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诉求 徒劳的抗争
2009-12-07陈艳龙董小燕
陈艳龙 董小燕
西方现代派文学可以称为广义的荒诞派文学,肯·凯西(Kerl Kesey)的《飞越疯人院》(1962)被誉为荒诞派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然而同为其作品的《有时有个奇怪的想法》(1963)却不怎么为评论界所注意,且为数不多的评论大部分也是负面的。评论者认为肯·凯西的第二部作品的毛病在于离奇虚幻的图像,弄巧成拙的抗争人物,缺乏中心和分散的整体,然而正是与《飞越疯人院》相似的荒诞讽刺和黑色幽默的风格,赋予了肯·凯西这部长篇巨作以内在的连贯性和引人入胜的张力,使其成为美国当代文学的鸿篇巨制。
一、世界荒诞的本质
《有时有个奇怪的想法》展示了一幅幅从希望和幻想走向失望和绝望的全景图:从印第安人詹妮对巫术的依赖到乔那斯·斯坦普寻求旧约的肯定,到乔·本对新约原教旨主义的信仰,到联合会对于相互依赖的兄弟关系的启示,凯西展示了亨利和汉克·斯坦普的勇气、精力和志向,然后让读者意识到这一切在异化的世界中是那么的脆弱,故事中人物落空的希望不断地提醒人们世界荒诞的本质,以及人们对于人类处境的无知和理性方法的缺失。
尤金·尤涅斯库把荒诞的处境定义为“失去目的……人类割断了他们所依赖的、宗教的、形而上的和理性的根基,迷失了;人的一切行动变得没有意义,悖理,无益”。让一保罗·萨特在《恶心》(La Naus e e)中生动地揭示了被‘抛入世界而存在的人的‘荒谬性。通过文中人物罗康丹对“解释和理性的世界不是存在的世界”和“活着本身并不一定能够解释存在”的荒诞性的体验。对于罗康丹来说,“一种恶心的感觉如油污一样从边缘扩散开来……。”艾尔伯特·卡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解释道,这种“恶心”或“荒诞”源自人类追求意义的本能欲望,在一个突然被剥夺掉幻象与光亮的宇宙里,人觉得自己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异乡客,既然他被剥夺了对失去家园的记忆或对已承诺之乐土的希望,他的放逐是不可挽回了。这种人与生命以及演员与场景的分离就是荒谬的情感。荒诞是人类用理性去理解没有理性的世界的企图和从疯狂的世界寻求意义的努力。
一、怪异的图像,虚幻的世界
荒诞主义的描述在《有时有个奇怪的想法》的开篇显得十分清楚。一开始叙述者就将读者的目光引向瓦孔达·奥噶河的支流,“一条和缓的、貌似平静的河,隐藏着犬牙交错的凶险的急流险滩。”由此开始,读者慢慢地注意到斯坦普房子外墙窗户上面的木杆上悬吊着一个摇摆的手臂。除中间手指外,其余手指都系在木杆上,做出“一种的蔑视手势,冷酷而幽默”(p.9)。这根手指藐视的不只是荒诞、缺乏理性的世界而且包括瓦孔达镇支持木材联盟的居民。老亨利·斯坦普切下来的手臂被儿子汉克悬挂起来,这一场景成功地实现了惊悚恐惧和使人发笑的喜剧性的双重意义。同时,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装饰”发展了凯西在《有时有个奇怪的想法》中坚持的荒诞和黑色幽默。
与美国其他的荒诞作家和黑色幽默作家一样,凯西在作品中也暗示了广岛原子弹爆炸给二战后的社会所留下的永久的痛苦记忆,“那威力巨大的轰隆声只是首次爆炸发出的最模糊的呓语,它还在并将永久地在我们的头顶咆哮。”(p.505)这些记忆消解了英雄的开拓者的精神,强调了事物短暂易逝的本质:“因为是谁在充满了放射性尘埃的树林中戏弄了丹尔·波恩?”(p.116)
《有时有个奇怪的想法》中有两个场景再现了人在面对失去意义的世界时徒劳的努力。一个场景来自汉克·斯坦普的青年时代;另一个来自其成年时期。先是汉克通过凿穿黑莓藤得到了宠物山猫,接着汉克和叔叔一道给它们建造了一个笼子,它们威风凛凛地端坐在河边。汉克担心河水会冲走猫仔,然而他这样安慰自己道,“河水或许会涨到十五英尺,一直到笼子支架:到那时房子,谷仓,也许整个瓦孔达镇都会被冲走。”然而,次日“新的堤岸明亮而干净……(好像被削)一把巨大的在月亮一样的磨刀皮带上磨过的剃刀”(p101-102)。猫仔淹死了。第二个场景——伐木事件——汉克,年迈的父亲亨利,以及堂兄乔·本(违背联合会的旨意)去完成他们和瓦孔达太平洋公司的伐木合同。在森林中共同劳作的经历使得三个斯坦普感到他们和自然完全融于一体:他们三人相互配合,彼此协调,成为罕见的、美丽的劳动单位……(就如)爵士乐队……完全齐心协力。突然从倒下的树上撕裂的树皮使得嗡嗡作响的锯子挣脱了汉克的手,弹起滑向亨利并锯下他的手臂。这个情景被进行了超现实的描写:一排黄白相间的牙齿闪着光,在苔藓色的嘴唇上好像裂开一般撕咬住他手中锯条,把它猛烈地掷在地上,机器抓向地面发出狂热的、恐怖的尖叫,似乎要从这个复仇的树林中挖出一个逃跑的道路(p.476-478)。那根“逃跑”的木头跳起滑向山下,撞向乔·本,把他压倒在水下,动弹不得;尽管汉克竭力施救,他还是淹死了。就在汉克蹲下去给乔(他的嘴圆张着大笑)——再递一口气时,汉克突然兴奋地发出西斯底里的怪笑……《p.488)。乔的笑,在凯西看来,是他对于荒诞的理解以及他面对荒诞的努力;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开口大笑也正是他的致死的原因。
二、无常的时空,荒诞的诉求
《有时有个奇怪的想法》展示了多层次的荒诞:超自然的现象表明自然是“险恶而无常的”——河水漫过被浸泡的俄勒冈海岸的所有堤岸:历史则已揭示广岛的记忆已经摧毁了二战后社会中的一切英雄行为的可能:心理学则表明俄狄浦斯情结奇怪的衍生物:汉克·斯坦普和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李的继母麦拉暧昧关系导致李十二岁时逃离瓦孔达镇,并寻求复仇:社会学则证明了荒诞的人本身“隐含着非人”(加缪,p.10),如李利用工会这个机器抵抗斯坦普木业公司的独立活动。而总是作为孕育这一切荒诞现实的背景正是人死亡时痛苦的意识,也即对明天只不过是对死亡的接近的认识。
对于人类荒诞死亡而产生痛苦意识的生动表达方式之一就是“诉求的主题”:“当前,我们的作家把世界描绘成一个‘巨大的实在的玩笑——是和每个人开的玩笑:小说家,人物,包括读者”。这种诉求的荒谬性的感觉在《有时有个奇怪的想法》中是如此强烈,在三个场景中表现尤其突出:汉克在救助乔·本努力后的大胆的抗争;汉克及其弟弟李到斯坦普祖屋最后一次朝圣,的经历;麦拉和李西游之前的全家困难的水上旅程——他们对新生活的渴望。
在传统的诉求文学作品中,英雄离开他熟悉的环境,经历一系列的险遇,返回他的人群中去,这样英雄的行为得到实现、承认和普遍的赞许。在《有时有个奇怪的想法》中,凯西利用瓦孔达,一个太平洋西北岸的伐木小镇为“英雄的诉求”提供了场景。然而,当代版本的“诉求”没有酬报。主人公和异化的世界的对抗使得一切英雄的志向变得荒诞不经。汉克解救乔·本英雄行为失败了,后者也最终淹死了。后来,汉克的沉思又和小镇人对于早春的乐观的幻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文章
围绕汉克在第十章的沉思展开叙述评论,聚焦人在一个英雄行为不断被死亡击碎的世界中的异化。通过暗指“广岛幸存者”和“第一颗威力强大的炸弹”(p.505)——那颗改变了人本身的炸弹,凯西向我们显示了汉克的异化是怎样反映了当代人的孤独。汉克不但感觉到与生活世界的疏远隔离,而且感觉到与人类世界的隔膜。人的孤独通过汉克的绝望与小镇人的乐观的强烈对比得以放大,而他们之间的这种不和谐帮助或进一步深化了这种荒诞性。
在乔·本的葬礼上,太阳异乎寻常的明亮。既然斯坦普公司已经接受工会联盟的要求,并取消了向瓦孔达太平洋公司发送木材的交易,小镇人又可以看着十一月的太阳,幻想着这种重获新生意味着早春的到来。他们那种乏味的程式化的评论造成了令人发笑的喜剧效果。“快乐和轻松的叮当声,”房地产的人说,“我们出了树林,在原来的拐角附近。”沃克大哥开心地说,“上帝是仁慈的…--也永远是公正的。”他们两人都像漫画中的人物一样“眉开眼笑,梦想着土地和空气的大交易……把握光明的将来”(p.507-508)。沃克大哥对自己重获新生充满怀旧,这是对他自己体系的肯定。他感到,“上帝需要乔让汉克·斯坦普看见圣光。”(p.515)这些老生常谈的人物的乐观的庸俗与汉克的内心独自形成对比,他们看到的太阳光对于汉克却是原子弹在一个剥夺了生命和意义的世界上的闪光。对于汉克“太阳就是地狱之光”(p.520)。刺目的光就如“擦洗着眼球一样”,光线如钢针一样刺穿汉克。白光是“睁眼的梦”一样“夺走了一切”(p.520-521)。汉克的世界是一个失去意义、欢愉的世界——太阳温暖不了,好像自然地一切都失去了。对于汉克,没有上帝的爱,也没有上帝的允诺之地,只有黑暗的可见的人间地狱。
三、矛盾的人物,荒谬的人生
加缪强调征服荒诞的不可能性。他坚称,“重要的是知道我们能否忍受这一切,或逻辑要求我们为之而亡”,“荒诞之感和死亡的渴望有直接的联系”(Camus,p.37)。生存的愿望通过藐视而实现,随之而来的却是人的孤独与死亡之感。人在死亡面前束手无策,人生荒诞绝望,只能无可奈何地走向死亡。这种弥漫的悲观在美国民谣的传奇人物Leadbelly的歌词中,尽显:“有时我生活在乡下,有时我生活在城里;有时我有奇怪的想法,跳进河里……淹死。”
第二个荒诞的场景是汉克和他的同母异父兄弟李一起去斯坦普家的路上,这是他们追寻的最后一站。汉克的追求是把木材运到瓦孔达太平洋公司,在此过程中挽救堂兄乔·本,不使他淹死。李的追求是离开东方的学究的隐居生活,返回斯坦普大厅,确立自己作为男子汉的资本。汉克对于李来说是个父亲的形象,是那个在他还是孩提时把他从沙丘烟囱洞口(p.303)以及数年后在沙滩上从青少年戴戈娄帮手中把他解救出来的人(p.299)。他是个勇敢面对未知世界的独行者。令人感到讽刺的是,汉克同时又是李憎恨的对象,李感到这个半是兄长半是父亲的形象和自己的母亲有着不同寻常暧昧的关系。
在经典的心理分析理论中,男孩子的俄狄浦斯情结(恋母情结)促使他倾慕母亲、惧怕父亲。凯西却反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让李在返乡的旅途中幻想替代兄长汉克成为汉克妻子薇芙的性伴侣。李过去承受的痛苦和他用来表达当前幻想的陈词滥调之间的不协调引人发笑。“我正拼命向后跑,”李说,“我正在向子宫冲刺”(p.293),他继续说,想到了薇芙。分析自己奇怪的处境,李叫喊道,“所有的模糊的俄狄浦斯的消遣……可能都接近真相”(p.69)。将自己置于替代汉克与薇芙在一起的位置,给李提供了俄狄浦斯情结常常允诺的:母亲的爱和父亲的权力。使得这种荒谬可笑的追求显得更为突出的是,李希望俄狄浦斯幻想的发展使他转变成为“马维尔船长”(p.503)。
四、悖理的行为,悲剧的结局
汉克与李行为的不一致突出了处境的荒诞。我们看到汉克的勇敢与李的冒失;汉克的坚忍与李暗中勾结的复仇计划;汉克的身心的疲惫与李的微不足道的自我怜悯;汉克对于荒诞的理解与李的彻底的受限的实现愿望的美梦:他要做的就是在床上和汉克妻子一起以取代其半父半兄的角色,这样他就会蜕变成一个超级英雄。
凯西巧妙地利用了汉克和李的内心独自,使得他们返乡之前的经历形成了对比,这是诉求的最后一个阶段。和汉克在丛林中的英雄行为同时发生的是李带着诱奸薇芙的目的从城里到斯坦普大堂的朝圣,当汉克勇敢地拯救乔·本——他的残疾父亲时,城里的李正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对手的感受中——对着无味的咖啡沉思(p.468)。他在自怜自哀和梦想成真的狂欢间逡巡徘徊:在成为贝利·百森还是马维尔船长之间犹豫不决。李的漫画书般青少年的套话,使我们对他的努力发笑。这里语言不再是人们交流思想的媒介,语言本身的空洞无物彰显了存在的空虚;李的既不联贯又毫无意义的语言、词句的多次重复或语音的反复再现,夸大了语言的机械表象,滑稽可笑、荒谬绝伦的语言体现人生的荒诞性。接着闹剧和幽默似乎撞击在一起了,我们发现因汉克和李返乡,在旅途中凸显的黑色幽默的变幻无常的本质使得我们迷失了方向,变得困惑而不安。
在城里,李冲进雨中,大叫,“薇芜,我来了,好了没有”(p.477)。完事后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跋涉而回,冷酷地对自己说我可以的。与此同时,在林中,汉克正试图向乔,本解释他无法解救他,“我做不到!木头在这里!……我意思是看我不得不……该死的吃水线。”(p.481)李沿着湿漉的公路开始他的朝圣之旅,坚决地拒绝搭载以惩罚自己:“用雨水和寒冷为自己的罪行——为他和薇芙的通奸计划而救赎。此时,汉克正勇敢地面对乔·本死亡的现实及自己的意识:自然带着邪恶的轻松掩藏它的印迹——用水吞噬了乔:“他睁大眼,皱着眉,盯着爆发奇怪笑声的平静的地方”(p.488)。
老亨利的手臂离奇被切、妻与子的分离,李的祖父乔纳斯百般逃离却最终也没有离开宿命的瓦孔达河,被河水冲走的山猫,被淹死的乔,汉克和麦拉的乱伦,李对薇芜的诱奸,汉克的失败和绝望,麦拉的坠楼……让《有时有个奇怪的想法》中的各个人物走向了他们的结局。他们的欲望、愿望、梦想、幻想、希望、努力和抗争在这个荒诞不经、毫无意义的世界上一一被消解了,他们也无一能够走出荒诞的世界为他们准备好的宿命。
荒诞最有概括性的含义是:人与世界处于一种敌对状态,人的存在方式是荒诞的,人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异己力量所左右,他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人与人、人与世界无法沟通,人在一个毫无意义的世界上存在着。这种“荒诞”观集中体现了西方世界带普遍性的精神危机和悲观情绪。这种普遍存在的危机和悲观情绪是西方荒诞文学产生的土壤。作者突出描写人物周围世界的荒谬和社会对个人的压迫,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嘲讽态度表现环境和个人(即“自我”)之间的互不协调,并把这种互不协调的现象加以放大,扭曲,变成畸形,使它们显得更加荒诞不经,滑稽可笑,同时又令人感到沉重和苦闷。他们貌似英雄的可笑的言行,实际上影射当代资本主义荒诞的社会现实,表现了世界的荒诞,社会对人的异化,理性原则破灭后的惶惑和自我抗争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