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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狱奇情

2009-12-06

传奇故事(上旬) 2009年5期

周 刚

1970年6月,江南梅雨季节。这天,黑云压城,大雨滂沱。王介信涉嫌“矛头直指”、“恶毒攻击”罪,被送进了渭城公安局看守所。王介信,莼芦镇人,二十三四岁年纪,长得浓眉大眼,为人耿直仗义。因为生得一头乌黑卷发,莼芦镇人都叫他卷毛。在看守所门卫室,管教叫来了一个理发匠,把王介信一头乌黑漂亮的卷发剃了个精光。王介信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强压住怒火,跟随管教走进监牢。牢房的围墙极高,仿佛耸入云端,抬头只能望到头顶一方天空,院子里阴沉沉的,一片寂静。只有搅动的风声,雨声,打破了静穆,让人知道这儿还存在着一个世界。走廊旁边是一排监房,前面都用铁栅挡着。走到5号监门,管教取出钥匙,“哐当”一声,开了铁门,轻喝一声:“进去!”光线昏暗的牢房里顿时亮起6双惊悚的眼睛,可是,只一闪,就暗淡了。那是6个囚犯,那时没有号衣,所以他们穿着不一,但都剃了光头,背靠墙壁,盘膝坐在一排板铺上,刚才听牢门被打开,都骚动了一下,看见又来了个“新的”,就都肃穆着脸,不吱一声。王介信想:这有点像古刹大寺的禅房,那些和尚不也是这样参禅打坐?这时,管教指着紧靠铁栅栏的空铺位说:“你睡这儿!”王介信见板铺上都编了号,一共10号,管教却叫他睡在末位,他想,这管教真是!于是他把铺盖放到了7号铺位上。管教却对他大声吼道:“你放哪儿啦?!”王介信蒙了:不是应该挨次序么,我放7号铺难道错了?一时不知所措。突然,2号铺位上的囚犯喊道:“卷毛,放10号。”王介信才看清,2号铺位的囚犯是个熟人,尽管他长满了胡子碴,还认得出来,他叫吴家栋,是王介信渭城中学的同学。早在年初,听说他犯了“收听敌台,散布反动言论”罪,被抓进了这里,想不到今天在这儿邂逅了。正要回话,只见管教对吴家栋吆喝:“113,出列!”

吴家栋走下铺位,低下了头。管教走到他身后,用皮鞋在他屁股上猛踢了两脚,说:“进来好几个月了,怎么不长记性?念一念监规。”原来,墙壁上贴着监规,其中一条,犯人间不许直呼姓名,只能以囚号相称。接着,管教向众人宣布:“新来的是209。”

管教走后,号子里的气氛轻松多了,吴家栋走下铺位,帮助王介信在10号铺位上整理好被褥,并悄声关照:晚上睡觉,头不能靠墙,要睡在铺的外侧,好让看守在夜间查房时看清楚……王介信对头睡在哪一侧倒无所谓,可是,10号铺位前面放着个大粪桶,头就在粪桶旁边,那臭气让人如何吃得消?他面呈难色,吴家栋安慰他:“凡新来的都要过这一关。再有新来的,你就解放了。”王介信也听说过新犯人要面对粪桶睡觉的说法,他以为是旧时代的事,现在却让自己碰上了!

那一夜,他思绪万千,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每隔一会儿,就有难友在他头边撒尿,泉水隆隆,泛起阵阵臭气,搅得他彻夜难眠。直到黎明时,才有点迷糊的感觉。不一会儿,他朦胧中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在粪桶上出恭,他缩了缩颈脖,捏住鼻子,蒙住了头,忽听那个身影在轻轻问他:“您是莼芦镇人?”

王介信知道,是睡1号铺位的老年囚犯。奇怪的是全班房的人都剃了光头,只有他蓄着满头花发,而且没有囚号,号子里的人都叫他冼老头,或老冼。王介信本来对他怀着好奇,现在又听他问自己是不是莼芦镇人,于是伸出头来问:“老冼,你怎么知道的?”老冼微微一笑:“吴家栋告诉我的。你知道不?我也是莼芦镇人,”王介信惊疑地问:“你也是莼芦镇人?你叫什么名字?”“冼步云。”冼步云,王介信听说过这个名字。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莼芦镇“群众专政指挥部”出过一个专栏,公布当地一些历史反革命的档案,其中有冼步云。听人说,冼步云原是国民党青年军的一个少尉排长,1948年驻守在莼芦镇,爱上了当地一个姓潘的富家女儿,部队撤退时他开了小差,入赘潘家,次年生了个女孩。江南解放,冼步云被抓走,从此音信全无,后来,潘家分崩离析,潘家的高楼,成了公家的财产,租给了不少房客。所以,冼步云和潘家的事,在莼芦镇人的心目中,早已淡忘了,现在冼步云竟会同自己关在一个囚室。王介信惊奇地问:“你怎么会被关在这儿?”冼步云告诉王介信:“当时判了无期,接下来减刑,吃了20年官司,今年三月刑满释放,想回家同妻子、女儿团聚,可是,我在渭城旅社遭了麻烦,被人送到这儿。”冼步云说到这儿,凄楚地苦笑了一下,又说:“刚到劳改农场时,我给家中写过好几封信,可是都石沉大海……你从莼芦镇来,我问你,镇稍头的潘家好吗?”

王介信听了,心中恻然,悲哀地叹了口气,正要告诉他,潘家早已人去楼空,忽然,响起了尖利的哨子声:囚犯起床的时间到了。老冼忙揩了屁股,拎着裤衩,说:“明晨再说。”

次日清晨,老冼又坐到了粪桶上。这次,王介信主动开口问:“老冼,你好端端地熬到刑满释放,怎么在渭城旅社又遇上麻烦了?”老冼无奈地摇摇头,说:“算我命乖,在旅社我的旅行包被人偷了,钞票倒放在身上,可是我的释放证明在包中啊。半夜,什么专政指挥部的人来查房间,我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他们把我送到了派出所。在派出所我说我是个刑满释放人员,他们听说我是个历史反革命,警惕性更高,怀疑我是个逃犯,就把我送到公安局关在这里暂住,说等同农场联系,弄清楚了再放人,可是,农场远在新疆,他们有谁把这事搁在心上?一拖就是几个月。好了,不说了,就算我多服几个月的刑吧。你快告诉我,潘家现在怎样了?我做梦都想着她娘俩啊。”王介信只得告诉他:“潘家的人早已散尽了,现在住在大楼里的,一个姓潘的人也没有。”冼步云听了,脸色变了,变得惨白、难看,提起裤衩,从粪桶上颤颤巍巍站起来、走了。

一连好几天,冼步云都沉着脸,有时烦躁,有时唉声叹气,人也消瘦多了。即使出恭,也不同王介信说话了。王介信很同情他的遭遇,一天清晨,他安慰老冼说:“老冼,我年纪轻,对莼芦镇上辈人的事知道得极少。你不要难过,你出去后,总有一天会找到你妻子、女儿的。”

老冼摇摇头说:“也许等不到那天了。”“为什么?”“我这几天天天便血。”王介信有些发急了:“快报告管教,找医生看啊。”“放风时我找了他们,讨了些止血药,但也不怎么管用。”

王介信沉默了:人到了这个地步,连棵草都不值啊!老冼见状,反而安慰王介信:“看把你急的。我这是老毛病,也许是痔疮又发了。”

没几天,113(吴家栋)提审后被押走了,王介信提心吊胆,不知他是什么结果。清晨,老冼出恭时,王介信问他:“吴家栋判了?”老冼说:“还好,判了三年。”停了一会儿,老冼忽然想起似的问王介信:“说你‘矛头直指,恶毒攻击,你都说了些什么啊?”王介信愤慨地回答:“不就是八个字么!”“哦,只八个字,哪八个字?”“有人检举我指了画廊说‘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画廊里有副统帅的大照片。”“你真的这么说了?”“大约一个月前吧,我和几个兄弟喝了

酒,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说的,说的话可多了,谁记得清?后来被人贴大字报揭发了,真冤枉。”老冼嘀咕了一句:“蛮严重的。”王介信听后,心里乱糟糟的,想自己会有怎么样的结局。只见冼步云沉吟了好一会儿问王介信:“你是逮捕还是拘留?”“拘留。”老冼琢磨道:“逮捕必判。你是拘留,没有最后定性,提审时也许有把案子翻过来的希望。”王介信苦笑道:“铁板上钉钉的事,怎么翻得了?”老冼说:“话不能这么说。人总不能往死胡同里钻啊。因为,你说的八个字,模棱两可。”说到这里,冼步云俯下身躯,嘴巴凑到王介信耳边。轻轻说了一通,临了,又叮嘱:“你要把握决定自己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提审时必须斩钉截铁的这么说。”

王介信听了,如梦初醒:对啊,只要这么说,自己不就不存在矛头直指的罪名了么?这个冼步云,还真是个世外高人!

不久,5号囚室的人犯陆续被判刑押走,同时也进来了一些新犯人,王介信终于“解放”,不睡尿粪桶旁边了,睡到了紧靠冼步云的2号铺位。每当黄昏和黎明,是两人悄悄耳语的时候,王介信才知道,冼步云原籍广东番禺,青年时就读于广州中山大学法律系。后来,听信了在国民党青年军任教官的叔父,中途肄业,投笔从戎,在青年军当了少尉排长。解放前夕,国民党节节败退,他知道前途渺茫,没有跟随叔父去台湾,滞留在莼芦镇成了家。他的妻子叫潘惜梅,是莼芦镇书香门第的一个小姐,婚后夫妻情投意合,次年夏天生了女儿叫若莲。可惜好景不长,1950年冬天,镇反运动开始,说青年军是蒋介石的亲兵,要从重从严,冼步云被抓进监狱。说到这里,冼步云会情不自禁地摸摸王介信的头,呜咽道:“只是苦了她娘儿俩,若莲今年二十岁,跟你差不多大了。”

王介信遏止了心头的苦涩,问他:“你没有跟随去台湾,现在懊悔不懊悔?”

冼步云激动地说:“不懊悔,因为潘惜梅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也是最懂得体贴的好女人!要说懊悔,是我不该娶她为妻,坑害了她一生!”

王介信听了唏嘘感叹,想:“这个冼步云,真是个性情中人!”

但是,冼步云便血的次数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消瘦虚弱了。

一天上午,管教叫走了王介信,说是提审。

那年月,地方实行军管,公检法队伍大换班,老的一批干部多数被打倒,即使不打倒,也因为背着“执行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黑锅被排挤在外。所以,办案的大多是从部队转业和地方上抽调来的年轻人。那些从地方上抽调来的,都是在阶级斗争中表现积极,以整人为乐的人。渭城公安局也不例外,负责王介信案子的叫翁向洋,他也是莼芦镇人,和王介信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而且在文革前后,同王介信有很深的过节。翁向洋长就一张狼脸,为人阴狠凶残。文革中专干挟怨报复、落井下石的事。却被看作路线觉悟高,阶级斗争观念强,被借进公检法。王介信酒后的话,就是他暗中挑唆他人贴大字报检举揭发的。按理说他应该回避,可是这些规章制度都被砸烂了,反而说,情况熟悉,利于办案。

王介信被带进审讯室,看见办公桌后面坐着穿军装的翁向洋(那时公检法人员一律穿军装),心头不禁咯噔了一下,怎么会是他?真是冤家路窄!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在受审的小木凳上坐下。

翁向洋见王介信坐在矮人一截的小凳上,面露得意,心中暗笑:“今天落在我手中了吧?”他轻咳一声,问:“叫什么名字?”“王介信”“哪儿人?”“本县莼芦镇。”“几岁?”“23岁。”“犯了什么罪?”“我没有犯罪。”

翁向洋搁下笔,蒙了:这小子是臭硬还是害怕,竟敢说自己没有犯罪。于是问:“王介信,到了这里,你该老实了。你不犯罪,怎么会把你抓进来?”

王介信胸有成竹,直了直腰,背诵道:“毛主席教导我们:‘粗枝大叶不行,粗枝大叶往往搞错……。”

翁向洋很恼火:这小子玩什么花招?他一拍桌子喝道:“王介信,抓你难道抓错了?我问你,革命群众揭发你说了八个字的反动话,有没有这回事?”

“有,但不是反动话。”

翁向洋气得噎住了,憋了好一会儿,又问:“哪八个字?”

“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你是指着谁的画像说的?”

“同几个弟兄喝了酒在街头说的,我说话爱挥手,忘记了那儿有个画廊。”

翁向洋摇摇头,咄咄逼人说:“你为什么说这八个字,交代动机。”

“我没有动机。”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不要抵赖,快交代你的反革命动机!”

王介信抬起头,回答:“我没有反革命动机!”

翁向洋嘿嘿笑了几声,瞪着眼珠,问:“好,那你交代,你为什么说这八个字?”

王介信挺了挺胸:“好话说尽。我指的是上面;坏事做绝,我指的是地方上一些违法乱纪的干部!”

翁向洋万万没有想到,王介信会使出偷梁换柱这一招,把自己辩得清白无罪,气得猛拍桌子吼道:“狡辩,狡辩!你王介信不认罪,决没有好下场!”

王介信见翁向洋歇斯底里似的发作,心中冷笑:“外强中干!”侧过了头,不睬他。

审讯搁浅,王介信被带回囚室。

王介信把审讯的情况告诉了冼步云,冼步云告诉他:“案子有希望翻过来了。不过,你不能掉以轻心,他们还会提审你,您无论如何要咬住不松口,才能真正无罪。”

果然,没过几天,王介信又被提审了,这次提审他的是一位面色白净态度和祥的中年军人,他按惯例问了王介信姓名籍贯年龄后,叫王介信交代说八个字的经过。王介信还是和上次一样叙述了一遍。中年军人问:“王介信,你说的真是你当时的原始思想?”王介信回答:“我在红旗下生长,受的是新社会教育,心中是一片灿烂阳光。我看不惯下面有些人品质恶劣,欺侮人的肮脏行为……”中年军人一挥手,说:“别说了。”说罢,他命书记员让王介信在笔录上签了名。

王介信猜测自己有救了,回到囚室异常兴奋地告诉冼步云。冼步云却有点不高兴,说:“后面的那些话,你是画蛇添足,幸亏碰上了他,他是这儿的军代表,大清官,要是换了别人,要你指名道姓说出谁来,说不定麻烦会更多!”王介信吓得伸了伸舌头,懊悔自己得意就忘形了!冼步云见状,又安慰王介信:“他不让你说下去,是怕你说漏了嘴,是有意保护你呢!你安心等待好消息吧。”

又过了好多天,好消息没有等来,冼步云便血的次数却越来越多,身体更加虚弱,没有王介信搀扶照顾,说不定随时会坐在粪桶上站不起来。一天早上,管教拿来担架,叫王介信和一个勤杂工把冼步云抬到渭城人民医院。管教对冼步云说,你写给军代表的信,军代表看了。现在,你的情况已经弄清,治好病,你可以直接回莼芦镇了。管教把公安局证明冼步云身份的便笺交给了冼步云。冼步云接过东西,眼角淌下了泪珠。趁管教为冼步云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冼步云对王介信说:“犯人是不许出监狱大门的。他们让你抬我出狱,看来你的问题已经

解决。下次,我们会在莼芦镇碰头了。”

王介信也从管教的目光和态度中感觉到,自己很快会出狱,就说:“多亏你呢,要不然……”冼步云忙噘起嘴,嘘了一声,不让王介信说下去。

王介信想,回到莼芦镇,他一定要好好地答谢这位指点迷津的大恩人。可是,事与愿违。医生诊断,冼步云患的是直肠癌晚期,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管教打电话请示军代表,军代表指示:“住院治疗,我们应该尽革命人道主义!”

却说王介信回到监狱,心里牵挂着冼步云,他现在怎样了?医院的护士会像自己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他吗?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星期,王介信被无罪释放。那天上午,宣布他无罪释放的却是翁向洋。但是,他看得出来,翁向洋的眼神愤恨怨毒,说话时声音有些发抖。王介信心里骂道:“卑鄙小人!”

王介信出了看守所,没有回莼芦镇,来到了渭城人民医院。

冼步云被安置在一间简陋的病房里。病房里没有别的病人,只有他一人蜷缩在病床上,听见脚步声,冼步云吃力地睁开了眼睛,见是王介信,眼中露出一缕欣慰的光。王介信见冼步云面容枯黑,瘦得变了形,不禁悲从中来,伏在他枕边,轻轻唤道:“老冼,老冼,我出狱了。”

冼步云微微点了点头,用嘶哑的嗓音说:“我不行了。几次死去了再活回来,就是为了等你来啊。”

王介信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此时,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嚷嚷道:“这人进来了就没人管,现在家属来了吗?”

王介信点点头。

她把王介信拉到一边,轻声说:“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病人就一二天的事了,你早做准备吧。”

冼步云忽睡忽醒,进入弥留时期,他突然来了精神,说话的口齿也清楚了。他握住王介信的手,说:“介信,我看你是个正直、善良、讲诚信的年轻人,我求你一件事。”王介信问:“为你在渭城的遭遇申诉?”冼步云惨笑道:“天下的冤魂何止我一个,算了吧。我托你一件身后事。”他从胸襟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交到王介信手中,说:“你回莼芦镇后,一定要找到她娘儿俩,把信交给惜梅。”王介信点点头,他一定要找到潘惜梅!冼步云又说,“当年镇反运动开始,风声很紧。我预感自己会被抓走,但也明白自己没有血案,总有回来的一天。为了防备突然抄家,我把叔父资助我去台湾的10根金条(10两黄金)埋在潘家前厅左边第二根柱子边的方砖下,此事惜梅也不知道。你回去后能不能帮我挖出来,交给她们母女俩……”冼步云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溘然而逝。

冼步云存在医院账户还有不少余额,王介信就用这笔钱为他料理了后事,背着骨灰盒,回到莼芦镇。

时交盛夏,天气炎热,知了阵阵。从渭城到莼芦镇十多里地走得王介信大汗淋漓,他没有回家,先到镇稍头的潘家大院。大院断垣残壁,长满了野草青藤,一片颓废景象。只有高耸天空的飞檐斗角,还展示着它昔日的雄风。大院有好几进深,王介信在周边探视了一会儿,才看清:后面几进的厅堂厢房住着好几户人家,土灶瓦罐堆物杂乱,看来都是些贫困户,前面莼芦镇建筑社做了仓库,一个秃脑袋的矮老头正坐在门前大树下纳凉喝茶。他认识,这是个姓钱的老瓦匠,年纪大了,不能登高,才在这儿看守仓库。

他走上前,招呼道:“守春师傅,讨碗水喝。”

矮老头对他瞅了一会儿,惊奇地说:“你不是卷毛么,回来了?”

王介信告诉他:“我没事了,放回家了。”

矮老头对王介信身后瞧了瞧,说:“我说呢,你年纪轻,又有文化,怎么会是反革命,这世道,尽是作践人!”

趁钱守春倒茶时,王介信对大门里看了个够,只见院子里大厅上堆满了脚手架和水泥石灰等建筑材料。

王介信喝了茶,告别钱守春,走到大院后面的荒僻处,向农户借来一把铁铲,把冼步云的骨灰埋了,回到了家里。

莼芦镇旁靠京杭大运河,北上苏州南下杭州的物资大多在这儿集散,水上运输十分繁忙。镇上有不少装卸货物的水码头,所以码头工也多。旧时,码头工中各有帮派,常为争夺码头发生殴斗。解放后,码头工成立莼芦镇装卸站,王介信是码头工世家,父亲早死,兄长王介正为人耿直,妒恶仗义,在苦力中威信极高,被大家推举为统管众多码头的装卸站长。1964年,王介信中学毕业,当时居委会动员待业青年响应“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下乡插队务农。王介正却把自己的兄弟拉进了装卸站。居委会干部干预,王介正说:“我们卷毛现在靠劳动养活自己,咋的是吃闲饭了?”把人家顶了回去。几年后,王介信锻炼成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抬重物扛米包,健步稳当,成了码头工中新一代生力军。装卸工生活在社会底层,过的是江湖生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王介信耿直豪爽,不拘小节。也爱上了杯中之物,每当劳累了一天,就同几个青年伙伴举杯畅饮,就因为酒后口不遮掩,才遭来了一场磨难。

王介信回到家中,母亲含着泪花,对他说:“阿信,自从你走后,娘担惊受怕,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你从此把酒戒了吧。”王介正却说:“娘,好多滴酒不沾的知识分子都吃冤枉官司,这关酒什么事?码头上有句话,一尺布不挡风。一杯酒暖烘烘。不喝酒,还像装卸工?”母亲对王介正嗔道:“阿信都是被你惯坏的!”王介正笑道:“娘,别唠叨了。阿信回未了,该高兴才是。”他回头对妻子说:“你快去买酒备菜,今晚要好好庆贺一番。”

几杯酒下肚后,王介正问兄弟:“你知道指使揭发你的是谁吗?”王介信估计道:“是翁向洋,他挟怨报复吧?”

王介正点了点头。

原来,王介信同翁向洋都是1964年中学毕业,翁向洋响应号召,下乡务农。当时是文革前夕,学毛选运动方兴未艾,翁向洋毛选不离手,常称自己“站在田头,放眼全球”。他原名洋洋,觉得这名字有崇洋媚外的味道,就把毛主席诗句“冷眼向洋看世界”中“向洋”两字作自己的名字。不久,他成了莼芦镇学毛选标兵,并上调到镇粮库工作,脱离了农村。有一次,他在莼芦镇青年中讲用自己热爱劳动扎根农村的先进事迹,俨然是邢燕子、董加耕第二。他的言不由衷的讲用,招来青年们一阵嗤笑,王介信当面质问他:“翁标兵,你既然热爱农村,为什么离开了田头进入粮库?”王介信一针见血戳穿了他下乡镀金的把戏,引起了哄堂大笑。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莼芦镇风声鹤唳,老百姓人心惶惶。翁向洋因为阶级斗争表现出色,被安插在莼芦镇群众专政指挥部,担任行动组组长。他突发奇想,建议搞一次游斗全镇地、富、反、坏、右家属的行动,以壮革命声势。

群专组头头认为这是一个革命创举,立刻择日进行。这次行动声势浩大,就是在外地的家属,也被揪回莼芦镇接受游斗,以女性为多。其中,有母女俩,母亲四十出头,虽然衣衫陈旧,但掩盖不住风韵的丽质:女儿是个花季少女,更长得白净俏丽,苗条动人。翁向洋老是盯着她们母女俩,不是揪她们头发,就是按她们

的头,特别对那个少女,有意无意地用手在她胸前、臀部拍打,恣意地进行猥亵、侮辱。可是,他还不过瘾,喝令母女俩:“趴下,爬着走!”翁向洋滥施淫威的行为激怒了在人群中观看的王介信,他忍无可忍,冲进队伍,吼道:“你太过分了!”把翁向洋拉了出来。围观的群众也起了哄,都骂翁向洋不是人,是畜生,是流氓。翁向洋见自己触犯了众怒,吓得面孔死白,站在那儿不敢动弹。此时惊动了群众指挥部的头头,问:“什么事?”王介信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翁向洋侮辱少女该怎么处理?”头头虎着脸,说:“翁向洋阶级觉悟高,斗争性强,这是主流,这是大方向,你怎么抓住枝节搞捣乱,告诉你,该处理的是你。”王介信说:“好,走,我们去革委会评理去!”头头一拍胸脯,色厉内荏地说:“我们是革命行动,怕你不成?”此时,王介正站了出来,对头头说:“头儿,怎么不认识我兄弟卷毛了?他年轻不懂事,别同他一般见识,忙你的阶级斗争大事吧。”说罢,拉着王介信说:“人家抓革命,我们促生产,走,干活去!”

头头原是莼芦镇有名的无赖,人称“滚刀肉”,落难时常受王介正周济,才趁势下坡。

这就是王介信和翁向洋文革前后的二次过节。

现在,翁向洋竟然被调进公检法,王介信不禁悲愤填膺,把酒杯一搁,狠声说:“恶人当道,好人受气,这是什么世道!”

王介正正了正脸色,对兄弟说:“你又来了,监狱中有两句话,叫‘不到此地非好汉,再来这里不是人。意思是人应该长记性,接受教训。人在矮檐下,怎不低头过,你就忍着点吧。再说,翁向洋在公检法,你得格外小心呢。”王介正劝了兄弟一会儿,又说:“你先在家好好休养一阵,等体力恢复,再去装卸站上班。”

王介信却说:“我想马上上班,但不去装卸站。”

王介正奇怪了:“不去装卸站,你去哪儿?”

“你同建筑社头头是哥们,帮我说说,去潘家大院看仓库,我不嫌工资少。”

王介正看看兄弟虚弱的身体,沉吟一会儿,说:“也好,你去那儿待一阵再说。”

王介信到潘家大院上班,钱守春吃了一惊:莫不是单位里嫌他年纪老,或者他把断钢筋、水泥袋私自卖给收破烂的事被发觉了,弄个年轻人来接他的班?他用疑虑、忌妒的眼神瞪了王介信一眼,说:“卷毛,看仓库是老弱病残的份,赚一元一天的活命钱。装卸工要风有风,要雨得雨,百儿八十的工资你不要,却上这儿趟这份苦差事!”王介信看出了钱守春的心思,笑道:“守春师傅,监牢里的伙食你不是不知道,饿得我至今两腿发软,在家里养身子,我这性子,闲了会闷得慌,再说,年纪轻轻吃哥嫂的,我心里不安。我哥同你们单位的头说了,先到这里调养一阵子,等体力恢复了,再回装卸站。”

王介信一番话,说得钱守春疑虑顿消,他张开了乌洞洞的嘴,笑道:“卷毛,大丈夫龙门要跳,狗洞要钻,欢迎,欢迎。况且,搬水泥、掮钢筋,我正少个搭档呢。今晚猪头肉、老白干,为你接风!”

笔者不说,看官也会明白,王介信到潘家大院看仓库,是为冼步云的嘱托而来。

却说潘家大院正厅里堆满了水泥,左边第二根柱子被水泥包围着,无法看到下面的方砖,只有等水泥用完了,他才有机会动手。可是,工地上水泥尽管用量很大,却都是用拖拉机去水泥厂直接拉,仓库里的水泥似乎忘记了。一晃,半个月过去,那些水泥还是一包未动,王介信很着急。一天,他无意间触摸了几包水泥,发觉硬邦邦的。他灵机一动,问钱守春:“守春师傅,这批水泥放的时间不短了吧?”钱守春说:“可不是,还是在梅雨前,怕水泥厂停产,才运来备用的,已有三个多月了。”“这可坏了,水泥存放过久,会结块失效的。”王介信拍拍水泥袋又说“你看,硬得快成石头了。”钱守春也发了急,说:“糟了,我马上去找头头,让他们赶快拉走用掉。”

没几天,堆放的水泥拉走了大半,王介信有意先出空冼步云埋金的那根柱子周边的水泥,经过清扫,方砖一块块清晰地露了出来。王介信仔细观察了一番,觉得可以动手了。但是,要瞒过钱守春在夜间干。

却说这天下午,下了一场雷雨,建筑工地停工,没人来提货。傍晚,王介信早早买来了烧酒和卤菜,请钱守春。这顿酒直吃到黄昏才罢休。钱守春躺在床上,两脚一伸,就鼾声大作。王介信见钱守春睡得浓浓的,就找了一把小铁铲和一根撬棒,到正厅在柱子周边撬挖起来。也许因为年代久远,土块很结实,王介信挖得满头大汗,才从一米多深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鼓形陶罐。王介信一阵惊喜,捧出陶罐。陶罐的盖被胶得死死的,无法旋开,王介信只得用铁棒击碎陶罐,里面果然露出了一个包得很厚的油纸包,他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激动得暗暗祝告:老冼,老冼,我终于找到了!

王介信正想打开油纸包,忽然他的肩头被人猛拍了一下,传来一声斥骂:“小子,你敢到这儿来挖地财!”

王介信抬头一看,原来是钱守春。

钱守春满脸怒气,说:“卷毛,晚上喝酒时,你老殷勤劝我,我就觉得不对劲。告诉你,这两小瓶猫尿醉不倒我,我是装装样子的。后来,你摸出房间,才知道你小子有事瞒我。不过,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干这勾当,也太不仗义了!”

王介信想,姜还是老的辣,事到如今,再瞒他,反而会闹出事端来。他拍拍身上的泥土,捧了油纸包,对钱守春说:“守春师傅,咱到房间里说话。”

两人回到房间,王介信就把自己在监狱遇到冼步云的经过告诉了钱守春,并说:“老冼救我出狱,恩重如山。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他的嘱托,守春师傅,你看着办吧。”

钱守春被感动了。他唏嘘良久,说:“卷毛,我相信你。你吉人天相,命里注定,碰上冼步云,才免去一场牢狱之灾。我老钱活了60多岁,坎坎坷坷,风风雨雨,哪种事没经历过?哪种滋味没尝过?难道会坏你的事?快打开纸包,看看里面像不像冼步云说的那样。”

油纸包包扎得很紧,王介信小心翼翼一层一层解开,最后,哗啦啦一阵响,从纸包中滚出十多颗五彩缤纷的鹅卵石,哪来什么金条!王介信蒙了:难道老冼撒了个弥天大谎?但是,他觉得不可能,老冼不是那种人!

王介信一脸迷惘地对钱守春说:“好端端的金子,怎么变成了石子呢?难道是潘惜梅,把黄金拿走了?”钱守春对鹅卵石看了一会儿,说:“解放初,一个出身不好的女子带那么多金子,只会招来横祸,何况潘惜梅根本不知道。看来,金子被第三个人盗走了。可是,他盗走了金子,为什么留下这么多石子,再看这些石子,光滑圆润,五彩斑斓,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东西,莫非其中有什么蹊跷?”

王介信心里很乱,说:“能有什么蹊跷?石子再漂亮也抵不上金子啊。现在,叫我怎么去找潘惜梅?找到了潘惜梅,我又怎么向她说?!”

钱守春明白王介信的难处,就开导他:“卷毛,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你不能半途而废。你没有做亏心事,心中坦荡,顾忌什么?再说,冼

步云临终还有一封信托你交给潘惜梅,你不能不了了之!”

钱守春一席话,让王介信心中释然。他镇定了情绪,对钱守春说:“守春师傅,我听你的,人应当以诚信为本,我王介信不能畏首畏尾,但不知道潘惜梅如今在哪儿?”

钱守春想了一阵,说:“她娘家在藕塘,听说还有个舅父在,你可去那儿打听。”王介信听了,说:“好,我这就去藕塘。”说完就要走。钱守春佯作生气道:“你怎么说走就走,等天亮来不及?挖的坑,留给我老钱填?”

王介信不好意思地笑了,转身去正厅填坑铺砖。

天色微明,王介信带了油纸包,上了去藕塘的路。

藕塘在莼芦镇北三里,是个小村落。王介信进了村,向上了年纪的人打听,找到了潘惜梅姥姥家。看得出来,这是一户破落人家,萧条惨淡,只有潘惜梅的舅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在家。王介信谎称自己是潘家亲戚,奉爷娘命,从外地来找姨妈潘惜梅和妹子若莲。老头很相信,他告诉王介信,那年春天,潘惜梅到藕塘,把若莲寄养在这儿,她去报考速成师范班,学习半年后,在渭城城关小学当老师,就把若莲接走。每年寒暑假,她常带了若莲来藕塘探望姥姥,后来,姥姥病逝,文化大革命开始,就从没来过。听说,她被揪得好惨,日子也不好过。

那时,莼芦镇到渭城没有公交班车,往来大多靠步行。次日,王介信天未亮就起床,赶往渭城。他走到渭城电子元件厂门前,天刚蒙蒙亮。晨曦中,传来“刷刷刷”的扫地声,他循声看去,发觉扫地的人身影很熟悉,走近一看,原来是吴家栋。他一阵惊喜,喊道:“吴家栋。”

吴家栋见是王介信,也感到突兀:“卷毛,大清早的,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越狱吧?!”

王介信笑道:“我还没这本领呢,是他们把我放了。听说你被判了三年,怎么在这里了?”

吴家栋苦笑说:“我是被判了三年,不过,后面拖了一句‘交群众监督执行,厂里专政组罚我每天一早清扫厂门前的街道。”说完,他掮了扫帚,拉了王介信说:“走,到屋里坐,趁现在没人,我们泡了茶边喝边叙。”

王介信跟着吴家栋走进传达室,煤炉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水已经开了。吴家栋一边泡茶,一边问王介信:“你小子神通广大,怎么会无罪开释?”

王介信递给他一支烟,说:“我哪来什么神通,都是老冼出的主意。”接着,就把冼步云教他的事说了一遍。

吴家栋说:“看不出来老冼这人肚子里有点花露水,他回莼芦镇了吗?”

“不,他死在医院里了。”

“死了,他家里人知道么?”

王介信感叹一声说:“他家里哪有什么人,他的后事还是我办的呢。他临终托我,一定要找到他妻子女儿。”王介信没敢说出“挖地财”的事。

“找到了么?”

“现在才打听清楚他妻子潘惜梅在城关小学教书,我一早进城就是要去找她。”

“潘惜梅?是不是她还有个女儿叫潘若莲?”

“你怎么知道?”

吴家栋顿足道:“这个冼步云,嘴巴真紧,要是他当时就告诉我他妻子叫潘惜梅,就省得你奔波劳神了。她们就住在城关小学旁边,我认识她母女俩。”

王介信说:“好,我这就去找她们。”

吴家栋摇摇头,说:“不过,潘惜梅不在学校里了。”

“她又去了哪儿?”

“她们一帮黑五类都去了红星大队菌肥厂劳动。”

红星大队在渭城郊区,是全县农业学大寨样板,某首长在这儿种了一大片试验田。所以,一些“有问题”的知识分子都被送往那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队菌肥厂坐落在一块高地上,这儿原是古墓群乱坟冈,大跃进时刨平了,盖了副业棚,文化大革命中,“以粮为纲”,副业砍光,副业棚成了菌肥厂。所谓菌肥,是一种土法上马的细菌肥料,他们把一些细菌发酵后,拌入泥土,称“菌种”。菌种装入药水瓶中,送到试验田,代替肥料。其实,药水瓶中一点点菌种,投入一望无际的稻田里,无疑是杯水车薪。但是,上面说这是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用不用菌肥,是忠不忠看行动的头等大事,所以,大家只得跟着瞎捣鼓。潘惜梅她们几个女教师的任务是把拌好的菌种灌在瓶里。这天早上,带领她们的贫宣队长说,上午必须装满这几百瓶菌种,下午送往试验田,让各地来取经的人参观。那是一批存放过久的空药水瓶,铁盖上生满了锈,与瓶口粘得很死,教师们左旋右旋都旋不开。贫宣队长见他们旋不开瓶盖,就讥笑说:“知道白米饭好吃稻难种了吧?”他抢过潘惜梅手中的药水瓶说:“看好了!”可是,他旋了好一阵,也旋不开。他又换了几只空瓶,还是旋不开。他眼珠一转,对大家说:“背语录!”于是,大家在他带领下,念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可是,决心归决心,还是白搭,一只瓶盖也未旋开。贫宣队长急得哭丧着脸,老师们也面面相觑。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时,王介信走进了菌肥厂。

王介信对女老师们逡巡了一眼,问:“哪位是潘惜梅老师?”

潘惜梅应声道:“我是潘惜梅。”

王介信对潘惜梅看了一眼,觉得她似曾相识,后立刻反应过来,她就是当年在游斗中被翁向洋侮辱的母女俩中的母亲,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潘惜梅见有个陌生青年找她,感到突兀,看了他一头乌绒似的卷发后,猛然想起两年前她和若莲被揪回莼芦镇游斗,遭到侮辱时,有个卷发青年见义勇为出手相救,应该就是他!但是,他怎么会跑到这儿来找她?迟疑间,忽见王介信笑道:“潘老师,我从藕塘来,你舅父病得很重,叫我来找你回去见上一面。”

潘惜梅从王介信的眼神中看出,他在撒谎,但是,这个青年极富正义感,他推说从藕塘来,莫非别有隐情?

潘惜梅对队长说:“队长,我请一天假去藕塘探望舅父。”

队长听了,眼珠一瞪,虎起脸:“你们这些臭老九就是看不出风云气色,现在九点钟了,空瓶盖一只也未旋开,还想请假,误了首长的试验田你负责?”

王介信见潘惜梅吓得不敢出声,心中一阵惋叹。他走近空瓶堆,拾起一个药水瓶,细细端详一会儿,估计这是铁锈在作怪,得巧干,光用蛮力无济于事。他心中有了底,对贫宣队长说:“我有办法旋开瓶盖。”队长一愣,“你有啥办法?”王介信笑道:“这你不用管。我把瓶盖旋开,你要准潘老师的假。”队长说:“只要你有办法把瓶盖旋开,我就准潘惜梅的假!”王介信怕队长出尔反尔,又说:“说话算数?”队长有点生气了:“我是贫宣队长,毛主席最相信贫下中农,你敢不相信?”

王介信说了一声“好”,就去屋角找来一根小木棍,在瓶盖周边轻轻拍打,瓶盖就轻而易举地被旋开了。原来,铁锈把铁盖和瓶颈粘死了,敲打后,受到震动,铁锈松动,问题就迎刃而解。贫宣队长如遇救星般地对王介信笑道:“想不到你这小子真行!这样,干脆你帮大家把这些瓶盖都敲开灌上菌种。下午送试验田,潘

老师就不要去了。我放她一天半假,明天也不要来,怎样?”

王介信应了声:“一言为定”,就帮助老师们干了起来。晌午时分,菌种灌装完毕,他同潘惜梅走出了菌肥厂。

潘惜梅对王介信睨视了一阵,觉得这小伙子聪明能干,帮助她们解决了大难题,同时也让她破天荒地获得了一天半的自由。不过,他为什么来找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就问:“这位小哥,你找我有什么事?真的是我舅父病了?”王介信诡秘一笑,说:“潘老师,我叫王介信,莼芦镇人,受人之托,去藕塘找你,经你舅父指点,才找到这儿。不过,你舅父好好的,没病。”

潘惜梅松了一口气,奇怪地问:“你受谁之托?”

王介信轻声说:“冼步云。”

潘惜梅听了“冼步云”三个字,心底涌起千层浪,她又惊又喜又悲又怨,一连串地问王介信:“小王,你见着他了?他回来了?他在哪儿?他身体可好?”

王介信见潘惜梅急切的样子,心中升起一股酸楚,他遏制了自己的感情,说:“潘老师,路上不便细说,请带我去你家中。”

不多时,潘惜梅带领王介信进城关镇,到了自己的家。潘惜梅的家,是一座三间一厢房的独门小院。原是城关镇小学校长岳父的房产,后来,主人一家去了杭州,房屋空着。潘惜梅工作任劳任怨,很受师生们爱戴。但母女俩居无定处,校长出于同情,就把房屋租给了她。屋多人少,无什么饰物,显得空旷幽静。潘惜梅泡了茶,说:“小王,该告诉我,步云到底怎么啦?”

王介信从怀中取出冼步云的信,交到潘惜梅手中。潘惜梅颤抖着手,拆开信封,看了以后,激动不已,泪流满脸,良久,她问:“步云他到底怎样了?”“冼叔交给我信的当天,就离开了人间。”潘惜梅抽泣良久,才止住了哭,说:“步云的遗骸不知在哪里?”王介信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叠钞票说:“潘老师,冼叔身后留下好多钱,他的后事是我自作主张给办了,骨灰葬在潘家大院后面,这是余下的钞票。”说罢,王介信把钞票放到了桌子上。

潘惜梅又对王介信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说:“步云说你诚实、善良,果然有眼力。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会在监牢里碰上步云呢?”

王介信就把自己如何入狱,冼步云教自己如何辩脱罪名的经过说了一遍,又说:“冼叔帮助我逃过了一场牢狱之灾,恩同再造,为他料理后事,找到你母女俩,了他心愿,是我应该做的。”王介信说到这儿,又拿出一个油纸包,双手捧给潘惜梅,说:“这也是冼叔临终前嘱我办的事,我在你家正厅地下挖出了这包东西。”

潘惜梅惊异地接过油纸包,放在桌上,一层层解开,见里面是一堆鹅卵石。她猛地想起:这是父亲生前放在水仙盘子里的雨花石!这些雨花石浑圆斑斓,十分名贵,父亲死后,家中乱糟糟的,就不翼而飞,难道是冼步云瞒了大家埋在地下的?

这时,传来王介信喃喃的话声:“潘老师,冼叔说油纸包里是黄金。可是,我挖出来时就是石子,我对天发誓,我没有做对不起冼叔的事……”

潘惜梅听了如坠迷雾。丈夫说埋的是黄金,怎么变成雨花石了呢?她怔怔地看着王介信,暗忖:这个年轻人不会说谎,丈夫埋的是黄金也不会错,但被人调包了。可是,那调包的人是谁呢?她回顾了当时的情况,才渐渐有了底……

王介信见潘惜梅沉吟不语,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才如释重负,起身告辞道:“潘老师,我该走了,你什么时候去莼芦镇,告知我一声,我领你去冼叔墓前。”

潘惜梅拦住了他,把冼步云给她的信交给王介信,说:“小王,你别走,看看步云的信。”

冼步云信上写道:

惜梅:当你读到我这封信时,我也许已经去了天堂。那年被捕后,被判无期,后减刑,服了二十年徒刑。今年三月,我刑满释放,不慎在渭城旅社被小偷窃走旅行包,无法证明身份,被查夜的送到派出所,派出所怀疑我越狱潜逃,又把我送到公安局。公安局也一时无法证明我是刑满释放,就把我羁押在监。在监中,我归心如箭,日夜思念你母女俩。可是,铁窗阻隔,无法逾越啊。后来,囚室来了个青年王介信,他是莼芦镇人。我希望在他口中得知你们的近况。可是,他说,潘家早已人去楼空。你母女俩下落不明。我忧急如焚,旧病复发,沉疴缠身。幸亏王介信体贴照顾,及至警方弄清我真实身份,我已躺在医院里奄奄待命,更不用说奔波跋涉寻找你们了!呜呼,天命如此,我又有何话说?

垂危间,王介信伴在我身边,我托他去找你们,告知我的情况。我特别想念我们的小若莲,今年她二十岁了,该是像你当年一样聪明美丽吧!未知她婚事定否?王介信是个诚实、善良、值得信赖的年轻人,若莲倘使嫁他,会幸福一生。同时,也算报答他在病中对我照料之恩吧。

惜梅,千句并一句,是我伤害了你,误了你一生!这是我心灵深处的罪,至死不能原谅自己!

冼步云

一九七0年七月二十一日

王介信看完信,百感交集,脑海中浮现了两年前在游斗队伍中被翁向洋刁难的楚楚可怜的若莲,自己出于义愤才挺身而出。想不到后来在狱中会遇到她的父亲,这莫非是冥冥之中鬼谴神差?现在,冼步云在遗书中要把女儿托付给自己,王介信更是感慨万分。但是,想起翁向洋那双恶狼似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他犹豫了,一旦他再遭不测,岂不重蹈冼步云和潘惜梅覆辙?因此,王介信一时无话可说。

潘惜梅对王介信很有好感,见他面有难色,就说:“小王,我早认出你就是当年为我母女俩解围的那个青年,若莲至今铭记在心,她还打听到你是莼芦镇的装卸工人,叫卷毛。现在,步云有此遗愿,我也没有二话,但不知你有女朋友没有?”

王介信迟疑说:“还没有。不过,我刚从牢中出来,是个公检法挂了号的人。只怕哪天横祸飞来,岂不误了若莲终身?冼叔的恩情我至死不忘,潘老师的美意我心领了……”

潘惜梅听了,苦笑道:“小王,你千万别这样想,年轻人栽个跟斗喝口水,是常有的事,毛主席说,改了就是好同志。不像我和若莲,这个反革命家属的包袱,不知背到哪年哪月呢,你不会是嫌弃我们吧?”

王介信听潘惜梅这么说,忙双手乱摇:“潘老师,我说的是真话,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潘惜梅说:“那就好,你今天别走了,若莲在席厂上班,等她下班回来,你们见上一面。”

王介信恭敬不如从命,说心里话,他也十分欢喜那个天生丽质的美少女。

日落西山,只见若莲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家。

渭城地处江南水乡,境内湖泊密布,土地贫瘠,尤多低洼地。这些低洼地,不宜水稻生长,农民都种席草,作为一项重要的副业收入。所以,城关镇席厂很多,但生产工艺落后,全靠工人脚踏木机手工编织。却说席草中寄生着一种比芥菜子还小的昆虫,肉眼很难发现,工人们经常接触席草,它们钻进人的头发里,像虱子一样叮人,当地人叫它席虱。席虱叮得人头皮发痒,人就用手搔,日子一长,头发脱落,严

重的会变成秃子。因此,渭城街头头发稀少秃顶的人极多。民间有句话:“城关席厂多,席厂秃子多。好女不织席,好男不钻席草窝。”可是,人们虽然怕席虱,却又离不开席草。因为当时就业闲难,席厂是劳动密集型企业,为了有份工资,秃子就秃子吧,总比下乡强。

若莲所在的席厂,是个街道办的小厂,占地不大,环境阴暗,席虱的传染更严重。若莲刚进厂时,很不习惯,也很苦恼,即使她每天回家洗头,也摆脱不了头皮的奇痒。若莲是个遇事爱动脑筋的聪明女孩,她从农民用农药乐果杀虫中得到启发。建议厂方在席草上喷洒乐果,消灭席虱。厂领导看着这个一头乌发的美丽女孩道:“乐果是剧毒农药,洒在席草上,你们都不想活了?”原来,女工们织席时有个习惯,把席草衔在嘴里,便于添加。若莲不死心,又琢磨出了个新办法,在洗头时,洒几滴乐果在清水里,此法果然有效,她的头皮就不再痒了。母亲潘惜梅是个细心人,她对女儿说:“你用乐果滴在水里洗头,万一把水呛到嘴里怎么办?再说,姑娘家头上老是留着农药味,让人难过不难过?”潘惜梅拿出一方头巾,说:“这头巾我用稀释的药水浸泡过,你上机时包在头上不就得了?”母亲的除虱办法更安全有效,厂里的小姐妹纷纷效仿,上机时都包了一块头巾。

不久,全国在“以粮为纲”的口号下,农业学大寨的风愈刮愈烈,出现了“向荒山要粮”、“向大湖要粮”的豪言壮语。渭城没有山,低洼地就首当其冲,农民们在那儿种上了水稻,席草大大减收,导致城关镇的席厂资源枯竭,各厂只得裁减工人以维持生计。若莲的席厂因为是街道小厂,辅助工极少,被裁减的都是上机女工。那天,席厂的女厂长找了几个平时生产效率不高、产品质量低劣的女工谈了话,明确表示要她们下岗。其中有一个叫小珍的女孩回家吃乐果自杀了。小珍的爹娘纠合了一帮乡亲把女儿的尸体抬到厂里,哭哭啼啼,向厂长兴师问罪:为什么厂里那么多五类分子家属不辞退,却让我工人阶级的女儿回家?你长了哪个阶级的威风?不赔还我的女儿,誓不罢休,厂长被问得无言可答。小珍的爹娘砸烂了好几架织机,全厂乱成一锅粥。事情惊动了派出所、公安局,公安局派翁向洋到街道席厂处理这件事。

按照常规,公安局介入,责任是弄清死者是自杀或他杀,他杀的才立案侦查。可是,那时一个凡事都讲阶级斗争的年代,翁向洋是个“阶级斗争狂”,他听了小珍爹娘的诉说后,大大赞赏了小珍的爹娘。他说:“你们说得好,厂里为什么那么多五类分子子女不辞退,却把我们的阶级姐妹赶回家?这是阶级立场大是大非问题。毛主席教导我们,树欲静而风不止。厂领导的这种做法,说轻点,是思想右倾,犯了方向性错误。说严重点,他们的屁股坐歪了,坐到了阶级敌人一边,成了阶级敌人的代理人,根据我的判断,厂里有阶级敌人趁在减员时兴风作浪,达到反攻复辟的目的,这是一种阶级斗争新动向!”接着,他又安慰小珍爹娘说:“我会让厂里好好抚恤你们,也会认真严肃处理这件事,为我们的阶级姐妹讨还公道!”

小珍爹娘听翁向洋说得慷慨激昂,满怀阶级情意,气才渐渐平了,把女儿的尸体抬回了家。

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的那些出身不好的女工,听了翁向洋咄咄逼人的一通话,一个个噤若寒蝉,都躲避开了。女厂长也提心吊胆,生怕翁向洋动真格的,把火烧到自己头上,见办公室没有闲人,就检讨道:“小翁同志今天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斗争教育课,使我头脑清醒了。我平时重生产,争效益,被金钱迷糊了眼睛,让阶级姐妹受了委屈,我一定好好抚慰小珍家属。现在,农村在讲‘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我们席厂应该向他们学习,并且立竿见影:凡五类分子家属,一律辞退!小翁同志,这么办,你满意了吧?”

翁向洋想,刚才席厂还乱哄哄的,被自己一番话就整治得鸦雀无声,毛主席说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果然管用,但是女厂长现在矫枉过正,要把五类分子家属全部辞退,这与做好“可以教育好子女”工作的政策不符,被军代表知道了,又会批评他极端,对自己转入正式公安编制不利。于是,点燃一支烟,踌躇满志道:“厂长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天天讲,才能巩固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现在,你认识了错误把屁股坐正了,这很好。不过,你一刀切,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律辞退,也不符合党的给出路政策,你说呢?”

女厂长为难了,觉得这个公安同志年纪轻轻,却老到圆滑,很难伺候,只得请求道:“还是翁同志想得周到,我们这些平时不抓紧学习的人就是这样,顾了这头,又忘了那头,对那些人到底怎么办,请你指示,我照办。”

翁向洋得意地干笑一声,说:“抓典型嘛!”他在办公室里踱了一阵方步,忽然想起在了解小珍自杀经过时,小珍爹娘说乐果是厂里一个反革命子女给的。觉得奇怪,这分明是剧毒农药,席厂女工要来派什么用场?于是问女厂长:“听说那个自杀女工的乐果是厂里一个反属给的,这是怎么回事?”

女厂长告诉翁向洋,席草中滋生一种小虫叫席虱,席虱钻进女工的头发里,让人痒得难受。经常挠痒,头发会脱落,严重的会变成秃顶。有个叫潘若莲的女工想出了个办法,她把头巾放在稀释的乐果药水里浸泡后,包扎在头上,就不再痒痒了。后来,厂里的女工都学她,小珍的乐果也是潘若莲给的。

“若莲”两字触动了翁向洋的神经,他哦了一声,问:“潘若莲是哪儿人?”

女厂长答道:“她是莼芦镇人,父亲冼步云,是个服刑的历史反革命。她从小随母亲到城关镇,本来叫冼若莲。文化大革命后表示同父亲划清界限,从母姓潘。不过,这潘若莲织的席光滑细腻,日用杂品公司验货时,都是甲等,质量评比年年得奖状。”女厂长说到这里,伸了伸舌头,生怕翁向洋批评她表扬反革命子女,立场不稳。

此时,翁向洋已想入非非,无心计较这些。三年多来,他梦寐以求地思恋着这个若莲啊,想不到在这儿发现了!翁向洋听女厂长说完,克制了心头的骚动,训斥道:“厂长同志,乐果是剧毒农药,人一不小心就会中毒,你这么掉以轻心,让阶级敌人钻了空子?”

女厂长慌了,“翁同志,我见她们一个个包了头巾之后才知道的,当时只晓得这办法好。”

翁向洋心中笑了,他胸有成竹地对女厂长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个阶级推翻了,但是他们人还在,心不死,会千方百计跳出来兴风作浪。若莲姓冼也好,姓潘也好,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本质还是反动的。她草席织得再好,是伪装,教唆女工用乐果除虱,才是一种阴谋,没有很高的阶级觉悟,是难以察觉的。好了,现在真神已经浮出水面,你快去把潘若莲叫来吧。”

翁向洋背靠椅子,大腿搁在二腿上,洋洋得意,暗自高兴。

等了好一会儿,女厂长回来禀报:“潘若莲跑了!”

女厂长说:“我找到了她,对她说公安局同

志找你谈话,她跟随我走了。走过厕所,她折了进去,我以为她要小便。我在外面等了好久,不见她出来,走进厕所一看,已不见人影。”

翁向洋跳了起来,骂道:“你他妈的真窝囊!”

翁向洋点燃了一支烟,一计不成,顿生三策,对女厂长诡谲一笑,“这么着,你晚上去一趟她家,告诉她,明天在家里等着,我去找她了解一下可以教育好子女工作的落实情况,她在厂里不是表现得很出色么,我要把她树为样板呢。”女厂长糊涂了:这个公安同志,一会儿风,一会儿雨,葫芦里到底卖啥药?

翁向洋走进席厂时,潘若莲就看见了他。她一眼认出了这张狼脸就是当年莼芦镇侮辱她的那个泼皮。这种人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公安?她心头“咯噔”了一下,心有余悸地避开了翁向洋的视线,钻出人群,回到了工厂。后来,同她一样出身的姐妹们都慌慌张张跑了回来,说那个姓翁的公安批评女厂长的屁股坐歪了,厂里有阶级敌人在兴妖作怪,他要揭开阶级斗争盖子……潘若莲听了,心里很害怕,想起那年被揪回莼芦镇遭到凌辱的情况,那个翁向洋是一条可恶的色狼,游街过后,他把自己同母亲分开,关在一个单间小屋里。午后,他借着酒意闯了进来……她拼命叫喊挣扎,群专组的头头闻声跑来,他拉开了姓翁的,却对自己虎起脸,说:“真不要脸,你敢勾引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天啊,分明是人家在欺侮自己,反说是“勾引”,这天下还有没有公道?幸亏来了一位镇革委会领导,下令把“家属”全部放了,才算了事。真是冤家路窄,今天,又碰上了他。他穿了一身军装,在这儿一手遮天,万一被他发现了自己,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大祸落在自己头上……

潘若莲正在忐忑不安时,女厂长叫她来了。她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就浑浑蒙蒙像木疙瘩似的跟在女厂长后面走。走了一会儿,她脑子里一激灵:跟随女厂长走,岂不是送人狼口?

于是,她一闪,进了厕所,爬出后窗,逃走了,她没有马上回家,在僻静处躲避到天黑,才一口气跑回家。

潘若莲走进屋里,蓦地发现“卷毛”坐在家中,不禁感慨万千:他怎么会在这儿?潘惜梅见女儿瞅着王介信发呆,笑道:“若莲,他就是莼芦镇的卷毛,你忘啦?”潘若莲才腼腆得轻唤一声:“卷毛哥。”

王介信见潘若莲几年不见,已长得亭亭玉立,清丽动人,不禁百感交集,拘谨地应了一声:“若莲妹子,你好。”

潘惜梅把王介信的来意告诉了女儿,又流着泪说,你父亲好不容易熬到回家,却死在医院里了,幸亏小王为他料理了后事。母女俩伤心一阵,潘惜梅发现女儿神色惶恐,问:“这么晚回来,发生了什么事啊?”

潘若莲“哇”的一声,扑在母亲怀里,咽咽噎噎地说了事情的经过,潘惜梅抱着女儿哭道:“真叫不是冤家不碰头,怎么偏偏遇上了这个姓翁的无赖!”

王介信听说翁向洋在席厂又盯上了潘若莲,义愤填膺,对潘惜梅说道:“潘老师,这个翁向洋从小就不是人,是畜生,是禽兽!咱惹不起他,还躲不起?”

潘惜梅说:“小王,若莲年纪轻轻一个姑娘家,去哪儿躲?再说,吃饭要粮票,住夜要证明,叫她怎么躲?”

王介信想说“躲到莼芦镇他家去”,可是,话到嘴边却改成了“可以到亲戚家躲一阵啊”。

潘惜梅惨笑道:“亲戚,哪来亲戚?即使我娘家有几个,他们的成分都不好,准敢留若莲?”

王介信踌躇再三,终于说出了口:“让若莲躲我家去!”

潘惜梅眼睛一亮,想,这倒是个良策,反正他俩结成夫妻是迟早的事,若莲躲到他家,也顺理成章。于是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传来了女厂长叫门声。

女厂长进了门,就埋怨潘若莲道:“你怎么溜跑了?害我挨了批评,要是兴师动众把你揪回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潘惜梅忙赔不是道:“厂长,我正批评她呢,女孩子家不能这么不懂事。”

女厂长说:“还好,那个翁同志像个仁义地道的人,说我把若莲吓跑了。他叫我来通知一声,明天若莲不要上班了,在家里待着,翁同志亲自来找她,了解可以教育子女工作情况,说要把若莲树为样板呢。”说到这里,女厂长满脸笑容地讨好潘惜梅:“潘老师,我对翁同志说了,若莲织的席,光滑细腻,质量评比年年拿奖状。也许,他是冲着我说的才来呢。”

女厂长又唠唠叨叨叮嘱潘若莲,明天在翁同志面前尽往好处说,给厂里争光之类的话,就起身走了。

潘惜梅心里明白,翁向洋决不会安好心,明天他登门,是冲着女儿的人来的。刚才王介信说若莲去他家躲一阵,现在看来不可能了。她想,反正明天自己也在家中,看你翁向洋敢拿出什么手段来,倒是若莲的婚事,应该向女儿摊牌,免得夜长梦多,但是,不能当着王介信的面征询女儿的意见。于是,她对王介信说:“小王,让若莲去你家躲一阵,看来去不成了,你的美意我娘儿俩心领了。时候已不早,今晚你也别走了,就睡若莲房中,若莲跟我睡。”

三人草草吃过晚饭,潘惜梅带女儿进了房,打开油纸包,拿出鹅卵石,一颗一颗放在灯光下,给女儿介绍:“这一颗,野竹横生,细雨漾漾,楼台隐现,叫‘潇湘夜雨;这一颗,像几只大雁垂翅飞落荒漠,叫‘平沙落雁;这一颗,残月如钩,星星如珠,叫‘晓星残月……”

潘若莲看完这些晶莹剔透,造型奇妙的鹅卵石,惊奇地问母亲:“妈,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稀奇的石子啊?”

潘惜梅想起辛酸的往事,热泪盈眶。她告诉女儿,这是潘家祖传的雨花石,很名贵。你外祖父说这些雨花石巧夺天工,是石中极品,还给它们一颗颗起了名字,放在养水仙的玻璃盘里供人观赏。你外祖父去世,这些雨花石不翼而飞。想不到,有人用此换走了你父亲埋在地下的黄金,今天终于出土了。

潘若莲很爱听母亲给她讲上辈人的故事,可是从没有听她说过雨花石,母亲又说父亲在地下埋藏的黄金,却让人用雨花石换走了,这更使她摸不着边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潘惜梅见女儿一脸疑问,就告诉她王介信在监狱遇到冼步云,受冼步云嘱托去地下挖黄金,可是黄金变成了雨花石。

潘若莲还是不明白:“妈,黄金怎么会变成了雨花石呢?”

潘惜梅已猜到用雨花石换走黄金的人,但是她心中别有隐情,不便说,也不愿说,就摇了摇头,说:“若莲,活人难逃活人债,拿走黄金的人总有一天会露脸的。况且他也没有全昧良心,这些雨花石,也许比黄金更珍贵呢。”说罢,她拿出冼步云的遗书,交到若莲手里,又说:“看看你父亲的信吧。”

潘若莲看了信,又泪涕满面,沉首不语。

潘惜梅说:“小王聪明能干,很有正义感,在世风日下的今天,这样的青年很难找,你父亲没有看错人。”

潘若莲听了,却失声哭道:“妈,你不要说了,卷毛哥早已是我心中的偶像。可是,那年,在莼芦镇群专组单间,我被翁向洋玷污了!”

潘惜梅听说,如雷轰顶,想不到女儿花季

年华,却遭此创伤,不禁痛彻心扉,抱住女儿痛哭流涕。

母女俩痛定思痛。潘惜梅开导女儿说:“若莲,过去的让它过去吧,就当做了个噩梦。咱面对现实,今晚就把亲事定下来,免得姓翁的再来纠缠,嗯?”

潘若莲说:“妈,这事不能含糊,要同卷毛哥讲明白。否则,我情愿一世不嫁人!”

母亲说:“好,我去跟他说清楚。”

女儿说:“不,让我去面对!”

王介信躺在潘若莲床上,清洁的草席,温柔的被单,洋溢着少女的体香,使他久久不能入睡。刚才,若莲一声羞涩的“卷毛哥”。让他至今心驰神往。还有,她看自己时殷切期盼的眼神,暗示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情愫。他做梦也想不到,监狱中的一场巧遇,成全了他美满的婚姻。冼步云说潘惜梅是世界上最懂得男人的好女人,看来,若莲也不会差。但是,他想起翁向洋明天要上门找若莲,这小子决不会做好事,他心头交织着烦躁、愤恨,又觉得自己有点窝囊。他思虑良久,决定明天不走了,留在潘家,翁向洋若敢耍流氓,就跟他没完。就是拼上一条命,也要保护好若莲,他不信世界这么大,没有讲理的地方!

想到这里,王介信安心了,才有点迷迷糊糊的感觉。忽然,朦胧中他听见房门开了,灯亮了,一个俏丽的身影,隔着蚊帐在轻轻呼唤:“卷毛哥,卷毛哥。”

王介信一激灵,掀开蚊帐,坐了起来,惊异地问:“若莲妹子,什么事?”

潘若莲问:“我爸遗书上说的,你知道了?”

王介信点点头。

“你肯娶我?”

王介信又点了点头。

“可是,我不能!”

王介信出乎意料,问:“为什么?!”

潘若莲不敢正视王介信,嘴巴嚅动了好一会,才说:“那年在莼芦镇,我被翁向洋玷污了!”

王介信猛吃一惊,心头涌上了痛恻、酸楚、愤怒,他吼叫道:“我带你去公安局告他!”

潘若莲惨声道:“告他?事情都过去二三年了,拿什么证据去告他?”她想起当年群专组头头那句“勾引无产阶级革命派”的话,又说:“如今哪儿有讲公道的地方?弄不好,反而惹火烧身。”

王介信咬牙切齿地说:“难道就这样放过那恶棍?”

“活人难逃活人债,他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可是,明天他又要来纠缠你,怎么办?”

“所以,我现在来找你,讨个准信儿,你还娶不娶我?”

王介信看着潘若莲楚楚可怜的苗条身段,心中燃起爱怜的激情,上前抱起了她,说:“妹子,这不是你的错,我娶你,我一定娶你!”潘若莲浑身颤抖着……潘若莲走后,王介信想,一个真正的男人,就要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像雄狮一样,站在山巅一声吼,让觊觎他情侣的另类望而却步。翁向洋就是这样的另类,王介信必须震慑他、制伏他,让他不敢觊觎若莲一步!若莲的意思,他俩明天以夫妻的身份,堂而皇之面对翁向洋,让这个孬种死心。当然,这也是一种办法,而且可以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把翁向洋气走,但是,翁向洋是下三滥的卑鄙小人,他不会就此甘心,会利用手中的权力,或明或暗地进行报复。古人云:庆父不除,鲁难未已。当然,王介信明白,他这个除,是除掉翁向洋的一身警服,还他色狼面目。王介信想到了公安局军代表,这个和祥的中年人,冼步云说他是个大青天,王介信也有同感,要不是他主持正义,也许自己至今还在狱中。他要去找军代表告状,揪出这个钻进公安队伍的败类。可是,告状得有证据,若莲说得对,事情都过去二三年了,口说无凭,弄不好会让人倒打一耙。王介信辗转反侧,终于想出了找证据的办法,不是明天翁向洋要来吗?就让他留下新的证据!他想起了电子元件厂的吴家栋……

东窗吐出鱼肚白,在电子元件厂传达室,王介信对吴家栋说找到了潘惜梅并同她女儿潘若莲结为夫妻的经过。吴家栋见王介信容光焕发,满面春风,在他胸前擂了一拳,说:“好你个小子,艳福不浅,潘若莲在城关镇少女中算一只鼎啊!什么时候送喜糖来?”

王介信说:“只要顺利办成喜事,不要说喜糖,还要送喜酒来呢。”

吴家栋听了不明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要双方自愿,有什么顺利不顺利的?况且,你们已经那个了!”

王介信就把翁向洋纠缠若莲的事说了一遍,甚至连潘若莲在莼芦镇被翁向洋强暴的事也和盘托出,又说:“今天他又要去潘家找若莲。”

吴家栋听得火冒三丈,骂道:“这个畜生、禽兽,狗娘养的,你们怎么不去告他?!”

王介信苦笑道:“告他?哪来证据?”

吴家栋想想也是,气馁了一半,说:“就这样便宜他了?”

王介信说:“不,今天来找你,请你帮忙,借个录音机,翁向洋纠缠若莲时,用来取证。不知你方便不方便?”

吴家栋迟疑一会儿,说:“行,为了铲除这个害人虫,我冒一次险!”

原来,吴家栋在厂里,人缘极好,大家都知道他吃的是冤枉官司,所以除了每天清早让他扫街外,平时不怎么难为他。因为吴家栋上班比别人早,下班又是全厂最后一个,做到以厂为家,老实改造,所以厂里管事的把大门、仓库的钥匙都交给了他。不一会儿,吴家栋取来了当时市场上极少见的微型录音盒,教会王介信使用方法。

九点多,有人敲潘家的门。潘惜梅和王介信迅速隐蔽,让潘若莲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翁向洋,他一身军装,手拿公文包,神气活现地站在那儿,见潘若莲比从前丰满标致多了,心头荡漾了一下,装作不认识地问:“你是潘若莲?”

潘若莲见了这张狼脸就恶心,扭转头,应了一声“是”。

翁向洋说:“我是公安局翁向洋,昨天你们厂长通知你了?”

潘若莲点点头,转身往屋里走。翁向洋跟了进来,对屋里巡视了一遍,问:“家中就你一人?”

潘若莲反问:“这同你找我有关系吗?”

翁向洋语塞:几年不见,这妮子嘴巴凶了。但是,他判断:她母亲不是假日不可能在家里,况且,屋里静悄悄的,不像有人的样子,他放心了。不过,要想得手,还得先在精神上整垮她。他点燃了一支烟,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纸,执着笔,说:“潘若莲,今天我是奉命来调查你们厂里女工小珍自杀的前因后果,你要老实回答。”

“小珍自杀关我什么事?”

“我问你,小珍吃的乐果从哪儿来的?”

“我给的。”

“好。我再问你,乐果能毒死人,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那你为什么送人?从阶级根源上找原因!”

“我送她是用来浸头巾,包在头上除虱的,同出身无关!”

翁向洋一拍桌子,喝道:“胡说,你这是在宣扬阶级斗争熄火论!我告诉你,你用心险恶,蓄意搞阶级报复,陷害小珍!”

潘若莲气得泪水在眼眶转,跺着脚说:“哪有你这样上纲上线的,凭空冤枉人!”

翁向洋得意地笑了:“怎么样,害怕了吗?当然,我也可以把它说成自杀案件,与你无关。

不过,有个条件。”

潘若莲心头悸动了一下,问:“什么条件?”

翁向洋凑上前说:“你再跟我搞_次!我可以把你树为城关镇可以教育好子女的标兵。”

潘若莲怒不可遏:“呸!谁跟你搞过?你这个流氓,那次在莼芦镇群专组是你强暴我!”

翁向洋嬉皮笑脸说:“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天下哪有强奸的事?我们旧梦重温,有什么不好?我可以对天起誓,我是真心爱你!”

潘若莲骂了声“色狼”,向房中逃去。

翁向洋大步追了过去,只见房门口站着满脸怒气的潘惜梅。翁向洋见状不妙,折回客厅,色厉内荏地对潘惜梅说:“你凶什么?你女儿已临灭顶之灾,只有我能救她!”

潘惜梅义愤填膺,说:“翁向洋,你这头披着人皮的狼,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若要动我女儿一根汗毛,我跟你拼了!”翁向洋狼狈地挟起公文包,扔下一句:“好,走着瞧。”

王介信找吴家栋整理了录音,为避嫌疑,他让潘惜梅母女俩带了证据到公安局找军代表。潘若莲哭哭啼啼申诉了翁向洋那年在莼芦镇强暴她的经过。军代表听了翁向洋和潘惜梅母女的对话录音,脸色凝重,不久,翁向洋被清除出了公安局。

翁向洋灰溜溜地回到莼芦镇。那天,正巧是王介信和潘若莲喜结连理之日,一悲一喜,成了恶与善的鲜明反差。王介信没有忘记吴家栋,结婚第三天,他和潘若莲把喜酒送到了电子元件厂传达室,吴家栋大喜,说王介信吃官司吃出了美满婚姻,可以说是世上少有的“监狱奇情”!

行文将尽,交代一下黄金变成雨花石的蹊跷。

原来,当年有个叫任子远的人,他是潘家出了五服的远亲,因战乱中家破人亡,只身投靠潘家。任子远初通文墨,为人机灵,深得潘老爷子欢心,曾萌生招他为女婿的念头。任子远也苦苦暗恋潘惜梅。可自己是个寄人篱下的游子,不敢造次。不久,冼步云闯入了潘惜梅的心灵,任子远自惭形秽,死了这个念头。潘老爷子去世,盘中那些名贵的雨花石,被他偷偷收藏了。后来,风云突变,冼步云锒铛入狱,任子远旧念复生,多次请求潘惜梅同他结成鸳鸯,南下港澳,但都遭到了潘惜梅严辞拒绝。眼看潘家的人分崩离析远走高飞,任子远囊中羞涩,滞留未定。他虽然知道这些雨花石很值钱,但纷纷乱世,卖给谁去?正在他欲走无钱时,猛然想起他曾发现冼步云被捕前在厅堂下埋下了东西,莫非是地财?于是,他偷偷地撬开方砖,果然挖出10个条子。他之所以换上雨花石,是不想把事情做绝,留下以后再相聚的余地。任子远带了黄金到了香港,凭他的勤劳和智慧,三十多年后,成了小有名气的港商。上世纪八十年代,潘惜梅已退休,在女儿家尽享天伦之乐。大陆已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任子远通过渭城外事办打听到潘惜梅近况,就给潘惜梅汇去10万元人民币和一封信,信上说,惜梅,当年窃走黄金,实出无奈,故留下雨花石作暗示,至今想来惭愧。得知冼兄早作古人,余亦孑然一身,寂寞间常遥想司马相如卓文君故事。倘能成就夕阳之恋,余朝得报,夕即至……

任子远信中的意思,要同潘惜梅结成夕阳恋,潘惜梅有没有答应,就不在这个故事里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