪里?关雨荷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接着响起了喇叭声。小彭狡黠地看着我说,还不快去?我的思维一下子被弄乱了,我犹豫着说那我的病?小彭“噗嗤”地笑出声来,在我肩上拍了几下说你的病早就好了。我疑惑地看着小彭,我说那么我可以出院了?小彭说早就可以出了,只是因为这段时间你在忙表哥的事情,所以没有催你。我说真的?小彭说这还能骗你?我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这时候的天也特别高特别蓝,我很想大吼一声,我已经是一个健康人了。是啊,我沉迷于过去的日子太久了,以至于失眠现象已经消失了都浑然不知。我必须改变目前的一切,开始新的活法,去工作,去恋爱,去结婚,做一个普通的正常人。此刻,我是多么地渴望见到关雨荷,我抬头探寻似的看着秋燕,她对我点了一下头,神情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一次更肯定更坚决。我又看着小彭,小彭重重地推了我一下说快去吧,有人在车上等着你哩。前面的红色轿车开始慢慢启动,我向着那个吉祥的方向一路狂奔,并大声喊道雨荷,等等我……

身后留下了一串笑声,好像是洪伟又好像是朱立勇的声音,这小子真的交桃花运了。

【责任编辑 赵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