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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丝上的先锋诗人

2009-12-04秦立彦

作家 2009年10期
关键词:走钢丝世贸中心钢丝

秦立彦

1974年8月7日。清晨的纽约。在刚刚落成的世界最高建筑——世贸中心大厦的双子楼下,华尔街上的人群开始多起来。天空蒙着一片灰白的雾霭。形色匆匆的白领们忽然停下来,朝天空望去,望天的人越来越多,从几百人增加到了上千人。他们在望什么?在世贸中心两座楼的最顶层之间的空中,他们看到了一个小黑点。那是一个高空走钢丝者。他和他的“同伙”在双子楼之间拉了一条钢丝。他在钢丝上来回穿越了八次,高空的风吹着他的黑衣和长发。45分钟后,他从钢丝上下来,被警察带走。

这个人名叫菲利普·伯蒂(Philippe Petit),法国人,24岁。他的高空表演马上引起轰动,成为新闻头条,载入了世贸中心的历史。2008年,58岁的伯蒂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这次是因为一个电影。英国导演马什(James Marsh)根据伯蒂的世贸中心经历拍摄的纪录片《钢丝上的人》(Man on Wire),获得了众多好评和奖项(其中包括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使伯蒂的那次高空行走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这部电影的朴素标题“钢丝上的人”,取自警察报告中对伯蒂的描述,正说明了给伯蒂命名的困难。他在为观众表演,但并非为了牟利。他在钢丝上,但不仅是走钢丝。当时的一个警察就站在高楼顶上看着他,那警察说:“我看着这个钢丝上的舞者,因为你不能称他为走钢丝的人。”伯蒂在钢丝上从容不迫,有时坐下,有时躺下,有时单膝跪下,向450米下的观众致敬。但在那样的高度,在天空的背景下、细细的钢丝上,这些简单的动作变得无比深刻、动人。

伯蒂说,自己是诗人。他的形象确实远不是我们料想中的走钢丝者。我们也许会想象一个杂技演员,一身华丽的马戏团服装,动作惊险但未必美妙。而伯蒂是潇洒、神经质、性情易变的法国男子,瘦瘦的,一头长发,典型的先锋艺术家。他走钢丝完全是自学,不是祖传,不为赚钱,没有公关、宣传。当他从双子楼上下来,从法院里出来,吃惊的美国媒体围上前去,争相追问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走钢丝?为什么在那里走钢丝?这样的问题只让他觉得好笑。“我做了一件美丽而神奇的事”,而他们要问为什么。他的回答是“不为什么”。他没有赞助商,没有事先通知纽约市民观看。金钱的收益为零,被捕是肯定的,出名则不一定。诚然,为了奖励他,世贸中心后来发给他一张可以终身自由出入双子楼的通行证,但那也值不了什么。他究竟为什么呢?

美国人把伯蒂送进了精神病院检查。医生问:“你上次酗酒是什么时候?”他既然什么都不为,则他肯定是疯了;如果他疯了,则他必然酗酒——这就是美国人朴素的逻辑。这样的问题令伯蒂恼怒,他觉得疯的不是他,而是质问他的这个医生。这类事也许很多人在美国都经历过。我记得我曾在美国的医院中轻微地昏厥了一下,醒来后,为验证我神智是否正常,来了两个礼貌但冷漠的医生,拿着调查公司的那种问卷,像警察一样开始盘问并做记录。问卷中的一个问题是:“美国第39届总统是谁?”我一时答不出。难道他不知道我是个中国人,所以并没必要知道美国总统是谁吗?幸亏我在其他问题上表现尚可,最终及格。庆幸之下我不免后怕:差一点就在美国被划为疯子了。美国人也无法证明伯蒂是疯子,但他们终究不能理解他。其实答案并不难。伯蒂渴望站在钢丝上,享受站在钢丝上,所以时间、金钱、生命的投入,都并不显得是投入,因为与在钢丝上的一刻相比,那些都太值得了。

伯蒂是不卖票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更纯正的艺术家,他走钢丝更接近行为艺术。他的目的不是娱乐,而是震惊。他选择的时机、地点,都是为了震惊。伯蒂所追求的效果,使他与观众之间一定不能有约定。他把自己的形象强硬地楔入人们的视野。一个在双子楼上走钢丝的人——当时从双子楼下经过的人,怎么可能对其不加注意呢?这些观众很多是白领,日日沉浸在商业活动中,走钢丝是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的。当然,像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一样,伯蒂对观众的期许也许与他们真正的反应并不对等。他用六年的时间来准备这45分钟,以生命为代价的45分钟。而观众在震惊之后又将回到日常生活。但至少他们生活中的那一刻都被提取出来,仿佛凝固在同一张照片里,那个时刻是属于伯蒂的。

伯蒂最初知道世贸中心的时候,它还根本不存在,只是报纸上的一个设想。当时伯蒂只有18岁。从此那两座楼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如同痼疾。他要征服它,同时也爱它,如同登山的人爱那山,熟悉那山。伯蒂与他所征服的建筑物之间的关系是亲密的。《钢丝上的人》里有很多历史镜头,让我们看到双子楼的建造过程,自豪而强壮的工人把部件一个个添加上去,楼像庞大的积木一样越来越高。在法国的伯蒂密切关注着双子楼的成长,他自己也在成长。可以说从18岁起,他就做起了准备。双子楼完工后,他和同伙多次飞到美国,混进双子楼里观察、拍照、做笔记。

不可能——这就是伯蒂所挑战的。走钢丝的人很多,但伯蒂是其中的思想家。他选择的常常不是户外的山水,而是世界闻名的标志性建筑。巴黎圣母院,悉尼海港大桥(背景就是悉尼歌剧院),纽约双子楼。他要选择人们能辨认的地方,人多的地方。他的行为构成了对那一建筑物功能的颠覆。巴黎圣母院是做宗教仪式的神圣所在,是人们瞻仰的古迹。悉尼海港大桥首先是桥,桥上有不息的车流。纽约双子楼是现代化的高楼,容纳着无数的公司及其职员。然而伯蒂使它们都成了为他搭设的现成支架和舞台。这些建筑都是人类的壮举,建筑学上的高峰。而在伯蒂看来,通过走钢丝,他征服了它们。

登山爱好者坚持要站在山顶,比山顶高出一个人的高度。也可以说这种征服的欲望是虚妄的、象征性的,以为站在山顶就占有了那山,山很可能不这样看。以为自己在双子楼之间走了钢丝就征服了那楼,伯蒂的雄心是徒劳,虚妄,还是伟大?

伯蒂是电影的主要叙述人,如今已58岁,仍热衷于走钢丝。他的叙述中充满诗人般的激情和词汇,时时有现场的模仿表演。电影开头就是伯蒂描述的一个噩梦,他梦见正在给自己的棺材钉上钉子,死亡似乎就要攫住他。他对死亡的恐惧似乎比别人更刻骨。奇怪的是,他克服这一恐惧的方法是走钢丝。他在双子楼走钢丝是真地面临深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但他认为,走钢丝使他获得了自由。每次他都仿佛走到离死神最近的地方,看着死神的眼睛,当它伸手来抓他时又转身逃开,并从这一游戏中获得巨大快感。

他跟死神的游戏,类似于他与警察的游戏。当他在高空钢丝上时,两个美国警察在双子楼顶看着他,专等着抓他。他每次靠近边沿,他们就伸出手去,他又开玩笑似的走到钢丝中间。警察无法到钢丝上来,只好无奈地旁观。伯蒂在巴黎圣母院、悉尼海港大桥、纽约双子楼的举动都是违法的。因此他和同伙每次都是在晚上把装备偷偷运进去,把钢丝固定好,一大早开始表演。每次随着人们惊叹的目光,警察也赶来了。伯蒂做了不允许做的事,但用一个朋友的话说,他的违法“既不邪恶,也不卑鄙”,只威胁到自己,并未对任何别人产生负面影响。所以纽约法庭对他提出的最后指控是“非法侵入和不良举动”,罚他在中央公园给孩子们表演。伯蒂是故意触犯法律,故意越界,这给他兴奋和愉悦,但他越界得并不严重,能够全身而退。实际上他曾经被捕过五百多次(多因在街头杂耍)。他把警察也强拉到自己的行为艺术中,而且显然很享受这一过程。

他在世界著名的公共建筑物上走钢丝,常常造成也许并非他有意为之的奇特对照。双子楼下是匆匆上班的白领,头顶是一个走钢丝的人;悉尼海港大桥上车流滚滚,车流上方是一个走钢丝的人。在巴黎圣母院,这种对比和反讽尤其强烈。当时圣母院里正举行庄严的宗教仪式,僧侣们穿着法衣匍匐在地,而在他们头顶,伯蒂在钢丝上走着。一边是天空,一边是室内。一边是叛逆的自由艺术家,塑造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轨迹。一边是僧侣们在古老制度的约束下,走着既定的道路,服从着既有权威。

这部电影并没有指出的另一个隐蔽层面是,也许反讽也体现在伯蒂身上吧?卡夫卡爱用马戏团的比喻,在他的短篇小说《给某科学院写的报告》里,一个人猿学会了普通欧洲人能会的一切,当他看到马戏团里的高空表演者时,不禁哑然失笑:这就是人所谓的自由!伯蒂不属于马戏团,不为谋生,不为牟利,只为兴趣而走钢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拥有自由。但这难道不是一个悖论吗?广阔的大地上道路纵横,但他一定要走在悬空的、窄窄的钢丝上,才觉得自由。法律之内的空间已经足够大,但他一定要走在合法与违法之间的那条窄线上,才觉得自由。他说:“生活要活在边缘,就是活在钢丝上。”他很能代表60年代的叛逆气质,但究竟为了什么而叛逆?快感似乎只在叛逆中,叛逆的目标指向一切现有的东西,包括自己的过去。就仿佛那些在山顶、水下、洞底探索的冒险家,要触及人类能力与人类世界的极限。但其实那又能怎样?为了追求绝对自由,伯蒂走上了钢丝。走钢丝——卡夫卡笔下的人猿对此肯定更擅长,如果他看见一个以走钢丝为人生崇高追求的人,也许又要笑吧。

我们可以不甚认同伯蒂的自由观,却不能不敬佩他的执著。伯蒂对于双子楼的关注可以说到了偏执的程度,用他的话说,“它在他头脑里奔驰”。六年中,他对那两座正在修建的高楼可以说没有须臾忘之。千里之外的两座楼跟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紧密关系?他是否将在那上面走钢丝又有什么要紧?别人也许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但对伯蒂来说,那两座楼简直成了他的存在理由。在被梦想咬啮的过程中,他似乎是被动的,被折磨,被占领,近于疯狂。他与疯狂的差别是,他有实现梦想的能力,而且对这种能力完全自信。伯蒂与历史上的很多大人物一样雄心勃勃,不过他的梦想特别具体、个性化。当他拥有这个梦想的时候,他异常高兴,仿佛得到了一个丰厚的馈赠。

伯蒂为这个计划准备了六年。他有一个team,但似乎不能说他们是“团队”,那好像有太多的公司意味,也不能说是“同仁”,因为他们并非文化界人士。他们不是雇佣的,并不能从中分得利润。他们是他的朋友,被他的梦想召集在一起。当他把计划说给他们时,他们的最初反应常常是:“这是个骗子!”但当他们亲眼看到他在钢丝上的表演,才不由得惊叹:“一切都是真的。”他的团队里聚集了来自法国、澳大利亚、美国的年轻人。不为什么,就为与他一起实现梦想。伯蒂是这一群人的灵魂,并非因为他很强势,而是他的梦想给了他权力。他们仿佛是他本人的延伸,为他设计,为他策划,帮他抬装备,系钢丝。《钢丝上的人》呈现了伯蒂对他们的精神动员过程。他们常常很谨慎,旨在成功,而伯蒂只是被梦想驱使,不计成败。他们常希望万无一失,一切都要准备好,所以总觉得还没准备好。而伯蒂则觉得自己早已准备好了。没有他的热望,他们就失去了发动机,无法前进。

伯蒂的领袖权力是自发产生的,同伙们也都是自发加盟的。伯蒂喜欢钢丝,但并非孤独,因为有那些同伙,有女友。他和同伙们在法国建立了一个训练营,就叫“世贸中心协会”。从电影中看来,训练营的生活如同波西米亚式的青年乌托邦。周围是葱茏的树木,中间一大片草地,上面横着一道钢丝。他和朋友们在这里工作,打闹,没有物欲的羁绊,没有外界的监督。他们自由而亲密,像一群大孩子在头领的鼓动下,认真地要搞点恶作剧。

他们实现梦想的过程充满惊险,尤其是进入世贸中心后,如何上到一百多层高的楼顶?碰到了保安之后怎么办?这些都如同警匪片——虽然警察换成了保安,匪徒变成了搬着沉重设备的行为艺术家及其同伙。这部电影使观众也参与到冒险当中,体验其中的刺激。伯蒂的这次举动被称做“世纪之艺术罪行”(the artistic crime of the century),电影观众希望他们成功,替他们捏一把汗。然后,当晨光来到纽约,当我们看到伯蒂潇洒的身影出现在钢丝上时,我们惊叹,敬畏,获得另一种享受。伯蒂把他固执的梦想传递给伙伴,又通过电影传递给了我们。

世贸中心,双子楼。当年那两座支撑着伯蒂的高耸建筑,如今已夷为平地。2008年拍摄的这部纪录片中没有提及911,但谁能不想到911呢?谁不知道双子楼后来的悲剧?911仿佛是这部电影无言的背景。正是在这一背景下,70年代的故事带上了纯真的色彩,带来了另一个乐观、游戏的时代的气息。导演说,希望这部电影能部分抵消911的黑暗影响,告诉人们,在双子楼的历史上,除了那轰然的坍塌之外还有别的故事——它一层一层的成长,在它的两座楼之间行走的艺术家……而关于双子楼的那些欢快的记忆,并不是几个人的恶意、几架飞机的撞击,就能够一笔抹去的。

责任编校 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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