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平生悲剧多”
2009-12-02陈漱渝
陈漱渝
陈仪生虽充满了坎坷曲折,先因“通蒋”而遭孙传芳拘禁,又因“通共”而被蒋介石杀害。但他“寸心报国浑忘老,不忍偷安了此生”。这种爱国主义情怀最终把他引入了正途,使他成为晚节尤香的历史人物。
1950年6月18日凌晨,被羁押在台湾台北一处囚所的陈仪被唤醒,一纸死刑的执行命令递到他的手中。执行官是跟他积有夙怨的同乡蒋鼎文。陈仪只说了一声“好吧”,便沐浴更衣,揽镜整容,从容不迫地系好那条他最爱的自底黑点领带。蒋鼎文命行刑士兵捧来美酒佳肴,陈仪拂袖断喝:“用不着,走吧!”两个士兵向前搀扶,陈仪一甩两臂,昂首上了一辆吉普。车抵马场町刑场时,陈仪对执刑的士兵说:“向我头部开枪。”随即高呼:“人死,精神不死!人死,精神不死!”
蒋介石之所以要处死陈仪,是因为陈仪担任浙江省政府主席期间,曾策划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起义。这件事的经过是:1948年9月,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主席李济深和中央常委朱蕴山委派郑文蔚策动陈仪起义,响应解放。郑文蔚是陈仪的老部下,深知陈仪已对蒋介石失去信心,又不忍他的桑梓之地生灵涂炭。陈仪从郑文蔚手中接过李济深在一方白绸上用楷书写的密信,大意是:北方傅作义维持北平秩序很好,希望公洽先生一致行动,及时响应解放大军渡江。陈阅后面呈喜色,对郑文蔚说:“杭州是历史文物荟萃地,闻名世界的风景区,无论北伐战争和抗日战争都未遭破坏,我不忍见百万乡亲和名胜古迹毁于战火。要我为浙江的和平解放作贡献是可以的,但我这个省主席手下只有一个保安特务团,成不了大气候,至多只能做到不抵抗。但如果能策反汤恩伯,还有新任福建省主席的李良荣,那作用就大了。”
陈仪之所以敢于承诺策反汤恩伯,因为汤恩伯原是浙江武义县的一个穷书生。1921年汤想东渡日本,入日本士官学校学习军事,但苦于没有盘缠,托人辗转向陈仪求援。陈觉得汤魁伟强壮,谈吐不凡,慨然应允在5年留学期间每月资助50元。汤得此厚遇,跪拜于地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陈老,学生愿拜您为恩师,生死与共。”汤原名“克勤”,为表示不忘陈仪的提携之恩,改名“恩伯”。汤学成归国,陈推荐他到南京总司令部当少校,1932年,又向何应钦推荐他任第89师师长。汤和蒋介石的关系也是陈仪介绍的。陈历来主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对汤毫不警觉。
1949年1月27日,陈仪派他的外甥丁名楠赴上海见汤恩伯,并写了一封亲笔信,要求汤释放政治犯,停止修筑工事,保护公共财产,改编所在部队。他还同意丁名楠口头增添一条:“开放长江若干渡口,迎接解放军渡江。”汤恩伯表示他身边蒋介石的耳目甚多,建议丁名楠日后去杭州面谈,但后来他并未赴杭州。同年2月,陈仪再次派丁到上海跟汤单独见面。在此期间,陈仪跟汤恩伯也有直接接触或通电话。陈对汤说,规劝他起义并非为自己打算,而是继资助他赴日留学之后,再一次替他寻一条出路。甚至还提出要汤派一架飞机送他去解放区。但汤对陈说,他是军人,追随蒋介石几十年,绝不能弃蒋投共。陈当时即痛骂汤没有头脑,不识时务,不为国家人民保留元气,是在尽愚忠死节。
不料汤恩伯一方面跟陈仪虚与周旋,另一方面,却向军统局长毛人凤和时任上海市警察局局长的毛森举报陈仪,并将陈仪给他的策反信原件寄奉化蒋介石,将原件照片寄国民政府行政院。不过汤恩伯表示,他的唯一要求是保全陈仪性命。他一定对蒋介石尽忠,尽力抢运物资去台湾,坚决反共到底;另一方面又要对“义父”陈仪尽纯孝,由他为陈仪奉养天年。事后,汤派专机护送毛人凤从上海飞奉化谒蒋,听取蒋的指示。毛返沪后对陈说,蒋嘱汤仍善待陈仪,答应保全陈的性命。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非如此。同年2月16日,退居奉化的蒋介石通过在广州担任行政院长的孙科免去了陈仪浙江省主席的职务,浙江省政府改组,由原京沪警备副总司令周岩接替。2月21日,陈仪由杭州回到上海,杭州民众自发热烈欢送。第二天,他在上海多伦路志安坊35号的寓所被大批特务搜查。随后,汤恩伯奉蒋介石之命,将陈仪秘密押送衙州绥靖公署的一座小楼软禁。解放军渡江前夕,陈仪又被转押至台湾,先幽禁在基隆要塞司令部,后又羁押于台北原日本海军俱乐部。1950年6月,蒋介石突然下令以“通匪叛国”罪审判陈仪,处以死刑。据说汤恩伯闻讯号啕大哭,请求谒蒋。得到的答复是:蒋已由台北去台中,俟杀陈仪之后方能接见:
陈仪死后,汤恩伯想在家中设灵堂祭奠,遭到蒋介石训责。由此郁郁寡欢,导致原有的十二指肠溃疡病恶化。1954年5月,汤赴日就医,6月29日,死于庸医的手术之中,终年55岁。汤系抗日名将,曾参与百灵庙、南口、保定、娘子关、台儿庄等战役,故也有人怀疑他是遭日人暗算。近期热播的电视剧《人间正道是沧桑》中,描写杨立仁受蒋介石密令,在上海解放前夕往台湾转移大批黄金物资。这其实是汤恩伯所为。
对于蒋的出尔反尔,目前有两种解释。一种认为这是出于蒋的一贯手法。为了稳定在台湾的危局,蒋需要杀人立威,陈仪就成为他刀下的祭品。另一种估计是:陈仪在担任福建省主席期间,曾杀掉私组地方武装、目无地方长官的军统局驻福建的负责人张超,跟军统结下了深仇,所以毛人凤赴奉化谒蒋时,并没有转达汤恩伯提出的保全陈仪性命的条件,结果使汤和蒋两人都留下了恶名。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我认为陈仪一生最大的悲剧是屡屡跟错人。直到策动汤恩伯起义时他才幡然醒悟,对家人说:“我一生糊涂,只有这次做对了!”
陈仪跟错的第一个人是袁世凯。1914年,陈仪应召从杭州到北京,在袁世凯设立的政事堂统帅办事处任参议。他误认为袁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对袁十分佩服。1915年袁筹谋称帝时才有所醒悟。袁曾派陈仪赴天津追捕准备回云南起兵的蔡锷。陈仪以“追不到”为词搪塞,没有铸成大错。
陈仪跟错的第二个人是直系军阀孙传芳。孙传芳1904年赴日本留学,1907年11月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比同校的陈仪晚一期。1924年9月,直皖战争发生,浙江士绅怕战火殃及地方,派陈仪为代表对孙传芳的部队表示欢迎。孙入浙后任命陈仪为浙江第一师师长,陈推辞未能获准。1925年11月升为徐州总司令,1926年又升为浙江省省长。北伐战争期间,陈仪顺应革命潮流,派参谋长葛敬恩到江西奉新跟蒋介石接触,希望结束混战局面。蒋同意与陈合作,并委任陈为国民革命军第十九军军长。孙传芳发现了这一动向,派兵包围了省政府,将陈仪关押到南京的五省联军总部。幸得联军总部参议蒋方震、参谋长刘宗纪等人搭救,陈仪才幸免一死。
陈仪跟错的第三个人就是蒋介石。陈跟蒋之间本无历史渊源。1928年3月10日,蒋介石派陈仪率考察团赴德国“实地研究”,了解政治、军事、经
济、文化诸方面的情况。同年11月归国后,陈仪在国民政府机构开始了新的政治生涯,从事水利、军工等方面的工作,后主政福建8年,担任省主席兼保安司令。这一段经历,以他对蒋介石的幻想破灭而告终。他赞成蒋引退出国,希望蒋要有勇气认错,要有勇气改过,并通过旧部胡邦宪跟中共进行秘密联系,愿意为和平解放出力。这是他晚年一次正确的政治选择,同时也成为他的死因。
在陈仪的政治生涯中还有一件引起争议的事情,那就是1945年10月至1947年4月他出任台湾行政长官期间,曾参与镇压著名的“二·二八”起义。在这次大屠杀中,台湾死难民众多达5万人以上。这一事件的背景极为复杂,非一篇短文所能讲清。台湾史学家李敖有一篇《陈仪论》,比较简明公允地评价了陈仪治台期间的得失,并援引了陈仪在“二·二八”事件之后的一番自剖:“这是因为我襟怀过于坦白,太相信自己,而缺乏政治警惕性所致。我为了军民关系处得好些,将军容风纪欠佳的原驻军撤走,我没想到新军抵台后,竟演出不应该有的报复性镇压,真让人痛心。我相信许多人,包括台湾人民是会了解我的。”
谈到陈仪,人们都会追忆起他跟鲁迅的真挚友情。曹聚仁先生在《我与我的世界》一书中回忆说,鲁迅与陈公洽将军是至交。鲁迅常常感慨,如果在上海呆不下去了,我就找公洽当兵吃粮去。陈仪原名毅,字公侠,后又写为公洽,是鲁迅的同乡和留日时期的好友。在鲁迅1912年至1930年的日记中,关于陈仪的记载共18处。1914年,陈仪寓居北京细瓦厂,跟鲁迅交往较多。1928年2月,鲁迅校录的《唐宋传奇集》上、下册由上海北新书局出齐。鲁迅收到样书后,即寄赠给陈仪。1928年陈仪赴德国考察,特意购买了一部莱比锡岛屿出版社出版的《哥德的书信与日记》,归国后亲自面赠鲁迅。1930年7月13日,鲁迅挚友许寿裳偕长子许世瑛来访,赠送了一帧1904年合影的复制件。照片摄于日本东京,后排站立者左为许寿裳,右为鲁迅,前排左为邵文镕,右为陈仪。当时鲁迅即将毕业于东京弘文学院速成科,而陈仪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他们之所以相识,是因为都跟反清爱国团体光复会有密切联系。鲁迅在1930年的日记中详细记下了这件事,缅怀在扶桑度过的那一段峥嵘岁月。1933年夏,作家许钦文以“窝藏共党”、“组织共党”罪蒙冤,被关进位于杭州钱塘门的“军人监狱”。鲁迅于同年8月20日致许寿裳信,想托陈仪设法营救。鲁迅去世之后,陈仪捐赠了1000元,又跟郁达夫共同募集了554元,共计1554元,托许寿裳汇寄许广平,作为“纪念文学奖金”(见许寿裳1937年4月15日致许广平函)。
据陈仪的女儿陈文瑛回忆:“鲁迅先生逝世时,陈仪在福建任省主席。许广平电告陈仪,陈仪万分悲痛。鲁迅的逝世是中华民族不可弥补的损失,出于这样的认识,也出于平素对鲁迅先生的敬重,陈仪当即电告蒋介石,提议为鲁迅先生举行隆重国葬,但蒋介石没有接受这项提议。《鲁迅全集》出版时,陈仪托人购得数套,分送给福建省各图书馆及重点学校,要学校选择几篇作为教材,以激励后进。陈仪在书橱中一直将《鲁迅全集》陈列在显著的地位,并不时拿出来翻阅。陈仪被软禁于衢州时还在阅读鲁迅的《阿Q正传》和茅盾的《蚀》等新文学作品。
与陈仪交往甚深的作家,除鲁迅之外,还有一位郁达夫。郁达夫跟陈仪昆仲都是留日学生,陈仪的幕僚葛敬恩跟郁达夫也很熟悉,曾写信推荐郁到福建任教育厅长。陈仪历来喜欢延揽人才,对精通日语、了解日本的郁达夫更为青睐。1936年初,郁达夫给陈仪写信,大意是说“慕陈氏治绩,欲来闽观光,如得一席之地以赞盛治,深以为幸”。陈仪复信谓“若有闽游之意,无任欢迎”(郁达夫:《闽游日记》)。同年2月6日,郁达夫在福州晋见陈仪,陈委任郁为省府参议,月薪300元。“省参议”是收入颇丰的闲差。郁利用这一机会读书,四处讲演,旅游,撰写了一批游记、散文、小品。同年6月12日,陈仪又任命郁达夫兼任公报室主任,每星期印发《省政府公报》一份,刊登无关紧要的例行公文。此外,郁达夫还出版发行了《闽政月刊》、《建民周刊》。这些业绩,增添了陈仪对郁达夫的好感。
郁达夫在福建期间,还做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就是动员郭沫若从日本回国。1937年5月18日,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务处长何廉奉蒋介石之命拍来电报,要陈仪征询郁达夫的意见,去一趟日本,动员流亡海外的郭沫若归国。郁达夫欣然同意,并提出了先取消对郭沫若的通缉令和汇寄一大笔归国旅费的要求。其实,这件事是1936年冬郁达夫到东京讲演归国之后就开始策划的。郁达夫在同日致郭沫若信中说:“此事之与有力者,为敝东陈公洽主席,及宣传部长邵力子先生,何廉处长,钱大钧主任,他们均系为进言者。”可见在促成郭沫若归国这件事情上,陈仪也出了大力。郭沫若归国后出任了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为宣传抗日救亡发挥了重要作用。
行文至此,有一个插曲:1946年3月6日,郭沫若听到郁达夫的死耗之后,深情写了一篇《论郁达夫》。文中记述了郁达夫为他跟当局疏通归国之事,以及1937年7月17日郁达夫专程从福建赶到上海,在码头上迎接他的情况。但1947年10月,郭沫若又写了一篇《再谈郁达夫》,又说他的归国并不是郁达夫出的力。我先后就这一问题请教有关人士和郭沫若研究专家,都不得要领。看来,这是郭沫若研究领域的一个疑点。
郁达夫在南洋被日寇屠杀的消息传来,陈仪非常悲痛。早在1942年,郁达夫即将儿子郁飞托付给陈仪照应。1946年5月5日,陈仪在写给女儿陈文瑛的信中说:“我觉得郁飞是可以培植的,可以使他发展成为一个优秀人才,为国家、社会造福。这是我的同情心,也是我的责任心,此外无丝毫别种心思。”可证陈仪的乐于助人和笃干友情。
陈仪晚年曾撰写一首七绝《无题》:“事业平生悲剧多,循环历史究如何?痴心爱国浑忘老,爱到痴心即是魔。”陈仪一生虽充满了坎坷曲折,先因“通蒋”而遭孙传芳拘禁,又因“通共”而被蒋介石杀害。但他“寸心报国浑忘老,不忍偷安了此生”。这种爱国主义情怀最终把他引入了正途,使他成为晚节尤香的历史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