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文学”代表作的艺术风采
2009-12-02何镇邦
何镇邦
刊发于1977年第11期《人民文学》杂志上的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被称为“伤痕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在那个刚刚粉碎“四人帮”迎接文学的春天到来的日子里,它被广泛传诵,影响相当大。还记得1978年夏日,《人民文学》杂志社在北京日坛路总工会招待所召开《班主任》研讨会的盛况,张光年、陈荒煤、严文井、冯牧等前辈均出席,并慷慨陈词,这个会从下午三点一直开到晚上十点,中间只有一个多小时吃晚饭休息的时间。这个会,实际上开成了文学界批判“四人帮”的誓师会,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短篇小说《班主任》的情节相当单纯,它写的是小流氓宋宝琦在公安局交代问题并揭发同伙后被释放,他的父母为他的教育问题搬了家并准备把他转学到光明中学初三(3)班插班时引起的一场小小的风波:初三(3)班的班主任张俊石在学校党支部书记老曹找他谈话之后欣然接受这个艰巨的任务,并召开干部会、家访、到公安局外调,做了接受宋宝琦的相当充分扎实的准备工作:而他的好朋友、老同学、老搭档尹老师却对他准备接受宋宝琦转学表示不理解,唯恐“一粒老鼠屎坏掉一锅粥”!班里的同学也担心这个被称为“菜市口老四”的到来弄得班无宁日,有的女生甚至表示宋宝琦一来就不来上学:而更重要的是两个班干部、班团支部书记谢惠敏和石红也持不同的态度。小说正是通过这一看来很平常的小流氓宋宝琦转学的事件,既写出“四人帮”肆虐造成宋宝琦这类四肢发达、内心空虚的小流氓的外伤,又写出像谢惠敏这类品行端正、却深深受极“左”思潮之害的学生干部身上表现出的内伤,从而喊出了“救救被‘四人帮坑害了的孩子!”这一震聋发聩的声音。
刘心武对“四人帮”坑害孩子造成深深的伤痕。尤其是从谢惠敏的身上发现其受害的内伤,表现出他观察生活的敏锐性和开掘主题的深刻性。在这一点上,《班主任》超过同一时期写文革伤痕的作品,成了“伤痕文学”的一部重要的代表作。
教育界是“四人帮”肆虐危害极深的重灾区,他们散布“读书无用论”和无政府主义思潮,制造“白卷英雄”。不仅造成了一批像宋宝琦这样的小流氓,更重要的是制造了受极“左”思想影响的像谢惠敏这样的学生干部。既有严重的外伤,更有人们不容易发现的严重的“内伤”。在1977年春天,亦即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天,人们同尹老师一样,“感到心里一片灿烂的阳光”。对一切“都充满了闪动着光晕的憧憬”。但刘心武却同时发现了“四人帮”在教育界造成的严重的外伤与“内伤”,尤其是从品行端正的谢惠敏们身上发现了严重的“内伤”,像光明中学初三(3)班班主任张俊石一样感到身上责任的重大,不仅要改造好小流氓宋宝琦、医治好外伤,还要帮助谢惠敏进行一番自我改造,医治好“内伤”。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刘心武对生活观察的敏锐性,正是这种敏锐性,使他有了《班主任》的构思和创作,使他在那个时候发出了“救救被‘四人帮坑害了的孩子”这一震聋发聩的声音,使小说的主题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
《班主任》最重要的艺术成就乃在于成功地创造了谢惠敏、宋宝琦、张俊石、尹老师、石红等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尤其是成功地创造了被“四人帮”造成内伤的谢惠敏这一具有典型意义的艺术形象。
在小说里。刘心武是这样来描写谢惠敏的外表及其性格的:“谢惠敏的个头比一般男生还高,她腰板总挺得直直的,显得很健壮。有一回。她打业余体校栅栏墙外走过,一眼被里头的篮球教练看中。教练热情地把她请了进去,满心以为发现了个难得的培养对象。谁知让这位长圆脸、大眼睛的姑娘试着投了几次篮后,竟格外地失望……原来她弹跳力很差,手臂手腕的关节也显得过分僵硬,一问,她根本对任何球类活动都没有兴趣。”“的确,谢惠敏除了随着大伙看看电影、唱唱每个阶段的推荐歌曲,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她功课中平,作业有时完不成,主要是由于社会工作占去的精力和时间太多了。”几笔朴素的白描,就把一个功课中平,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徒有高大身材,对任何球类活动都没有兴趣的僵化的学生干部的外表与性格描摹出来了。接下来写谢惠敏担任团支部书记时处理麦穗的风波、过团支部组织生活的死板以及认定《牛虻》是“黄书”,“晃晃小短辫”准备用阶级斗争的办法同即将来到初三(3)班的小流氓宋宝琦“斗”等等,就把一个深受“四人帮”极“左”思潮毒害的学生干部描写出来了。谢惠敏式的人物,在刚刚粉碎“四人帮”的日子里,可以说俯拾即是,他们容易被忽视。因此,发现谢惠敏、写出谢惠敏、从而深刻揭示“四人帮”造成的“内伤”,正是刘心武在《班主任》里作出的最大的艺术贡献。
小流氓宋宝琦的形象也是刻画得相当成功的。刘心武是通过“班主任”张俊石到宋家新居家访来写宋宝琦的家庭和宋宝琦的。宋宝琦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劳动者,父亲“在园林局苗圃场工作”,“缺乏丰富而有意义的精神生活”,对宋宝琦疏于管教;母亲是个售货员,“溺爱与放任独生子”。于是造成宋宝琦成了小流氓、成为“菜市口老四”的恶果。再看对宋宝琦的外表描写:“他身上只穿着尼龙弹力背心。一疙瘩一疙瘩的横肉,和那白里透红的肤色,充分说明他有着生活在我们这个不愁吃不愁穿的社会里,营养是多么充分,躯体里蕴藏着多么充沛的精力。唉,他那张脸啊,即便是以经常直视受教育者为习惯的张老师,乍一看也不免浑身起栗。并非五官不端正,令人寒心的是从面部肌肉里,从殴斗中打裂过又缝上的上唇中,从鼻翅的神经质扇动中,特别是从那双一目了然地充斥着空虚与愚蠢的眼神中,你立即会感受到,仿佛一个被污水泼得变了形的灵魂。赤裸裸地立在了聚光灯下。”对宋宝琦这个外形描写,说明刘心武对宋宝琦这类人物的熟悉,也说明刘心武善于画龙点睛地抓住人物的要害。从外表描写出人物的灵魂来。接下来,写张俊石与宋宝琦的一段对话,把宋宝琦蜕变的灵魂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光明中学初三(3)班班主任既是贯穿小说的线索人物,也是作者着意刻画的一位有责任感和工作深入细致的人民教师的形象。他和尹老师的形象都使我感到亲切、常常唤起我对那段从事教育工作的岁月的回忆。张老师和尹老师,仿佛是我所熟悉的同事和朋友中的两位,他们平凡而崇高的工作,让人油然而生敬意。而他们又都是写得那么鲜活、那么生动,过去三十多年了,他们仍然活跃在我们眼前。
石红的形象是为同谢惠敏相比较而设置的。她出身于一个干部家庭,父亲是区上一个干部,母亲则是个在“四清”中入党的小学教师,他们坚持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石红受父母的影响,也坚持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小说中描写了这个革命家庭的学习气氛和石红作为一个有觉悟的青年学生的若干生活片断。应该说,描写刻画石红这个学生干部的形象用意是好的,形象也相当鲜明,但比起谢惠敏、宋宝琦来,总觉得石红这个形象少了点什么,而多了一些理念的东西。
《班主任》在艺术技巧上最值得称道的是生动的有意味的艺术细节描写。已故小说家陆文夫曾戏言:“小说,就是从小处说一说。”也就是说,小说靠的是从生活中撷取的生动的细节描写来刻画人物形象,开掘作品的主题。短篇小说尤其如此。在短篇小说《班主任》中,值得称道的细节描写很多,给我留下最为深刻印象的是关于《牛虻》的描写。英国小说家伏契尼的这部名著,小流氓宋宝琦们把它当作“黄书”来读,学生干部谢惠敏们把它当作“黄书”来批。透过这个典型细节的描写,可以看到两类学生的无知与愚蠢,当然也可以看到“四人帮”残害青少年造成的严重的外伤与内伤。由此可见,这个艺术细节的描写是相当成功的。类似的细节描写也有不少,恕不一一列举了。
关于人物的外形描写。在对谢惠敏与宋宝琦的外形描写上,作家也善于选择典型,并透过外形写出内心与灵魂,这在上文已有分析,此处不赘。
环境描写和心理描写也相当精彩。诸如小说第七节写班主任张俊石老师在宋宝琦家家访后,“推着自行车,有意识拐进免费出入、日夜开放的小公园里”,就有一段相当精彩的环境描写与心理描写,这两种描写达到情景交融的地步,把张俊石的形象烘托出来了。
作家遵循现实主义原则所进行的细节描写、人物外形描写、环境描写以及人物心理描写,大都是相当精彩的。这种精彩的描写以及白描式的语言,在当下的小说中已经很难读到了。因此,重读《班主任》,让人感到如食甘饴、如饮甘露。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