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消失了的苇塘
2009-12-02雷抒雁
雷抒雁
“那一片苇塘呢?”与其说我是在问这位行路的年轻人,还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苇塘?”年轻人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打量了我一眼,有些迷茫。
“是的。就是苇子壕。”我知道家乡人是这样称呼苇塘的,重复了一句。
“在哪里呀?”年轻人转过头去望着那一片高高低低的房舍,像是反问,又似在寻找,
“就在这里!”我坚定地认为。
“晤。”年轻人以怪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继续前行。我听见他嘟哝了一句:“梦话!”
梦话?是的,是梦话。50多年前,那一片茂密的苇塘还在,此后。就没有走出过我的梦境。我相信,这位年轻人确实没有见过那片苇塘。那些茂密的青苇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梦中,没有给过他快乐和欢愉。他的记忆里,这里从来就是房子,房子,
那一片苇塘属于我,属于我的童年,是我记忆和梦境中最鲜活的一部分。
那是一片十多亩的水塘,拥挤地生满了芦苇。在大人们眼里,有价值的,只是苇子;而被孩子们看做乐园的,是那一片苇塘。每天上学,我们走过苇塘,都会放慢脚步。那些花花草草,记录着时间的变化,
一过二月二,天气就暖和了。首先是苇塘里有了动静。穿破陈年的枯叶、烂泥和冰水,一些锥子般尖锐的苇芽脱颖而出。红红的芽尖,唤醒了池塘,沉寂了一冬天的苇塘开始有了生气。那些苇芽像是春天的旗帜和宣言,表明着春天的到来,锐不可当。
待苇芽蹿高,绽开一片两片叶子的时候,整个世界便被春天占领了。耳边,整天都是鸟儿的叫声和虫子飞来飞去的嗡嗡声,大片大片的麦田,像大地上铺展了绸缎,在和风里柔柔地抖动。一些早熟的花草,抢夺时间一般,开始酝酿花事,商量结子儿。柳丝软软地轻拂我们的脸面,牵动我们的头发,像要告诉一些什么秘密给我们。
我们采下绽开的苇叶,卷成喇叭,把那细嘴挖扁,含在嘴里,依着喇叭的粗细,吹出或粗壮或尖厉的声音;头顶软软的柳条,也被折下来,捋去柳芽,拧成柳哨。这就有了一支青春的乐队,吹奏着春天的乐曲,吱吱呀呀,同响在上学的路上,引得田里干活的农人,停下手里的活计,望着我们,一任欢快与希望撩拨他们沉静的心思。
季节像是踩着苇叶走过来的。苇叶三片四片地展开,池塘里就绿汪汪地变得浓密了。太阳开始辣辣地照在头顶,棉衣,而后是夹衣,一件件被从身上剥掉。苇塘周围的麦子开始日渐变黄,有人拿着青杏咔嚓咔嚓一边流着酸水一边嚼。夏天到了!
假日里,我们会背着草笼,拿着镰刀,说是去割牛草,或者捡柴火,一整晌一整晌沉迷在苇塘边。
有一种鸟,叫呱呱迪。这名字完全是依了它的叫声来的。声音悠长而响亮,可你看不见鸟的身影,那声音总是从密密的苇叶后传出来。后来读《诗经》,开卷便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先生们说到“雎鸠”,有说是鱼鹰的,有说是苇莺的,我却认定就是这种“呱呱迪”,那叫声很像“关关”之声。这鸟儿很聪明,能把三四根苇子用草缠在一起,在那交叉处用苇叶织一个窝,里边铺着一些软软的干草和细碎的羽毛。窝里,总能看到三两只麻溜溜的鸟蛋。你要是靠近鸟窝,便会有尖厉的“呱呱”声,威胁你,驱赶你。
塘边的野草,我们全都认识,从蒲公英、趴地龙、香胡子到粘粘蔓,全认识。我们茸欢菅草长长白白嫩嫩的草根,一节节,像袖珍的甘蔗,嚼起来很甜。还有一种好吃的草,叫红根根,那红红的草根上,常常结着黄豆大的根瘤,吃起来脆脆的,像生地瓜。最让我们兴奋的是找到一株羊奶奶。这种蔓生的阔叶草,总是攀着芦苇往上长,一个个果实圆溜溜的,山羊奶头一般,采摘时,会流出一些白色乳汁。羊奶果鲜嫩时,放在嘴里一咬,脆生生、甜丝丝的。
我们这些野孩子,就这样一天天泡在苇塘边。忽一日,采到的羊奶奶咬不动了,掰开一看,里边整整齐齐伏着一排排带着绒毛的种子。老了!我们知道,暑假I乜该结束了。大人们说:你们这些马驹子,该拴缰绳了吧!
苇子说,秋天了!顶上的穗子由绿至黄继而变白,像一塘白发的老人。再过苇塘时,一些带绒毛的草籽,便飞扬起来,落在我们的肩膀上、头发上,要人带它们到远方去落户。就连圆滚滚周身是刺的苍耳,瘦扁扁顶上长了三几根钩针的狗扎扎,都不甘寂寞,插进布眼,趴在裤脚上,要搭“便车”,到远方去旅行。
父兄们送我们上学去,走过苇塘,一路上总在说:好好念书,日后到远处去,到大城市去,连苍耳、狗扎扎都懂得哩!
那一片苇塘永远没有了,消失在一些高高低低的房子下边。找它,只有在梦中,在童年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