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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尘封的记忆

2009-12-02赵惠芬

关键词:小玉礼堂葬礼

赵惠芬

流年似水,随着岁月的流逝,人有了越来越多的往事可资回忆咀嚼。经过历史的淘洗,这些往事都有了如诗如歌的意蕴,或恬淡,或温润,或苦涩,或凝滞,甚至连曾经的苦难,回忆起来都是有滋有味的,嘴角总会笑意盈盈。然而,在心底深处,却总有那么一隅是不能轻易触碰也不愿触碰的,每当不经意触碰到的时候,那种疼痛的感觉让人难以喘息。不是说时间是最好的疗药吗?以为那让人恐惧的梦魇,经过岁月的风雨,会化作轻烟随风而逝,最少疼痛的感觉不会这样强烈。然而,往事并不如烟,那沉淀在心底的记忆,反而如百年陈酿,愈来愈辣烈,总在没有任何征兆时突兀而至,让我猝不及防。那疼痛一次次袭来,让我的灵魂备受折磨。至今每当回到家乡,走在街上,看到依旧的房屋,路过曾熟悉的门口,总会不由自主想起那让人心悸的往事,想起1969那个残酷的夏天。在无数次逃避终于失败的情况下,我决定不再躲避,因此就有了这篇“为了忘却的纪念”而写的文字。

我的家乡在冀中平原,那里民风淳朴却又粗直,历史上曾有很多揭竿而起的故事。

这篇文章是一些生活片断组成的。那年,我四五岁。我不记得玩过的游戏,也不记得那个夏天是多雨还是干旱。我忆念的屏幕上,这样一组片断,清晰而固执。

一、搜查

家乡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三千多人,形状细长,沿公路东西走向,绵延几里远,交通便利。文革时村里分成了两派,一派叫东方红,一派好像叫一三零二还是三九零二。两派打得昏天黑地,死的逃的都有。当时一派占了上风,便到处搜查另一派的人,尤其对那些有点职务或比较活跃的人更是不放过。搜查者拿着在当时农村能找到的各式厉害农具做武器,在村街上气势汹汹涌向他们认为对方可能藏身的任何院落。连村里的空气都变得压抑而紧张,街上行人稀少,即使偶尔有人走过,也是神色匆匆,慌慌张张。再也不见了平日农家生活的恬淡和闲散。他们来我家搜查的时候,只有我和妈妈在,爸爸刚刚匆匆出门了。这些人拿着村里起圈肥用的四齿钢叉和冬天打冻土用的铁镐等工具,二话不说,就在我家的院子里东捣西戳,无论柴垛还是土堆都不放过。妈妈尽量把我藏在身后,我一手紧紧拉着妈妈的衣襟,一只手被妈妈紧紧握住,我感到妈妈的手心湿漉漉的,还微微颤抖。他们查完了院子,又冲到屋里,根本不理会这家的主人——我和妈妈,更不会征得我们的同意。我们甚至都不敢跟到屋里,只在窗外紧张地看着。他们弄翻了原本整齐码在一起的被褥,还打开了衣柜,把里面的衣物乱扔在炕上。另有几个人冲到了厨房,用四齿钢叉在灶膛里和灶前的柴堆乱捣,甚至几个连我都藏不严的面缸也没放过。最后他们竞把目光投向了猪圈,一帮人立刻冲向猪圈一通乱戳。那气势连平常总在哼哼唧唧、上窜下跳的猪都被吓住了,蜷缩在一角既不叫也不动,只睁着惊恐的眼睛喘着粗气。我突然产生了好奇,想看看他们怎样从猪圈里搜出一个人来。不要说一个人,就是一只耗子,在这样严密的搜查下也难以逃生。

第二天,我听到爸妈在悄悄商量要去看望我的一个本家叔叔,说是伤得不轻。我跟在爸妈后面,在那个叔叔家门口碰到了婶婶,婶婶的眼睛红肿,跟爸妈说起叔叔,又流起泪来。都是乡亲,彼此太熟悉了,哪里能藏得住呢?叔叔终于被搜出来,一顿棍棒交加,叔叔就在炕上躺了一个月,以后还落下了哮喘的毛病,重活不能干了。我当时还想,幸亏不是用钢叉什么的,否则,哪里还会有他的命在?因为,在不久以后,村子里就有一个人死在了这样的钢叉下,全身被戳了六十多个血洞。

二、葬礼

被钢叉生生戳死的人是一个在村子里十分有名,叫疤子的人。据说他曾让很多人佩服,我不只一次听父亲说起他,是因为我们骑的自行车总是坏得很快,父亲不停修着面目全非的自行车就会说,人家疤子,三百来斤的块儿,可那车骑的,要多轻省有多轻省,哪像你们,骑的这么瞎障。但除了这个,我好像从没见过他,因为我无论如何想不起他的长相,我清楚记得的是他的葬礼,那个独特的葬礼。

在农村,葬礼往往是一个重大事件,全村男女老少都会赶来,男的会自动去帮忙(农村习俗,葬礼是不能去主动请人帮忙的),女的则主要是围观,除了陪着哭得伤心的人落几滴眼泪,就是对来吊唁的死者的亲朋好友品头论足:而孩子们则是贪图一份热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场丧礼也往往会办的红火热闹,就像一台大戏,有演员,有观众。这却也并非完全是鲁迅先生所说的看客心理,而是有着更深更复杂的乡村文化心理。一场葬礼,如果没人去帮忙,没人去围观、品评,主人家就会心虚,以后在村子里也抬不起头来。可疤子的葬礼却是我从没有看到过的冷清,没有人帮忙,也没有人围观。只有她的女儿烧的纸灰像蝴蝶一样在风中飞舞。

疤子是在外村被对手打死的,听说很惨。以疤子在村里的威望,理所当然会成为一派的头头儿。他是否也曾领着自己的部下去打过别人我不知道,当对手在村子里展开疯狂的搜查时,疤子被迫得无处藏身(或许是没人敢收留),就躲到了邻村的一座破砖窑里。对手得到消息,就一直追了过去。疤子被迫得无路可逃,情急之下,竟爬上了一户人家的房顶。他可能完全忘记了,那房子是孤岛一样孤零零立在那里的,根本不像电影里那样能在房顶上跳来跳去。家乡盖房的习惯,各家的房子,无论前后左右都是要隔开一定距离的,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有两家的房屋会紧紧相连。疤子上了房,就等于上了孤岛,一架搭在房沿上的木梯是唯一安全的通道,否则,只有从三米多高的房顶跳下来了。追赶的入围住了房屋,有几个人已开始攀爬,疤子无奈,自己走下木梯。然而,到离地还有一人多高的时候,几把钢叉一齐向他刺来。疤子没想到他们真能下这样的毒手,一头栽了下来。几把钢叉又一阵乱戳,还有乱棍痛打,疤子连挣扎都不可能了,鲜血从几十个圆洞汩汩冒出,双腿的骨头也被打碎了。那些人,疤子原本的乡亲,丢下他扬长而去。是房主人悄悄找人给疤子家送信,家人才用小推车把疤子拉回去。疤子一米八高、三百多斤的庞大身躯,此刻躺在小推车里,竞丝毫不显拥挤。两条小腿耷拉在车外,像两条空的布袋,软塌塌悠来荡去,竟看不出原是长过骨头的。

疤子家本处在村子里比较繁华重要的街道,每日熙来攘往,也是人们聚会的地方。可那天,人们好像都不再忙碌,过往行人很少,即使偶尔有人路过,也是脚步匆匆,低头快步,再不见往日的寒喧和问候。有一个路过的大娘或大婶,看小玉那隐忍的样子,悄声说,孩子,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小玉低头烧着纸,抽噎着说,人家不让哭。

当时我不明白,谁家死了人能不哭?为什么不让哭?那可是她的爸爸!后来我渐渐明白,有时候,即使你的眼泪也不属于你自己,甚至哭,这样与生俱来的权利,也并不永远属于你。

我站在那里,呆呆看着默默烧着纸钱的小玉,我们的玩伴,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她,我很想

帮她,却连话也不敢去说。一阵风吹来,纸灰随风而起,在阴沉的空中飞舞,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翩翩而去。借着风沙,小玉揉了好半天眼睛,却仍然没有声音。但我看到了她肩膀的抽动,看到她的头越来越低,完全埋在了腿上……

十几年后,听说疤子的家人重又为疤子举行了葬礼,很是隆重,村子里很多人都参加了。我不知道这一次小玉是否哭了,十几年的压抑,寒冷,眼泪该不会变成了坚冰?

每当我回到家乡,走过小玉家门前,总忍不住回想起那个情景,浮现出小玉欲哭不能的样子,目光会下意识寻找如黑蝴蝶般飞舞的纸灰。看到忙碌的人们依然忙碌,坐在当年小玉家门前聊天的人们依然在说着家长里短,甚至天下大事。我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记得那场葬礼?那个没有演员,也没有观众的冷清的葬礼?或许,只有偶然刮过的秋风还会凭吊黑蝴蝶的盘旋?

突然觉得脸上有些润湿的凉意,抬头,却看到一轮骄阳正艳。

三、礼堂

村子里原是有个礼堂的,在村子的中央,大队部的对面。那里是全村的政治文化中心,所有的会议、活动都在那里搞。当然,那里也是我们玩乐的天堂,没有活动的时候,我们在那里捉迷藏,一个个红色的大柱子就是我们的藏身之处。或者,学着大人的样子组织会议或演出。那里有一个很大的舞台,村里漂亮的哥哥姐姐们经常在舞台上演出,跳舞,唱歌,还演大戏,当然是样板戏。我们经常在夜晚,搬着凳子到礼堂去看演出。有演出的时候,妈妈会早点做饭,吃完饭我和姐姐就赶快到礼堂去占地方,晚了,就只能站在最后,或者门外、窗旁,把脖子抻得生疼也看不清台上的表演。看演出成了听演出。

有一次演《红灯记》,是我大哥演李玉和。大哥当时是村里活跃的文艺分子,经常排练演出。大哥个子不高,但长得很帅,尤其眼睛很大,炯炯有神,嗓子还好,又亮又宽,是绝对的正面人物。那次演出,人很多,我和姐姐只搬了一只三条腿的圆凳子,那是家里唯一的凳子。我们没能占到前面的地方,只好在后面,站到凳子上,使劲伸着脖子抬着头才能看到舞台。我们一人一只脚踩在自己的圆凳上,另一只脚就稍稍借助旁边人的凳子一角,勉强支撑住。刚刚看到李玉和被敌人抓住后严刑拷打时,古老的圆凳突然断了一条腿,我被摔了下去。我们只好带着遗憾回家,一路听着从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大哥那高亢的唱腔。

礼堂还曾带给我另外的记忆。文革时,那里还曾关过人,是后来做了我们校长的王老师。应该是上世纪60年代末,礼堂还曾短时期做过村里的小学校,姐姐刚上学时就在那里。星期天时,我经常跟在姐姐后面到那里去玩。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不再兼做学校的礼堂门口的圆木上坐着一个高高大大的人,总是呆呆看着从地里回家的人们,扛着各式农具走过,眼光偶尔会飘向不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可稍一闪亮便暗淡下来。有人走过会随意说一句,该回家吃饭了。他苦笑笑说,人家不让回家。其实,他的家就在附近,两三分钟就到。家里人只好每天把饭送到礼堂,在看管的人的监视下吃完,家人再把东西拿回去。而且,还不能交谈、说话,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

这一场景曾引起了我巨大的好奇心,我每天都忍不住要到礼堂去看上一眼,看那人是否还在,在干什么。我问过爸爸,那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不回家,晚上睡觉怎么办?……爸爸无法跟一个小孩子解释清楚这一切,只是嘱咐我少到那里去玩。我依然每天去礼堂,站在一边,看那人默默吃饭,默默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然后转到礼堂里去。有一天,我竟看到有六七个人围着那人在训斥,不停地喊着低头,低头。那人的头就越来越低。后来,这些人叫嚷着“让他坐飞机”,就把两张桌子摞起来,上面又放上一把凳子,然后命令那人站上去。我看得心惊肉跳,手心都出了汗,生怕那人会掉下来。回到家,跟爸妈说起当天的见闻,爸妈相顾无言,爸爸伸手抚着我的头,说以后别到那儿去,到别处去玩儿吧。可我被钩得更紧了,不顾爸妈的阻止和警告,还是每天偷偷跑到礼堂去。一天,我刚刚跑到礼堂门口,就看到那人正站在两张桌子上,双手背在背后,被一帮人呵斥着“转,转!”,一瞬间,那人像一只俯冲的大乌,从桌子上掉下来了。我失口叫出声来,也顾不得那帮人的手忙脚乱,急忙跑回家去,上气不接下气报告刚刚发生的事。妈妈把吓得脸色煞白的我搂在怀里,对爸爸说,到底出事了。而爸爸则蹲在一边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当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爸爸站起来出去了,而我则在妈妈的怀里瑟瑟发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听爸爸对妈妈说,听说送到医院去了,可能不会有大事。但后来我知道,所谓大事就是生命危险。他被抢救了过来,却落下了严重的心脏病,听说还有很严重的胃病。当他后来成了我们的老师,并当了我们的校长后,我们常常会看到他的病容,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几年前在礼堂的那些日子。

老师终于不堪长期的病痛,五十来岁就倒下了。我考上大学后,暑假回家去看他,他病在床上,说话没有多少力气,但看到我去还是很高兴,说了很多的话。得知我学了中文,原本憔悴的脸上竟放出光彩,断断续续提起了那段他从不肯回忆的日子。言谈中表示希望我能为他整材料,为曾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向上面反映。我不解,老师难道不是因为平反后才回到学校的吗?怎么问题还没有解决?出来后,师母悄悄告诉我,村里当时并没有留存老师受批判的任何材料,落实政策时,也就没有依据,因而老师的问题就那么不了了之。长期的病痛,加上心情的抑郁,即使从那么艰难的经历中挺过来的老师,也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撒手而去。

再后来,不知道是哪一年,礼堂被拆除了,在原地上盖起了一排新房。因为土地承包后,村里再不用召开全村大会了,文艺演出也没有了,礼堂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作用和存在的价值,被拆除也就势所必然。每当走到那里,我心中总是怅然若失,忍不住想起1969,那风雨如磐的日子。那曾经的历史就像滚滚尘烟,淹没在更广阔的尘烟中,不再被忆起,也难以看得见。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生活之流汩汩而逝,自动淘洗着一切的污浊,一切的苦难,天蓝地阔,水清月朗。可已经抚平的伤痕,总会以隐隐的痛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历史,曾经的教训,只有这样,人类才能健康的成长——带着这样有分量的历史前行,脚步才会更加坚实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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