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类科举”的情节和小说

2009-12-03叶楚炎

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年5期
关键词:情节文体小说

叶楚炎  

摘要:明代科举在现实中有着强大的统摄力,在小说中也同样如此。有关科举的内容不仅存在于与科举考试直接相关的情节或小说中,与科举制度本身没有关联的情节或小说,有时也会出现“科举”,这可以称之为“类科举”的情节与小说。“类科举”的情节主要是通过比喻与摹拟这样两种方式实现的,而“类科举”的小说则与小说自身的结构密切相关。这些“类科举”的情节与小说延展了“科举”与“小说”关系的探讨范围,更是研讨小说文体演进的绝佳范本。

关键词:明代科举;情节;小说;类科举;文体

中图分类号:1207.4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5831(2009)05-0142-06

从明代小说发展趋势看,在现实社会中势力强大的“科举”对小说也具有异常重要的意义:它一方面稳定了某些小说的内部结构,使其在反映科举考试的同时,彼此之间产生相类的外部特征与内在意趣,并促使它们成为同一类型的小说,这也便是笔者所认为的“科举小说”;另一方面,“科举”又运用其溢出于“科举小说”之外的影响力,使自己的势力也可以渗入与“科举考试”无关的小说情节甚至小说类型中,而这也是笔者在文中所要重点讨论的内容。

一、科举:比喻与摹拟

在明代,由于“科举”具有非同寻常的显赫地位,其他与科举无关的社会领域也会受到科举风气的熏染。以科举中常见的“同年”为例,在《万历野获编》中有一则“非类效仕宦”,其中提到“近见宦官辈以年兄年弟相呼,盖同时选人内廷者”。此外,沈德符在另一则中还叙及僧人以类似八股制义的文体在祠部考选主持:“灵谷寺住持,年甫弱冠,态貌清粹,出考卷见示,则皆四股八比,与儒家无异。亦有新词绮旬,其题则出金刚楞严诸经,其入选者,亦称祠部郎为座师,呼同辈为敝寅,堪为破颜。”

可以看出,科举中人奋志功名以获得科名的荣耀,出于对这种荣耀的羡慕与向往,远离科举的人也会努力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寻或是创造出某种关联,以接近“科举”。这也便是说,在作为主体的“科举”周边,还会有这些“太监同年”、“僧家八股”等“类科举”的存在。从“科举文化”的角度说,“类科举”也应被包括其中。对于小说而言,正面描写科举制度以及士人科举生活的相关情节固然应当被重视,但即便与“科举”没有关联的小说情节,有时候也会留有颇深的科举印记,而这,或许可称之为“类科举”情节。

首先可以提到的是,在小说中往往会以“科举”作为喻体,来形容其他事物。在《肉蒲团》中,未央生欲图和艳芳偷情,赛昆仑与其说笑时有日:“你须要自己挣扎,不要被他考倒,只进一场,到第二三场就不得进去。”小说接着又叙道:“两个笑了一场,巴不得金乌西下,玉兔东升,好做进场举子。但不知那位试官是怎生一个考法,须得题目出来,方知分晓。”此外,在香云向瑞珠、瑞玉二人炫耀其与未央生偷情的经过时,小说中也写道:“瑞珠、瑞玉听了,一发要问,就像未考的童生,遇着考过的朋友,扯住问题目一般,是大是小,是长是搭,出经不出经,给烛不给烛,件件要问到。”

在《女开科传》一书中,作者也将美女与娈童,分别比作“房稿”和“行卷”:今我有个譬如,譬如美女佳人,只好贮之金屋,谓之房稿可也;娈童可儿正好随我四方,谓之行卷可也。如今做秀才的人,那有只读房稿,不读行卷之理。况且两榜人物,行卷内文字好的,然后想他的房稿。

需要注意的是,小说作者使用这些“科举比喻”显然是为了使小说的相关叙述既形象生动,又诙谐幽默。可当今天的读者读到“出经不出经,给烛不给烛”或是“房稿”和“行卷”之类的语句时总会觉得有些隔膜。实际上,“出经”应是指考题除了《四书》之外,有没有经书中的题目;“给烛”则是指考到天黑后,能否给考生蜡烛供其继续答卷。至于所谓的“房稿”和“行卷”者,可以参阅《制艺丛话》中的说法,“坊刻乃有四种…日程墨,则三场主司及士子之文;日房稿,则十八房进士平日之作;日行卷,则举人平日之作;日社稿,则诸生会课之作”。

这些今天需要细加解释才能明白含义的“喻体”,对于当时的科举中人来说,却是不需要点拨即可会意的“常识”。而正是通过这些比喻,便可知这些小说的读者或是作者在写作时所预设的读者,也必定是科举中人。否则,这些在作者看来既形象生动,又诙谐幽默的比喻不仅不能达到预期的阅读效果,还反会给读者造成极大的障碍。

除了作为喻体出现在小说的对话和叙述中,“科举”还会还原其最基本的面目,即成为某种考试手段。只不过小说人物参加这些运用了“科举考试”方式的考试却并不是为了获取科名。

在《巫山艳史》中写道:“罗老有心要试李芳才情,因论及时事,和与战究竟何者为胜?”李芳便笑着说出一番长论,以致“罗老深嘉其论之明卓”⑤。从作者的本意分析,其不过是为了借小说人物论及时事,表达自己对“和与战”这一热点问题的看法,但就这一情节的效果而言,李芳的这一番五百多字的长论却可视作一篇策论,考虑到“策”正是明代科举中殿试的考试内容,则罗老与李芳之间进行的,便可算作是一种另样的“殿试”。而巧合的是,此时罗老已与李芳结为翁婿,则这种姻缘已定之后的面试,也与科举中人在已肯定将获得“进士”科名的情况下参加“殿试”正相仿佛。

而倘若从这一角度看,不仅是这种有科举考试意味的谈论,小说中以科举考试的内容或方法考女婿的情节也颇为常见。

在《型世言》的《拔沦落才王君择婿,破儿女态季兰成夫》中,王翊庵请李实甫与其两个儿子、两个女婿一起会文,共出了两个题目,从后文“把一本《四书》翻了又翻”之语来看,李实甫等人所做的应是《四书》义。李实甫写得“才气横溢,词调新雅”,且“笔锋犀利,英英可爱”,王翊庵大为赏识,便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他。从此处可见,“《四书》义”不仅是科举考试的内容,也能用来考选女婿,从“科举”与“类科举”的关系看,这与沈德符所说的“僧家八股”也颇有相近之处。

在《玉楼春》中,黄玉英择选夫婿,“要在府里发题考诗”,考试内容虽与科举无关,但所立规矩中却有“不许外人传茶,恐防夹带”⑥之语,则是将科举考试中防止舞弊之法带入了对于夫婿的考选中。而在运用科举考试的方法这一点上,《情梦柝》一书则体现得更为明显。

在小说中,沈若素也是自己出题,“选诗择婿”:“及至诗题一出,门上纷纷投诗不绝,一应着家人传进,并无可取,若素一概贴出。有几个央有才的代笔取中了,发帖请到后堂,不是年长,定是貌丑。或有俊雅的,当面再出题一试,竞终日不成一字。一概将原诗封还。”

不仅有初试,还有复试,这已经与科举考试的分级进行极为类似,至于将不中之诗“一概贴出”之举,更是对科举考试中将不符合规范的考卷贴出的模仿。之后沈若素的母亲又对择婿过程加以改动,更为逼肖科举考试:“近来夫人新设一法,不用投诗,求选者俱至迎宾馆,先将家世、年貌名帖写定,管家

传进,然后出题。恐人同谋代笔,却是一个另有一题,一人另设一桌,不许交头接耳,着管家监着。香点完不就,一概不收。”

所谓“先将家世、年貌名贴写定”,与乡试、会试前士子需要“报籍印卷”颇为相似;而一人一桌也是以分号考试为雏形;至于监考的管家,便是乡、会试时负责监临的外帘官;“香点完不就”亦与“举人黎明入场,黄昏纳卷,有未毕者给烛三枝,烛尽,文不成者扶出”相去无几。

可以看到,虽然考试内容与科举无关,但整个选婿过程,便是一个小型的科举考试。正因为是如此考法,小说中的人物才会将这一“选诗择婿”与科举考试相比,产生“考一个科举易,做一个丈夫难”之叹,并认为“沈小姐比宗师转恶些”⑨。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上面所举的这些对于女婿的考选已经充分显露了其中的科举印记,但从小说的角度来看,依然只是相关情节中一个场面而已。尽管其愈发详细、精致,但从本质上说,仍与以“科举”作为喻体没有太大的区别,这些“类科举”的摹拟,除了可以博得读者的会心一笑之外,对于小说结构并没有根本性的影响。就这一意义而言,下面举到的这些例子则更有价值。

二、“类科举”:从结构到文体

《醒世恒言》中有一篇《苏小妹三难新郎》,在秦少游与苏小妹成婚的晚上:

少游在前厅筵宴已毕,方欲进房,只见房门紧闭,庭中摆着小小一张卓儿,卓上排列纸墨笔砚,三个封儿,三个盏儿,一个是玉盏,一个是银盏,一个是瓦盏。青衣小鬟守立旁边。少游道:“相烦传语小姐,新郎已到,何不开门?”丫鬟道:“奉小姐之命,有三个题目在此,三试俱中式,方准进房。这三个纸封儿便是题目在内。

从“三试俱中式”中便可看出,所谓“三难新郎”,便完全是对于乡、会试三场考试的模拟。而这段话中更为重要的信息,则是其中出现的许多个“三”字:三个封儿、三个盏儿、三个题目、三试,除此之外,丫鬟的传话中还有若考试不中,“罚在外厢读书三个月”之语,当秦少游答出三个题目后,又走出一个侍女,说道:“才子请满饮三杯,权当花红赏劳。”倘若再加上二人成婚的日期是“三月三日”——也便是小说中所说的“礼部大试之期”,则“三”委实是这篇小说中一个不可忽略的字眼。

事实上,此篇小说对于“三”字的运用很大程度上是从现实的科举中来:“三年大比”;科举考试分为三级:乡试、会试、殿试;作为其资格考试的岁考和科考也有三级:县试、府试、提学道的考试;乡、会试的考试都分为三场;每场之间的间隔时间都是三天;“未毕者给烛三枝”;头场的《四书》义是三道;进士有三甲;鼎甲有三人,诸如此类,整个科举考试,似乎便是由各种与“三”字有关的结构拼接而成。

由此可以发现,《苏小妹三难新郎》中对于“三”字的大量运用实际上是在刻意突出其小说结构与科举以“三”为主体的考试程序之间的联系,因此,小说中所说的“大登科后小登科”,就不仅是在追求一种功名、婚姻两得意的完满效果,更是在指明这种潜在的关联。而对于小说来说,即便是与科举考试无关的情节,也能通过这种“三”字的结构制造出与科举考试相同的情境。

除了《苏小妹三难新郎》,《八洞天》的《明家训》以及《都是幻》的《梅魂幻》也都运用了这般“三试”的类科举情节。与苏小妹相似,《明家训》中的瑞娘亦给丈夫晏述出了三道题,以考其才学。而在《都是幻》的《梅魂幻》中,情形则更为复杂。

小说的主角南斌在东阶家向其三个女儿求婚,却也被要求作诗为定,“东阶叫取文房四宝,彩笺三张。第一张玉梅为题,第二张白梅为题,第三张红梅为题”,南斌三首诗写得皆好,颇受东阶赞赏。在东阶初步首肯亲事后,请南斌饮酒,席中再向南斌请教梅花诗三首,南斌将以前的旧作录出,再次得到东阶的赞赏,婚事也由此确定下来。而在成婚之夜,i个小姐各出一个对联让南斌对,“若对得好,是状元同游上苑。若对得不好,做秀才独坐寒窗,明宵再试”,最终南斌对出了三个对句,三场皆“中式”,得以“状元游苑”。

可以看到,在这篇小说中,“三试”的类科举结构被小说作者运用到了极致:不仅考试分为三次,每一级考试又都有三题,显然是脱胎于科举考试中的三级考试,以及乡、会试的三场。与《苏小妹三难新郎》用“三”字刻意突出小说结构与科举之间的联系相同,“状元”、“秀才”、“中式”等科举用语在这些情节中的频繁出现,也是基于这一用意。此外,第二次考试南斌所录的三首诗便是之前其考秀才时所写,这也成为体现两者之间关联的一个明显标志。

由于作者的刻意突出,以上所举用“三”字结构的小说情节都比较容易看出其与科举考试之间的联系,而即便没有明确的提示与标志,在其他一些小说中还是可以发现这些“三”字结构的痕迹。

《玉支玑小传》一书主要叙述的是长孙肖与管彤秀之间的爱情故事。虽然没有明确的交待,相关情节也并不是集中在一处,但倘若细细寻觅,还是会发现在二人订有婚约之前,长孙肖实际上也经过了三次考试。首先是管彤秀的父亲管侍郎在初见长孙肖时便让其题一首诗在自己的扇子上。其后为了选定一个西席,管侍郎又将长孙肖及另外三个秀才请到家中,酒席过后“换上文房四宝并花笺写的一个诗题,外又一个礼盒,承着三封程仪,每封三面。又是一张百金的关书,并贽仪十两。诗成者请受关书贽礼,诗不成者,各送程仪一封,以为往来之费”。在长孙肖成为西席后,吏部尚书之子h成仁又向管彤秀求婚,管侍郎要考他的诗才,可管彤秀出的三个绝句题卜成仁无法答出,反是长孙肖做成了三首诗。而经过了这三次“考试”后,长孙肖与管彤秀两人之间的婚姻便也确定下来。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作者没有刻意突出“三”字,但从第二次考试的“三封程仪,每封三面”,以及第三次考试是“三首绝句”中,却依然可以追寻到“三”字的踪迹。更为重要的是,与上面所举的例子其三试情节都是发生在一篇小说或是一部书的一回中不同,《玉支玑小传》的“三试”贯穿了小说的第一回至第四回,且每次考试都出于情节的必需,显得有根有据,不是单纯为了显示男女主人公的才情而设置。从这一角度看,从一个场面到成为贯穿小说情节的一条线索,“三试”在小说中担负了更为重要的职责。

与《玉支玑小传》类似的,还有《玉娇梨》一书,在苏友白与小姐红玉定情之前,亦有“三试”,且这“三试”同样从小说的第六回延续到第十回,出现在全文四分之一的内容中:首先是苏友白所和的《新柳》诗被小姐赏识;其次是《红梨花曲》又受到红玉的激赏;而第三次考试则是由侍女传话:“但问郎君:既有真才,今有一题,欲烦郎君佳制,不识郎君敢面试否?”并当场做律诗二首,这场考试,苏友白同样也顺利通过。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会同时出现作为小说线索以及特定场面的“三试”。在《五色石》之《选琴瑟》一篇中,何嗣薪之所以被随瑶姿的母舅郗乐看中,也

是因为经历了这样“三试”的过程,三次考试的内容分别是,一首扇上诗、一首象棋诗以及新咏绝句三首。需要说明的是,与《玉娇梨》中苏友白的诗被别人冒认相类,何嗣薪这些诗都被其学生宗坦拿到人前冒名炫耀,在这些考试中,从表面看郗乐所考的是宗坦的才学,但实际上却还是诗的真正作者何嗣薪在接受检验。这篇小说的另一题名《三会审辨出李和桃,两纳聘方成秦与晋》中的前半句,所说的也正是此意。

而在小说的后半段,即“两纳聘方成秦与晋”中,有一段何嗣薪与随瑶姿当面互考才学的描述。何嗣薪先是“自咏一首,求小姐和之”;然后“再咏一首,更求小姐一和”;在看了随瑶姿的诗后,“嗣薪大赞道:‘两番酬和,具见捷才。但我欲再咏一首索和,取三场考试之意,未识小姐肯俯从否?,并由此完成了这三场考试。

在这一情节中,“三场试卷”、“监场”、“监临”、“春闱状元”等科举术语也频繁出现,正与前面所说的作者对于小说与科举之间联系的刻意突出相同。从整篇小说来看,后半段有明显标识的“三试”又与前半段隐蔽的“三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或显或隐的这两次“三试”的结合,却又成为全文赖以成篇的决定性力量。

由此可见,源自于“科举”的“三试”成了小说中与科举无关的情节的结构要素,甚至是在小说与科举考试没有关联的部分,也能成为贯穿小说的线索,这充分显示了“科举”对小说的影响和渗透。需要指出的是,上面所举具有“类科举”情节的小说都与“婚姻”相关,这应当也并不是一个巧合。

从重要性的角度分析,与“科名”相同,“婚姻”也是科举中人心中的一大期盼,这是二者之间能有所关联的重要基础。进一步看,由于具备了这样的基础,在小说作者的意识中,“婚姻”会与“科名”产生某种场景的叠加或是混合,至少得到“科名”的场景会与“成婚”的景况十分相类,这便使得“婚姻”具有了某种“类科举”的潜质。

更为关键的是,基于现实科举的不得已,除了“察举”和“诗赋取士”之外,“婚姻”也成为了小说作者用来肯定小说人物甚至是其自身才学的另一幅幻境:以佳人作为考官,在类似“三试”的考察中,获得佳人的赏识与肯定,并使之以身相许,这不啻是对科举失意的一大补偿。而这也是“类科举”的潜质能够在“婚姻”中成为现实的根本原因。

从上面所举的“三试”的具体过程可以看到,管侍郎与郗乐等人对小说人物的赏识颇与本文第四章-所说的官员之“察举”相类,而考试内容基本上都是“诗词”也与小说作者“诗赋取士”的理想一致。就这一意义而言,作为“类科举”存在的婚姻实际上集中体现了作者在现实中的不平以及对于科举的理想。虽然是“类科举”,但从中却可以获得比现实的科举叙述更为真实的科举内容。

回到对于小说的观照,当“婚姻”实现了情节的“类科举”化之后,小说与“科举”的联系也便具备了更为多样化的可能。在《跨天虹》卷三中,陆友生先后三次结婚,所娶都为一个人,这与其先后三次中秀才的科举经历遥相呼应,共同成为结构整篇小说的支架。由此可见,由科举而来的“三试”中的“三”字,可以转化成为更为自由的情节和结构模式。而从另一个层面来看,既然可以在小说与科举无关的部分出现“类科举”情节,那么根本与科举无关的小说,也可以通过“科举”风气的浸染,成为“类科举”的小说。

在《风流悟》中有一篇名为《花社女春官三推鼎甲,客籍男西子屡掇巍科》,单从名字中的“鼎甲、巍科”来看,这篇小说以科举考试为主要内容。但实际情形却是,此篇话本没有写到任何科举考试,而小说的三个主角:王兰、吴雅、韩璧也甚至不是科举中人,从小说的具体描述来看,却是业余或职业的商人。而此篇小说所写的便是王兰、吴雅、韩璧三人从福建到广西浔州府经商,参加当地风俗颇为特殊的择婿仪式,并各自找寻到自己姻缘的故事。至于小说的题名,则完全来自浔州府特殊的择婿风俗:

他们闺女到十四五岁,要先寻个男子过癞。过癞了,然后每年春间打扮了,到名山胜行游玩,到尼姑庵里烧香,广采舆论,定个高下。才貌兼绝的,定为状元;才貌全的,定为榜眼、探花;有才无貌,有貌无才的,挨次俱为散进士。先定了,然后择婿匹配他。他们择婿,更有个择法。一年春间,结三个社,正月十五日叫梅花社,二月十五叫做桃花社,四月十五叫做兰花社。正月十五梅花社里,合城关女,俱在尼姑庵里,以烧香为名,选看烧香的男子。其时先聘几个少年孀妇为房师,极美者为大主试。这些少年男子晓得的俱来挨挤女人,还中了,即着了丫环请去。在尼姑庵里,原各分了房,先试外才,继试内才,得意了,然后送与大主考再试。又得意了,即记上题名录,定个高下,以俟三月十五桃花社再考。那桃花社更妙,合城美女依然来尼姑庵里烧香,那些美貌子,选过的不消说,还有不选的,依然混在中间挨挤,以凭美女的眼力再选。选中了,依然又请去。其时先精选定几个名妓为房师,以才色双绝的为大主考,亦各在尼姑庵里分房,先试外才,继试内才,俱无嫌了,然后送与大总裁,逐一再试。又无嫌了,那时大总裁即各送一物,或金扇、汗巾之类为贽,依然记上题名录,定了第一、第二,以俟四月十五兰花社会合。那兰花社比前两社不同。这次合城美女,到尼姑庵烧香,俱同了母亲,及前两社的大主考房师来。那时这些已选中的男子,俱打扮得齐齐整整来候。其时大总裁即着丫环,请进到各尼姑房里,状元会状元,榜眼会榜眼,依次先会过,然后归家行聘成婚。

王兰等三人正是因为在择婿中分别成为状元、榜眼、探花,题名中才会出现“推鼎甲”、“掇巍科”这样的字眼,整篇小说基本上便以上面所举的这一系列程序为依托循序展开。而整套程序,无论是择婿的过程分为三级,还是中选者有状元、榜眼、探花、进士的科名,乃至主考、总裁、房师之类的术语,甚至是“题名录”这样的物事,都从科举中来,显然是对现实中科举考试的模仿。倘若抛开具体的情节不谈,仅从这些描述中也可以还原当时的一些真实的科举情境。

由此可见,即便是与科举考试无关甚至与科举中人无关的小说,也可以与科举产生极大的关联。这便显示出“科举”不仅在特定的“科举小说”中拥有绝对的影响力,也能够通过其外溢的影响,与小说产生别样的融合,形成新的小说文体,即“类科举”小说。

事实上,科举在小说中成为了一种固定情境,并具有了现实科举笼罩一切的统摄力,其实际的影响力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及《玉娇梨》、《平山冷燕》等小说中“求偶必经考试,成婚待于诏旨”的现象时所说:“当时科举思想之所牢笼,倘作者无不羁之才,固不能冲决而高翥矣”。

需要注意的是,处在数百年后的现代,回望当时的小说创作,固然会对小说作者不能摆脱科举势力的影响而有所微词,但倘若回到当时的具体情境中,“科举”对于小说,却并不是,或不只是“牢笼”。便如小说科举中人对于得第后“显荣”的希冀,从表面看来“翰林”之类的官职只是人物才性的点缀,或是小说圆满完结的标志。可事实上官职却往往与小说具体情节息息相关:或与由科举产生的地域流动一般,规定了情节发生的路径;或是成为相应情节发展乃至整个故事完篇的重要推动因素(关于这一问题,笔者将另外撰文详细讨论)。这些“显荣”,以及与之相连的科举制度在小说中的作用很难用好或者坏、积极还是消极等词语去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小说的形态以及具体表现方式却因为科举的加入而更为丰富。

再来审视鲁迅所说的“求偶必经考试”这一小说现象,如果立足于科举的负面影响,其只能算是科举思想对小说作者的羁绊。但一旦摆脱对科举制度先入为主的印象,深入到小说内部,包括情节、结构以及文体等各个方面,便会发现,仅仅是“求偶必经考试”,也会蕴藏着设置别样情节、搭建有序结构之意,甚至导致出文体变异的强大力量。就这一意义而言,倘或不是从持果索因的角度出发,只注重于这些科举制度影响下产生的小说共同的集体面貌,只充分关注体现为步骤与过程的科举对小说的渗透与交融,则对于小说来说,“科举”绝不是牢笼,而是历史提供给小说作者的一个契机。

参考文献:

[1]沈德符,万历野获编[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梁章钜,制艺丛话·试律丛话[M],上海:上海书店,2001:24。

[3]陆人龙,型世言[M],北京:中华书局,1993:251。

[4]徐学聚,国朝典汇[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6308。

[5]冯梦龙,醒世恒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6]荑秋散人,玉娇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72。

[7]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35。

猜你喜欢

情节文体小说
轻松掌握“冷门”文体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文从字顺,紧扣文体
多次贩毒能否认定为“情节严重”
若干教研文体与其相关对象的比较
文体家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