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糖纸
2009-12-02夏阳
夏 阳
我7岁那年,湘云回来了。
湘云是我们村嫁出去的姑娘,一家人生活在上海。这次,趁着休探亲假,带先生、女儿回娘家住上一段日子,算是衣锦还乡。
我当时不明白湘云口里的“先生”是什么意思,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唤她带回来的那个男人,便感觉和我们父辈称呼学堂里的老师为“先生”是两码子事儿。湘云的先生很讲究,穿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裤,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喜欢坐在院中樟树下的摇椅上看书。
湘云刚回来那阵,村里很多人都去瞧新鲜。刚在水田里劳作完的村人,还没来得及洗净脚上的泥巴,便往湘云的娘家凑,一边抽着湘云的先生散发的香喷喷的纸烟,一边看着人家白白净净、衣着光鲜的一家三口。一脸菜色的村人尴尬地赔着笑。内心不由生出许多感慨。
我就是在那时盯上了湘云的女儿的。她叫榕榕,和我年纪相仿。不知道用我今天饱经沧桑的眼光来看,她长得是否漂亮。因为我现在彻底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反正城里来的小女孩。在当时我这个衣不遮体的乡下孩子眼里,个个都是白雪公主,貌若天仙。
当我躲在门后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个小女孩时,湘云善意地笑笑,轻轻地问我:“要不要我们家榕榕将来嫁给你?”
湘云不笑,一脸的严肃。“如果我把榕榕嫁给你,你打算怎么样对她好呢?”
我挠了挠头,使劲地想,怎么样才算是对她好呢。我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来。我一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仿佛榕榕马上要嫁给别人了。
湘云和蔼地说:“孩子,别哭,你回去认真想想,想好了就告诉我。我给你三天时间。”
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三天我是如何度过的。整整三天,我心里像着了火一般。白天躺在夏阳冈的草堆里,流浪汉一样。望着天上的浮云发呆;晚上等娘睡下后,偷偷溜到夏阳河边,在河堤上来回踱步,踩碎了满地月光。银色的月光,在夏阳河面上拥挤、奔跑,喧声震天。
三天后,我如约站在湘云面前。我怯怯地说:‘俄要学会打鱼,每天给榕榕烧鱼吃。”
湘云一怔,认真打量着我,问道:“假如今天只打到了一条鱼,你会全部给榕榕吃吗?”
“会!”
湘云又问:“那你吃什么?总不能饿着肚子吧?”
我想了一会儿,说:“看着她吃得满意,我心里就饱了。”
湘云点了点头,对旁边的人夸道;“这孩子不简单,将来会有大出息。”
我当时不明白湘云为什么会那样说,但是从那以后,我每天都明目张胆地去找榕榕玩,好像她就是我的。
榕榕说一口好听的上海话。软绵绵的,棉花糖一样,在我的心里漾出一道甜蜜的抛物线,让我如身处春天的花房。沉醉不醒。榕榕有一个爱好,就是收集糖纸。她搬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从虽面取出一沓一沓的糖纸,花花绿绿,摆在我面前。说:“可漂亮呢。”我面对如此众多的糖纸。惊羡不已。我擦了擦鼻涕,像一个大男人一样豪气冲天地对她说:“我一定要给你更多更漂亮的糖纸。”
榕榕很乖地点了点头。
从此,我开始了我的捡糖纸生涯。
我像一条狗一样在村前村后、田间地头到处转悠,连路边的垃圾也不肯放过,只要发现是鲜艳的纸片,就捡回去交给榕榕。学校操场、村卫生站、唯一的蓬头垢面的杂货店,都是我重点盯防的对象。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很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给小孩买糖吃?所以,尽管我非常努力,但收获甚小,偶尔捡回来几张,也是千篇一律的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糖纸,脏兮兮的,让我不敢面对榕榕失望的眼睛。
那天上午,我又在杂货店门口转悠,发现店里新进了一种高粱饴糖,三分钱一块,糖纸红艳艳的,煞是好看。我喜出望外,这种糖纸,榕榕是没有的。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悄声闪进家门,掀开米缸盖,从米里面挖出一个小布包,颤抖着从娘为数不多的角票中抽出一毛钱,悄悄出了门。
娘正在门口舂米,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停下手里的活儿,目光锐利地盯着我。我低着头,攥钱的手在兜里直哆嗦,哆嗦了一阵,一扭身,撒腿向杂货店跑去。
我买完糖,牛气冲天地直奔湘云的娘家。一进门,我大声喊着榕榕的名字。湘云的娘告诉我,一大早,榕榕全家就回上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