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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读书

2009-12-09张承志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桃花

在内蒙插队到了那个年头,知识青年们的心已经散了。走后门当兵的第一股浪头打散了知识青年的决心,人的本质20年一次地、突兀地出现在我们中间。

那时候,我们汗乌拉队的知识青年心气尚未磨褪,我们激烈地争论了几天,一个口号出现了:“在根本利益上为牧民服务”。在这个口号之下,具有永久性利益的一些公益事业,比如小学的创办,中草药房及诊所的创办。还有原先也一直干着的盖定居点房屋、打深水井,就都落到了我们知识青年手里。

我因为这么一个不通顺的口号,懵懵懂懂地被安上民办汗乌拉小学教师的名头,给塞进了一群孩子当中。

不再重复那些艰难的故事了。

总之,不是讲给别人和历史,只是应该告诉自己的唯一一句话是:我和一群衣衫褴褛的蒙古娃娃一起,给自己生涯筑起了最重大的基础。

亘古以来,这片草原上第一次出现了朗朗书声。

那天的我21岁。经过一冬的折磨后,我的皮袍子烂得满是翻出羊毛的洞。被一些老太婆啧啧叹息时,我懂得了穷人的害羞是怎么回事。这和日后我见过的一位要人公子下乡前忙着借一件旧衣服以求不脱离群众——完全不像一个人世的事。那天我费了半天劲总算把蒙文字母的第一行“查干讨勒盖”讲完,然后我下令齐读。在我用拆下套马竿梢尖充当的教鞭指点下,感人肺腑的奇迹出现了。那天一直到散学好久我都觉得胸膛震响,此刻——20年后的此刻我写到此处,又觉得那清脆的雷在心里升起了。

那就叫“朗朗书声”。20来个蒙古儿童大睁着清澈惊异的眼睛,竭尽全力地齐齐喊着音节表。

“啊!哦!咿!噢!喔!……”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对我读书,那些齐齐喊出的音节金钟般撞着我的心。后来听说过当今练气功的有一手灌丹田气,用体育手榴弹八方击小腹并且憋出怪声。我想我的丹田气是由一群童男童女相围,以春季雪水浸泡大地百草生出清香之气,再由万里扫荡的长风挟幼童初声和草原初绿,徐徐汇集,猛然击入,进入我的身心丹田的。确实常常有非分的、对于自己生命的奇怪体会——我总是觉得万事只遗憾于时间太少和时机不适;至于原力,至于我这条生命的可能性,在此我能找到合适的比喻了:至今为止我全部劳作消耗的生命原力,顶多只相当那天孩子们三次喊声击人的能量。

然而那一天我如醉如痴,我木然端坐,襟前是蜿蜒不尽的乃林戈壁,背枕是雄视草海的汗乌拉峰。齐齐发出的一声声喊,清脆炸响的一声声雷,在那一天久久持续着,直至水草苍茫,大漠日沉。

那样的事我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了,谁想到今年在西海固又发生了一次。

晚饭后。下了土炕无所事事。尔撒儿正在掏炉炖药罐。我随口问:

尔撒儿,今天书带回来没有?

带回来了,他紧张又稍显惊惶地眨着一对活脱一个漂亮小姑娘的大眼。

来啥!我一屁股坐下,心里懒懒地把二郎腿一支:今夜就给巴巴念!

尔撒儿迟疑着。

今天走笔随心写着,我忽然猜想当时尔撒儿也许是要随他们回民小学的哪条规矩吧,不然迟疑着等什么。汗乌拉小学的往事太远了,我实在猜不出一位考学生的老师该怎样摆个架式。

念哕,我命令道,心里像门外的裸秃野山一样茫茫然地,说不出有个什么一定的意思。

1984年冬天我第一次结识这家回民。由于对清政府等官家的仇恨(鬼话?),我们的感情急剧深了起来。贫瘠的不毛荒山默默地永恒地挑拨着反抗的欲望,他们的穷苦生活使我每天都觉得刷新着对世界的认识。

我偏激起来。这在高中一年级入团时支部鉴定(也许那是我接受的最后一次鉴定了)上缺点栏中写道:思想方法偏激。我不明白当时团支部的哈红星(他后来也是饱经沧桑)如何有这样的透视力——其实我以全身心偏激地爱憎的时刻,只是在1984年的这个岁末才到来。从那以后,我猜我这个人是永远不会和显贵达官、永远不会和侮辱底层民众的势力妥协了。

我怒冲冲地吼着骂着,在这间穷乡僻壤的黄泥庄户里发号施令,满足着自己关于一名义军将领的幻想:

娘的给老子念书!不许等碎的长大再念,老子要这个大的立时就念!我母亲当年穷都穷死了也供老子念到硕士!叫尔撒儿念!叫海称儿念!你一辈子就后悔着没读个书?那你还挡着娃们不叫念!……

乱吼一通,今天静静回味也许并没有真的动真格的。城里人,笔杆人,说上几句当然很便宜。

第二年我来时,碎娃娃们仍然在门口混耍。大儿子尔撒儿和大女儿海称儿,却都不见了,真念了书。那时听腻了的是两个娃怎么怎么笨,怎么“怕是念不成哩”。

我没有太关心。

我那时仍然为一些重大的秘密事激动着,沉身那些深潭里,每天不厌其烦地朝农民们打听细节琐碎。

说到孩子,尽管尔撒儿美得赛过漂亮姑娘。尽管海称儿白嫩得气死一切化妆品的卖主买主,我那时比较喜欢的是小女儿桃花。桃花使我联想自己的孩子。她可爱的画中娃一般的苹果脸蛋,总使我沉耽于一些小天使、令人激动的图画之类。我曾精心拍过小桃花的肖像;也曾多少带着表演的严肃,拍过一张把桃花紧抱在肩头的自己的像——拍那张时,我心里想的是苏联纪念卫国战争的一座雕塑:一个披斗篷握长剑的红军战士屹立着,把一个小女孩紧搂在肩头。

至于上学,两三年里我接受了农民的观点——宁无文化,也不能无伊玛尼(伊斯兰教术语,意为“信仰”)。中国回族知识分子和干部们有一种口头禅,就像前述的我自己一样,喜欢廉价地议论回民教育,而广大回民区的老人们却多是笑而不答。

后来我听到了这种绝对非2 0世纪的落后观点:书嘛念上些好是好哩,怕的是念得不认得主哩。念书走给的不是没见过哩:念得狠的坐了个帆布棚,念得日囊的骑着个丁零零——可有哪一个里里外外是个穆民呢?哪一位你敢指望他维护住祖祖辈辈的教门哩?咱家没下场吵,不求那些个虚光的事情。咱家养下的娃,哪怕他大字不识一个,但若他守住个念想不坏了伊玛尼,到了末日,拉上那些帆布棚坐下的、丁零零骑下的比给一比——谁在那时辰是个凄惶呢?

我在游荡遍了大西北的州府山川后,在这样的观点面前不由得默然了。真的,宁愿落伍时代千年百年,也要坚守心中的伊玛尼——难道这不是一条永恒的真理吗?

今年春天去时,家里正忙着种豆子。女孩子毕竟薄命——海称儿已经辍学许久,每天灶房内外地操劳,俨然待嫁了。我稍稍留心一下,才知道桃花虽然倚着门朝我调皮地歪头不语,却已经上了学了。我听说这几日她在家是因为我来了不肯上学,家里大人们也依了她,就随口说,明天打发娃上学走吵,别耽搁下。我记得自己信口授声,心不在焉。第二天,一直在院里晃闪的桃花不见了。

庄户外面,荒山野谷依旧那样四合着,一如去年的疮痍满目。

尔撒儿怯生生递过书:巴,这不是课本。

我翻翻,是编得愈来愈深奥的四年级阅读教材。

“念这个,尔撒儿。”我翻了一篇《皂荚树》,然后坐得舒服些。

就这样我重逢了久别忘尽的朗朗读书声。像久旱的芜草突然浇上一场淋漓的雨水,我怔怔听着,觉得心给浸泡得精湿。

尔撒儿没有上一年级,据说基础不好不会汉语拼音。他读书时大有边地乡塾的气派味道,抑扬顿挫,西海固腔里攀咬着普通话的发音。皂荚树如何大公无私,如何遮阴挡雨又给孩子们以洗濯之便,引申乡村娃娃们对皂荚牺牲的礼赞——我听着觉得如听天书。哪怕悲怆的景色怎样否定着,但某种城市式的苗芽还是生长起来了。回味般咀嚼着四年里我听过的、这个村庄刚烈的苦难史,我觉得尔撒儿严肃而拗口的朗读声简直不可思议。

又念了一篇《伽利略的故事》。

已是夜中。尔撒儿的爹在角落里蹲着一声不吭,用枯叶牛粪填了的炕开始热烫起来。窗外那艰忍的景色终于黑暗了,只有少年清脆的童音,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外国怪事在被西海固的土语村腔诵读着。而千真万确这一切又都是因为有了我;不是因为劣种贵族的权势而是因为他们之中成长起来的我,春水击冰般的朗朗书声带着一丝血传的硬气,带着一丝令人心动的淳朴,久久地在这深山小屋里响着。

书念完了。

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尔撒儿怯怯地望着我,小心合上了书。我从孩子眼神里看到他的话语,他一直担心地等着这一夜呢。我沉默了一阵,说了些一般的话,披衣到院外又看了看那大山大谷。

人世睡了,山野醒着,一直连着陇东陇西的滔滔山头,此刻潜伏在深沉的夜色里。高星灿烂,静静挂在山丛上空,好像也在等着一个什么。

这里真的已经和我结缘啦,我默默望着黑暗中的山想,但我已经该离开了。

这真是两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只能供自己独坐无事时消磨思想。可是一旦想起又捉摸不尽它们的意味,总觉得在自己庸碌的人生中它们非同小可。北京夏夜,黑暗中燥气不退,抬头搁笔,向北向西的两条路都是关山重重。趁心情恬静平和,信手写下,也许便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一桩事情。

[名家档案]

张承志,回族,原籍山东济南,1948年生于北京。1967年于清华附中毕业到内蒙古乌珠穆沁旗插队4年。197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民族历史语言系,1981年毕业并获得硕士学位。主要从事北方民族史研究工作。张承志是著名作家、学者,他在蒙古历史和北方民族史的研究工作中有一定成果,在小说创作上也是硕果累累。他的初作是蒙文诗《做人民之子》和短篇小说《骑手为什么歌唱》,并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荣誉奖。此后发表的小说有中篇小说《阿勒克足球》,获第一届《十月》文学奖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黑骏马》获1981~1982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春天》获1983年北京文学奖。《北方的河》获1983~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7年又出版了长篇小说《金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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